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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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回溯
如果《梅山鄉誌》的數據正確,我由年代推算,李前輩1933年由生毛樹分教場畢業,則他恰好是該校第一屆畢業生(註:後來由李有恭先生口中得到證實)。這個學校位於日治時代幼葉林及生毛樹交界處的「浦坑(在今之瑞里村),當時地址是「小梅庄生毛樹三零六番地」,先是1927年(昭和2年)4月1日設立的「小梅公學校生毛樹分教場」,1936年4月1日才獨立稱為「生毛樹公學校」,創校者是賴炳坤先生及在地熱心有識之士如彭砙、吳春義、鄧城等仕紳。
當局核准創校後,就地取材興建三間木造教室,但1927年4月1日開學時,教室尚在建築中,故於4月16日借用源興宮(瑞里村,主祭三太子、王爺、吳鳳等)為臨時教室開始上課。此一分校第一年的「訓導」,即由出力甚多的賴炳坤擔任。學生來源是由創校元老的賴炳坤,挨家挨戶去拜訪、游說居民,好不容易或勉強把子女送去就讀的。第一屆一開始只有一班,男學童三十五名、女學童八名。我推測當時並非同齡者一班,而是各種齡級都有,因而畢業時才只有十四人(c.f.《梅山鄉誌》462-464頁)。
因此,賴炳坤對學生的背景瞭如指掌,且身分為分校的「訓導」、創校催生者,故在1933年春,對少年岳勳講話的語氣如是,不難明白。而主要的施教教師洪恭乾則有若慈母關照,也烙印李前輩一生人格的鑿痕或印痕。洪恭乾是嘉義縣新港鄉人,李岳勳(1959)的《梅山鄉的全貌》155頁有其簡介:
「……師範學校畢業後入山,協助賴炳坤氏開發山村教育事業。為人沉默寡言,但有淵深蘊蓄,有日新之求知心,用以啟發山村子弟,從其門下簇出英才,實為不可多得之師表……洪氏藏書頗多,對世界的歷史地理有淵深蘊蓄,但對理科各種實驗,亦有獨特之處,為少年學子所敬仰。」
同書同頁之簡介賴炳坤如下:
「嘉義人,前清秀才,後畢業師範學校,前來梅山瑞里開創公學校之分教場,及獨立成為一校,又被任為校長一年,並受日本皇家敍從七位勳七等,然後告老返家,於民國29年逝世。賴氏執教森嚴,輩出良才,功在山村。」而《梅山鄉誌》將賴氏歸為生毛樹公學校第一任校長,任職期間列為「一九二七年四月至一九三六年四月」。
而李前輩的母校「生毛樹公學校」於終戰後,1946年1月17日改名為「台南縣小梅鄉第三國民學校」,由洪恭乾擔任第一任校長,但他的任期短(1945年10月至1946年4月),我推測其在日本及國府鼎革時期,先受命穩定校園,而後被KMT囑意的人選取代?又,「第三國小」旋於1947年1月1日改名為「台南縣梅山鄉瑞里國民學校」,且在1950年改為「嘉義縣梅山鄉瑞里國民學校」。及至1968年8月,國民義務教育延長為九年,至此更名為今之「嘉義縣梅山鄉瑞里國民小學」。
至於今之「瑞峯國小」(瑞峯村生毛樹19之1號),其前身則是1953年9月1日,由上述「瑞里國民學校」前來設置「瑞峯分班」,一開始沒有教室,僅利用村集會所做為臨時教室,班級亦僅只一班。至1955年9月1日,升格為「瑞里國民學校瑞峯分校」,班級增為三班。遲至1958年10月18日才正式成為「瑞峯國民學校」。實施九年國教的1968年8月1日,更名為今之「嘉義縣梅山鄉瑞峯國民小學」。
綜上可知,李岳勳前輩的母校應該是「小梅公學校生毛樹分教場」,李前輩是第一屆畢業生。而其母校最早是在祭拜吳鳳等神明的源興宮上課的。其母校最後轉變為今之「瑞里國小」。瑞里國小又生出瑞峯國小。
§文字業障
文字記載是史實、史料之所本,很可惜、可嘆與可憐的是,文字記載從來「掛一漏萬」!我長年口訪,大抵都先收集相關史料,而這些資料都是億兆無數「事實」的剪影,而剪影破碎且少得不成比例,撰寫者卻以當代或個人情境加以推測或臆想,憑藉想像而無限擴張。歷史最大的成分往往是「幻想」,而且,人類絕對比例的歷史不過是權勢者、金字塔頂尖、極其少數人的化粧術或造假競賽。而抱持「素人歷史觀」的我,何嘗不是迷你型的偏見?透視或省思何謂歷史,人不得不謙卑,不得不「宗教」!
數十年來我對文學界最大的疑惑之一:憑藉著將舊有文字烘、烤、炒製,加油添醋,稀釋膨脹,「無中生有;以小做大」,而偏見歸納、武斷演繹,重新煉製一鍋雜菜湯,卻始終不肯向「事實」進行廣泛且深度的瞭解,或向「當事人」求證,遑論客觀、大背景、大社會的洞燭,舉個例子,2、30年前迄今台灣流行什麼「自然文學」,有人「研究」我的書寫,抵死也不肯向我探詢,卻寫出一簍筐完全沒存在過我腦海的「我的詮釋」,然後硬栽在我身上。難道他人或後世,也要從那堆莫須有的文字障去理解我?或說,大家「迷信」一層又一層的想像創造?也就是永遠造業,創造更多業障?
蟬子何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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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書寫一個人或其事,除了儘可能掌握所有直接、間接的文字,口訪相關人士,大小社會及環境背景,文史工作者的反覆考證,一貫性與轉折蛻變的查察……等等,之外,我通常會走向我要書寫對象的故址,他所走過看不見的足跡,如同李岳勳前輩到廟中先行打坐,觀想若干場域的氛圍,我無預設地去體受,或說找尋、填補諸多抽象世界的聯結。正如西方人以科技機械專挑鬧鬼處,進行反覆偵測調查後,得出的結論:所謂的鬼魂應存在多類型,一類是真正超自然的靈異;一類是「鬼魂」生前的聲波(身體、心理、生理極端狀況下發出的波動或能量),恰好在特定材質、空間的特定部位蓄積、存儲,且在若干特定狀況下,該批「能量」也會依循某些途徑漸次釋放。當然還可能有許多「不可思議」的未知狀況。而我踏尋前人足跡,身處探索對象的先前場域或環境,除了許多文字紀錄的現場證悟之外,一些類似場域或蓄存的「能量」,的確也會在我特定的心志之下,發生微妙的聯結。
我無法想像,不到現場故地去觀察、感受、體會、冥思的撰寫,會是有生命的、活體的、相對真實的「作品」;我認為一大堆糟粕、佔死人便宜的著作就是橫生業障。我喜歡的是如同禪師看見蟬殼,在問出「禪子何處去」的人的耳朵旁,叫聲「嗡……」的領會。
總之,實地踏勘的時程愈多,增加對未知聯結的頻率,而有所心領神會,經常是漫妙與享受。
江彩鑾女士開車前導,引走捷徑,來到瑞里、瑞峰調查(2016.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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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我書寫到此,我寫不下去,我必須先去李前輩的故居看一下。原本我與嚴清雅村長約好2016年9月26日到太平村,然後他帶我前往瑞峯探尋。結果,25日他來電,說是梅姬颱風將至,擔心山區下雨、落石,且他村中有事待辦,另約日期再來。然而,我似乎不能忍受某種「召喚」的劍及履及,於是去電李孟翰先生先前給我的,他叔叔兒子在瑞峯坔埔的家址及電話。電話應答者是孟翰叔叔的長媳江彩鑾女士,因而26日約定在梅山中油加油站,她願帶我上山。
於是這一整天的瑞峯、瑞里勘調,讓我承接了地氣、理路與筆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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