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工人開箱的那一幕我恰好錯失!
是聞到3、40年前我幾乎成天浸泡在如是二氯化苯濃濃的味道中,我才驚覺工人們已經開了木箱。
陰錯陽差,我錯過了第一眼開箱檢驗自己屍身的機會。
不知道是幸或不幸,不知道是老天憐憫或懲罰,反正我看到我的標本櫃時,所有一包包的標本都已上了卡車,而工人正扛著二包如同水泥袋大小的二氯化苯丟上卡車,外袋破了,露出早已硬化的白色結晶體。它是揮發性的,但是由於木箱高度密閉,將近30年來,幾乎沒有外洩。我知道每一份標本完好如初。
工人一包包肢解我製作的標本。 |
「這一堆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一顆顆時空膠囊、一段段山林歲月,從仔細採集、愛心壓製成標本,整齊捆綁而扛在漫長的山林路,披星戴月,拍攝、編號、註記,然後在烤房烘乾五到一周天,鑑定或來不及一一上台紙、打字列標,如今,請你們成車丟棄⋯⋯」
不管工頭阿強聽不聽懂,我跟他說,或者我是說給自己聽,我在埋葬我生命歲月真實的屍身。而本來,它們一直暫時奉厝在我家騎樓下,從1991年到2020年6月19日卡車清箱為止。
這一木箱標本彷同我青壯年時代,夢幻帝國的「約櫃」。
我正式編號採集始於1977年,大學時代我就想建立一座純由台灣本土意識打造的「台灣生態資訊館」,內含「標本館」,大概是我初生之犢血氣剛強,對大英帝國Kew Gardens(註)的孺慕吧?!而且,我要從我自己開始,而我初步臨摹的對象,自然是己身所從出的台大植物系標本館及圖書館(註:台大一號館的一棟二層樓建物,日本人所締造),我生態知識及志趣的啟蒙處,所以我的「約櫃」中用來防蟲、殺蟲的,也是二氯化苯,以前,走進台大植物系圖書暨植物標本館,永遠都是濃濃的,它的刺激性味道。
採集編號15736的標本。 |
我跟阿強說:「那2包白色刺激揮發性的藥劑是二氯化苯,致癌性毒物,要另外處理⋯⋯」,我想起標本館老輩永遠的員工高木村先生,以及圖書館鄭雀女士,他們承襲自日治時代職工遺風或涵養。他們的美德如同「無功用行」,很遺憾,我年輕時代膚淺,沒有眼光為他們做個小傳,空任落華飄零。回顧一生治學,對我實質幫助者,這些「小職員」毋寧才是最大的助力,包括我從他們口中得知的前輩風範。
還有森林系圖書館的管理女士,他每每看著我一堆一堆學報、圖書抱出去影印而對我有著深刻的印象。1985年我到墾丁國家公園任職,他甚至還幫我影印,郵寄文獻資料到南岬。我很羞愧忘了他的名。
我知道他們都已作古很久了;我不知道優雅的台灣法水現今還殘留多少?我熟稔的二氯化苯味道,是否隨著我的「法櫃」消失?!我曾經的「台灣生態資訊百科館」夢,想要打造台灣永世的博物自然史中心,我賣屋捐款並向社會募款,在一所大學中建造了一座億餘元的大樓,成立全國第一所生態學研究所及大學部,卻尾隨我2007年辭職之後消失。我最後一天跨出該校後,迄今未曾再進該校門一步。
我的「法櫃」於2020年6月19日升天。 |
原本該「生態館」就是為資訊、標本及圖書諸館而設計。我離開時,運走了我從大學時代一張、一張自行貼製台紙的正式標本,以及我訂製的鋼體標本櫃數十櫃,如今流落在朋友的倉庫。
而我留在台中家庭院的「法櫃」,是1990年之前,尚未製成正式標本的素材。我這輩人,青年時代的規劃,就是一生志業的長度,期待打造永世理想的規模,今後也將如同我的軀殼,歸塵歸土去。
2019年開始「清箱」以來,龐多的資料都讓自己感嘆:人生哪來那麼多的生命、時間,埋葬在無止境的一步一腳印啊,不可思議!別問我有無遺憾,人生如果可以重來,實務的該然我一樣不打折扣,也許可以改變的是性格與智慧吧?而一樣屬於無意義的廢話。
要打造非常的事業,必也得在非常的時機、得有非常的人才,且該人才處於非常的位置之上?我什麼都不是?也是廢話。還好的是,自從1980年代我投入森林運動長年,成功地責成國家頒布禁伐天然林,也讓棲蘭檜木林保全下來,更扭轉若干保育概念或文化價值系統也未可知,勉強地說,我也算是打造了全國全座活體永續標本館,大概不需要我再「創設」臘葉標本館了吧?!
去年底、今年初,我把一生在研究所收集、室內作業的文獻庫,借妙心寺永久貯放一大部分;6月清除最後的「法櫃」,宛似走進一生長廊,凝視著我結結實實的做工,我的「工」腳踏實地且探首台灣的希望,所以成就「土」,所以註定的,我得闡揚台灣的土地倫理。如同占星的朋友告訴我的:你的命底,火風佔8成以上,最欠缺「土」;我回:我以45年的山林土地調查苦行,我的「水土」就是整個台灣,補得洋溢矣!
我的研究生涯山林路。 |
說來有趣,工人動手之前,我先清理了「法櫃」旁的檜木頭,以及一座「黑人」像,將之放在屋內一角。1990~2000年代,台灣在民主化、平反化的過程中,許多「蔣公」塑像被砸毀,後來將一些較精緻、代表性的雕塑像,集放在「慈湖蔣公銅像公園」,成為獨一無二的景點區。而在「人人喊打」的年代,有次我到某學校演講,在校園的草木垃圾集中區發現一座FRP的「黑人」塑像被丟棄,心想全球業障仇恨,多採焚燒芻像等行徑,用以撫慰受害者情緒等,其實芻像之類的物體但只象徵作用,念頭一轉又何辜?
我從垃圾場撿回來的「黑人」FRP塑像。 |
慈湖紀念雕塑公園(2018.6.26)。 |
我撿了該雕像回來,隨手放在「法櫃」上,大約20年間,「黑人」坐鎮在「法櫃」騎樓下從來相安無事。曾經有路人特地向我們反應,夜晚走過我家門,被那尊黑人嚇出一身冷汗,意外的,它還有避邪作用哩!也曾經有人開價數萬元想要收購,我但一笑置之。
如今「法櫃」升天了,「黑人」還在屋角落,而觀音法理自在。
回首我山林天涯路,無論多危險的斷崖絕壁,大概因為我專注在大化流轉、萬象神奇,未曾有過任何驚惶,冥冥之中自有天地萬神護持般。
送走我的生命木盒,我走向另片天地。
註:台灣植物正式採集、鑑定的第一人R・Fortune,便是英國Kew Gardens派遣東來的,他在1854年4月20日到淡水採集海岸植物。
「法櫃」生命盒子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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