2020年11月25日 星期三

【魚藤坪(龍騰)斷橋】

陳玉峯

龍騰斷橋串聯起永續的靈魂(陳來興畫作,1997年)。

  這事很弔詭,我認為藝術就是語言說不出、文字難盡意,逼得內心龐大的念力、壓力、十八般快爆炸的火焰,透過任何形式,動靜而形下竄出的生命力,而可震撼人心或極具感染力、激發種種聯想力的創作,以繪畫而論,一幅好畫不僅耐看,而且必須在畫作內層藏有活體的心靈,每次看它,它都會「說」出一般言語說不出的話。


全畫靈魂聚焦於生滅等二元極端的合一。

  既然如此,我又如何而能介紹一幅畫?這是我說的弔詭。

  由於某緣故,2020年11月23日,我又來到和美來興兄的畫室,我得挑選一幅畫作。

  近年來我已熟悉來興兄的畫風,強烈「表現主義」式的直覺暴力,直接衝撞、挑戰識覺秩序,讓認知失聰、靈性嘔吐,劇力萬鈞地顛覆白恐年代。這股台灣的原力,讓秀免姐與來興兄迄今還在走著「人民作主」的迢迢天路,然而,他這系列反省時代夢魘的歷史定位的巔峯時期,業已在20世紀的台灣史,矗立了代表性的里程碑,如同日本江戶時代留存迄今的「一里塚」,無須我再置喙。

  千禧年之後,即令來興兄的筆觸猶原帶著如是風格或勁道,畢竟時代已然翻轉,新世代的人們充其量只能瞻仰、緬懷曾經台灣史的烈焰掀天,至於能否珍愛,可能已失卻了搖籃背景。

  來興兄的人物、人像畫,也是時代的墓誌銘,甚至他的風景寫生,同樣地象徵從農業社會邁向物質工商的撕裂與陣痛,因此,堆積成丘成山的「吶喊」,如同媽祖神轎遶境完成後的入廟「犁轎」,燃放的鞭炮不再是鞭炮,而是核爆的「靜寂」,我的官能全然作廢。

  突然,一幅〈龍騰斷橋〉讓我瞬間回魂!

  在我目觸的剎那,從時空隧道中湧現深邃的古典清風,我一眼斷定:就是它,世說新語!

  台灣縱貫鐵路於1899年由南北兩端同時開工,1908年全線通車,此間,工程最艱鉅的中部山地,介於勝興與泰安之間有座磚造橋墩、古色古香的魚藤坪橋,於1907年竣工,卻在1935年4月21日,新竹台中大地震中震斷(關刀山大地震,台灣地震史上最嚴重的一次,死傷達15,329人),經評估後,舊橋廢棄,新建第二代魚藤坪橋代之。自此,斷橋走入荒蕪蔓草的遺忘黑洞,任憑纏勒植物賦予自然的新生,只有少數人得享地靈天籟。

  1997年秀免姊、來興兄耳聞此一秘境,跌跌撞撞地尋覓,好不容易才目睹靈性斷橋,他們也許不清楚他們在最幸運的時間點,來到了歷史空間的轉捩站,來興兄擷取到了一甲子零二年的日月精華,以及農林時代土地自然演替有成的殿堂,他畫出了絕無僅有,空前絕後的20世紀台灣中部低山的地靈經典,也就是以人類壽命為週期,融合天文、地文、人文及生文的本命土藝術結晶。

孕育1997年中台低山神韻、四文合一的巔峰畫作的來興兄、秀免姊伉儷
(2020,11,23;和美來興畫室)。

  看到這幅畫,我更加相信,只有夠強勁的地靈,才有能力召喚最對的人,在最對的時空點,作出天衣無縫的見證與應現。

  一年後,台灣交通史上誕生了二個新名詞:舊山線(封關)與新山線(通車);再隔一年,1999年921大地震,斷橋再度受創,但以雀榕為主的纏勒植物卻護持了橋墩於不墜,而福禍相生,大震後夥同舊山線的懷古風,掀起了斷橋的全國性知名度,千禧年文建會指定斷橋為震災紀念物;2003年又以文資法設定其為三級古蹟,此間及此後,大量公帑投注建設,偏偏壞就壞在文明的建設,正是摧毀幽深歷史的氛圍,幹掉自然營力超過一甲子的造化神蹟,整體地靈的氣質淪喪,只以斷橋墩撐起文明的反諷,幸虧纏勒植物始終堅持它們的貞節。

  2017年6月6日,我應王豫煌博士之邀,會同楊國禎教授調查了三角山暨舊山線植被生態,勘溯魚藤坪斷橋的前世與今生(cf.拙作《舊山線影音書》2018年,愛智圖書公司出版)。

  即此背景,且依個人46年餘全然投入台灣山林自然法的薰習,才可能洞燭來興兄銘記的是地靈的深層史心,以及活在的性靈說法。

  摒除個人的神交,單純就畫作來論,來興兄的〈龍騰斷橋〉全然逸出他一貫的畫風。許是地靈形上的能量,竟教畫家畫出了我所看過的,我所認定的,他唯一一張的古典風。(註:相對於他一生畫作而言)

  畫面上的斷橋,彷彿是遠山從過去世伸出來的一張「嘴」,訴說著無比典雅幽深的話語,而帶有光陰霸道的氣勢,射向永恆的未來世,卻在空間上斷然跌落,強烈對比的是斷截的另座墩基上,長出了一大叢盛花的白背芒,爆射出脆弱生命體無比的意志力,在黑白、剛柔、生死等等的二元對決中,極其強烈地聚焦了全畫靈魂的示現。

  而有別於來興兄寫生風景畫作,佔據〈龍騰斷橋〉最大比例的次生林相,他使用了他少見的,緩慢、溫柔的筆觸,極具耐心地長出繁茂的亞熱帶雨林的浪漫多元,以及季節的容顏。遠近的一、二株人植檳榔,些微突兀地融入自然。初秋半陰的雲絮,翻滾著流年與輪迴。


  毫無疑問,這幅畫才是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台灣人,超越了政治、經濟、現實的歷史負面記憶,忠實地張顯人與自然的和解,充分反映台灣的「本」土,全然映射地氣的生機,總成台灣精神的大成。我推崇此畫是來興兄一生畫作的,在自然生界的異軍巔峯,更且,這是台灣自然史、人文史迄今為止的唯一!這是台灣天文、地文、人文與生文四文合一的傑作,是謂永恆,是謂超越時空。

  龍騰斷橋在時空洪流中必然殞滅、消失,此畫的神韻則永遠宿存。

  在來興畫室中,我另挑選了小小一幅、大大忠實的,台灣西南半壁的疏林景觀,它,代表的正是風頭水尾的鹽分地帶,也是孕育台灣文明的搖籃。

風頭水尾散赤地(2002年畫作)。

來興兄與他的小品。也許衹因我一生向自然生界學習,
才會挑選「不起眼」的台灣鹽分地帶的原音(2020.11.23;和美)。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