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3日 星期二

【雲霧中的舞台—前引】

陳玉峯
漫長或久遠年代以來,每逢檢視地圖時,只要看到「幼葉林(瑞里)」、「生毛樹(瑞峯地區)」,總會飄上一種奇特的感覺,一種說不出口的「魔力」,該去走走看看吧!
這一念,大約盤桓35個年頭,因為心智、智識未到火侯,內因外緣也無湊合?
2016827日我前往板橋訪談李孟翰、許素雲伉儷。我對李家族譜為何宣稱「自第十七世」李玉河先人定居瑞峯村(時間點在清國嘉慶年間),但之前卻憑空消失感到好奇,事實上我直覺先行,甚至遠在讀《禪在台灣》之際,即已產生朦朧的感受。
很有意思的是孟翰先生的回應:
「……你剛問起我的祖先,我們的族譜為何只能追溯到前56代就斷掉了?這有個隱藏的,不能說的秘密」
「那就是政治性的?」我直劈,孟翰先生卻迴繞。
「……我常懷疑,為什麼我的祖先這麼傻,得要躲上山頂尾溜去?我每要前往嘉義,必須走漫長山路,然後到交力坪搭阿里山小火車。我必須翻山越嶺,走上56個小時……(小孩子走得比較慢)
交力坪車站(陳貽賢攝;2016.12.19)。
水社寮鄰近山區景致(陳貽賢攝;2016.12.19),前層最高山頭是頭凍山(1,286公尺);遠方最高山頭是大凍山(1,241公尺)。

我從虛歲三歲(年尾出生,32歲)到六歲都跟阿公住在山上……初中畢業那年暑假,回去住不到2個月,初中一年級暑假,我13歲,45個堂兄弟玩在一起,我儼然孩子王。我們都有一樣的疑惑感(註:先人何以入深山?)大家都想去探討這些故事……
……祖先說回山頂燒火炭,但那能賺什麼錢,我很懷疑……渡台初祖乃至長遠多代都失傳……只知第十七世顯祖叫李玉河,玉河公給兒女的命名是:招文、招弟、招勇,隱約是讀過書的人……
……是否在明鄭時期渡台,這也牽扯到宗教信仰,鄭成功在明朝時代的守護神是什麼?對,玄天上帝,我們梅山玉虛宮供奉的主神就是玄天上帝。梅山旅北同鄉會,長期都有此信仰的聚會,雖然我拜規觀世音菩薩,但若有儀式時,我還是會去參拜,聽說會保平安……
……潘朵拉的盒子一打開來,裡面有好、有壞。讓太多人知道得太清楚了,好人引用,很好;壞人利用,則會帶來大的災難!
……如果不是明鄭時期過來,不然也不會牽扯到後來的台灣獨立運動,包括古戰場,林爽文的小半天……
……顏思齊、鄭芝龍他們28結拜兄弟裡,有一位李後臣先生,記載中說他是福建漳州府南靖縣人,風流灑脫,甚精鈀頭。漳州人的祖先為何斷掉?大家都隱姓埋名。例如說,詩人鄭愁予先生說他是鄭成功的後代,但真正嫡系後代在花蓮,日本人都曾經調查得很清楚;我媽前年去逝送至水上鄉牛稠埔火葬場火化,我才把故事講給內人聽,顏思齊的墳墓在牛稠埔。再說一段插曲,阮開基祖的墓本來在瑞峯,後來他們認為風水不好,不會出堯人,於是搬遷到竹山李勇廟旁,說什麼李勇是我們的先人,實在是瞎扯,李勇是嘉慶君旁護駕的人,我們是反他的人,怎可以放那邊?!我們這代人協助推動又遷回瑞峯……」。
然而,出身師專、曾加入KMT黨籍,也曾長年任職教育部的專門委員,自稱「受過儒家思想教育」的孟翰先生,在我提問,多次打斷他的談話,且始終耐心地扣住先人議題的狀況下,我總算從一段冗長的其他敘述中,篩選出如上的貫串!其實,孟翰先生「示現」的迂迴回答,側面表陳了台灣人、台灣史上,些微的社會現實與人際氛圍,那是今人無法體會的專制強權下,思想管控得滴水不露的恐懼人心之中,再三試探與「分期付款」回答的模式。已屬耆老行列的孟翰先生如此,遑論李岳勳前輩的時代,但李前輩是極其少數菁英的異類。
我將多年來閱讀《禪在台灣》及撰寫《蘇府王爺》的過程中,一直臆想李前輩是「反清志士的後代」(雖然我根本不知他是誰?)的念頭告訴孟翰先生,且在他講出上述片斷後,我就舖白再問:
「這麼說好了,你認為你的祖先會斷絕族譜,是因為逃避清國追緝?如同陳永華暨其追隨者的後代,儘往內山避遷,我從果毅後、龜重溪或急水溪上游,追到梅山鄉來,我好像彌補了很廣闊的留白?」
孟翰先生終於鬆口,可是始終未曾有肯定的答覆:
「我的家族人從來都不承認!唯一一個突變種就是我父親(註:李岳勳),姓李的長輩都交代,千萬別去當官,鋤頭扛著,杉仔多種些才是!」。
我接口:「一當官則祖宗八代就會被翻出、追殺?」
「因為這樣,我才會說我爸打開潘朵拉的盒子,造成很多的問題。我曾搜集很多資料,追查李姓宗親在各地的變遷……福康安帶兵打上小半天,我都比對出地圖的錯誤處,清兵在那個『跌死馬坑』的地方摔下去……異族統治下,流亡海外者的流亡文化,有些人就會隱姓埋名……」
「……兩蔣統治的時代,我父母希望離開這故鄉,因為和你想法相同的人也不一定一個樣(註:似乎指同樣是流亡者或其後代),最大的問題就是利益衝突,我爸的言論妨礙到他們的利益,一般無法了解我爸這本《採訪二年》為何被列為禁書,警備總部下達公文明白告訴我爸它是禁書!……」。
訪談問答內容的時空跳躍太過劇烈,無論孟翰先生的私人追溯、他家族的特定避諱,乃至我毫無明確證據的「感應」,通通無能證實瑞峯李家,以及梅山鄉在台灣史上的「特殊身分」,凡此類型,只存在於台灣次社會的隱性文化之中,緊扣住靈魂、意識的某種非語言的脈衝,如同磁力線,不靠藉鐵粉,張羅不出圖像;有了圖像,依然抓不住那條磁力線的確切存在。
這類形而上的東西烙印在台灣人、台灣文化身上太久、太深,因為它是透過宗教意識在炙燒或烙印,理性語言談不出它正反同體的潛蟄,有時我懷疑它是「基因改造工程」,也激起我近年來呼籲台灣必須進行「文化大革命」,這正是我之所以探索李前輩的內在動力之一。
李孟翰先生讀著父親的一段文字回答我的口訪(2016.8.27;板橋)。
一張圖片或照片如果有了人影,觀看者往往就看不見大背景的內容與細節,且讓我細細說來,從雲霧瀰漫的梅山鄉背景舖陳之。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