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2016年10月10日,為填補坔埔尚未明確的環境氛圍,我前往台中東區後火車站一側的信義街,一家迷你古老的車床工廠,拜訪李有恭伉儷。
工廠旁側路口,有間土地公廟延伸中壇元帥(三太子)的小廟,情境一樣是古老與太過熟稔後的陌生,近廟欺神?
台中後火車站李有恭先生工廠附近的中壇元帥神尊(2016.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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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準時叩門。車床上馬達咆哮著慣性。有恭先生和藹地招呼我的到來。
窄隘狹長的小空間後段,擺設著兩台機器,79歲的有恭熟稔地操控著車床。他工作,為的是防止老化。而迷你工廠有個小書桌,書桌旁有個馬糞紙盒,盒內有一相框,框著有恭先生在瑞峰的家園照片,正是我先前造訪的,李鑾芙先生住的百年杉仔茨。我訪談沒多久,有恭先生就打開紙盒,解說他的老家。
§ 寂寞而死的獨木
1938年生的有恭先生是李潤先生的兒子,李鑾芙的哥哥。李岳勳先生的爸爸叫李吾。李吾是老大,老二早年往生,老三即李潤,他們三兄弟合計生了10個兒子。這10位堂兄弟依年齡排列,李岳勳排第三,李有恭排第八。第三與第八相差18歲,但兩人特別親近,超有緣分。
有恭先生當然是生毛樹人,他話引就點出地名的變更,是李岳勳前輩的建議,李前輩認為「生毛樹及幼葉林」不雅,將之修改為「瑞峯與瑞里」!
他也說:「李岳勳這名字是光復後才改的,日治時代原名李栽。他是生毛樹分教場第一屆畢業生,第一屆招生不分年齡……」證實了我先前的推論。
接著,有恭先生敘述孩提時代,李前輩家以迄李有恭老家一帶,山坡地上的原貌,乃至講出一段讓人深思的山林話:
「我們屋後,有一片苦茶油樹之外,全面都是原始樹林。那樹木這麼大、這麼大!我說啦,我從故鄉出來都市50多年,現今回想過去,感慨萬千!有次我回山上,跟我弟弟鑾芙說:你種茶得到利益了,都蓋了樓仔茨,你有法度買最好的車,但是想想咱以前那些原始林地樹仔,咱攏甲砍光了!那些原始樹林哪是沒砍掉,不知該有多好啊!對整體環境該有多大的助益啊,太可惜了……
在我13-15歲…(1951-1953年間)左右,那些樹林砍光了,砍來種杉仔、種甘藷、玉米……」
我問:「啊砍樹時,你當下的感受是什麼?」
「那時想說啊樹仔那麼多,怽要緊吧,反正到處都是,綿延滿山都是啊,山林砍不盡的,使不知……喔!如今如果那些樹林還在的話,喔!」
眼前,在都會邊陲的家庭工廠車床邊,有恭先生流露的是半個多世紀之前,故鄉原始山林的胎記,以及台灣人早已遺忘的自然印象與情操;我不死心想要查證的自然底蘊,孕育李岳勳前輩的自然場域,意外地浮現。更讓我訝異的是,他指著百年老茨照片上,屋後的一株大樹,也是江彩鑾女士在我2016年9月26日要離開該老茨之前,指著它跟我說:「原來好美好美的大樹,後來……」的那株,談出了讓我驚艷的感受:
「這欉樹仔是Hinoki,在阮阿公吔時代就足媠吔!以前,那邊整片都是原始闊葉林,全都砍掉了,留下這一株,剩下它。就親像咱人仝款,所有親戚朋友同伴都消失了,剩下咱一個人,足孤單,就一直退化去,很快地也會逝去。我的感覺是按揑啦!阿里山你去過吧?那些檜木砍光了,剩下那株神木,要嘛雷槓著,要嘛颱風,本來森林時嘸問題,後來它孤單一叢,很快地就死去了啊!」
我腦海中浮現1983年夏季,林試所台灣植被生態前輩柳榗教授有天很興奮地叫住我:「陳玉峯啊!你知道台灣檜木林砍光後,保留了幾株母樹,往往沒幾年就死掉的原因嗎?林學界研究多年,沒人知道,我終於知道了,你說呢?」,他刻意停頓再問。
「是因為寂寞而死!」
我自己山林探索數十年,了知大規模崩山地滑而後檜木苗大量應運而生,檜木苗必須在全陽光的3成以上,始克萌長。它們「手拉手、心連心」,緩慢共同成長,蔚為世界級美林。一旦森林砍除,獨留孤木,所有環境壓力從任何方向襲擊而來,特別是森林內的大氣濕度相對恆定,且森林本身可在每天的日循環中,於清晨時段形成林內降水,截留因蒸散作用的水分,讓根系再吸收。單獨一株大樹欠缺社會成員共同營造的環境保濕條件,容易夭折,遑論落雷、強風等,極端型因子的衝擊。
「寂寞」有多層次的解讀,生物之間、生物與環境之間,充滿變動性的交互相關,從物理、化學等無機環境因子的分析,乃至抽象意識的相互連結,絕非唯物觀點或論述所能涵蓋。草根與已故大教授從擬人化切入,可以引發若干聯想或聯結,而在深層結構、深層歷史學(deep history)面向,尚有豐富但不易以理性言語傳達或承載的意涵。
我到坔埔感受與勘查,可以推演該地原始森林的結構、組成與生態相關,但更想感悟形塑李岳勳前輩人格、性格的某種氛圍。從有恭口中可以確定,坔埔海拔約1,200公尺地域,正是紅檜在中部地區分佈的最下界,也是下部闊葉林樹種如大葉楠、香楠的上部界。
李前輩故居雖然位於南向山坡,必也受到塔山以降,阿里山溪溪谷雲霧日週期及年度週期等,雲霧吐納的影響,而李前輩童年時代,乃至其青年離鄉之前,竟日受到原始闊葉林大氛圍的影響,除了已開墾地帶,實乃蓊蓊鬱鬱的林海。原始性靈必有助益於心靈探索的向度,卻也壓抑相當程度的熱情,逼得青少年的他,在文化啟蒙的憧憬中,強烈渴望都會文明,但母體山林文化的印痕,究竟牴觸文明文化的性質,這或許是矛盾性格的初始胚胎。而他雖然受到日人文化強烈的影響,也受到來自母系中國文化的左右,造成他的二層次的性格衝突。第二層次殆即自身哲思的摸索,以及自我理想的張力,偏偏他又在哲學反思最強烈的青、壯年之交,遭逢台灣政權鼎革的劇變,思想價值觀潛蟄下朝向更大、更深層統合的究竟邁進,否則只能走向某種極端,或放棄式的從俗,也就是有才氣者最無法忍受的沉淪。時空際會,教我推測他的性格或有爆烈的傾向,也帶有逃避的頹廢?總之,各類成長背景的扞格,或已埋鑄其複雜思維的多元向度。
有恭先生車床邊的孺慕與慨嘆,勾勒出坔埔生態系的大概,也直接說出李前輩家園的況味:
「他家類似鑾芙現今的杉仔古茨,他外出都市以後,我伯父李吾與他弟弟李岳榮住那兒。李吾外出時,岳榮(十來歲)不敢獨住,我弟鑾芙過來陪他住。感覺上他家很陰,住那邊很『稀微』,足沒伴。後來,人走了,荒廢一段時日,土地被標掉了,隨後拆除,形成現今茶園……
他小時候去生毛樹唸第一屆分教場走的路,大約就是現今的車路。現今車路拓寬時,為避免干預各家業主地,儘量沿舊步道建築……
他家的位置看不到夕陽西下……」
有恭先生也談到他當兵前的環境:
「以前小偷偷雞鴨,現在雞隻無人愛;我住在坔埔20年,沒看過山豬啦,如今鑾芙在養山豬;小時候野生百香果很多,從草嶺到坔埔沿山徑撿,可撿整布袋,如今都不見了……」
李有恭先生的車床(2016.10.10;台中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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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有恭先生捧著家園的照片,解說寂寞而死的台灣紅檜(2016.10.10;台中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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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有恭先生珍藏家園照片的百年老茨,以及後方的一株紅檜(2016.10.10;台中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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