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慈祥的李鑾芙先生受訪(2016.9.26;瑞峯坔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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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前輩1933年小學畢業後的「工作」是放牛,1954年國校畢業的李鑾芙也是放牛。牛是草原動物,而非山林物種,瑞峯山地養牛做啥?
瑞峯聚落東側,海鼠山南側的地名叫「坔埔」,「坔」台語字,讀音近「爛」,指的是低窪濕地。李氏家族大抵分散在坔埔。
由巒大杉木材所建築的老屋裏,李鑾芙樸拙地回應我的「烤問」,我想他一生之前從未接受過錄音訪談,他如同一株杉仔,只說家常話。而一開始我急切地想要瞭解李岳勳前輩的逼問,太過於功利與急躁。因而當下立轉,訪談他的一生。從他的背景,勾勒李前輩早先21年走過的路。
「我住處的下方,自家的2、3分地水田,種稻,引進在地泉水,養一隻水牛。
坔埔這裡有2、3塊這樣的坔地可以種水稻。
這間茨,是我二哥出世那一年蓋的,龍年(註,1928年出生,今年89歲),所以89年了。本來我們跟阿伯他們住在一起,就在搬過來這裡時,我老母生了我二哥。這些杉仔是在地砍的,它們的木材老早就是在這等環境下長成的,因此,它們在地蓋出來的房子,只要有人住,打開、通風,挺很久的,百年不壞;但若沒人住,關閉的,不出10年就漸漸壞掉了。
我種甘藷,因為我們這邊沒地,要走很遠。卡早山裏沒禁開墾,只要業主同意,我們走個1、2個小時,2、3個小時也去墾植,也到草嶺地區。
我們這裏要外出?我都走到竹崎、梅山,例如:要去嘉義,我先走到竹崎約4個多小時,在竹崎搭公車去嘉義,很久才下去一次,我不喜歡外出,不習慣,在外面很寂寞、閉塞、不熟悉,出門很不舒服。
如果要走去交力坪搭阿里山小火車,要過溪、過吊橋,走上2個多鐘頭,火車一天才2班次,車票價格不低,對我們貧窮人家,划不來,何況交力坪到嘉義好像也要1個多小時,我情願自己走山路。
我當兵回來後結婚(1967年),20幾歲時,體力好,曾經外出工作。去神木溪林道做山場、砍木材;也去當黑手,做車床工。1987年回鄉,那時山上的杉仔、竹仔價格差。對了,卡早我們這間杉仔茨的屋頂是用桂竹仔舖蓋的。
杉仔差不多在1956年前後價格最高,當時,砍一株比碗口小徑的杉仔,相當於一天的工資,後來,沒價值了。
杉仔即巒大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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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1987年間,我們這裡有人種茶,隔年就有收成,價格好,所以我也想種,我去鹿谷觀摩茶園、製茶廠,他們說,一個小家庭只要2、3分地茶園,就足以維生;我去改良場看茶園,改良場的茶株小小的,種那種的收成不怎麼樣。
頭先,他們告訴我,1天若收成茶青400斤就很好了,我按照這樣的數量訂做了製茶機,沒想到1天就收成了7、8百斤茶青,太多了,製茶機做不了,而整個瑞峯也沒什麼其他製茶機。恰好有位朋友也回鄉,他較有錢,那時十幾萬元可以訂購一組製茶機。朋友先支付該成本讓我製茶,他自己則跑去花蓮種金針。
1988、1989年,乃至種茶的第3-5年,產量大增,茶價也好得很,新茶園的品質更是風味絕佳。鹿谷、松柏嶺的中盤商都很聰明,跑來搶著買,價格可隨我們喊。好價時,一斤可賣2,300元,產量多了以後,茶價被中盤商壓住,如今茶品質不是不好,但只能賣1斤1,500-1,600元。但中盤商買了我們的好茶以後,有的人會再加摻不同的茶品,混著賣。
如今,自己的茶園1、2甲,加上綁別人的地,一共5、6甲,由兩個兒子分別經營,自己做一小塊,間植著幾株甜柿。
人生有得吃住,不求多,不用借錢,很好過日子了!……」
茶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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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李鑾芙的「一生」並非他自己完整敘述,而是有一句、沒一句拼湊的。我問了許多,他一貫都是「白開水」地回答,偶而加了幾片「地瓜葉」。我不死心,追問多次人生有無精彩的故事,此地有無民間傳說,「難道您沒有什麼理想、夢想?你的茶得到特等獎、頭獎這麼多次,您都不興奮?」。
「理想、夢想?那是富有人才有夢想,咱善良人(註:窮人)不用夢想。貧困時會想要多賺一些,不足才外求,但若已經賺到一個程度了,外求無益,何必讓自己心情不能輕鬆?!我沒什麼特別歡喜,也沒啥憂愁事……」
§無形傳統與真實世界的邊界模糊
李潤先生遺照(2016.9.26;坔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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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我剛寫下台灣不識字的素民之與知識份子的鴻溝,或彼此之間的弔詭並存關係,不料我來到瑞峯坔埔訪談李鑾芙先生時,立即兌現此等氛圍!李鑾芙、鍾麗花伉儷及其媳婦等,對堂兄李岳勳的事蹟及為人或思想,所知似乎甚有限,但在百年古茨內,卻有裱框的照片懸掛在客廳,內有一張合照及右側一張李鑾芙的父親李潤的獨照。
李岳勳前輩中坐的團照(2016.9.26;坔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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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照照片前排坐者是李鑾芙五位兄弟中的四位,以及李岳勳及陳玉玕夫婦等人,外加一小孩,由左至右是陳玉玕女士、老五、老二、李岳勳先生、老三及李鑾芙抱小孩,後排站立者是李鑾芙兄弟的夫人等。照片正中坐者是堂伯父李岳勳,最左側是陳玉玕女士。固然李前輩是年長堂兄,故而中坐,且依男左女右之序,只有陳玉玕女士前坐,張顯出李岳勳前輩在家族的顯赫地位,因為李鑾芙家客廳大可只擺飾自家父母兄弟照即為常態,何必挑選由堂兄中坐的合照懸掛廳堂呢?!夥同鍾麗花女士30年保存堂兄的著作等,在在呈現鄉間素民對知識份子無形的尊崇或視為殊榮呢!
然而,在自身價值系統中,李鑾芙先生對兄長李岳勳前輩似乎並無太大的「好感」,或許是因為年齡隔了大約「一代」,且生活在「不同世界」,而無充分的交集之所致?
鑾芙先生說:「我們是農民,他是讀冊人,他是政治人,愛涉世事,我不瞭解他在做什麼?他很高級(調),他的頭腦真好,但是他走的似乎是不大對的路。他,愛飲酒,喝酒後工作袜按算;喝了酒就愛叩叩花,灰閣閣,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什麼都不對,就會亂罵人,批評時事……」
我追問:「沒喝酒呢?」
「沒喝酒不會啦!」
我故意問:「公族內或在地人尊敬什麼樣的人?李岳勳前輩的夫人、家人如何?」
「公族內、家鄉人對卡古意吔人卡尊敬,大家不喜歡叩叩花的人,足煩吔!喝酒袜要緊,袜賽叩叩花。三嫂真單純,姓陳,我們都叫她玕仔嫂!玕仔嫂!正名我嘸知。她跟人家很好相處,足古意!至於三哥的母親則會喝酒,也會做一些手藝,真堯(Gao)的人!
我跟(叔伯)堂兄弟最親近的是遷至草嶺那邊的,明修他們,蘇國棟就是住在明修仔隔壁。明修仔那房跟我們卡親近,但草嶺開啓觀光以後,我們就很少在一起了。卡早,我們在草嶺潭下面種水稻,有嘸,石壁對面有個溪坪仔(溪埔地之稱號),從這裏走過去要走2個多小時。因為我們坔埔這裏沒有地了,我們去那邊種植,明修仔的爸爸會來幫忙;人手不足時,他會召喚傢伙來做伙做,這是在上次尚未形成堰塞湖之前的事。草嶺潭堵起來,就沒辦法了。草嶺潭形成的十多年前我們就去耕作;潭潰決後,又去耕作,那些田地是業主地……
卡早有米飯吃就是好額人了,善良人吃番薯薟。庒內有人有米糧,也得看誰要買。好朋友、守信用的人,他才願意賣。以前柑仔店,大家買東西都是賒帳的,直到過年前才結算,但太窮的人到了年關頻常還不了債。太窮的人,你賣給他,屆時要債,就艱苦坐卦;你沒聽說嘛:古早人借錢用拜託的,要債卻得用跪的!……」
我在各地口訪數十年,聽得最多的社會或價值觀變遷,以及之前的生活形式的改變,在山地總是「表象名詞」的「開放觀光以後」。「觀光」即以在地資源為誘因,遂行外人進來消費、商業的行為;稍大範圍正是農林時代,蛻變為商業系統;背景即資本主義的入侵,徹底改變農林時代的價值觀。
事實上瑞里、瑞峯地區最重大的改變不在「觀光」,而在農林經營的變化或更替,這是由阿里山公路1981年開通以來的,週邊土地利用的連鎖效應,也就是茶園的興起。而瑞峯晚了7年,恰好在李岳勳前輩將其著作贈給堂弟前後,土地利用起了翻天覆地的大變遷,杉林木、竹林消失了,工商高消費的茶園全面取代山林原鄉,也在《魍港媽祖》轉送到我手中之際,似乎象徵著傳統價值的壽終正寢?而李岳勳故宅約在1991年間被剷平,我來的這天,故址的茶花兀自吐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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