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20日 星期六

〈山之巔〉

陳玉峯


〈山之巔〉,陳立栢先生提供。


   寫了〈玉山積雪〉和〈千古不休〉兩篇短文之後,先在部落格、臉書po出前者,老友美惠小姐留言:「原來〈玉山積雪〉畫作是有著畫家這樣的控訴」,我回答:「無法如此肯定,這只是我個人感受與看法,必須尊重別的見解。」;而彭教授來訊:「關於〈玉山積雪〉是否需以228的大環境背景為基礎而詮釋,我持保留意見;陳的作品氣質,本就具有一些粗獷、原始的感覺,這幅作品承襲他既有風格而作,近景、遠景互為呼應,層層脈絡堆疊,未必是悲戚之聲;而如他的〈嘉義公園〉,其大樹變形得何其厲害;另幅〈琳琅山閣〉可反映他的色彩本來就傾向凝重,不全然寫實。〈玉山積雪〉的面積很小,在這種色彩濃度下,看來是沉重,但是否有反應時局的心情,可商榷」。

  彭教授專業藝術,自有其全觀俯視的角度,推論自有其可能性;張美惠小姐則補註:「⋯⋯一幅畫最有意思的地方,是每個人有其不同的體會和感受⋯⋯」,我始終認為,是因為人類的意識流本來就是極其動態流變,正因為語言、文字極其有限,無能傳達意與識的夢幻遊走、電光石火,因而才需要形形色色永遠創新的龐雜的,所謂「藝術」的表達,也免不了是時代氛圍的產物,得以在重重框架下,以其主體超越文化的薰習,照見如所從來者,才是我心目中的「真」品。

  藝評界濟濟多士,涵養深厚者甚眾,不必我置喙。我全然視因隨緣,但不脫離裸真,更避刻意,我只寫我心第一直觀意象。

  當我將拙文捎給陳立栢先生之後,意外的,他又要助理冠儀擲來另幅小品〈山之巔〉,附註:

  「〈山之巔〉,紙本水彩,26.9x35.3公分,193993日。

  此作是陳澄波大女兒陳紫薇結婚時,於歸寧簽名簿上的隨筆,描繪的是大塔山。」

  我一看叫了聲:哈!脫俗之俗。

  前輩的「大塔山」脫胎於玉山,根本就是玉山。大塔山本來就是老玉山。

  過往我上野外課或帶隊解說大塔山時,為增強學員對大塔山是阿里山脈最高峯及其地形特色,曾將未必事實的地質學者的假說賦予類神話故事:據說數百、千萬年前,台灣尚未冒出海平面的遠古時代,海底造山運動劇烈。大塔山或阿里山脈原本是騎在玉山山脈的上方地層。由於挺升迅速、暴烈,有次最龐大的地滑崩瀉在海中發生,從現今玉山龍脈上方滑落的超級大地層,下掉形成阿里山山脈。然後,板塊持續擠壓,250~300萬年前,秀姑、玉山等脊稜軸線冒出海平面,好久以後,原本在上層的阿里山脈才出海。

  從此,大塔山神一直心懷不甘,嚥不下這口氣,於是屢屢上舉左手抗議。它那半握拳頭的左手,就是從現今沼平或第四分道看向大塔山頂的模樣:食指到小指就是大塔山頂那排巨岩塊並列,左側還有一塊巨石就是大姆指,大姆指永遠比著左拳頭的印象:恁爸才是第一名!恁爸才是No.1!然而,畢竟現今沒人記得這段海底滄桑史,且阿里山脈從出海迄今只是中海拔,鬼才相信你是「最高山脈」,因此,它的大姆指不敢出頭,只成彆扭的一團。


大塔山頭。

大姆指。

大塔山。


祝山頂曾經的觀日樓所在,就是華山松、鐵杉的原鄉之一。


  這就是大塔山頂拳頭形狀的由來。

  畫家大概念茲在茲於玉山,隨筆一抹蜿蜒,大塔山成玉山,無意中畫出了這段前世今生物語。

  為何確定畫家是在阿里山沼平車站附近所見大塔山?底部一排的柳杉是明證。

  然後男女主角在右邊,二株華山松從地衝天,視覺上比大塔山還要高,然而,我要數落畫家前輩,是否還有沙文主義情結或本位主義?如果高松是男,女士矮松不得出頭天,是即沙文;如果高松是女,自然是自家本位主義?如果男女平等,有違當時台灣風氣,違和而無法平衡陰陽?因為是喜宴,講究成雙入對,所以柳杉勉強算是十株、松一對,不得造次又有點頑皮(註:1939年位置上有潛在可成另一株,也可屬於左第一株的側枝);為何我確定男女主角是台灣華山松而不是台灣二葉松?因為松針是四或五針一束,而不是二針一束,而且,這對新人是從祝山頂或稜線,下凡到沼之平,沼平是不會有松樹的,除非刻意種植,所以女男主角是在「山之巔」,下山到沼平接受眾人的祝福。

  全畫清朗單純,喜而不俗。而我敢說畫家老爸大概喝了不少酒,他讓華山松樹幹長出玉山圓柏型的側枝,夥同女男主角高高超越柳杉人造林,更躍上「山之巔」(註:阿里山的松樹本來都在祝山等稜頂上)。

  畫家在率性、瀟灑之餘,對這對新人的期望頗高。我說脫俗之俗在於還得墨守社會規矩,而在隨手一揮而就的運筆過程中,縝密的心思躍然紙上,我想畫家極其敏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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