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4日 星期三

【雲霧中的舞台—生毛樹分教場】1/2

陳玉峯
§ 貝果與天書
20169月下旬的某天,我接到一訊息:
「陳老師好!我想讀您的新著作,可以和您以物易物嗎?我用大甲十八號麥麵粉,手工製作貝果。如果老師答應,我製作好後,帶去給您。
這兩天來一直在想給您寫訊息。今天來上台中步道學的課程,中場休息時,同學都在討論說,可能也沒幾人能看懂老師的書……還是厚著臉皮來探問,請您撥空回復,萬分感謝!
蔡淑娟敬上」
蔡淑娟小姐拿著自製的貝果5包,前來「以物易物」,交換了我的一推著作(2016.10.6;台中)。
我回說:「太好了!成交!」,心裡卻納悶著我為什麼老是寫讓人家看不懂的書呢?!後來才想到如何「以物易物」?嗯,可以秤重量來抵銷,貝果雖然比同體積的麵包重,但我的書更重,嗯,「划得來」,但是,貝果可以吃,看不懂的書做啥用?當枕頭太硬、墊桌腳怕潮,銅版彩印紙擦屁股也挺不舒適,天啊,我開始同情蔡淑娟了,不行,我絕不能鬆口說一個貝果換兩本!……
知識、智識、精神、性靈何價?價值觀值多少錢?答案一向是流變的偏見,但可以確定台灣變動得太劇烈,也就是所謂時代的變遷。

§ 文章何價?
1933年春末的某一天,雲嘉交界附近的深山林內,交通極其不便的瑞峯「小梅公學校生毛樹分教場」,舉行十四個小學生的畢業典禮,其中一位,是瘦小孱弱的李岳勳。
典禮散會後,兩位教導這批小學生的老師賴炳坤與洪恭乾,刻意叫住李岳勳面談。因為,畢典的前一天,畢業生被老師要求在校的最後一篇作文,題目是「我的志願」。李岳勳在校最拿手的科目是作文,因而洋洋灑灑地以日文書寫志願,文末還把他家門聯上的一句:「天下大業是文章」拿來結尾,看得兩位老師憂心冲冲。
賴、洪分別扮演黑白臉,左右開弓。
「我擔心你的志願……」洪老師毫不留情的話鋒刮下來,「如果你的家庭能夠容許你升學,我就放心,但你的志願跟你家庭的條件差太多!志願做文章?那是極度吃苦不討好的工作,你吃得起嗎?
文章能賣幾個錢?賣不了養你的米,換不了貓額大的土地……」賴炳坤捻著半白的仁丹鬚,半風涼、半調侃的挖苦、刺激。
換不了貓額大小的土地?以貓臉面積及我今居住的台中市邊陲地價平均值計算(連同住屋),貓臉大的面積現值約為一千元,可買數十個貝果。而我的新作《有容乃大》定價一千二百元,費時近一年撰成,一本恰約抵一張貓臉,卻因「沒幾人看得懂」,只好下殺折抵一個貝果,如此看來,現今我的「價值」不及1930年代文章值的數十分之一,則我該可憐誰?
暫時不管貓臉與貝果,再回1933年的師生譚。
 1933年李岳勳前輩從這所小學最早的前身畢業(2016.9.26)。

§ 千古價值是文章
可憐的少年李岳勳,腦海裡閃轉著:「要我改換志願?我得拋棄理想?」
白臉師洪恭乾適時鼓勵他:
「我教十四個今天的畢業生,有的志願當警察,有的想當教員,也有人希望成為大財主,唯獨你的志願最艱難,老師我很滿意,也很得意。因為我屢屢開導你們,不要立志中狀元、光宗耀祖之類的,而該戮力在社會中,成為助益社會的有用的人。雖然作文章賺不了錢,但我希望你能作出對社會、對人類有用的文章!
可是,明天起,你得牽牛,也得上山做粗活,白天勞累,晚間更疲怠,你如何為志願而努力?但這些都是你日後的本錢!
跟你說,要作出有用的大文章,你必須具有比別人更深刻的生命體驗;你得認知社會的表裡;你要修練你的表達技能。你慢慢地走,走在世間路上,仔細地觀察,貼切地感受,反思你的行為,洞燭你的眼界,從萬事、萬物、萬象當中,找出你可切入的材料。
你必須廣泛閱讀、深沉思考,從書中領會古人、前人的智慧與教訓,舉一反三,學會對事物的種種見解,選擇用世的價值。雖然這是極其吃苦的挑戰,只怕你意志薄弱。如果你不因困苦而妥協,老師保證你能作出經世大用、助益天下的大文章……」
三十歲之際的李岳勳,回想起這一天、這段話,寫下:「我記不清經過多久,只覺得我緊抱了畢業證書,在洪老師面前做了誓約的點頷,而步出空洞的校門時,淒愴寂寞正由龍眼林山的落霞之中,開展著蔽天的翅翼……」
 1933年李前輩由此空間走向他坎坷卻精采的人生(2016.9.26)。

我不確定現今人有多少比例,可以適切瞭解1930年代國小教育的師生關係、知識分子在社會中的份量或地位,以及十三歲少年心智的成熟度?1930年代的台灣知識分子,似乎不止於今人的「知識份子」(現今人在古代幾近全數屬於「知識份子」),而是「智識份子」,其社會人格在個人的自我人格中的比例相當地崇高。
我這個1950年代出生的人,多少可以感受李岳勳前輩少年的胸懷,但我受教育以來,乃至於甚至如今,我還耳熟能詳或不時聽到各齡階的人認為,教育或人生的目的,就是要實現自我或自我實現,卻近乎全然搞不清何謂「自我」?!
這些鋪天蓋地的「實現自我」,究其實,最大的成分是獲取功名利祿、物慾享受的實踐,可以說,生物性本能的追求佔盡優勢,卻對「自我」的本質與內涵大抵一無所知。
而少年李岳勳接受時代的氛圍,「經世自期、抗懷千古」的情操還很濃厚,雙師雖然身處窮鄉莽林,那等「骨氣」,無論是被浸染的程度多,抑或自覺性高,呈現出來的,正是時代菁英的價值觀。然而,這等價值觀之與台灣素民(沒讀書者)存有一條或寬或窄的鴻溝。一方面素民普遍崇敬讀書人,但很大成分是經由如「惜字亭」及宗教神話的洗腦,從而產生敬畏的未知情愫;另一方面,是封建帝制皇權的社會結構,或階級觀的根深蒂固所形塑。
也許因為我是稍微長期從事教職的人,注重每個人理解、瞭解、悟解、靈覺的天差地別,一句話、一段文字,無人解讀會齊一(除非是數學公式、定律本身),因而在我嘗試跨越時空之旅時,光憑文字記載是掛一漏萬的,差別的項目、內容必然歧異非常。

影響、形塑少年李岳勳的,是阿里山脈中海拔下部界,瑞峯村坔埔的生界及開拓史的環境,因為他正是1930年代暖溫帶山區典型的「放牛囝仔」,即令接觸的儘是華人、日人墾植及造林的文化,自然山林生態系的感染,或其潛移默化仍然有所關聯,然而卻是華人社會的最大欠缺。少年李岳勳接受的山林「不知名」文化,最可能是二元對立、矛盾的氛圍,最難解析,而我必須前往瑞峯坔埔等地,體會若干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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