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23日 星期六

【南一段行腳之一—南橫公路的生死戀】



南橫進涇橋竣工的銘記,成了它最後的堅持(2013226)。
2013226日以迄38日凌晨,凡11天期間,我跟隨電視節目MIT,進行中央山脈大縱走,壯舉的最後一段天路,聊充解說。


南一段的脊稜路較之南二段(註:因為由南向北走的習慣,岳界將從藤枝上攀卑南,以迄關山、庫哈諾辛再下南橫稱之為南一段;由南橫翻上向陽,北溯下抵八通關是謂南二段,而我們改由北向南,聽說比較省力,也因為MIT的大縱走是南進型),較少地景變化,系列單面山單調,且關山以南的山徑細窄,開步受限,容易跌倒或扭傷,最大的特徵算是水源欠缺,取水必須有豐富經驗的山林好手才能勝任。同行的阿宏,碎碎唸著岳界的順口溜:「小關難纏,雲水沒水,卑南不死,藤枝必亡!」可見端倪。
雖說單面山系列很是單調,那只是不解風情的人的說辭,山林行永遠都是變化無窮、處處驚艷,上帝從來不會荒廢祂的庭園,何況我是自然的終生學徒,更且這段路過往我從未調查過,至少可以留下生界勘查的記錄。
無須預設,也乏準備,我貿然上山
。而過程如同山徑,峯迴路轉,它帶給我精采絕倫的體會與感受,瀏覽倒帶我一生山林的際遇,以致於回來之後,盤桓流連在夢境好一陣子,直到3年餘之後,我才下筆回溯。
226日清晨我們從台中啟程,中午在南橫寶來用餐,各路英雄好漢來此集結,挺進南橫高地。
§關於南橫
南橫之於我彷如前世今生,似曾相識或如夢似幻。
就在台灣厲行上山、下海、拚離島的大開發年代,19721031日,施工4年的南橫全線通車,沿線幹掉了46千公頃的原始森林,更磨刀霍霍向礦業。表面上雖已通車,但該等年代山區屬於警備總部的禁臠,直到1975年之後,南橫公路及兩側各15公尺的範圍內,才半開放為「山地管制遊覽區」,同時,「新南橫開發計畫」亦已定線。
約在1975-1986年間,中央、省府、地方機關及民間,鯨吞蠶食南橫沿線的兩側地域,林、農、牧、礦大肆冒進。198546日,玉山國家公園掛牌運作,南橫中、高海拔地域始告免於全面破壞的威脅,我也因為任職玉山國家公園保育暨解說課長,頻頻出入南橫山地,而我在1986年間仍不時看見運材卡車進出;當時公路中、高海拔部份,尚未鋪設柏油路。
而我正式對南橫沿線進行植被調查是在1988124日至1111日,包括南橫三山、南二段全程等,實際工作天約55個日子。記得出入南橫,幾乎隨時存在因為特定崩塌點的交通管制時段,乃至於198996-15日,我第三度叩關新康山,一樣在風雨的襲擊下,目睹開發後,大山的潰決,特別是埡口隧道東側,913日我們在關山嶺山山體大暴走中,2人遠距觀測後大喊「走!停!或快跑!」,相互掩護之下,驚悚地強渡險境,且在摸黑穿越埡口(大關山)隧道後,由警察隊及原民的機車分段接駁,逃出南橫。
在我印象中,南橫只是另類伐木的林道,耗費無數民脂民膏,只是摧毀南台深山好不容易才形成的穩定度,也是國府施加在台灣無數的罪孽之一。
20054-12月期間,我以15次密集的調查,對照前後18年的生態變遷,大部份的行程是一個人沿線勘調、設樣區,一步一腳印地展讀天書,傾聽土地生靈的音聲。2006年則複驗,也帶學生等,進行野外教學。然而,88災變之後,大致宣告這條40年滄桑的通道壽終正寢。
因此,2013226日托電視台的公文之便,我們可以車行推進到進涇橋登山口。
§進涇橋的悲歌
日治時代參與「關山越嶺路」闢建的耆老,以及日本人在全台各地研究者、從業人員,自從在1940年代被遣返日本之後,許多人在臨老命終前,紛紛前來台灣,重溫他們當年作夢的原鄉,1960-1990年代,這樣的案例不在少數,我也曾經閱歷日本老人哭山的故事,因為原本壯麗雄偉的原始林相,早已淪為斷垣殘壁、遍地廢墟!而日本人是外來,我則十代土生土長於台灣,我上山是回家的感覺,現象界卻是如此殘忍,我好像是骷髏眼窩大洞流出的血淚。
當我們從荖濃溪谷地上來,山體處處潰爛。時節適逢冬乾末期,大地如同掀翻開來的乾癬瘡痂,痛楚卻連結到我的中樞神經,真的是面目全非、恍如隔世。
我實在無能形容,也乏多餘的喟嘆;土地生界的創傷,結成我胸口的焦疤。110K之上,安祥的原始林區總算足以撫慰我的悸動,只有少數幾個潰決帶,引發眼角的抽搐。
關山登山口下,曾經的「進涇橋」潰失,橋身早已墜入第十八層地獄,徒留斑駁橋墩,如同盜墓後空洞的墓碑,另殘存橋頭一根水泥柱,標誌:「中華民國6110月竣工」,聊表駐站土地公失職之餘,最後的堅持。
我們等候偌大的裝備秤斤論兩均攤於11位揹工,上溯關山步道時已傍晚。隨著台階的挺升,我不時回頭下瞰消失的「進涇橋」,整個崩瀉地加上內凹新挖的路面,狀似史前洪荒巨獸血盆大口咬下的痕跡。其實該道山澗,必是小斷層之所在。
山徑兩側以台灣雲杉及紅檜為主體,古木參天。台灣檜木的分佈大抵循著「北扁柏、南紅檜」的大分。太平山曾經伐盡的檜木,日本人的統計記載扁柏比紅檜為71;到了阿里山林場比例轉為11;秀姑巒溪以南,或荖濃溪流域,扁柏完全消失。然而從塔塔加玉山連線以南的植物地理的南部,紅檜林並不鼎盛,他們地盤很大的一部分,被台灣雲杉瓜分。南橫有名的檜谷向東,以迄台20-141.6K處,長度250公尺的樣區,我算得台灣雲杉53株、台灣鐵杉27株,而紅檜僅約19株、華山松3株等大樹,包括林務局編號171的最大紅檜,另如編號124125173等,屬於較大胸徑的紅檜。有可能伐木時期砍走紅檜,否則此地該改為「台灣雲杉谷」。然而,自楠仔仙溪、沙里仙溪或塔山以南,誠乃台灣雲杉的大本營,此行一開始我即講解此一大趨勢,加上紅檜的諸多生態特性。
南橫沿線是我漫長的青春與壯年,多少追風電掣的穿越,數不清的青翠與星空,曾經淋漓或滂沱於山林的懷抱,拼湊台灣天演的前世今生,也數落我的迷惘與終極的困惑。有的時候苦得發抖,有的時候美得戰慄。可是今天,我只感受人的背叛、鬼神的啁啾與畏寒。我恨我未曾自由自在,甘願自縛於無啥路用的救贖。因為我始終無法忘情那新仙山上,大雷雨夜的一幕幕閃電,以及冷杉林剪影的閃爍,那等冷峻與淒美。
關於南橫,2006年我已出版了將近6百頁的《台灣植被誌第六卷.南橫專冊》,一些心情也寫了〈南橫十帖〉,自己莫名其妙給自己添加的什麼「責任」已了,此行,我只是從地上摔到天空,走一趟未完成的天堂之旅。
大夥兒在夜晚8時才全數抵達標高3千多公尺的豪華山屋,高大的「布農幸」(岳界人稱他為藍教官,200812月我隨MIT前進大鬼湖之旅時,他41歲,體能正值巔峯。然而,不及5年之後的南一段行腳,我看出了一絲陰影,後來他在山林間坐化。他的身軀如同一座山,為人極為幽默。他的內心世界,我曾素描幾筆在〈綠林好漢—大鬼湖劄記之三〉,收錄於拙作《山、海、千風之歌》,2011209-210頁)殿後,此行,他步履蹣跚。
晚餐結束時已是深夜10時,一輪明月明滅於鐵杉樹梢,而雲霧相互追逐,外加零星雨滴斜飄。


上山前11位揹工均攤負重2013226;登山口)。


上背包後準備出發2013226)。


南橫進涇橋殘存的橋墩,註記必然的成住壞空(2013226)。


上躋關山路,俯瞰進涇橋遺址(2013226)。


南一段首夜下榻太陽能的豪華山屋,標高3千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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