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23日 星期二

許諾的重量

陳玉峯



玉山。

  我該如何重回我命底許諾的聖山?

  重回聖山,必須跨越地體已知、未知的龐多大、小斷層,其中,如同今人從塔塔加鞍部為登山口處,可知否?腳下的一步,就已跨越地層史三千萬年!

  自然書寫,以無知最容易下手或啟程,奈何對老山林學習者,恰是最為艱難。一個人的人生,努力一些,只夠知道他的一無所知,充其量剛剛稍微熟悉生命共同的家園而已,既未登堂,遑論入室。

  山林生態系的研究、學習、瞭解、歸納、找尋因果關係、提出假說模式、再三驗證、反覆修訂等等,是謂「後驗」;由於上帝佈局的相關無窮,迄今為止,理性只能篩檢人們認為的顯著因子,且經檢證後,暫時認定為關鍵性的「限制因子」,殊不知所有的「限制因子」,只是時空微不足道的奈米切片,一定位即滑走。科學是人類為了肯定龐雜的心血付出,之不能沒有痕跡,而發展出來詮釋上帝的一大類型,隨著越來越多的發現,人們敬畏上帝的態度也一直在轉變,或說轉變本身也是敬畏。

  我的苦惱是蝸牛式的,隨著成長而殼愈來愈大、愈來愈重,但肉身是軟體,力道愈趨薄弱,心智愈澄明的同時也愈形上。

  按照自然科學研究的「習性」,我要再寫玉山,理所當然該回溯所有過往玉山研究的成果,包括自己將近40年來的一切認知,嚴謹地重新整合,等等,「很偉大」地有所突破。

  然而,重上玉山純粹是情,情是心。在我來說,情是找不出言語、詞彙可以表達的,原本以為我寫不出來是因為所謂學術自我要求的態度,2019730日,我啟程重上玉山之時,楊國禎教授丟給我的任務的確如此,而他在情面向的模糊表達是:他一輩子仁盡義至地,都叫我「老師」;他認為從他接受我在山林的「啟蒙」,乃至一生迄今的,生涯諸多轉折或困頓,我都同他站在一起,但他是台灣人老鄉野式的模式,拙於情感的表達,而他以他對山林的情切,認定要贈送給我這個「老師」的,最佳的退休禮物,就是帶我去幾處山林寶地,特別是屏東隘寮北溪的槲樹孑遺區等,畢竟他瞭解老山林研究者到了人生總結的階段,窮一生經驗與智能,最能寫出承先啟後的大見解,他,把我在課堂上最常向學生強調的「志業」回丟給我。他,以他「粗魯」的表達形式,傳達細膩貼心的柔情。


楊國禎教授(2019.8.3;玉山)。

  所以打從一開始,我就墮入這樣的美麗的陷阱,偏偏玉山山神也加重這樣的氛圍,賜福我們天候上的奇蹟,因而雙重印染,成為我的執著或沾黏,以致於下山後,我就開始苦惱,導致禿筆愈加沉重到擱置。另一方面,下山後正是我延任教職一年的,最後的學期,我必須「清箱」與告別。接著,我已斷續在安排山居。山居雖是淺山,物種多屬左鄰右舍之類的,唯因久違正視,憑添新刺激,所以也就興致勃勃地開撰《山居記事》,接連寫了二本書的份量,也如同畢生的壞習慣,第一段落結束後,我慣於留下殘壘,心想,該回頭看玉山了。


心情、心境。

  我這個「惡習」:調查、撰寫、瞭解到第一階段之後,立即轉向另一議題,卻捨棄了深入的第二階段。為什麼我會這樣不專心?這是19702000年代的夢魘所造成。因為台灣山林「老化」的速率比我還要快,過往,每調查一地結束,歷經一段時程之後重臨,經常發現景物全非。所以我焦慮,我必須自我要求,我在跟時間及死亡賽跑,盡快把握留下最後的印記,無暇慢工細活。

  唉!我這輩子大抵多在這樣的「恐慌」中,銘記台灣的命運。

  202061日,我拿出錄音筆,開始要處理逐字稿還舊債之前,我反思自己的怠慢,為何丟著對玉山山神的承諾,如今才有勇氣面對?除了如上述的自我綑綁之外,其實內在真實的主因是「情」的議題。玉山是我的本命山、本命土。

  之所以遲遲不能動筆,是因為這一筆一劃,是我心要向我靈的交代,我得回到非語言界的原鄉。

  歷來有許多人問我,我的名字是不是自行改名為「玉峯」?

  我兩位姊姊叫玉梅、玉員,妹妹是玉釵。我是老三,男生,所以父母給我的名就是玉峯。一輩子從沒想過改什麼名。

  我上玉山是時代的大形勢。我唸大學、研究所的年代,正是台灣官方因應兩岸較勁,台灣重新啟動國際保育的時期。我參與第一座墾丁國家公園的資源調查及規劃完成後,緊接著團隊又接了第二座玉山的調查,所以我才獨自上阿里山(1981年),也在年尾1115日首登玉山。研究所一畢業,到林試所半年,調查的是太魯閣國家公園的植物生態,然後到墾丁國家公園任職;玉山處將成立,我又被「挖角」來玉山當保育及解說課長將近五個年頭。

  都是老話。

  無從說、懶得講,只好說是冥冥之中的底命及運勢使然,個人的意識似乎「真的」是多世緣定的吧?!而一生與玉山的因緣,套用佛教徒的用詞,真的是無比殊勝,絕大多數的履歷順理成章,形上的際遇也都正大光明。我是時空旅人,就說是世紀交替階段的使者吧,雖然一些時候有點像是「黑暗騎士」,至少,我之於玉山神靈,自認為勉強可說已有交代。

  有限的呼吸中還會再上山嗎?對我而言不成問題,無論現實或屬靈層次,我本來就是玉山。而書寫,就算是器世間與情世間的該然,也算是世間法的可能性最後的意象及影像。

  於是,我將順著沿途錄音筆,自己同自己對話的逐字稿,重新進入時空隧道。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