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玉山積雪〉,陳立栢先生提供。 |
第一次凝視〈玉山積雪〉畫作時,我的直感很凝重,無論怎麼看,都不是我所熟稔的母親母土本命山的氣質或風格。
濃稠密佈且滯留的烏青雲,低海拔或平地的暗紅血塊緩緩流動且上溯山林;右下角山坡地撕裂的崩塌帶,有違自然傾瀉感,活似一個背後披著血腥風衣的怪獸張牙舞爪。而山林以及全畫作抑悶膠著,只有玉山主峯南北稜線的一帶白雪,隱約透露出純潔堅貞的張力,將全畫作撐出希望與力道。
這是記不得好久以前的印象。
第二次看這幅畫是在2019年8月3日晚上的電腦螢幕上,地點在海拔3,858公尺的玉山北峯玉山氣象站。
交通部中央氣象局玉山氣象站(2019.8.4)。 |
玉山北峯(2019.8.3;11:10)。 |
氣象站工作人員林軍佐先生對這幅畫情有獨鍾,他是在接受我訪談氣候變遷、台灣下雪愈來愈少,而我懷疑初雪日期也愈來愈晚時,他電腦開機,找出這幅畫作,然後告訴我:
「⋯⋯我之所以對陳澄波前輩這幅畫作起了注意,是因為有天我在這裡窮極無聊,而嘉義市不是很多地方都樹立著陳澄波的畫作嗎,我腦海閃進了這些影像,我開機輸入陳澄波畫家⋯⋯而這幅〈玉山積雪〉是1947年他的最後遺作之一,描繪該年的玉山雪景。我假設澄波先生當時是忠實地呈現他所看到的雪景,那麼,我推測該年的積雪線應當下到塔塔加鞍部⋯⋯」
二度接受我訪談的林軍佐先生(2019.8.4;玉山北峯)。 |
嘉義街頭的畫作(2010.6.22)。 |
「⋯⋯據說,據說啦,這幅畫是他太太把它藏在神主牌的後面才沒被收走的⋯⋯(註:事實上藏在神主牌後面的,是陳澄波先生的遺照,而不是這張畫。)」
就在台灣最高的房舍內,我心頭猛然一震,原來、原來這幅畫是1947年的玉山雪景,而陳澄波先生是在該年3月25日壯烈犧牲於嘉義火車站前,難怪、難怪我在不明究裡很多年前第一次看到此畫時的,強烈的壓迫感,天啊!這幅畫豈不是中國暴虐的見證?
我不能武斷地想像,所以我上網搜尋畫家的故事,而嘉義市文化局的資訊上解說了該畫的一些細節,夥同其他網路上的報導,包括有人說該畫是在嘉義市畫家故居蘭井街所見的玉山寫生;有人說是在嘉義市役所附近;也有對照古代《諸羅縣志》、輿圖等,敘述得好像煞有介事,讓我這個老山林工作者啞然失笑。
純粹就地圖而言,玉山北峯至玉山南峯閉鎖曲線峯的直線距離不到6公里,玉山主峯至嘉義市距離5、60公里,玉山南、北峯到嘉義市的地圖三角比例,可以張開的角度不到3度,更不用說人的身高2公尺以下,兩眼的距離通常在20公分以下,依嘉義人眼所見的玉山北至南峯,視角能有幾度?不過是逗點大,何必在文字、語言上作無謂的誇張?
我在高速公路上,嘉義五虎寮附近皆看得到玉山主峯的點狀影像,對照〈玉山積雪〉畫作,不會想要去對現今「資料」作何評述,因為根本不是重點,我所關切的是藝術本身的象徵內涵,以及畫家靈魂心思的感受。之所以花了上述小段贅語,只希望國人稍稍注意於一下「事實」、「如實」罷了。
從射日樓俯瞰嘉義市。 |
嘉義市最高點射日樓頂(2016.6.7)。 |
陳澄波畫家故居(2017.4.5)。 |
〈玉山積雪〉的山景,可能是畫家在嘉義市,以望遠鏡觀察,參考他人照片、古籍(?),夥同他的若干先前意象,下意識及潛意識的迴盪中,反覆揮灑著時代的苦悶,所凝聚出來的意象,象徵著隆冬台灣的陰翳籠罩、山河蒙塵,而作者苦心孤詣的心志,正如脊梁山脈一帶的皚皚白雪,在日月無光的困境下照耀大地。此作,絕非純粹寫實之作。
而畫家作畫的時日,最可能解開此一意象之謎。
所以我去電(2020.6.17)畫家的長孫,向陳澄波基金會董事長陳立栢先生求助。我問此作是否在2月28日之後完稿?
陳先生答:「⋯⋯阿公於1947年3月12日進入KMT黨軍官僚據點之後,就沒能出來,卻在3月25日被帶到嘉義火車站前虐殺,這幅畫有可能在2月28日前後完成,事實上,1947年初台灣即已動盪不安⋯⋯」
雖然無法肯定畫作創作的時日,我的直覺可能相差不多,我必須查閱1947年1、2月,以及1946年12月的氣象資料,也就是現今存放在玉山北峯氣象站的,自建站以來的「玉山氣象月報」,才能確知降雪記錄,同時可能有助於推敲畫作依據的時空背景。(最早的月報輯是1943-1947年)
然而,記憶依稀,我在2019年8月3日夜間翻閱,似乎日本人的記錄終於1945年5月;國府時代的記錄始於1947年4月,果真如此,明確氣象的線索無望,也許林軍佐先生可以幫忙在北峯查閱一下。
1945年5月的月報(2019.8.3;玉山北峯)。 |
1947年4月的月報(2019.8.3;玉山北峯)。 |
唉!我在生態調查之餘,思慮無法周到,匆忙拍攝氣象月報輯,缺乏明察秋毫的涵養。
另則可由中央氣象局打字稿的彙編搜尋,而我原本的幾大冊早已束諸高閣,貯放在台南妙心寺了。
撇開這些考據或訪談,我還是偷懶,只回到本文初衷。
1947年2月28日導火線爆發之前,全台灣早就陷入不同文明、文化的歷史傾軋期而動盪不安;2.28之後的武裝衝突更不必說。
當時,國府嘉義市府官僚及軍隊被圍困在水上機場,軍隊以迫擊砲射擊嘉義市區,造成市民死傷。為避免傷亡持續擴大,嘉義市台籍精英潘木枝醫生、盧鈵欽牙醫師、戲院老闆柯麟先生及陳澄波畫家等一行,於3月12日前往水上機場交涉和平解決。不料,一進去之後,再也沒有出來,最後於3月25日,這幾位和平使節被槍決在車站前,且曝屍多日,用來警告台灣人民。
1947年台灣文化菁英之一的陳澄波先生固然不會想到〈玉山積雪〉會是他的最後遺作。他完成畫作後,將之贈予「結拜」(?)兄弟的柯麟先生,更不料這對義兄弟在同一天被國府黨軍槍殺。
後來,陳澄波夫人張㨗女士感於最後遺作理應典藏、永世誌念,遂以另幅畫作,向柯麟烈士的遺族交換。
〈玉山積雪〉木板油彩為23.5x33公分板幅,不僅是台灣鼎革的歷史象徵,也牽扯兩位烈士義兄弟的情誼,而主題正是台灣母親母土的最高代表,最奇妙的是,我研究調查玉山40年,最後卻在玉山北峯頂見證這幅玉山精神,我不得不感懷、讚嘆玉山山神的巧妙安排,事隔將近一年,我開始整理、撰寫玉山物語之際,我才明白造化神奇!合該是玉山山神責成我,道出這幅畫作的神髓吧?!
立栢先生在電話中告訴我,他會央人將此畫作的數位原檔傳給我,也會將陳澄波先生十餘張遺書傳我。
我一生為台灣250萬年自然史立傳,天文、地文、人文、生文恆為一整體,我的任務還很漫長!
另一位台灣本土畫家陳來興先生為我畫的素描(2016.9.18;和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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