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3日 星期六

【陳來興畫展開幕式致詞(2016.11.27)】

陳玉峯
如果不了解台灣歷史,但直覺很強的人看來興仔的畫,也可以看出這次畫展的主題:「宿醉的顏彩˙土地的心跳」,因為當我接到開幕式的請柬一打開,一幅題為〈一日所見〉的畫,強烈地直訴主旨(請將該畫由左下角到右上角畫一條直線或折起來):右下半,質樸的台灣農民目瞪口呆,一部小發財仔傾覆,水牛頭斜斜撞入左上半的燈紅酒綠、慾望城鎮。瞬間可知,畫家要表達的是,台灣從農工社會,翻轉為都會消費的土地生界大變遷,而那位農夫(台灣人)正是整幅畫最穩定的意象,但他的臉面,黑了一半。
〈一日所見〉陳來興個人畫展請柬。
這大概就是來興兄大半世人畫圖的三大類型之一:翻轉的社會變遷,以及價值觀顛覆的錯亂。


接到請柬的幾天後,我接到了這次的畫展的畫冊。隨意一翻開,竟然出現「引火自焚的詹益樺」,左頁則是詹益樺烈士的畫像。我馬上想起我的老戰友,後勁反五輕頭號戰將的劉永鈴先生,他告訴我阿樺壯烈自焚的那一幕(1989.5.19),我也想到好久沒跟永鈴仔連絡了,今晚我要打電話給他。不料,傍晚我從臉書上得知,永鈴仔下午剛去世!(2016.11.24)先前,我偶而會勸永鈴仔少喝一些,當晚我獨酌,我告訴永鈴仔:我不會再勸你少喝了!愛喝多少就喝多少,酒神永遠是最後的真相,否則祭天、祭地、祭神、祭鬼不會用酒啊!
是的,來興兄創作的三大類型之二,就是控訴外來政權七十多年如何蹂躪台灣、糟蹋台灣人!

 
〈引火自焚的詹益樺及其畫像〉
來興仔這個人跟其畫作的神髓,依我感受,在於台灣裸真的剎那靈擊。他將他所有感官識覺,毫無分別地統合應現;他把形形色色的知覺,融化為單純的一個意念,而不假思索,是什麼,就是什麼!他將台灣活體歷史或時空場景,提煉成平版的立體、立體流動的平版!他抓住了不思不想的當下,人的總體感覺,毫不遲疑,開天闢地直砍而下。
由於他要表達的,是整體感覺的一體成形,然而,他的畫卻徹底是寫實,寫出台灣將近七十年來,讓人心糾結成團;讓痛苦血淚凝固;讓時空榨揉出一滴滴的淚水或血水;讓孤寂鞭笞成彩色的吶喊;讓張牙舞爪的暴政影武者,被他身心靈奮力的一撞擊,潑灑出畫布上,如同廣島、長崎原爆的瞬間,人體蒸發,卻在消失的剎那,留下牆壁上的一道身影。

 
          也就是說,他表達了普世人性、整體心靈的感動;他忠實呈現台灣超過一甲子暴政下的時代特徵、集體的夢魘與良知的吶喊;他以獨特個人的裸真與天分,淋漓盡致地控訴這個世界。他是跨越時空,跨越寫實的台灣場域詩人。他的畫作,可以為台灣留下世界集體遺產之一!
來興兄創作的第三類型,就是生活、生存、生命、生計、生機,或眾生相的反思。
1990年他有張畫他好朋友關曉榮的肖像,整幅畫的靈魂,就是三筆夭壽簡單的線條滑出來的,男人的左眼眶,以及其內的,銳利、深邃的眼珠。
來興仔這張畫,可以代表他所有畫作的共同性格或特徵:面對人生萬象,人類靈魂感受的,最單純的結晶,他將感官識覺濃縮成為簡單的神韻。

陳來興畫鄭南榕烈士。
看來興仔的畫,看不出這點精神,大概可以不用看了!
今年918日傍晚,在他的畫室外,我們喝著黃昏的微醺,來興兄說起了他晚近一直想改變畫風,我沉默。而今天的畫展恰好是上半輩子畫風的總結,也代表新開始,所以我要說。
就像貝多芬前半生創作的叫做「標題音樂」,晚年在他聽覺都消失之後,他創作了後期的弦樂四重奏。表面上那些音樂播放時,有聽沒聽差不多,但深層一聽,卻可直入靈魂底蘊最是內在的純音樂。他用音樂反思音樂。
我認為來興仔未來的畫風,可以持續他過往童貞的浪漫,繼續反映時代的夢魘,也就是台灣文化的沉淪,民進黨的自私、膚淺與傲慢,台灣人精神的貧血與淺薄;另一方面,他也可以進入以畫畫沉思畫畫,探究繪畫靈魂的獨白。
再說下去就失真了,感謝!



 
筆者與來興兄合影(2016.11.27;彰化美術館)。


來興仔的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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