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全世界最長的兩大史詩是印度的《羅摩衍那》及《摩訶婆羅多》。
《羅摩衍那》的舊本計7卷、5百章,共有2萬4千頌,每頌分2行,總計4萬8千行,較之荷馬的《伊里亞得》長了3倍。
《羅摩衍那》的神話故事是約在2,300-1,700年前才完整創作出來的。
它的故事背景發生在3,000-3,300年前,地點在古印度的五河地區,但故事的戰爭卻打到了斯里蘭卡。故事敘述大神毗濕奴化身的羅摩王子,由於美麗的妻子悉多,被魔王拉伐那擄掠到印度半島最南尖,隔海的斯里蘭卡島上的魔宮。王子在猴子軍(我認為即印度古代龐多的原住民族)的協助下,救回了悉多。整部神話故事精彩絕倫、神奇萬狀,而猴子軍的領袖之一哈紐曼,後來還被中國的《西遊記》改造為孫悟空,我以後有機會再引介這部曼妙的神話。
就在人神難分,想像力豐富的時代,距今不過62-120萬多個日子。好吧,就是故事起源點最久處,120多萬天(3,300年)之前,但不知今人還可以多少抓得住那等緲遠的感覺,嗅聞得出曠古的況味?無論如何,現今世界上至少尚有好幾億人口完全「相信」羅摩王子徹徹底底是真實的神明呢!
稍微再誇張些,基督宗教的大主教們,在18世紀或之前,教導世人,依據他們的研究、考據,上帝創世紀是發生在6千年前。6千年是不到220萬個日子。
反正幾十萬個日子之前是神話時代,2百多萬個日子是創世紀,這是非理性、宗教神權時代,世人感覺的「極限」吧!?
則請問5億多個日子之前,你的「感覺」搆得著什麼?而5億多天的50倍,大約等於6、7千萬年前,你還能感受、感覺或想像?!回頭再想想看,蘇東坡的愛人死了不過3千6百多天,詩人一思念,便成「十年生死兩茫茫」,究竟人們「有感」、「有真實感」的時間有多長?畢竟人的一生平均不過2、3萬天而已,我們情意的「嘗鮮期」似乎僅止於瞬息?因而聰明人創造了「當下」這「騙詞」,用來形容人們可以感受強烈的短暫時程。「我」是困惑的,「我」是茫茫然的,我徹底無知無感的,當我面對一株千年巨木,除非我可跟它發生某種內在的「聯結」!
我之所以扯了上述一堆「廢話」,是因為必須突破現行語言、文字,以及思維、領悟或感受的二元對立,所造成的聯結障礙或藩籬。而一般理性語言、因果邏輯言之有「理」,甚至「理直氣壯」,時而冰冷酷厲,難以接心;相對的,文學化的形容常常言不及義,浮淺而肉麻,偷渡自我濫情,虛偽造作,而且,最主要的,所謂的「唯心」最大的成分根本不是「真心」,而是訴說者個人經驗、記憶、際遇與其性格的發酵品,訴求之所以有感染力,往往端視聽聞者有無共同或相似的記憶,而衍展成美麗的誤解,然而,這似乎也無傷大雅。
所謂的解說,免不了是關於建立欲解說的對象或內容,之與聽聞者之間的橋樑,一種引發聯想、聯結的心識抽象活動,很重大的一部分在於解說者包括氣質、身體語言、有形與無形散發的能量或感染波動。而所謂的解說技巧,事實上是活體極為變化的體溫、熱情及深厚度臨場的創發。解說文稿、資料、各種影帶、錄音、摺頁或手冊,如今不如谷歌大神,常只是冰冷、看過即忘的糟粕,端視聽聞人自身的經營。
面對一株巨樹或迷你花草,唯物自然科學或生態知識、智識與生活的相關、刺激想像力聯結的程度等第、聲音運作的魔力、解說者臨場的魅力,甚至繁雜環境因子的綜合動態場域,沒有格式、規章、法則、因果的必然。
數十年前我帶人到塔塔加大鐵杉旁,我的素材是台灣鐵杉從樹皮、根系、枝葉、雌雄花穗到毬果季節的容顏與世代交替;台灣鐵杉的生態、變態與曠世冰雪的變遷,或大化流轉之下,其族群的前世今生,或舉凡其與環境的複雜相關,等等,然而,談生態,我會由它慣生於海拔2,500-3,000公尺的山稜,盤根捍衛地土,聯結到泰雅文化它與爸爸(Ya-pa)同名的意義,原住民的人樹同構;我也會以這株胸徑接近2公尺,樹齡大約1,180歲的老爺爺(台灣鐵杉平均壽命皆低於5百年),要人們擁抱、貼著它,想像一下它的年輪如同黑膠唱片,可以唱出千餘年人間故事與它的心聲,且解讀出每條紋理烙印著歷史的軌跡,逸出滄桑故事電影的情節,回溯你的腦海記憶。
或者,我談到老樹遲暮,腐朽的樹幹上逐次長出擔子菌,也就是像靈芝狀的圓盤體,我看過直徑近乎1公尺的超級「大靈芝」,猴子最喜歡坐在上面咀嚼牠儲貯在嘴皮鼓起的食物囊,因而這類菌種統稱為「猴板凳」。
我也邀請參訪者將耳朵貼上樹幹,探問他們能否由聲波的變化,先是人樹之外周遭的雜音、鳥叫蟲鳴,接著可能聽見因壓迫耳朵、臉頰而產生的自己的心跳、血液流動,或聽進山風、谷風拂掠樹梢、枝椏的波動,然後進入冥想,看看能否「聽見」樹汁液在維管束的流動,然後,人樹可以對話,或純幻境空間……
然而,當失卻體感溫度或臨場氛圍,一株樹可以帶給閱聽人什麼聯結?此時,除非是極端造形、功能或特徵,否則只能訴之擬人化的聯結,而且樹也不是單獨一株樹、特定物種的樹,而是大地母體、天地人的合體。中文描述這樣的樹,寫出千年孤寂的美麗與哀愁,就我所知殆是極品的「大樹將軍」馮翼,撰寫人是亂世最孬種的,「史上」最貪生怕死、懦弱無能的將軍庾信。庾信的〈哀江南賦〉寫得太美、太艷、太悲慘,以致於比他更爛的將軍多得是,卻唯獨他留下千古美名與罵名,誰教他那麼會寫!?
漢光武有二十八雲台將,其中之一的將領馮翼驍勇善戰、身先士卒。每當凱旋歸來大夥兒飲酒慶功嬉鬧時,馮翼總是一個人走到營地遠處一株大樹下,獨坐望向天邊。有天,馮翼「就」死了,一夕之間,那株大樹所有的樹葉飄零落盡,因而人稱馮翼為大樹將軍,也留下「將軍一去,大樹飄零」的無限想像。
這當然是庾信的移情置入人與樹的聯結,真實情形可能只是入冬落葉樹的必然與人死的巧合或想像的情節,但庾信發揮了文學啟發或刺激人地幽遠飄緲的內在聯結,卻是完全以人為本,而可激發樹木有情!
我只是在想著樹木與人、人與樹木之間,能否有種跨越唯心、唯物二元對立帶來的思考、感受的障礙,而可聯結深層歷史,或至少免除概念或思考到感受、感受到思考的,不必要的慣性束縛。如果有所謂的「自然文學」,必也是可以遨遊靈悟沒有分別意識的連通管,引領人們打開底層普世人性的全光譜,而不再是囿限於吾人有限的經驗、記憶或習慣的墮落。
塔塔加的大鐵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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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塔加鞍部的台灣雲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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槭葉石葦握住虛空的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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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壁症的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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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樹與土地額外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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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台灣紅檜(北大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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