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西方環保團體開始採取「基(激)進 (radical)」路線,抗爭不公不義的環境污染或生界破壞,主張以非暴力的暴力方式,甚至犧牲自已的性命,捍衛地球生態系或環境的健康;1987年有人撰寫《搞鬼指南》,教導人們如何進行龐雜方式的破壞,用以執行環保或保育的行為;1990年更有人為這等行為,建立哲學及環境倫理的理論依據,並創造出一個新名詞「生態不服從主義(Ecosabotage)」。然而,不需鼓勵、不用理論,1990年3月25日下午,台灣後勁反五輕運動的抗爭中,劉永鈴與楊朝明冒著生命危險,爬上中油高雄煉油總廠的廢氣燃燒塔,張開反五輕大旗,並將自己以手銬銬在燃燒高塔的鐵架上,一舉攻佔國際傳媒版面,揭露台灣特權資本主義污染土地生界的重大罪行,實踐了有史以來,台灣首度的「生態不服從主義」義舉~ (陳玉峯,1992;82-87頁)
~1990年9月21日,後勁中油高雄煉油總廠在行政院長進駐(6天前)後,號稱2,500名鎮暴部隊部署在煉油廠9個待命點,由8個指揮所統籌指揮鎮壓之下,當局宣布五輕建廠動工!圍困煉油廠西門長達3年2個月的帳篷旋即拆除,而自始至終永不妥協的劉永鈴流下英雄淚。事隔15年的一次爛醉場合,在呂欣怡教授口訪之下,劉永鈴說出「那最後一夜」的畫面:「我跟屈文義(註)在深夜裏一直跑、一直跑,後來赫然發現,我們怎麼跑到後勁公墓來了,而且我竟然在哭耶!好笑的是,屈文義這個外省仔記者竟然哭得比我還認真!……」
沒有人知道,包括劉永鈴也忘卻,他是否在最後一夜以潛意識作祟,跑向後勁先人埋骨處懺悔自己抗爭失敗,祈求先祖原諒?!
(註)屈文義乃當時民眾日報跑北高雄新聞的記者,全付心力投入報導反五輕,甚至與劉永鈴等後勁人完全融合。五輕動工對他的重大打擊實在不堪,誠乃性情中人、義人。他甫於2014年元月往生,令人不勝吁噓!~
~「我永遠記得劉永鈴無意間的一句話:『這世人拚這注,人生沒白走!』……」黃進楠(2014.2.12;後勁鳳屏宮)~
~2014年2月12日,鳳屏宮左後側空地上升起一堆熊熊柴火旁,我向劉永鈴問起五輕動工前夕,再度撩撥他痛苦的回憶。他說:「……那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彰化高中有位學生跟我在一起……他人長得可愛。他得知大勢已去而無限感慨,一直哭。那天,他是哭著回去的,我也跟著他落淚(乾笑)。喔─,我現在想起來,心還是很酸、很酸……」~
~「……那天,蕭萬長帶著2、30位記者來我家,意思是要來摸我的頭、拍拍肩膀。我向他大聲說:『只要你蕭萬長的兒女一個就好,來跟後勁人住在一起,五輕就讓你們蓋!這條件你若不答應,五輕你就別想動工!』隔天報導出來的竟然多是『劉永鈴出言不遜』!連大官來訪也吼叫!什麼嘛,說我『出言不遜』!見官我就大三分,看你多大,我絕對要比你大,不可能讓你壓下去!……」事隔將近24年,劉永鈴還是憤憤不平!(2014.2.12;鳳屏官後側)~
~「後勁中油遷廠之後,第二大戰場就是大社工業區了,我絕對要去轟轟烈烈戰一場!」(2014.2.28;劉永鈴說)~
§ 目擊詹益樺殉道
2014年2月12日後勁甘尾會,午后,遶境行伍已在巡境。我信步走到鳳屏宮左後側,看見榕樹枝幹所升起的火堆旁,或坐或立著七、八位上了年紀的漢子聊著天,顧著那堆火。不久,騎著機車的劉永鈴過來了,他們不用任何形式的招呼,他坐下來斟起一杯保力達,加點高粱,大夥兒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時而風雲數百年,時而為些神話故事相互爭執著沒人在乎結果的議題,吵了幾百年還可以再吵。我看到了緲遠的故鄉,幾代人藕斷絲連的記憶,淡淡也沉重,濃郁也飄緲。一種情境,最吵雜的寧靜,或是時空凝結的某種膠結,而一切無關緊要。
有人幫我拉把塑膠矮椅,我短暫地定住身軀,閒搭起話語。
「聽廟裏人說,曾經有幾次遶境,里長或委員疏忽,老祖那頂大轎沒遶經的巷道的人家憤怒,追打委員?」我隨口問,他們七嘴八舌答:
「有喔!那個殺豬的就揮拳了喔……,主要是老祖那頂八抬神轎沒來啊……」
我轉向劉永鈴:「黃進楠提到整個漫長反五輕歲月中,最最刻骨銘心、難以忘懷的是,1990年9月21日際夜得知五輕要動工了,而全後勁一片死寂!他說他找到你,你坐在那邊搖頭,當天你的心境如何?」我的訪談時而冷酷無情。
「無奈啊!拚到力竭又輸輸去,非常無奈啊!那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彰化高中有位學生來跟我在一起,那天,他是哭著回去的!喔─,我現在想起來,心還是很酸、很酸!那個學生人長得可愛……(乾笑!)」
我再逼問:「呂欣怡曾經訪問過你那場景,不是說你一直跑,跑到累止,發現自己身處祖先埋骨的墳塚堆嗎?」
「嘸啦!我怎會用跑的?可能是摩托車騎出去啦,騎出去外面冷靜一下才再回來吧?!……我若出去,不管去到那裏,墳場也一樣,睡一覺才再回來,我較沒拘束,自在啦。除了那位學生的淚水之外,我記不得了。高中生在哭,我跟著落淚(乾笑),無奈與極度苦悶!」
「呂不是問你當時有沒想到自焚嗎?你不是嚴肅地回她:『自焚?妳看過嗎?我看過詹益樺自焚的現場……』」
呈現絕對尊嚴,堅信台獨主張、言論自由的台灣烈士鄭南榕,於1989年4月7日,警方前往拘提他「涉嫌叛亂罪」時,引火自焚殉道。5月19日中午出殯,下午4時左右,行伍行經總統府前介壽路廣場,青年詹益樺點燃貼身汽油,撲向暴政架設的鐵絲刺網,肉身抗議KMT,踵繼鄭南榕之後再次殉道。錯愕且確知是自焚後,許多行伍中民眾朝向烈火焦屍,跪地頂禮膜拜!當時,劉永鈴在現場。不久之後,郝柏村擔任行政院長,「指示檢警調等情治單位,以動員戡亂時期《檢肅流氓條例》來嚴辦環保、工運、農運『流氓』。據說,針對後勁反五輕,他們便列出一份名單……劉永鈴名列第一……」(粘錫麟口述,賴佩如編著,2008,165頁)。
有些記憶甚至超過子宮裏的烙印,即令五感六識俱已泯滅,靈魂還是顫抖!劉永鈴盯著那堆烈火回話:
「詹益樺!鄭南榕出殯那天,來到總統府前,大家歸隊在走,原本詹益樺跟我走在一起,我不知道他身上帶著汽油,他外面穿著雨衣,掩蓋住了。不知不覺之間,我突然看到那邊怎麼有人在燒草人?我趨前一看,喔、唉!那焦赤血紅的肉還在ㄔㄨㄚˋ、ㄔㄨㄚˋ(抽搐、顫動不已),唉!唉!這是真的人吔!不是燒草人吔!當時我還以為是一般抗爭運動的活動設計,直到看到那肉在ㄔㄨㄚˋ咧、ㄔㄨㄚˋ咧,才知道那是真人,那當然是痛徹極致了,而烈火還在燒,說不出話來的悲壯場景……(乾笑)」
劉永鈴轉向我:「從你來後勁,20多年了,你的面相都沒變!」
「我才來一次吔!」
「我就記得到如今!你有上檯演講,有!有!有!那檯是我在顧的,誰要上檯得先經過我同意的,你跟康橋都有上檯演說,1987或更早年代了,或運動早期時……」
我答:「我袜記著了!」腦海裡太多的影像、音聲拉鋸,不可承受之重、之輕,我進入混亂失序,好似曾經想像過我要在南橫高地某個轉角的筆直懸崖上,凌空一躍,然後一幕幕我生平記憶、非記憶閃爍明滅,還有,別糟蹋肉身的剩餘價值,最好還是駕飛機撞進惡靈的心臟……
眼前似乎是一堆台灣歷史上的羅漢腳,我實在悟不出何時資本主義化身保力達、維士比,腐蝕也激勵著台灣殘破的魂魄,有一幕,2013年12月10日上午,我在後勁鳳屏宮前廣場榕樹下,一個流浪漢全身似乎沾滿煙油、檳榔渣、汗漬、口水、灰塵、污垢,危顫顫地斟起一杯保力達加米酒敬我……自動聯結,也勾起我曾經的慘淡青年期,我醉酒、嘔吐穢物,情願墜落陰溝也不願醜態向人。我也想起母親過逝前,我與她單獨短暫相處的一幕。母親已孱弱虛脫,無力自床上爬起如廁。我幫她解褲抱起,她神智不清但堅決抗拒。我暗忖,從小您為我捏糞捏尿,就讓我象徵性地跪哺一次吧!她似乎沒有任何一條肌腱可以使力,但在生命終結前的意志,卻比鋼鑽還決絕,我硬是抱起剩下骨頭在使力的僵硬,完成她的如廁!那股力量,痛徹我的靈髓……
「等一下你看法師在『開火門』,遶境隊伍踩過火堆(炭燼堆上遍灑食鹽或米粒)後,會再有『關火門』的儀式……」劉永鈴的聲音喚醒我的幻覺。
「這活動旨在祈求平安,踩過『平安火』,五穀豐收、六畜興旺……以前,踩完火,鄉人會包些火灰,回去餵食牛、豬……,也是吃平安的……」被朋友公認「無神論者」的劉永鈴向我解釋著民俗:「過平安火所燃燒的木頭一般採用榕樹、荔枝、龍眼,因為材質較鬆,燒灰的溫度較低,我曾去東港看,他們燒的是蓮霧,一樣較低溫。堅硬的木材燃燒後溫度高,像火炭(相思樹)高約350度,榕樹才170、180度左右。有一年,某個委員不懂,他看火種太少,去買了2簍火炭加上去,大家踩上去,個個起泡、哀叫連連,直泡冰水哩!」
我隨口問;「早上遶境時,有兩人扛著一火鼎,鼎內有燃油,粗大的燈心火熄滅了,我去加點上,扛那火鼎是何意?」
「那是象徵捉妖降魔來炸油鼎。你不要去涉及他們那一類的東西,神明的東西,他們的解讀與我們不同……神明事,我不涉及……」我瞭解劉的好意,然後,他話鋒一轉,指著顧火堆的漢子們:
「這些人,只要後勁有衝突點時,就是站在第一線的,火線上的人!像宋江陣、像……」;「以前,黨外時代或DPP在街頭抗爭時,鎮暴部隊敲著盾牌威嚇進逼時,民眾都後退,但一遇上後勁人,他們愈敲,後勁人愈前進;他們敲得愈大聲,後勁人逼得更前進、更快速!來擱!」
「公投那天發爐(註:1990年5月7日,後勁舉行台灣歷史上首度公投反五輕,前一天,正反兩派人馬在鳳屏宮前互表立場,拒絕協商的一派,人手一香向神農大帝朝拜、發誓,龐多香枝插進天公爐之後,引發火焰燃燒;發爐應是公投前一天),就是他收集眾人的人手支香,集合起來去插在香爐上的……」他指著旁邊的王清基先生說。
「天公爐燒起來了,那些記者就叫:『發爐』、『發爐』!那只不過是香太多,聚集高溫引發火焰燒起來,你們卻要叫它發爐我有什麼辦法?!然後,他們就指控我們暗中搞鬼。那都是記者在講的,我們又沒說發爐!熱度夠了,當然會燒起來啊!……
公投結果。堅決反五輕對同意協商是6比4(註:61%比39%,堅決反五輕者玉屏里約8成、稔田里72%,翠屏里則8成3同意協商),偏偏官方就是什麼都要ㄆㄧㄣ你啦(欺負你、佔你便宜),公投明明贏了,官員就說『僅供參考』!你能怎辦?你要死賴他嗎?你奈他何嗎?KMT真正惡質……」劉永鈴還是很憤慨。唉!歷史會有真相嗎?
王清基插嘴說:「那天大家都不出去,就我一個人去收香插進去。後來燒起來,中油派的,就誣指是我搞鬼……」
始終打死無退、永不妥協、堅決不設五輕的劉永鈴,1990年9.21中油五輕宣布動工之後,人生瞬時轉黑白。
我的朋友吳學文、郭麗霞伉儷2013年幫我去口訪劉永鈴之後,在劉的引介下,吳、郭伉儷認識了呂欣怡教授,吳、郭將逐字稿寄給呂,呂回應了二、三件「陳年往事」,恰可側面但傳神地,註解了劉永鈴的心情,雖然她其他的一些描述我不盡然全然認同。
呂欣怡是在1990年12月中旬來到後勁,進行她的碩士論文田調,當時五輕已動工了3個月。
§ 默片的張力
呂欣怡寫道:「……我第一次到後勁,是所有外來人士(關心也好,監控也好)都離開之後。一開始還有一位便衣情治人員整天坐在劉家客廳,過了幾週,連便衣也撤走了,唯一一位相陪的朋友就是永鈴那天提到的Q……(註:即屈文義先生)那時(他)每晚發完新聞就來找永鈴喝酒,總要喝到爛醉,有時就睡在客廳沙發。而永鈴那時其實並不願意談自己的抗爭經驗,但他告訴我許多社運圈的人物是非,以及南部的鄉野故事,是我在人類學及社運研究真正的啓蒙老師。
當時最讓我難過的,是永鈴每晚吃完飯後就坐在客廳,看起來似乎是在看電視,但我漸漸察覺他是在等電話(當時他還有一架傳真機),但電話極少響起,就算有,也多半是鄰居朋友打來的日常瑣事,幾乎沒有出現期待中的電話─來自台北記者、學者、環運伙伴等等的電話。我猜,電話應接不暇是他在前三年中的生活常態……但從79年9月底之後,這些電話與來訪就嘎然而止……」
呂的散文〈橘色夜空下的社運記事〉,描繪起出她對劉永鈴的印象:「……L的樣子跟媒體上的英雄、烈士或『環保流氓』完全不符。矮小的他雖然煙酒不斷,但有著一種安靜的氣質,不太說話(酒茫茫的時候除外),只有國小學歷的他,手寫傳單開啓了台灣第一宗民眾長期對抗國營企業的實例,但他幾乎不上舞台,也不拿麥克風……」(註:劉永鈴是初中畢業。今楠梓國中,前身是高雄四中)。
那小段「等電話」的情節,像極了我在30(?)多年前看過的,影展中的一部「默片」,片名夥同一切資訊都忘了,我腦海裏只剩下黑白影像中,一位被「背叛」的女性裸體,背對著鏡頭,極其雅致、緩慢地扭動著纖細的身軀語言,漫長數十分鐘的獨身動作,道盡人性極致悲戚、怨恨、苦慟、哀傷、錐心釘髓的情傷,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最震撼的肉身語言之一,而無聲無息!
劉永鈴目睹殉道血肉最後的抽搐,也在無盡暗夜裏,木然凝視著空洞的電視機。而呂欣怡拍下了瞬間的快門,定格了劉永鈴在台灣歷史銀幕上的一張劇照!這場默劇還在上演……
五輕動工的9.21,為什麼9年後的1999年也是9.21(大地震)?書寫本文,是種靈魂的苦行。
2014年2月28日夜間,我書寫著劉永鈴,因為弄不清楚王清基的姓名,去電劉永鈴。
手機甫一接通立即傳來劉永鈴興奮的聲音:(他先開口)
「陳老師,我好高興你今天打電話來!好久不見了!」我2月12日還訪問他哩!我開門見山問:「你說公投那天,是誰收集群眾的香插進天公爐的?」他一時想不起來,之後才說是王清強的弟弟,我翻閱反五輕發起人名錄回問:「是不是王清基?」「對啦!對啦!他是我的好戰友,也是我的初中同學,我第一年落第,再考一年才上高雄四中,他跟我同班。」從劉的語調我知曉含有酒精成分。
§ 不要訪談,只要你我開講!
我向他說酒少喝些啊!他辯說少量,一年比一年少喝些,因為一時戒掉,體質反而不適應,我說我了!我了!突然他開始談起「朋友」的故事:
「以前在我名下有棟房子(註:後來以反五輕故,賣掉了!),我住在3樓1間房,其他的,租給別人。其中有位房客,來自宜蘭,是個殺人犯,出牢後來到後勁打零工,我們算是有些緣分。有次吃酒後,他才告訴我他的滄桑。他孤苦零丁,來此循規蹈矩,沒什麼差錯。他打工一天可賺個1千6或7。有次他吃酒出車禍,被警察逮捕,可易科罰金,但他想,3萬元罰金若改去關,一天折合1千塊,不如去關。關了3個月後回來,身體很糟糕,2、3天都沒出門。我去看他,塞了2千塊請他去吃飯,隔個2天吧,他就死在我屋裏。事實上他的身體內臟大概都已害了了,他吃不下東西了,但他知道他要死了,他很好死!他打電話請他在宜蘭的姊姊前來,交代她說:『這個房東人很好,我走了以後,不要拖累劉永鈴!』說完就安詳地走了!……」我瞭解劉的意思是這位殺人犯,也是他一生視為「朋友」者之一。然後,他說:「不要訪問我啦,我只想跟你開講,若你來,打電話給我,直接去鄭懷仁家,那樣我會比較自然。我今體能、記憶力自己估計,大概只剩下一半了(註:2009年在他的竹林割筍,喝了酒就睡著,其實是中風了!「睡著」後,他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從宜蘭頭城開車回來,就醒了,中途有人叫我,我說沒事啦,我喝醉酒睡一下就好,一睡就三、四天……』吳學文、郭麗霞訪談逐字稿,2013)我要慢慢調養啦,回復我以前的智能、記憶力,我再跟你開講,以前我記憶力很好……」顯然,電話中的他很高亢:
「那天帶你去大社工業區有嘸?(註:2014年1月1日,劉永鈴引導楊國禎教授與我,勘調後勁溪流域) 20多年前施信民教授下來做環運,很落實地方,他在大社做組訓,硬叫我去上課,留下十幾個學生,幫助那個少年郎選鄉長,那次選舉,絕對弱勢的少年郎竟然打敗KMT的老鄉長,我們贏了7票。前幾天,大社的老朋友跟我說:又在電視鏡頭前看到你了!(註:可能是日月光污染後勁溪事件;我在2013年12月18日口訪李錦瓏時,遇見劉永鈴帶著公視攝影組勘查後勁溪)後勁中油遷廠之後,第二大戰場就是大社工業區了,我絕對要去轟轟烈烈戰一場!……」
劉永鈴晚生我25天。2013年7月4日(鹿港)以迄2014年2月12日期間,我見過劉永鈴7次(天),加上我已忘卻的20多年前的一次,無論專訪他的一次或只寒喧,從來他就像呂欣怡筆下描繪的「安靜氣質」,直到2014年2月28日晚上,他與我在手機上談了36分鐘25秒,我終於領略了《後勁反五輕血淚史》99頁的5個字:「劉永鈴豪邁」,然而,我深知那只是表象!這36分鐘餘的對話,才是他與我真正對話的開始,之前,憑直覺,我認為反五輕諸大將,王信長是儒家、李玉坤是道家、鄭懷仁是佛家、蔡朝鵬是很聰明的英豪、白馬仔是地煞……,而劉永鈴是「竹林一賢」,天生的哲學素人羅漢腳,我與他氣質相近,但顯然我差了一大截!
是我愚鈍,直到這通電話我才徹底了知,隱藏在他心底深處,長達23年5個月零7天的鬱結或創傷:五輕動工!雖然言語始終未曾道出那力道何其重大,而我似乎拉開了這層陰翳,因為不知何時開始,他視我為知己、知音。
贅筆這些,是為了交代2014.2.28之前劉永鈴的談話,籠罩在長年的「情傷」當中,從未暢談。而本拙文,大部分出自他禁錮下的「理性言語」,而非其「本人」的自在語。另一端點的例子則如粘錫麟的自述(賴佩如,2008),似乎是長輩對晚輩講故事,脫口而出的「豪放語」。
手機中的劉永鈴很有勁:
「……20多年前各路朋友,就屬施信民(教授)最知心了,來,20多年後,就你了!……
你今天來電我好高興!很久以前了,在余陳月瑛當縣長時,施信民在高雄圓山飯店辦了一場國際型環境運動大會,指令後勁一定得出席發表。當時蔡朝鵬在獄中,鄭懷仁堅持幕後路線,剩下我被趕鴨子上架,俗話說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硬著頭皮我第一次上台報告,講足了25分鐘,下來後我問施信民我說了些什麼?我講得如何?施信民答:『我也不知道』!(笑)當時施與太太曹愛蘭都……」然後,又回憶了張國龍、郭惠二(夫人林瑪琍教授)等。
「喔─,你們那個吳學文!我很感佩、我很感動!2014.2.12甘尾會那天,辦桌吃餐那時,廟裏委員正在驅趕趨近宴席的乞丐、流浪漢,你們那個吳學文看到了,包了錢,過去塞給乞丐,態度很是恭敬有禮,喔─那一幕恰好被我看到了。席宴後,他又將許多剩菜打包給乞丐!喔─他那種態度……」見賢、見慈、見德者立即肯定、敬佩、讚美的劉永鈴,立即讓我浮現同一天,李玉坤談到蕭萬長要說服他的依據之一:全台灣二千多萬人,後勁二萬人,為了二千多萬人的經濟前途……,之後,劉永鈴的當下反應:「二萬人就不是人?就得犧牲?……」
唉!仗義豈只屠狗輩,不平則鳴「劉永鈴」!
手機上他繼續說,一點兒也沒停下的跡象,截然不同於過往接受訪談的凝重:
「……呂欣怡從1990年來到後勁,寫了很多東西,在她的網上。她說要寫我,我只強調一點,只要對運動有幫助的,只要對台灣環境運動有所提昇的,隨便妳怎麼寫,犧牲我也沒關係……橫直順、逆境我都不受影響,我安然自在一切都順境……」
「喔─,你今夜來電,我一定很好睡……」
其實,有些時候我是沾著淚水在書寫。有一種底層的隱憂,也有無窮的願力,即令在我槁木死灰、沮喪欲絕的時刻。我厭惡我站在講台上對人宣說,我痛恨在鏡頭下的滔滔不絕,我不要頭銜、不需花花綠綠的人間世,只想陪伴著四百年或千餘年來台灣的羅漢腳,啜飲一杯苦澀叫台灣。我沒有酒精的宿醉,在這2014年的228之夜。
§ 火燒塔事件
劉永鈴是反五輕運動首腦、決策者之一,1987年6月以迄1990年9月21日的激烈戰鬥時期,他幾乎24小時全境投入,之後,魂牽夢迴,大致上脫離後續運動的現象界,進入竹林下另一種苦牢。而「紅塵盡付斜陽外」只是騷人墨客自淫的無意義解嘲。我似乎瞭解他,如同我瞭解台灣諸多素人、義人,他們始終沉默,偶有語言或文字表達者,通常是黑色幽默或自我調侃罷了。
我第一次後勁集體訪談(2013.11.27),問及劉永鈴者,只一個重點:他爬上火燒塔(註:一般稱為(廢氣)燃燒塔)的內幕或相對真實的情節。
火燒塔事件及本文闢頭醒題的敘述,是大家公認的反五輕運動過程中的重大事件,將台灣環境污染破壞問題,推向國際焦點報導,同時,更是筆者心目中,台灣歷史上首度行使「生態不服從主義」的典範,且迄今為止,無人再創可堪匹配的案例(註:近年來也有些花邊小例,但就社會正當性、客觀認知程度、倫理或哲學背景、執行者的殉道精神等相對深度剖析,近來的小例充其量是嘉年華會或餘興節目,似乎不值得一提,雖然膚淺者一樣奉承之。)可嘆的是,事發1990年,在台灣下流媒體的抹黑報導、誤導下,當年我只能下達「對台灣社會的啓發不甚成功」的評估,也就是說被污名化了,更不幸的是,事件發生的2個多月之後,李登輝為了他的政治算計,提名軍頭郝柏村擔任行政院長,成功地「杯酒釋兵權」,奠定李氏政權的基本盤。我記憶新鮮,郝氏掌院訊息一曝光的當天,我住在東海大學教員宿舍裏,一早被方儉的電話吵醒,他破口大罵軍人干政等等,從而發生5.20的大遊行運動,也是我們這一代當年街頭狂飆的一事例。而郝主政之後,成立所謂的「治安內閣」(郝氏自己命名的),劉永鈴就成了「頭號環保流氓」的「殊榮」!
可笑的是,執行郝氏「鐵腕」,讓五輕動工的主事者經濟部長蕭萬長,在他口述(2012;151、152頁)的《微笑的力量─蕭萬長公職之路五十年》書中,誤將爬上火燒塔的要人植為黃天生:「這個黃委員,他曾經跟一個反五輕的西裝店師傅,兩個人跑到煉油廠的煙囪上頭,要自焚!後來是好不容易,把他們好好勸了下來。」
該書關於五輕的描述,乃當權或執政者的「旌功錄」,一些敘述及態度與民間的認知與事實,存有太大差異,例如「(五輕)施工期間,當地看不到一點灰塵。因此動工到現在,後勁地區沒有民眾抱怨,也證明事在人為。」(153、154頁);「……(五輕動工的)那一天,民眾敲打著手中的鍋碗瓢盆,以示慶祝。這個畫面,至今仍深刻地烙印在我的腦海裡。」(154頁)
2014年初,我原本透過朋友連繫,想要口訪蕭前副總統。然而,拜讀他回憶錄之後,打消了念頭,唉!我與他是活在不同的平行宇宙裡!似乎不必有此因緣?!
火燒塔事件發生在反五輕3年餘大階段的末期,我推測(只是個人推測)該事件形成的國際輿論等,是促成當局決定25年遷廠及所謂回饋金等等的重大因素之一。其事件的過程,摘要如下。
經由〈西門暴動〉、〈立法院尿尿事件〉、〈宋江陣大戰鎮暴部隊〉、〈反五輕一周年遊行〉等等大活動之後,中油、當局罄竹難書的分化操弄,以及黑白道種種下流手段(詳見如粘錫麟的回憶錄,賴佩如,2008)的運作下,全國環運人士、團體也不斷湧進後勁支援。1990年2月,中油出版〈五輕答客問〉文宣品,後勁反五輕工作室立即推出〈反五輕答客問〉對抗。3月,後勁人集結全國環運人士大會師的活動成熟,3月25日展開「反五輕決戰誓師大會」,展出「反五輕回顧展」各類海報等;綠色小組也成立台灣第一個「環保電視台」,以簡陋方式,提供25日夜晚在後勁社區的播放;夜間由張國龍教授主持誓師演講大會。而整天活動的高潮發生在下午至際夜。
《後勁反五輕血淚史》37-39頁記載,下午3點半,蔡朝鵬突然宣布:劉永鈴與楊朝明已將自已用手銬銬在燃燒塔上,打算犧牲生命,強烈抗爭五輕,而群情激憤;20分鐘後,鎮暴車由煉油廠開至東北角,激發群眾有人翻牆、有人合撞鐵門,鎮暴警察與群眾劍拔弩張。
4時40分,市議員充當聯絡人,與中油保警達成協議,由蔡朝鵬、林文瑞、蔡國和、施信民、林碧堯、黃提源等9位代表,至北門警衛隊會客室與斐伯渝廠長協商。斐於4時55分出面,蔡要求高塔上的劉與楊必須安全下來、出廠區,不追究任何責任,並承諾污染未改善前暫緩建五輕等。協商不果。
6時,在左營分局長尹永仁保證安全之下,後勁人林勝雄與刑警蔡明春爬上火燒塔,要求劉、楊下來被拒。最後,林、蔡攜帶蔡朝鵬簽名的協議書再度上塔,6時40分,四人才一齊下塔。
隔天晚上,後勁人與外來聲援者,再次於後勁夜市誓師反五輕,但在同一天,經濟部政次王建煊宣佈,五輕將於6月動工。而後勁人再持續不斷抗爭,於是,1990年5月7日進行台灣歷史上第一次公投。
然而,1990年9月21日五輕正式動工了!同一天,劉永鈴、楊朝明被提起公訴,蔡朝鵬也依妨害公務罪起訴!劉永鈴的罪名是「脅迫警察」,遍查全球所有法律條文不知這條「罪名」的出處、引據、法理是何?怪怪,警察國家的警察是養來被「脅迫」的嗎?
《後勁反五輕血淚史》在「反五輕點將錄篇」(94頁),頭一位介紹的就是「劉永鈴─反五輕靈魂人物」(95-98頁),97頁中一句「爬上中油煉油總廠廢氣燃燒塔這個點子出自何人,一直是個謎……」且讓我們由劉永鈴口中解開此謎。
§ 笑譚火燒塔
2013年11月27日筆者首度集體訪談反五輕故事時,先問劉永鈴火燒塔事件如何策劃?
「當時,我們是以『社區運動』的理念在從事,而『社區運動』在後勁最重大的議題就是環保問題必須先解決,之後才考量文化、教育、宗教、社區建設等等。而環保除了免除既有污染,當然抗拒新污染源的入據。當年我比較愛想東想西,學習新智能、技巧等,籌思如何與對方抗爭?光用蠻力解決不了問題,但沒有群眾基礎也成不了事。我會去想如何找來一些環保團體、學術單位、專家菁英……來補充我們的不足。所以,只要文化界等人士來此,我都會對他們很好,求助如何幫助我們,提供我們未曾想到的種種方法、議題、標語、抗爭的路數……因而粘老師、環保聯盟等等,就不斷引進後勁。
粘錫麟老師是最早啓蒙地方的人,他沒有政治色彩,純粹站在環境、社區運動角度著眼、著手,很適合後勁……」初次訪談,劉的回答中規中矩,因而我直接切入我想知道的事實:「爬上塔的概念從何而來?」
「世界各種環保團體的抗爭方式、路數當時多已引進台灣介紹了。而首先提出上塔的人是盧思岳老師(註:依據粘錫麟的說辭,他是1987年8月某日抵達後勁的,『第一天到後勁,我就把鹿港反杜邦的那一票戰友也找來,陳秀賢、范振國、盧思岳、楊渡……』(賴佩如,2008,111頁),但除了粘之外,其他人只是『來玩的』,之後才有陸續、間斷接觸的,而粘則大抵住在後勁前後約18個月,因而後來粘才會被列為『環保流氓』排名第二;又,盧思岳是中文系畢業生,原本在彰化精誠中學任教,投入1986年的鹿港反杜邦運動之後改變其一生,他到後勁,也投入勞工運動、搶救華西街雛妓、東埔溫泉抬棺抗議等等,921大震後,他到石岡協助救難重建等。)盧思岳認為,如果可以在兩座火燒塔之間,拉出一條抗議布條,一定很有看頭,有希望成為國際傳媒的注目……」
「然而,實地觀察之後,可能性太低,頂多爬上一座塔去張掛。無論如何,24多年前提出這類構想已屬大膽、先進。我思考的重點在於效果如何?原則之一,從大局考量。
我跟綠色小組的李三沖開始討論。(註:李三沖是高雄九甲圍人。1986年底,他與王智章、傅島成立「綠色小組」,也就是以簡便攝影機(ENG)系統記錄台灣改革、轉型時期種種弱勢運動的小團體,成員3~5人,白馬仔即在1987年被訓練成拍攝反五輕運動者之一,這小組於1990年底解散,它是解嚴前後,台灣最具顛覆暴政的體制外傳媒。「李三沖」是偏名或綽號,緣起於1987年6月4日的「桃園機場事件」,許信良企圖闖關回台,而萬人接機,警民衝突。當時警力以強力水柱要沖散群眾,李三沖神勇,為拍得震撼實景,衝向前拍攝,而三度被消防水柱沖倒在地。王智章據之戲稱他為「三沖」,從此,成為他在民間的「正名」)……」
「李三沖已閱歷許多當年抗爭場面,見識了諸多社運、政運種種模式,他精通抗爭技巧如何出其不意,文字該如何銳利吸睛,他人很靈活、點子多。他設計上塔活動,他偽造通行證讓我帶著,是他以手工臨摹繪製的,模仿得維妙維俏。他說:『讓你帶著,有須要使用時才拿出來,看看有沒有效?』布條也是綠色小組製作的。
手銬是從軍後路買的,那裏,什麼軍用、警用的物品一應俱全。手銬的鑰匙則由蔡朝鵬保管。李三沖是台大圖書館系畢業的,小我2、3歲。後來他做翻譯工作,現在在台東大鳥……
原本計畫中並非由我爬上塔,我們擬好2組人馬。第一組約3、4人,人名姑且不說,找的是曾經做過鐵塔施工的人手,他們有爬塔經驗,且上爬才不會害怕。
第一組出發了。不料看見黑壓壓的龐大軍警部隊,就折回來。他們說鎮暴部隊人太多了,沒辦法潛隱進入廠區,布條、手銬丟回來給我。怎麼辦?我們那天在鳳屏宮廣場的活動已經開場了,記者也找來了,箭在弦上了,我跟楊朝明只好挺進了。」
我問:「你這做西裝的,怎麼爬?」
「我只是站在抗爭活動的角度在思考。如果我進去了,沒能爬上塔就被抓了,其他人就會帶著群眾來要人,抗爭的焦點還是可以拉高分貝,這也是運動的路數之一;讓我偷渡、成功爬上去了,當然完滿。不論成不成功,我做了就穩贏沒輸!
楊朝明與我沿著我預先勘查過的路徑滲進廠區,避開了可疑的盤查,沒人發現。直到我們爬到夠高幾十公尺了吧,他們才發現,大批警力就圍攏過來。
我在上面向他們『精神喊話』:『你們不要靠近,再靠近我就拉尿下去!(笑)』
我在塔上待了約1、2個小時。蔡朝鵬把群眾帶到火燒塔較近的圍牆外,記者也跟著來了,照片、影像都是記者拍的,我們連一部相機也沒有!
國際傳媒NHK、BBC、CNN都作了報導……」
我戲問:「上塔之前,你有去卜杯嗎?」旁人立即代他回答:「劉永鈴是共產黨無神論者」;「陳秀賢是劉永鈴的『老師』啊,共產黨無神論的,已經不在了……」害得劉永鈴忙撇清:「他的政治立場跟我們無關,但他的方法,咱有用到,效果奇佳。有一次,他帶我們去見識他跟台塑抗爭的歷程。台塑主管出來,後面跟著2個背著長槍的保鑣。秀賢仔轉頭向我們說:『看我的!』他將上衣拉敞開來迎向前去,破口大叫:『你帶卡賓槍來幹什麼?!好膽你開槍啊!』他拍拍胸脯繼續叫:『我讓你打啊!你開槍啊!否則槍你給我收回去!我們是來跟你們協調而已,我們又不是來搞革命、搞暴動的,你都還沒開口,槍就架在那邊幹什麼?!』被他這麼一唬,那2個背槍的就乖乖地調頭離去了。他表現出先聲奪人的膽識……」
粘錫麟口述(賴佩如,2008,84、85頁)陳秀賢「是一個鬼才、點子王、口才犀利」,「口才好到死人都可以讓他說到活過來」;他是「士官學校畢業、部隊出身的」,曾經在高雄成立「社會運動工作室」(主要成員有陳秀賢、蔡建仁、黃志翔、洪田浚,1987年)。然而,粘對陳秀賢的負面評價多,不引。
我再問劉:「蔡朝鵬宣佈你們上塔準備犧牲,你在上面有無攜帶手榴彈、汽油彈?」
「(笑)咱沒那麼偉大啦!蔡朝鵬很會唬警察,對付警察他有一套。在那年代不可能讓你攜帶軍事武器啦。那是運動中的一項活動,掀起熱鬧性的高潮罷了,讓大家、傳媒注意反五輕的案例罷了……後來去法院時,蔡朝鵬還在凶法官咧,法官說你再這樣,就判你藐視法庭……」
「你判多久?」我問。
「判刑1年,緩刑3年。我沒去關。」劉永鈴還是強調:「我總是在思考如何設計活動,而效能、效率、效應如何更好?……」
劉永鈴在首度訪談中的回話,謙沖得幾乎事不關己,他的敘述常常丟失主詞,上述的一些「我」,是我逕自加上去的,而當時我全然未曾瞭解他的「情傷」;他幾乎絕口不提及他人是非,許是長年滄桑、抑鬱的一種呈現方式?走過大風大浪、曲折離奇,看盡人間百態的人們,有的走向躁進、憤世嫉俗,有的淪為犬儒主義、懷憂喪志,但劉永鈴不同,他在摸索的是人生的終極義理,他在濃厚的後勁傳統文化中原本格格不入、注定孤孑,只是他出身寒門,家世的鎖鏈,形上、形下都牽扯著他的內心世界。2014年2月11、12日對他的專訪,我才領會他的心靈背後,與我的性質雷同。
§ 從一本沒有封面、封底的《中國哲學史》談起
「談談你的家世、成長流年如何?」2014年2月11日,鄭懷仁約了劉永鈴在基金會辦公室與我對談,我未察覺劉的些微不自在,幸好熱心的鄭,一直在旁添加柴火。感恩鄭懷仁,他對我有種異乎尋常的熱情。
「一時無從談起阿!一切都是政治議題啊!我從年輕時對KMT的體質就是『水土不合』吧!因而常常參加黨外運動的集會、活動,無形中不斷產生抗爭的概念……當年後勁以黃天生較早接觸異議人士,由他在後勁帶動,他有群眾魅力……」然後,他比較後勁地區歷次選舉情節,我將之導回正題。
「30多歲反五輕……我家境不好,父親務農,在我唸初中時代,由於種植當時成本較高的香蕉,連賠了3年,負債數十萬元,以當年物價,那是天大的債務,加上自己愚鈍,我從高雄四中(今之楠梓國中)畢業後,聽從姊姊安排,前往她甥兒的一家裁縫店當學徒。這種行業在當時屬於窮人生計之一,台灣人嘛,有個固定收入的職業維生即算不錯了!我有4兄弟、3姊妹。而一般學徒制通常得3年4個月才出師,學徒時代一個月薪資50元。
出師後我回後勁尋覓租屋開設西裝店,22歲(1975?)開始自力營生。那時鄭懷仁正在唸大學,我好生羨慕人家有唸書命,讀得那麼高,而自己否命,家境使然、無可奈何。因此,工作之餘,我拚命但散漫地讀書,只要拿得到手的我就唸,特別是人生哲學之類的書。我有了收入,書呢,就加減買……印象較深刻的,例如有本《中國哲學史》……」劉永鈴的孺慕知識之情溢於言表;我舉了幾個「大師」名字問作者。
「不記得作者是誰,因為是舊書攤買的,封面、封底數頁早就撕光了(笑)……」
我不想描述當下感受,現代人很難體會的蒼涼。
「而西洋的思惟迥然大異於東方,我也沉迷在泰戈爾、迪卡兒等等思想,從小在想法上,我似乎跟年齡相近者就大不同,我一直都在抗拒著鄉間的傳統思惟、觀念。我想,人類應該可以超越一般、這款神明界『統治』的國度,超越俗民所稱的『鬼神』,這也是我從來對鬼神百無禁忌的成因……我拿迪卡兒那句『我思故我在』問過好多人,沒有人有法度解答。如今,我所有的疑問,都在佛法中得到答案……」
「例如?」
「例如人的想法,都是五蘊的問題,你得透過這些,才有『自我』,我思故我在,就在這裏……」
我們那一世代,或可代表台灣從農業社會步入工業社會,一級產業轉型向二、三級產業的遞變時期。我從只有早市看到只剩黃昏市場,7-11的興起,到如今,每個人每天的平均垃圾產量,從0.5公斤劇增到1.5公斤的社會變遷。我們這一代,特別是鄉下小孩,也代表台灣西化、都會化最強烈的轉型期。稍有想法的小孩,同時也面臨東、西文化的衝突、父子不同世代的分道揚鑣。我聽著劉永鈴的簡述,心中倒帶著自己唸書的過程,我有衝動,有疼惜,但我的提問始終冷峻。
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的確從佛法或印度唯心思惟可輕易理解,但若沒有悟解,充其量是句無意義的盲目。從五官對外界的感知到認知,大抵停留在「我執」階段,笛卡兒是感受到「我覺」領域,但背後尚有更深層的意識或靈魂議題。我感佩從未接受過系統化教育的劉永鈴,在無人可以解惑的長年摸索中,以生活裸真的實證、實參,漸次領悟心靈的作用,以及背後無因果或西方的「第一因」的某些「東西」,重點是,他的人生觀、價值觀,走出了如實的自在,絕非吊書袋的,所謂知識分子的通病;他從未受到知識虛榮等等汙染,卻莫名其妙地,背負了社會氛圍所營造出的包袱,以致於現今尚殘留一絲絲的欠缺自信。
「抗爭的價值觀,我就全部都付出就對了!全部付出啦!」這是一句素人的土話,知識分子可以將之改寫成例如:「抗爭的價值或目的,就是抗爭本身!」然而,對台灣人而言,劉永鈴的話,貼切多了!
「結果呢?得看造化啦。後勁五輕的抗爭結果,若能符合大家對環境改善的期望,當然是最好的結果。我們這一代年紀也差不多了,留給下代人清淨的環境空間只是基本責任而已啊,我們付出再大的犠牲也是應該的……」
坦誠告白,我寫劉永鈴傾向於探索內心世界,而不在於他的「豐功偉蹟」,因為他早已出離,他的生活一切,早已告別塵世,他是覺者。而現實生活,他遠比白馬仔還「不正常」!加上24年的「情傷」,他正在昇華或蛻變,他是台灣的超存在主義,我特地使用「台灣第一羅漢腳」尊稱之。
然而,我只能從「事實」或他的語言去引介。
§ 反五輕心路歷程點滴
「我瞭解一些後勁人個性的問題,若是抗爭、衝突,力道大多很強,但最欠缺的,就是文化內涵層面,必須不斷找人來補充、挹注。我以自己沒機會唸大學,因而大學生來幫忙我特別喜歡,我正可觀察多唸書的人,在思惟、舉止、決策等等的行為及心路。想不到20多年後,現在來後勁的多是教授級的人!(笑)以前都只大學生而已(指人數比例)……」
「再回原訪談,你22歲回來做西服,生活如何?乃至反五輕,何以一生未婚,感情世界如何?」我想生命時空是連續體,至少也可以稍為連結。
「我做西服,足以生活,然後換得一些想法而已,不斷尋找一些新思潮在家自修,對書中內容的瞭解、理解,無從判斷是否準確,自行碰撞,搖擺不定……」當我再逼何以未婚,他只好回答:「啊我就否子浪動,足愛搏賭吔(笑),我都搏輸了了去了(笑)。麻將、牌九、每年過年期間鄉里的將士相「押棋子」,很有趣……未婚?(笑,劉氏笑法-乾笑三聲,促音)啊我就條件不好,長相太水咧!(笑)談戀愛?曾經有一次,失戀一段時間,過了就好,後來想想,好佳在沒結婚,否則喔,如今必然拖累人,經濟又不好……」
我還是追問他的love story,起初他一口回絕「不談」,後來自己又說:「(笑)像是被騙一場,合著一位比我大2歲的女子,她似乎只是玩票性質,而我呢?……我只能當做無緣吧?!我20歲初頭邂逅她……」「後來呢?」「後來?之後自己有些『自傲』……」
我笑逼:「你在講些什麼碗糕咧?」
「是『卑慢』,自卑的一種,自卑產生的變相傲慢!後來在佛學中我找到根由,佛學中申論的人性現象,差不多都在講『我』!我所有的缺點、壞點都在其中。我沒在看什麼系統義理,只是這邊一段、那邊斷章,和著衛星台法師『吃零食』,嗯,那一章節他講得水啦,那一斷句他講得正中我懷!……」
「是『卑慢』,自卑的一種,自卑產生的變相傲慢!後來在佛學中我找到根由,佛學中申論的人性現象,差不多都在講『我』!我所有的缺點、壞點都在其中。我沒在看什麼系統義理,只是這邊一段、那邊斷章,和著衛星台法師『吃零食』,嗯,那一章節他講得水啦,那一斷句他講得正中我懷!……」
唉!逝水流年、鏡花水月,船過必留水痕,蕩漾恆存。我的訪談有個缺點也勉強算優點,因為我不愛申張自己的「感覺」、猜測別人的「感受」,除非對方斷然拒絕,否則不容受訪者閃躲,即令「傷感情」,總是可以壓擠出一點奶水或血水。因為人性嘛,盯著人性在幻化中如何伸竄。每個人一內溯,總是一場場大戲,從《奧德賽》到莎士比亞、《水滸傳》、《封神演義》,乃至於現代行銷術所營造的極度膚淺「共業」,在在都在寫露心靈的三點。
「而佛學方面也是鄭懷仁影響的,此所以我們都叫他『師父啊』的成因之一。」劉加註,立即引來鄭的否認:「嘸、嘸、嘸!他是受到一位出家女學生的影響,才對佛學專注起來的。那學生問他:佛是什麼……」
劉解釋:「她是呂欣怡的同學,她看我在聽聞佛法,提了3個問題要我回答:佛是什麼?為什麼要學佛?如何學佛?我一想,有道理,於是就認真地去學習,漸漸找出自己價值觀等如何源出,心路根由何所從出……她後來去土城承天禪寺出家,20多歲的少女……」
「那你找出了什麼答案,逼進了何等奧義?」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很明顯的東西啦,還在找!」我滿意如此的「答案」,接著提問:「你33歲遇見五輕,而之前頻頻接觸異議分子,先前經驗與反五輕的關連是何?」
劉先引述:「以前多跟黃天生在一起,他人很好,只可惜……」但鄭懷仁打岔:「補充一下,劉永鈴的西服店本來就是黨外雜誌的流通處,只要有任何新出版的,他攏總買回來供大家傳閱……」也就是說劉永鈴「反五輕西服店」的前身正是「後勁思想活動中心」,那兒匯聚了各路人馬的聚集與論議。
劉(笑):「什麼雜誌、書刊都有。無形中,許多人都會到我店裏來。其中,恰好有3位工程界的少年鷄,在我那邊提到中油正在高雄煉油廠加蓋新的五輕廠,召集在地里長、地方士紳,招待他們參訪煉油廠,密謀如何『加惠』地方,如何『照顧』這些頭人,但一般民眾的權益可能會被這票人出賣掉。於是,大家逐漸感受事態嚴重,也認為該出來抗議。那3位少年鷄附議,有的說他要出2千元買布條抗議云云,我們覺得可行。
他們三位是在外面工程界服務,經由喝酒交際路線,由中油公關人員口中得知消息。由於我這裏是論議中心點,若要抗議,由我這邊出師,在後勁較有『市場』或公信力,後勁人比較會認同與支持。於是,我們幾個就開始了,那是在1987年4~5月間。
那三位其實是玩票性質,他們沒料到我們玩真的,一玩超過4分之1個世紀!那三位沒參加過幾次就落跑了。
那三位其實是玩票性質,他們沒料到我們玩真的,一玩超過4分之1個世紀!那三位沒參加過幾次就落跑了。
既然要抗爭,總得要有個領導人。當時較浮眾望,涉及黨外論議較資深的,也參選過的人就是黃天生,他是數學老師,人較古意,雖然口才不好……」
「所以一開始是你與黃天生為主要策動人?」
「不!一開始就已全民化了,因為我們的敵人是國家機器,背後是整個KMT。你反中油等於反KMT集團。一旦要戰,就得大大下手;你若太軟,效果必差。我先前觀察李長榮案及台中高銀化工的抗爭,前者採取柔性訴求;後者一開始陳情7、8次,沒輒,有天,污染溢出來了,爆炸了,周邊居民玻璃門窗破光光,於是大家忍無可忍了,鋤頭、釘耙、圓鍬一抓,大夥兒衝到高銀化工搗毀一切設備,喔!一次解決,馬上關廠。李長榮案那些抗爭的阿伯、阿婆仔採取人性化軟調訴求,那麼後勁呢?我們折衷切一半,但我們都有足夠的本錢,該硬的時候,我們比他們更硬;該軟的時候我們也沒有身段,而且,應該知道如何進退、分寸拿捏。
當時,○○○軟弱得太離譜,當然事實上他承受最大壓力,因為龐大的情治人力進駐後勁,種種想像不到的威脅令一般人心顫膽寒,我們每個人都被盯得死死的!每個人都會害怕、恐懼,不能讓威脅聚焦,否則就被個個擊破。因此,我就思考如何轉移壓力焦點?也就是說,須由他人站出,於是,接下來就由蔡朝鵬接棒,各種箭頭、砲口就移轉到他身上。
過了一段時日,再換領導者,整個媒體現象也會跟著鎖定在跑馬燈上的不同人物。於是,到了西門宋江陣大戰鎮暴警察時段,表面上已經是集體領導的『共和體、群議制』,讓對方摸不清領頭鵝,從而大破這一局,安然渡過大陣仗。
人性嘛,我懂一點點。我恰好讀過相關的一些資料,我懂得如何轉移焦點、分攤風險,還有,我們有內部原則,只要那個警察打到我們任何一個鄉親,我們所有人群聚跟你(那位打人的警察?)拚命!那個分局長後來也被嚇到了,自己就縮手了……」
「程○○?」我問。
「對!但在我們的集體行動中一定先呼籲大家冷靜,我們不會先出手打警察,而一旦警察出手打我們,則全庄後勁人就跟你拚命!包括『火貓陣』都要派上用場……」
「火貓陣?」
「火貓陣,以前田單不是採用『火牛陣』嗎?我們要聚集貓隻,在貓身上綁繫汽油彈,引火信,驅貓衝進煉油廠,來個玉石俱焚,爆破掉你中油工廠系統……你們一旦打後勁人,我們也準備了……」(拜託現今溫室中人,不要以保護動物的太平思惟,苛責假設性說辭,此一敘述旨在傳達其意志而已!)
後勁人在反五輕的那三年餘的血戰時期,今人難以想像壯烈的情節,甚至直到1990年7月,貴為當權經濟部長的蕭萬長(2012,147頁)都說:「那時候,後勁到晚上看起來真的是很恐怖,暗暗黑黑沒有火星,家家戶戶都插著『誓死抗爭到底』的旗子啊!」真虧當權者講得出口!孰令致之啊!不是中油慘絕人寰,數十年污染逼到民不聊生,誰人願意集體犠牲也在所不惜?!
後勁人真是鄭成功最後一旅孑遺台灣的性靈血脈。整體台灣人假設具備後勁人一半的精神與意志,絕不可能是如今的一攤爛泥!
然而,劉永鈴絕非秦舞揚之徒,他具備充分的現代抗爭思惟,他絕非血氣之勇,而是生態不服從主義的實踐者。
「……那天(註:1989.4.12)就是鄭懷仁要自焚,我有交代人準備20瓶保力達瓶裝汽油彈……又扛了鹽酸,加水稀釋,不致於傷害太嚴重,萬一出事時,法官會依傷害的嚴重程度量刑,屆時我可回答已加稀釋實情,罪刑可以較輕。之前,我曾經去看屏東養蝦戶的抗爭,他們收集蝦頭浸泡一段時程,然後包成一包包,極為惡臭,用來投擲。發酵後的蝦頭夠臭的,你一旦沾上,不管怎麼洗滌,3天還是臭。而我們得自己想新辦法,要求更進化。
棺材事件時,我準備的鹽酸加了一半水,裝成一瓶瓶、一箱箱,使用保力達瓶則因其玻璃較薄,一砸即破。棺材後面安排一位敢死隊員,那個人非常痛恨KMT,現今已不在後勁,『走路的』,他以前好像是中油員工,因遭誣陷、開除,非常憤懣,時常待在我的西裝店裡。他說:任何行動,我就聽你的,何時要衝、要丟汽油彈、鹽酸彈,只等你一聲令下,我就點火、丟擲。那天,他站在一具棺木上,一手打火機,一手汽油彈,還不時火星塞一按一按閃滅火花,他們就嚇死了……」
§ 遇強則剛,遇弱則柔;目標明確,眾志成城
「……棺材事件時,對方知道我們準備週全,且心理攻防戰、情報戰我們也有諸多準備。那一仗若渡不過,運動就夭折了。過往台灣街頭,一般看到鎮暴部隊陣容威嚇在驅趕群眾時,大家都很害怕,而我們一群人之前常去觀摩黨外抗爭,街頭上打來打去,掛彩也習慣了,我們較不懼怕……」
「任何運動、抗爭,只要時間拉長,氣勢總會消弱下去,而一旦有新的衝突點發生,全庄的人無形中就會再次集結。後勁傳統民風一向如此,我們原本即慓悍,只要有人帶頭且持有社會正當性,立即一呼百應。即令尋常個人小事件,只要是跟別的庄頭發生紛爭,全庄頭立即凝聚,槍口朝外,因而歷來很少有人敢於跟後勁對幹……」
「你就是那3年2個月的實質主導人?」我問。
「我不敢如是說,主要看民情……」劉答,而鄭懷仁加註:「因為我們的運作,一些媒體、社運人士漸漸站在我們這邊,給我們力量,劉永鈴善用傳媒,令其如此……」
劉永鈴接下去:「一開始傳媒將我們導向『暴力團體』,我一看苗頭不對。一個弱勢運動如果太過於強勢,在社會上得不到最多人的支持,該強時刻你得夠強,平常則盡量愈可憐愈好,你總不能一直講要拚死拚活,要給人家怎樣、怎樣!在媒體前更不能講那些啊,你得訴苦,何況我們本來就是受盡霸權欺凌數十年,從來無處申冤啊!你的生命、身體被糟蹋,你本來就是絕對委曲的一群,你又只表達強勢、凶惡,唉啊,人性是情緒幻化的載體,不可能以理性是非去論斷,結果呢?你太強勢就變成你該死!惡魔為何可以得逞?它利用的就是人性的弱點嘛!因此,柔弱不是弱者,一味剛強絕非強者,而是順應著人心,作智慧地轉折……」
「剛才李玉坤在轉述蕭萬長的邏輯,台灣2千多萬人,後勁2萬人,嘸啊,2萬人不是人嗎?你2個人不會照顧,20人不能照顧,2百人可以犠牲,2萬人可以不顧,2千萬人你可以給他們幸福?鬼啦,你騙誰?是『你的』政權、『你的』國家,還是二千萬人的國家?
2萬人的權益在那裏?要我們白白犠牲,都去死?你們在這裏放屎、放尿,繳稅都交去台北,在高雄吸血,到台北開花,區域性的不公平、反公義,地方健康發展都不顧,只成就當權、特權的榮耀、享受與幸福,卻踐踏鄉野、孱弱者的身心,毒害土地環境、萬物生靈,這樣的成就叫做國家發展?!
前一陣子我去過林園,處境大致跟20多年前的後勁類似,林園汕尾那裡,可憐喔,看得我感慨很深、很重。我們好在曾經打拚過,後勁如今街肆、環境才稍微可以看,否則就是如今林園東汕那一庄,它們旁邊的工廠若爆炸,根本無處可逃生,它的東側是高屏溪入海口,西南側是台灣海峽,北西面的工廠一旦大事故,鄉民唯有跳海一途,我要去東汕,必須穿經工廠區才能進入。回想後勁20多年前,目睹如今的東汕,真感慨萬千啊!……」
這等「悲情」我目睹了數十年,和著劉永鈴的控訴,我有點想要逃避。
「你們拚到何時外界助力才算真正進來?棺材事件是那30個人參與?」我轉問。
「粘老師先進來,他一人幫忙設計運動策略、寫陳情、抗議等布條。輔大、成大學生進來時,我很振奮。至於棺材事件,鄭懷仁、蔡朝鵬、王信長、白馬仔……阿河仔的太太,那個賴皮,她拿著宋江陣的『孤叉』,衝進西門內叫陣:『好膽來擱!』她孤單一人衝向鎮暴部隊吆喝叫罵。看到她衝來,鎮暴部隊後退,『喔!這些人瘋了,面的,來真的咧!』人家警力壓臨只會後退,這般人馬卻是死命前衝!她好像是唯一的女性。至於那些人參與,得調帶子出來看,否則都忘了。後來,有人回去廣播,後勁群起而出,衝破封鎖線,也協助人氣,懾服數千警力……粘老師該夜應是在西服店睡覺,他那時已經50多歲了,體力也下降了,他負責文書,他最早教我們如何使用幻燈演講,到處去喚醒民眾重視環保、污染議題。他拿麥克風風頭很健……」
鄭懷仁補充:「後來李三沖加入,我們也做發射台,讓後勁人收看畫面(註:例如1990.3.25)……」事實上進入後勁的仁心志士多矣,足以編撰一大系列,但如今我力量微薄,無能著力啊!
劉永鈴再度進入3年2個月的情懷。
§ 社運領袖的胸襟或氣度
「我連作夢也是反五輕的各種場景,對方已使出何等怪招,或可能殺出什麼步數,我們該如何破解,如何防範於未然,再打出什麼戰術,從一無所有到排山倒海。
對待平平後勁人,如何將阻力化為助力?頭一個就是咱本身愛調整,肚量、氣度得愛夠大。我對待每個人似乎或應該都很好,是發自內心而非表面的作態。別人有過失、錯誤,大可不必計較,只要你支持反五輕。你不必跟我們站在第一線,沒人有資格強迫別人上火線,但你可以位居第二線、第三線,或至少暗中支持也就很好了,不然,就精神上支持也就夠了,無論如何,千萬不要淪為暗中破壞或搞鬼、使壞,沒有負面的拖累已屬萬幸!
我很重視知識階層人士、藝文界、傳播媒體等,一些後勁人最欠缺的涵養、文化,要如何引進協助、湊用上場,又可提昇地方第二代、第三代的成長。
印象中最深刻的就屬成大、輔大學生團進來,頭一次他們做『兒童環保營』。他們編填兒歌新詞,例如〈兩隻老虎〉:
『我愛後勁,我愛後勁,不要五輕,不要五輕;回家告訴爸爸,回家告訴媽媽,反五輕!反五輕!』
喔,這麼一來,小朋友唱出去,就轟動起來了!雖然只來了一小段時期而已,之後,我就帶小朋友說:來,我們來玩遊戲,玩抗議遊戲.我布條寫一寫,2、30位小孩玩得很高興。
「後勁不是很多陣頭嗎?也可以成立『抗議陣頭吧』?!……」我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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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後勁對外來媒體人很是反感,他們人都沒來就可以寫出我們是暴民、暴動!我得慢慢輔導鄉親,你對來採訪的記者,不要不分青紅皂白一昧惡言相向。不要按妮誶(tsah,幹譙;譙,kiau,男人罵人);不要按妮詈(lé,女人罵人),大家得逐漸調整。即令記者沒寫到有利我們的話,即使他們不肯站在我們受害者的角度報導,我們還是得和顏悅色,想辦法要求報導時,至少可以持平一些,一半一半就好了,不要都只站在『資本面』、『經濟面』,你們都一面倒站在經濟面,錢賺那麼多,土地都害了了,你能住那裏?有錢只買一堆毒化物?……」
記得前此,2013年12月9日的集體訪談中,我問及每個人心目中反五輕運動最重大的事件,劉永鈴先提到的是「引進外來文化力量,製造衝突點的智慧」或之類的,餘為棺材事件、火燒塔事件,而且他特別強調:
「那些阿婆仔的精神蓋可取吔(最值得肯定與讚嘆!),11、12月寒天夜,我們辦活動,好幾百個阿婆仔跟我們走遠路……」我感同身受他對草根的感情,立足弱勢的情愫。
還有,我不必問劉永鈴他對公義、正義的概念或想法,我百分百確定,他對當今台灣政經社會氛圍的感受。現今的政客、名人、名嘴,動不懂就要表達「法律之前人人平等」、「自由、公道」、「每個人都有權利、都必須受到尊重」等等,單單這些話語表面上四平八穩,實質上你得看究竟是擺放在何等場合、事件、對象、情境……,而遠比強盜、土匪更惡質的政客、豪霸,其父、祖殺人不眨眼、強取豪奪、「朕即真理」,過往罪孽深重,卻以惡貫滿盈的權勢贏取而來的利益、特權,不斷傳承、擴展,近親繁殖,如今,這些不義、不仁、無道、無德階層,個個享有民主、平等、法治、尊重,試問這些迫害者與被迫害者真的都享有同等被保障、被尊重的權益嗎?歷史、結構的因果享有豁免權,極惡之徒卻又經由社會變遷得到全面漂白,準此邏輯、「道理」,為什麼不可以作惡多端?此所以西方、歐洲發展出「轉型正義」的要求與實踐。而後勁,這個台灣珍寶,堅持的是世代正義、環境正義、人權正義、文化正義,只透過草根基層如劉永鈴、鄭懷仁、李玉坤、王信長、白馬仔、黃進楠……,以及一大票作古的阿婆仔、阿公仔在堅持。每年的228等等,每次看到那些政客、名人在講表面話,明理的台灣人都想吐!誰人不知寬容,有誰不想前瞻?我們要求的,只是一個明明白白!
§ 環保與經濟是良心的比例原則問題
一提到政治,民進黨員的鄭懷仁舉實例大罵:「整個DPP政府真的是很王八蛋!不可原諒!」則KMT如何?!劉永鈴卻淡淡地說:
「我從來不信這些政黨!百姓啊,你得將力量、智能、熱情、知識、資源用在自覺與自決,自己、地方要自行提出主張、理想或藍圖,要明白自身的主權與目標。政黨的利益跟我們百姓的利益不同啊!他們要的是他們的政治、權勢、資源、利益的永續,我們要的是環境、生靈的基本生存權而已。
政治、經濟與環保這三項要如何調合順暢而恰到好處?不能老是『合成油』般,花生油沒花生、芝麻油沒芝麻、環保署沒環保嘛!
我曾經接待過一些成大的學生。20多年前全國幾乎都沒有『環工系』,只有成大有(註:有誤),那些學生跟我很要好。他們有假,摩托車一騎就來找我。我問他們:『經濟成長和環境保護是衝突在哪裏?能否兼顧?』這些奸商、特權賺進天文數字的大錢,卻寧可花在政治獻金,確保齷齪不法、違背良知的勾當可以繼續使壞,也不願以九牛一毛之力,用在他們所造成的汙染或事先的防治。一定得要在我們傾家蕩產,耗損無數血淚代價,才爭取他們做作表態的『環保』措施!
前些日子,我去岡山郭麗霞家再過去些的一個乙種工業區,他們宣稱他們的廢水處理採取生態法,一道一道的程序按步就班,還養魚給人家看。我說你們只勉強得60分,因為你們養的是吳郭魚,要嘛你養鱧魚、蛤仔、蝲給我看。整條化學濃湯的後勁溪,最多的魚種就是吳郭魚、垃圾魚啊!廢水處理一般分三級,一級汰除雜質;二級即濁度;三級除掉重金屬等,必須濾除到不危害生物的濃度,才可以放流到排水道,那一家工廠真的做到了?……」
談到這面向,我有幾十年的鬱結。曾經有位KMT的環保署長跟我說,有些工廠寧願花大錢鑽打很深很深的井,將毒污加壓灌注地下,也不願花小錢,做好本來就該做的污染處理!試問這些「工廠」難道不是特權、國營單位?那位講得出口的署長處理了沒有?
KMT政權製造了半個世紀「環保與經濟的衝突」的鬼話,基本上是建立在台灣不是家的反認同情結之上!從經濟學、生態學原理出發,環保與經濟本來就是「一家」,一體兩面的同一件事,是資本家、特權者賺多少的問題,是這代人與世代子孫權益的分配問題,是欲望與良知比例原則的問題,從來不是環保與經濟存有衝突的問題。對一個從來不是問題的假問題不斷渲染、加工加料,只是邪魔為維持自身利益的污穢與造謠。
全世界那一家工廠純粹是因做環保而倒閉、關廠?拚命要求謀求環保與經濟「兼顧」、「找尋平衡點」、「如何兩全」的研究、規劃,都是「精緻的愚蠢」、「假面善、底層惡」、「背德者的走狗」!環保本來就是經濟發展的基礎,基本成本之一,念頭一轉,邪見與無謂無明立消,19、20世紀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的惡業未消除,21世紀還加碼,整個地球生界怎可能有光明、健康的未來?!
20多年前我罵特權「台灣人」投資1塊錢,想賺進1千元、1萬元、數十百萬元,只賺幾成、幾叭就算「划不來」,當時正是產業東移、南進、西進的時代,如今呢?!台灣進步了?那一件污染事件釜底抽薪、徹底解決?當今全國各式各樣海洋放流水,才是我最最擔憂的問題之一,打死我也不可能相信台灣的海洋放流水,幾十年了,我無能為力,我該如何,拜請上帝、鬼、神啓示我!
我之所以全神關注後勁,正因後勁正要開啟台灣之善,正要建立世紀環境倫理的典範,正要開創扭轉過往3個世紀的誤謬,也正在營造台灣立國主體的根基。然而,光有後勁傳統德性、殉道精神、強悍民風、神鬼加持、英雄好漢等等還是不夠的,亟須全球仁人志士在全方位、多面向的挹注!懇請大家秉持良知與世紀理想共同關注與著力,特別是在中油遷廠之後,國土規劃、健全都會更新、四百年傳統新城再造、永續城市的規劃與經營、真正生態都會永世的營造,等等面向,應會同高雄市政府、在地菁英等等,長期磨合精進與落實。後勁代表的是台灣世紀希望的核心之一!這也必然是劉永鈴的平生大願吧!
而劉永鈴在環保、化工或石化的知識,來自不斷向人請益、自修以及到處參訪的「土法鍊鋼」。國際綠色和平組織與美國史坦福大學合辦了環境教育遊學活動,1989年台灣組隊參加,由林俊義教授領銜帶團,30多人赴美遊學,領隊兼翻譯。後勁即鄭懷仁與劉永鈴參加,方儉、粘錫麟皆前往,是行原本找我一齊去,但我未前行,錯失了一次與後勁結緣的好時機。台灣團在拜訪美國的綠色和平組織、山嶽俱樂部(Sierra
Club)時,播放「綠色小組」在後勁拍攝的紀錄片,可能是白馬仔拍的,地下水抽取山來點火即燃的畫面,教美國人直呼「因打死某(impossible)」!(賴佩如,2008,110頁、215頁)2013年6月,粘錫麟老師進入彌留狀態,而他的〈自悼文〉提到死後遺體捐醫院,喪儀全免,只「如果有場台語歌謠音樂會,讓大家來嬉笑怒罵、調侃鄙薄,就是好句點。」因此,我延請朋友幫忙籌辦,適逢方儉來電關心,說他在7月3日才回國,而1989年7月4日美國國慶那夜,粘老師在華府異常興奮、難得開懷,因而我說追悼粘老師的台語歌謠音樂會就訂在7月4日吧。也在這天,我邂逅了後勁反五輕大將蔡朝鵬、李玉坤、鄭懷仁、劉永鈴、王信長、李錦瓏諸先生,從而牽扯出我到後勁的前引。而鄭懷仁感嘆「因緣不可思議」的內在意義或亦在此!
§ 中心的邊緣,邊緣的中心
─台灣環保人士
呂欣怡教授寫實敘述,五輕動工以後,原本車水馬龍的「反五輕西服店」忽然死寂,再也沒有訪客、電話。她「唯二遇見過探訪劉永鈴的舊友是方檢與屈文義,「都是台語不輪轉的外省二代」!
劉永鈴、粘錫麟、方檢等美國行回台之後,方檢開始大搞「地球日」、綠黨創黨事務。台灣現今的相關活動、團體等,殆屬於第三代、第四代的蛻變,甚或淪為官方收割、喬裝的變態與外殼,基本的宗旨及精神大多已消失。而方檢這個「外省囝仔」,感情濃成膠體或固態,外表似又插滿刺蝟的針刺。想起這些老戰友,往往我只能啞然於造化弄人。
鄭懷仁回憶(2014.2.12)美國行:「我們去UCLA聽取一位美國人講授『非暴力抗爭』……後來我們被中油、政府鎖定為『危險分子』,他們風聞我們準備爆裂物,要炸煉油廠。劉永鈴三番兩次去搜尋,電源總開關在何處?如何一炸而讓全廠癱瘓……」也就是說,劉永鈴的運動觀念、技巧、策略等,源頭包括西方最先進或激進的內涵。
劉永鈴:「我們一開始去加州矽谷看如何處理受汙染的地下水。他們從源頭灌注清水下去,加速地下水的流動,並攜帶出部分的污染物質。到了下游,挖出一個一個孔洞,抽出地下水,並將之處理乾淨、回流,再度打入地下,也就是循環洗淨,彷同洗腎機,他們已經運作20多年了,還是無能完全復原。中油等後勁的地下污染遠比加州矽谷嚴重太多了,必然超過20年也無法濾淨,何況以台灣公權或中油的步調,更加遙遙無期。而且,在暴利終止後,他們還會投資救贖的誠意度剩下多少?
現今到了煉油廠的東門地區,可見設有一支支的管子,主要功能殆即美國那套模式。那天又看到正在打新孔洞,以先進的工技,旋轉快速打進······」
鄭懷仁則插話:「他們才不是真心要整治咧!要整治則沒有第二考量,先關廠、遷廠為先決步驟!我看喔,他們現今的動作,可能只想玩出可以解除『汙染管制區』的數據啦……」
「然後呢?」
「當然千方百計想要繼續留下來,我們猜測他們想要做乙種工業區或種種可能性事業,反正還想再榨取這片土地就是了……」
統治者、霸權暴利集團或既得利益者是上階層、主流、名流或中心嗎?劉永鈴、鄭懷仁、粘錫麟……是邊緣人嗎?我們不是活在同一個世間、同一個彈丸之地嗎?我知道我應該去拜訪中油人士、蕭萬長等等,我更該去向那些主事將毒污灌進地層的人溝通,為他們祈福或超渡,或更精確的說,去虔誠、虔敬地愛他們、關懷並協助他們處理一些不熟悉的事務。劉永鈴、鄭懷仁、絕大多數的你我,都不時處在相對矛盾、衝突、徘徊的混沌的遲疑中,但我從來堅信任何人都有澄明的本質與時機,我不排斥任何一種可能。
§ 蠟炬成灰天地中
觀音菩薩與觀音佛祖是瞬間置換的,聞聲救苦本無苦。台灣人的喪禮上頻常聽見頌唸著《三時繫念》:「……生自緣生,而法性不與緣俱生;滅自緣滅,而法性不與緣俱滅,所以云法性湛然,是謂生而無生者也……諸佛於儼然生滅中,唯見無生;眾生於湛然無生中,唯見生滅。只因迷悟之有差,遂致現量之不一,實乃生無自性,無生亦無自性;悟則生滅皆無生,迷則無生皆生滅……
……萬法是心光,諸緣惟性曉;本無迷悟人,只要今日了!……
夢裡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
何必在死後才來唸頌這些呢?喪禮中最需要超渡的是活人。古人設計這些儀式,並非不懂得死人根本無須超渡,只是因為在人死的情境下,活人較能省思或內溯,這些經文純粹是為生人而編撰。「本無迷悟人,只要今日了」死人早「了」了,只有活人才能今日了啊!死人還作夢嗎?死人還須覺前、覺後嗎?今人也很清楚這些設計,所以有電子花車、卡拉OK、正妹西唆咪(樂團)、脫衣舞、紙糊的電動孝男、孝女及和尚!浮世繪而已。
訪談劉永鈴最合適的方式是不必訪談,無庸書寫。2014年228夜晚之前,我還是正經八百地訪談他。我問他:「我要書寫你,你認為何者須強調?」他答:「我沒想法,我對名份利養無感。」我還是沒趣地追問:「你淡然你家事,我是站在歷史角度,你得談,這是你的責任問題。」
唉!我連他的殘障費月領4千、低收入戶後來被取消(因為他有賣竹筍)、每月菸酒費、姊弟戀的篇章、大戰施琅最後殉國於澎湖的劉明是不是他先祖……雞皮狗蒜事一概清楚登錄。這些只是訪調的過程,書寫則是種選擇。
劉永鈴老早處理好他的生前、死後事,甚至於鄭懷仁還在我面前諷刺他:「說什麼無掛礙,何需安排什麼後事……」這只是兄弟打趣而已。劉永鈴的後事安排:大體迅速燒化,骨灰撒在後勁溪;不設神主牌、不用做忌、不必進塔,回歸故鄉天地自然。而他的一生行徑、精神,業已過戶給後勁年輕新世代。
2008年4月我前往印度「苦旅」,包括參訪全球聞名的石窟群愛羅拉(Ellora
Cave-temples)與阿占塔(Ajanta)。阿占塔石窟內有句銘文:「一個人只要在世間留下清晰生動的記憶,他就會繼續在天堂享受幸福。因此,人們應當在山間建立一座紀念碑,讓它永存於世,與日月同輝」關於劉永鈴,反五輕運動的精華3年,搞得當局昏天暗地、日月無光,無論天堂、地獄、人間,他早已永享「幸福」,遑論與「日月同光」!而後勁、台灣人的口碑上,永遠閃耀著他的名字。
附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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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2013年11月4日,全國廢核行腳來到後勁,筆者邀請劉永鈴向隊員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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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2013年11月27日,筆者首度集體訪談之際的劉永鈴 (聖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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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劉永鈴最推崇的後勁阿婆仔圍堵西門 (翻拍自後勁文物館;2013.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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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1987年9月30日,後勁人前往高雄市議會陳情、抗議行伍中的劉永鈴 (局部翻拍自後勁文物館;2013.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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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坐在楠梓舊街「溪底公」廟前的劉永鈴 (20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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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6.2014年元旦,有劉永鈴陪伴的蚵子寮通安大橋上的夕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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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7.2014年2月11日接受筆者專訪的劉永鈴面色凝重 (後勁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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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8.1990.9.21之後,一樣會到後勁探望劉永鈴的外省囝仔方儉 (中立者,左為陳曼麗,右為筆者;2013.7.4;鹿港粘錫麟老師追思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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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9.竹林一賢,台灣第一羅漢腳劉永鈴先生 (2014.3.4;後勁溪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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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0.1990年3月25日下午,劉永鈴(左)、楊朝明(右)冒死爬上中油高雄煉油總廠廢氣燃燒塔,首度實踐台灣「生態不服從主義」義舉,將反五輕運動推向國際注目的環境問題 (翻拍自《後勁反五輕血淚史》9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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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1.2014年2月12日後勁甘尾會遶境遊行隊伍踏過「平安火」之後,關火門儀式的最後封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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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2.8人抬的神轎踩過「平安火」(2014.2.12;後勁甘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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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3.默片的張力 (2014.3.4;後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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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4.2014年2月12日後勁甘尾會結束後,左起郭麗霞女士、筆者、黃勵爵女士及吳學文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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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5.劉永鈴站在「反五輕西服」店故址前 (20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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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6.「反五輕西服」店今之門牌 (2014.3.4)。此處曾經是後勁「思想活動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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