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4日 星期日

【破布子】

Cordia dichotoma

陳玉峯


  大約1970年代暨之前出生的鄉下小孩,會玩出野生動植物的遊戲五花八門,包括殘虐的行為不可勝數。我以前演講時,隨口一句:「我們幾乎每個人都曾經是虐待動物協會會長,不信的話,大家回憶一下,從小到大曾經做過什麼⋯⋯」,通常大家都會心一笑,難怪先前台灣人往生法事,都會有「求懺」一大節的經懺!
  曾經我要求幾班大學生,寫出「虐待動物的一百種方法」,最好是自己幹過的。然後,請學生反思為什麼去做?如何做?做過之後的心理反應或反映,然後,要求大家去搜尋歷來文獻等,相關於此等行為的討論、生物學現象,等等;最後,探索生物性與人性,從而進入哲思議題,以及教育該如何切入?這是我在談自然生態保育課程的一小環節。心及根源不透徹,表象或形式保育通常只是虛應故事,或摻雜太多很不良的動機、目的、造假⋯⋯
  我是看到破布子的果實,想到螢光綠金龜子爬滿樹;想起龍眼果上最多的鐵金龜(暗褐色);也想起小時候我會以鉛線折成一小部三輪車,上面預留一突尖。然後去抓螢光綠金龜子,以剪刀將牠的左或右下大腳前段剪掉,剩大腿的部分插進鉛線預留的突尖。
  手放開後,金龜子開始飛,可是牠無法帶著鉛線車起飛,只能在地面走動,這就是我們的「童玩」之一的「金龜車」。
  螢光綠金龜子在我小時候數量龐多,隨便田裡、路邊花草果樹上到處都是,隨手一抓即到手,而且牠擅飛。至於鐵金龜量較少,通常插在金龜車上牠也不肯飛。
  金龜車的大小、重量,要折成恰到好處,不能太大或太小。太重,金龜子開不動;太小就被牠帶飛走了,而我們小朋友還要比賽車。
  我不知道是哪位前人想出這等玩意兒,還好,現在已經看不到了。
  我小時候玩金龜車,玩過了,再放走斷了一截腳的金龜子。
  我要寫破布子,想到小時候的金龜車,在此求懺!



  演化進行了36億年,人性、獸性、孽性深重啊!無始以來的浩劫最可能隨時由時下的人魔下手。
  台灣西南半壁有一群植物,我認為是最後一次冰河期或一萬多年來才進入台灣,形成廣佈於南亞、東南亞、華南,甚至澳洲或日本南方,它們的主要特徵:年度有一旱季的落葉性樹種。它們也可能是南島語族遷徙時,有意、無意伴同人種而流佈,我視破布子即這類型的植物之一。
  破布子以台灣西南部年度3-5個月旱季的半沙漠氣候地理區為分佈中心,再隨人種、動物攜帶種實或栽植而遍及全台低地。
  它的果實數量多,是野生樹種直接為人利用、食用者,是台灣自古即廣加應用,農村家戶種植的民俗樹木。
  約1980-2000年代,被戲稱為窮人物種之一,吃食它的中果皮古來已發展出多樣的途徑,配合種種佐料,不一而足,而最常見的,做成一團團如同肉丸大的破布子餅販售或贈送。



  然而,長期、大量食用後,它那中果皮的黏膠質不僅難以消化,更常黏附在腸壁上,久之,造成腸阻塞,張豐年外科醫師告訴我,他動刀比例最高的,就是破布膠的團塊,特別是出家人。至於鳥類、金龜子等動物有無這問題,我不知。
  破布子的葉子闊卵形,毛糙無光澤,加上到了年底前,失水、變黃又常不均勻,既不平整,又不規則凹突,欠缺生機朝氣,可以說垂頭喪氣一般,有時,蟲啃菌噬如同髒髒的破布,故得名。
  然而,它的葉片其實如同慈母,費盡一切所能,將養分輸送給花果之所需,故而果實生長的過程中開始油盡燈枯,儲存大量的油脂在種實內,它的種子含油量超過50%,故而我建議在有庭園的家戶,不妨種個1~3株,形成我們的戰略植栽之一。
  就景觀而言,它可以是搭配型的小喬木,適合於復古式的農舍、農家田園風光,特別是西南半壁,一兼二顧的農村風貌。而都會環境較不適合。

2020年10月3日 星期六

【鐵刀木】

Cassia siamea

陳玉峯

左側最高的一株樹即鐵刀木(2017.12.3;台中)。

  鐵刀木的木材,邊材略為白色,心材從暗褐色到紫黑,且具有黃褐鐵鏽色的紋路,20-30年生或更老的心材,則色彩更濃,加上材質堅硬,重而強度大,能耐鐵刀砍劈,故而被名之「鐵刀木」。這是日治時代的俗名命名。它的英文名叫「孟買黑木Bombay black wood」或「薔薇木Rose wood」,前者表明是印度孟買地名的黑色木材,後者也是指黑色紋理或黑紫色條紋的木材,但後者一般指黃檀木、黑檀木、花梨木等等好木材,而不是專指特定物種。或說鐵刀木媲美一些黑木類的名材。
  網路上搜索Rose wood,跑出來的,多是國際奢華飯店、度假村的訊息,而台北的Rosewood(瑰麗酒店)據說將於2024年開幕。
  所以鐵刀木之所以在日治初期(1896或1901年)引進台灣,殆為日本人的南進政策的佈局之一。它原產於印度、緬甸、泰國、馬來半島等南亞及東南亞的熱帶地區。
  一開始引進台灣後,立即在台南以南大量繁殖,先作為行道植栽,而1919年之後,則在旗山、潮州、六龜及恆春等高屏地區,作為官營造林事業的主要造林木之一,再向南、東、中部擴展造林。
  日本人試驗的結果認為,南台灣的生長狀況與原產地相近,一般15、16年生的行道樹,樹高約10公尺上下,胸徑達30公分以上,但嘉義中埔的植栽17年生,樹高19.2公尺,胸徑19公分,或說胸徑年生長在1~2公分或以上,極為迅速。
  1921年,官方很詳細的計算後,依50年輪伐期、成本的年利率5%、造林費、間伐費、管理費、地租等等,收入則如間伐木收入、主伐木收入等,淨算出平均每年收益為收利率0.243。這是非常好賺的造林(當時)。
  而日本人以鐵刀木的木材製造槍托,也算是戰略造林。
  其他木材特徵等,日人試驗的結果,皆見於林渭訪、薛承健(編),1950,《台灣之木材》,128、129頁,台銀金融研究室編。
  鐵刀木是落葉性中喬木,樹高可達15公尺上下,喬木開花的枝條常向上作三角錐狀突出,因而在花期時,不因樹高而失色。



開花(2017.10)。

花果並存。

  以中部低山為例,2020年花於7月下旬開展,可以落黃滿地至12月。就景觀而言,也是台灣平地「很像個樹樣」的樹。我這樣說是因它夠高大、枝葉扶疏、羽葉偏向精緻形,百餘年來立足於台灣中南部生長良好,是優良的行道綠蔭樹種之一,而其生長快速,木材卻堅硬,且類似黑檀木,故而公園綠地皆合宜,唯植栽時應考量2、30年後樹體高大的寬度,行株距宜加大。


落花。

  它在台灣早已成為多種蝶類的食材,已然成為台灣人造地景的適應化人文物種,是以值得繼續推薦,而且,它在中南部具高度適應力,不大需要「照顧」。

果實。

2020年9月30日 星期三

【有史無料?】

陳玉峯

發現阿里山大檜林的日人石田常平的手稿(1915年)。

  我書寫著樟樹亡國史的系列小品文時,一想到1927年台灣總督府專賣局的《台灣樟樹調查事業報告書》背後,日本據台五十年光是樟樹營林的原始史料,龐大台灣生界、自然史、樟腦(油)經營史的第一手經驗智慧,鼎革之後全然湮滅,我的背脊發寒,望著暗黑天地沉默無語;即使尚有殘存,以衙門囿見、社會習氣,現世瑣事都已忙得不可開交,更乏什麼結構洞見,對台灣數十、百年前的「垃圾」,不大可能會想要從中掏金?

  曾經台灣第一大林場的阿里山區30餘萬株檜木、各針闊葉樹的每木調查,以及歷年來伐木經營的原始資料,完整存檔在嘉義;太平洋戰爭期間,日人擔憂林場史料被炸毀,遂在阿里山築屋儲存之。

  不料,約2004年某日,阿里山耆老陳清祥先生無意間看見清運公司的卡車正在清運掉該屋史料,一問工人才知將回收或焚毀。老先生自青年時期即在阿里山林場工作,也在林管處退休,一時心生不捨,隨手要了多份手寫冊,包括石田常平的《大正四年度大正四年九月分經常部阿里山作業費經費支出證憑書》、《大正四年度物品受拂簿》多冊、《大正五年度現金出納內譯簿》等等,也就是台灣總督府營林局嘉義出張所的多項帳冊等。

珍貴史料付諸銷毀。

  究竟這一屋阿里山日治50年史料有何價值?我無能回答,我只知道我從1981年底開始,陸續靠藉有限史料(很多都是二手),找尋報章雜誌,以及付出最多時程進行幾百位相關人員的口述史訪談,好不容易撰成20世紀第一部阿里山歷史《阿里山——永遠的檜木霧林原鄉》於2005年出版。撰寫期間因為接受林務局委託計畫,才有機會進入某單位,調閱1945年之後的一冊冊阿里山的一筆筆台帳,也才可確定難以計數的第一手資料,隨便舉一個渺小的資訊:
  阿里山現今的大廟受鎮宮真實的由來,除了民間宗教神秘主義式的故事採訪之外,首建木造廟宇的木材當然是就地取材,可是阿里山所有的木材悉皆國有,怎麼可以「私取」?而那時的阿里山人大部分都是林務單位員工,於是他們談好了,取材蓋廟後,由老好人高謙福先生承擔「盜木」主,被林管處移送法辦,「緩刑」(台語叫做「寄罪kià-chōe」)了結。而我在台帳上果然看見這一筆「盜林」記錄,但是,正式記錄就是一小筆盜林案,不會留下跟受鎮宮的任何相關。
  高謙福先生(已故很久了)也是阿里山神木1953年二度雷擊死亡後,爬上神木,釘木板,種植多株紅檜,維持官方版「神木綠意盎然」的執行人。40餘年後,1997年,阿里山神木倒塌半幹(註:神木可能是2株並生而成),後來全幹放倒。(註:我經歷的阿里山神木的故事,跟官方纏鬥多年的往事隨風而去吧!)

已經消失的阿里山神木。

  五味雜陳的是,官方嚴格限制機關檔案只能在該機關內有限閱讀,對研究而言處處制肘,這似乎也是沒辦法的事,我遂想辦法「自濟」,後來⋯⋯,我調閱過的機關在我之後,加設錄影全程監視。也就是說,「嚴加看管」的檔案,最後可能卻是全數銷毀。人類到了21世紀,一樣是在野蠻國度?關鍵在官僚文化及人員的文化素養。
  回頭檢視石田常平這位真正「發現」阿里山大檜林的毛筆手寫「謄本」,1915年他是營林局的書記。
  這本帳冊記載的是1915年8月1-31日阿里山的事業費,共分伐木費18張、集材費11張、運材費19張、製材費6張、造殖費2張,共計66張(枚)。
  第一張是該月份伐木的6位杣夫及臨時僱員的姓名、薪水、每天多少錢。接著是請款書及請領人姓名及蓋章,更有伐木造材的長、寬、造材1尺的單價、是在河合溪區、長谷川溪等之第幾林班內等等;又,借貸單、委任狀、證明書,接著又是數十、百位伐木人員的薪資清單。
  然後,依序記載集材、運材等等實帳薪資。
  我隨意翻閱即知阿里山林場最後一任所長伊藤猛先生在該月份,是擔任集材監督,職稱是「傭」,一天薪資是八毛五,該月工作31天,領了26圓35;也得知後來酒醉殺人的東吾市,當時是「集材雜役」、「臨時傭」,他後來集材技術了得,太平洋戰爭時,為借助人才,把他放出來繼續工作。
  其他的帳冊,有的細到如眠月下線、匪籠住宿處(俱樂部)的毛巾、浴衣、鍋盤等等多少個;有每本藏書的登記;有每種樹每月伐運的株數、材積(每隔5尺長度一欄數據);有員工存款、取扣款的帳冊(90個人名)⋯⋯
  以現今台灣歷史的研究微小到奈米級,則以消失的阿里山史料、檔案,足以「生產」百、千、萬個碩、博士學位!然而,「它」的價值不在於如此膚淺、現實,而牽涉到「史實」、「歷史的解釋」、我最在乎的史心,也就是自伏爾泰以來所謂的歷史哲學議題,我雖然不是歷史學門的人,學習台灣自然史47年,也足以了然文明不是幸福指標、不是演化目的、更不是人類的理性,而只是上帝對人性一而再、再而三的考驗。
  亡者已矣,只寄望現今主掌公共政策者,重要政策等檔案隨時隨地數位化,太容易建檔而不必如同過往的汗牛充棟,徒留或滅跡數不清的,有意義、沒意義的「垃圾」。歷史學、任何學科的無數議題,甚至全球全人類生界都到了「大革命」的時代了!
  檢附我拍照的若干「史料」如下,也就不作解釋了。






















2020年9月29日 星期二

【樟樹(五) ——萬年神木是幾歲?】

 Cinnamomum camphora

陳玉峯

樟樹神木(1986.12.29)。

  號稱全國最大、世界最高的神木林道(和社)的樟樹神木,年齡究竟幾歲?它的樹幹大致已蝕空,取算年輪已然不可能,如何得知其年歲?

  日治時代總清查台灣樟木資源時,已知這株巨無霸,1930年代日人結彩、立牌「神木」保護,一開始即禁採。

  1985-1989年間我在水里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任職時,每上塔塔加地區最常取道神木林道,出入皆從神木旁經過。該林道是民間伐木林業者於1960、1970年代所開闢並伐木營林,1977年南投縣府曾經建請公路局將神木林道拓寬,作為新中橫公路的支線,但未被採納。

  1990年代以降,神木林道逐漸荒廢,1996年賀伯災變,土石流掩埋至神木基腳,林道下半段算是全毀。1997年夏,由嘉義林管處打通下半段,但千禧年以降僅神木村聯外段落暢通。

  我在1987年11月,以15個工作天,完成對神木林道殘存的天然闊葉林的調查,報告編入拙作《台灣植被誌第六卷:闊葉林(二)上冊》251-298頁。當時神木所在地盡屬伐木、造林多次之後的破碎林分,因為神木的緣故,我還是設置面積約2,800平方公尺的樣區,將立木全數登錄於平面相對位置,簡化後如下圖:



  樣區樹木編號、樹高、胸周、胸徑及胸高斷面積如下表:


  當時,我以目測決定這株樟樹神木高度為50公尺、胸周量得1,570公分,換算胸徑為500公分。

  2018年有「找樹的人」團隊,以儀器測得樹高為46.4公尺,登錄在世界神木網站上,說是全球最高的樟樹。後來,由3D建模矯正,說樹高應該是48公尺。

  看了現代儀器的測量與校正,相較於我在33年前的目測相差2公尺,誤差4%,但我調查時尚未發生「第二次」土石流掩埋(註:1959年87水災也發生土石掩埋至神木旁),如果扣除地面誤差,我對當年的目測頗感欣慰。

  我曾經口訪神木村耆老,據說當年伐樟製腦的工人想接近神木伐採時,頭會暈眩、身體不適,因而不敢伐採。這是台灣各地神木由來的「標準說法」,樹大即為神的民間萬物有靈論或泛神、泛靈論的基本台詞,事實上是日本人已設保護使然。後來,部分腦丁在此建立聚落,神木自然而然成為自然崇拜的對象,更後來,有人設土地公神像祠等。

  1987年我將神木附近的破碎林分訂名「瓊楠・假長葉楠・台灣雅楠・樟樹優勢社會」,當時,神木東側約10公尺處,另有一株樟樹也不小,胸徑為223.9公分。

  這株全球最高、胸徑全國最大的神木的數據,將近百年來有種種說法,端視誰人的測量而定。而1980年代的地圖等,即已標示為「萬年神木」,萬年是種「尊稱」,如同「文學化」的「白髮三千丈」。

  依據1970、80年代的估算,一般都說神木高齡1,500歲,而2、30年前,台大實驗林黃英塗先生告訴我,絕對不可能有1,500年,依一些林學者及他自己的估算,應該是800歲。

黃英塗先生與我(2013.3.10;台中)。

  以1987年我的測量胸徑500公分,依據日本人詳細測量、剖解的120年生樟樹,年均胸徑生長為0.67公分,則神木齡為500/0.67=746.3(年);依據一株145年生的年均生長為0.71公分,則神木齡為704.2年。
  然而,隨著高齡化樹木的生長速率變慢,所以700-800年都可能低估。如果化為曲線方程式外推,是可以估成千年,我想這是樟樹的極限。
  如果取樹心等物質,做碳14的檢測,以誤差率而言,恐怕也無法說出準確度。
  考量種種因素,這株神木我會估成1千年。

樟樹神木(1987.11.8)。

樟樹花序。

樟樹花序近照。


樟樹樹皮。

樟樹樹皮易發生附生植物。



2020年9月28日 星期一

【可愛的學生】

陳玉峯

  「主任您好:

  關於您之前上課說的『向我們募款十年後』,我想人生無常即是有常,既然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會不會有十年後,不如現在就開始做起。

  我這一年已經以打工及獎學金的方式存了一點錢,想請問您是否有值得信任的單位建議我設為捐款的對象?⋯⋯」

  一位去年修我課的成大學生捎來如上訊息,因為他記得我在一堂〈土地倫理〉課上,我講述我以濁水溪的鐵板沙「募款」的故事之後,轉向聽課的學生:

  「如果你肯定我一生所作所為,我要向你們募事、募款,你們要在十年內做十件、百件有益於社會公義的事,如果你沒有自身實踐,則你必須捐十萬元,不過錢不是捐給我,而是捐給你認為真正為公義奮鬥的單位⋯⋯」

  通常我不會給人建議做什麼、捐給誰之類的,我一向強調日常生活中,龐多的大大小小的選擇,累積出一個人的人格,人只能向自己的良知及上帝負責;真實的理想,

都是從現實的每一小步打造起來的。

  我回給這位可愛的學生:「你有顆美麗的心,只要是真誠的心念,哪怕是一塊錢,天地都接收得到。想一下,現在台灣最需要的是什麼?⋯⋯」

  我相信學生、朋友,如同山林一草一木,都是台灣善根。

  長年來每接收到此類的訊息,我大多快樂一秒鐘,然後就忘了,今天我記下了這一秒,祝福無窮台灣的善根!


2020年9月27日 星期日

【樟樹(四) ——生態特性】

Cinnamomum camphora

陳玉峯



  日本人徹底調查樟木的目的,在於清清楚楚掌握天然林、人造林所有動態消長的樟樹各項原料資訊,從而編制製腦的施業計畫。
  他們測量、運算、統計天文數字的數據之後,歸結出每年變動的運算公式:

  B=A{1+(0.0P-0.0X)}

  A是當初的材積或樟腦、油類的蓄積

  P是材積或樟腦、油類的生長率

  X是對當初材積或樟腦、油量跟消耗量(使用量)的百分率

  B是第二年初的材積或樟腦、油類的蓄積

  每年統計分析整個事業的全盤運作及發展、前瞻。

洗水山區的年度估算。

  或說,他們計算出樟樹約180萬天兵,每位天兵的體能狀態,手上擁有幾粒子彈,每年可補充多少火力,每年陣亡率有多少?每年培育多少生員兵,子彈生產率有多少,通盤動態計算兵員火力儲存庫,每年盤點而發動生產戰線!
  就生態資訊而論,樟樹在各地詳實的數據,即令現今全台灣低海拔的原始林幾乎洗劫一空,而這份報告至少可以配合植物社會調查,提供探索原生生態系的諸多線索,無奈也慶幸。
  總的說,他們徹底掃過的72萬弱公頃的林地,胸徑大於21公分以上的樟樹(含枯死木、倒木、根株)有近175萬株,換算出平均每100x100平方公尺只有2.4295株,而小於21公分的幼木(分2級)只有325,723株,幼木比成年木是18.63比100;幼木佔總計的15.71%。
  這些數字在生態或物種更新代表什麼意義?
  先舉楠梓仙溪海拔約1,800公尺的一個我所詳細調查的闊葉林樣區來說明。在1,734平方公尺,也就是0.1734公頃的林地內,長尾柯有35株,所以1公頃理論上約有202株。1987年調查時,胸徑小於20公分者有22株;21-30公分者1株;31-40公分2株;51-60公分1株;61-70公分2株;81-90公分1株;91-100公分1株;101-110公分1株;111-120公分1株;131-140公分1株;191-200公分1株,這樣的胸徑代表年齡結構類似反J型,也就是幼小木最多,隨年齡增高大致上個體愈少,我們認為這是永續存在的族群。以20公分以下的植株,佔所有族群植株的62.85%。
  到了2002年,也就是15年之後,死了5株,新增12株,顯然族群健康發展中。
  狹葉櫟有18株,20公分以下有10株,佔55.6%。15年後,死1增2。
  瓊楠有126株,因為樣區中最大徑木僅30-35公分級,所以將直徑級縮小統計。1-5公分級有75株,佔60.0%;5-10公分有34株,佔27.0%,兩者合計達約87%。
  15年後,瓊楠株數增加1.311倍。
  長葉木薑子有49株,5公分以下有20株;10公分以下有16株。兩者合計36株。佔73.5%。15年後死10株、增加14株。
  我們解讀諸多樹種的動態變遷,確定原始森林中最典型永續存在的樹種,樹齡愈小、株樹愈多,這是大原則。

鳥類傳播的樟苗。

  而全台灣的樟樹小樹僅佔15.71%,有別於原始林永續樹種反J型的年齡結構,而它毫無疑問是原始或天然林的林冠第一層大樹,密度卻是很低,夥同它的種子靠藉鳥類大量空投傳播,而它絕非次生系列樹種,加上個人的調查經驗,等等,教我下達樟樹是海拔約1,500公尺(上部界約1,800公尺)以下,低海拔山區中、下坡段的樟科(例如假長葉楠、霧社禎楠、瓊楠、香楠等等)優勢林型的伴生型大喬木,局部小區域容或密度較高而狀似小面積純林,但基本上綜合台灣闊葉林的特徵,樟樹並無典型純林的存在。它,天然更新最主要是靠藉老木死亡、林冠破空,或所謂的孔隙而萌長新株,或局部小崩塌或林緣等,啟動苗木的發生。
  也就是說,由天然林野生族群來判斷,樟樹是中、下坡段卻傾向陽性的樹種,而以它極限樹齡可逼近800-1,000年的高齡,加上飛羽族的高效能四處傳播,形成廣大的分佈領域,隨時隨地逢機適緣而更新。
  藉此生態特性,高發芽率的種實提供寬闊生態幅度的造林皆易成活成林,而且,透過次生代謝物的歧異多變,可知其化學生態型(ecotype)發達,是生態演化上生機旺盛的物種。
  高度變異的生態型也包括生活型或樹形,從灌木體型的山鳥樟(恆春半島的栳樟),到高達50公尺的昂然直立巨木(神木林道的樟樹神木),乃至溪谷型橫向發展的披散樹形,不一不足。
  因此,就景觀栽植而言,取材油亮麗葉,純台灣味的大喬木,毫無疑問樟樹是首選之一,它擁有太多優點,況且,它的生長速率、樹皮美麗、綠葉每年完全更新一次、精油芬芳等等,都是它的優點,然而,一般家庭庭園以小面積故,不宜種植,蓋樟樹是台灣少數大格局、大氣勢的潛在巨木,也是很重要的戰略植栽,而台灣林業單位更該重視在人工林地上大量造林、養護。
  上述的「大數據」引證,只是日人報告的3個數字,日人有沒有注意到苗木之有無?從報告的文字是可以說「有」,因為:「⋯⋯未滿7寸者當作幼年木,再以3寸為分界,3寸以上者為大的幼年木;3寸以下者為小的幼年木加以區別⋯⋯只算有幾株⋯⋯另作成樟幼年木調查簿。」3寸約9公分,我估計為13歲;7寸是約21公分,約21-22歲之間。
  我認為他們的詳實調查是不大可能照顧到5年生或以下者,所以幼木的比例必然是低估。然而,我在全台灣各地調查中,林下是沒有樟苗的印象,所以以上我的推論應該可接受。
  除了全台數據之外,我另舉小區域一例證檢視:
  1922年6月,日人調查苗栗泰安洗水山區的7個林班,面積共2,584町,合約2,563公頃。(註:當時是新竹州大湖郡洗水山區)

洗水山7個林班幼年木的統計表。

  此中,列出大的幼年木446株、小的幼年木495株,合計941株,也就是每公頃才0.367株幼年木(22年生以下)。而芳章立木有1,351株、倒木2,059株、根株745株,合計4,155株。油樟立木734株、倒木1,573株、根株430株、合計2,743株。本樟立木987株、倒木2,995株、根株841株,合計4,823株。
  特殊木的陰陽樟立木1株、倒木1株、根株2株,合計4株。冇樟立木8株、倒木2株、根株6株,合計16株。牛樟立木173株、倒木67株、根株14株,合計254株。
  以上,所謂樟木總計11,975株;則幼年木合併,只佔7.29%。
  只以生立木計算,所有生立木包括幼年木總計是4,195株,則幼年木的比例是22.43%。相對於全台灣的15.71%是高了一些,但是,仍然屬於偏低的比例。即令他們遺漏的苗木也估算進來,我認為也不可能達到典型的永續反J型年齡結構,所以我對樟樹原生狀態的生態特徵判釋,也稍微可以放心。
  很有意思的是,各地調查的結果突顯出原始森林中,樟樹的倒木、根株數量龐大,以上述7個林班而論,倒木6,627株、根株2,016株合計8,643株,是生立木(幼年不計)3,072株的2.813倍,帶給我對台灣低海拔山區枯立倒木、根腐林床的另番想像,而這些枯倒木及根株的含油腦量驚人,難怪日本人會痛斥以前的伐樟取腦極為浪費。
  我也想到這本調查報告只列舉極少數的帳目數字,而原本存放在專賣局龐大的每木台帳,以及各類試驗、運算,乃至種種第一手的台灣生界資訊,如今大概都付焚場,我只能望向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