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12日 星期三

【台灣土地倫理的補充說明】


陳玉峯



祭祀為何使用鮮花?因為鮮花來自土地生界,凡來自土地者皆該回報土地,鮮花也是人同土地、神明聯結的橋樑之一。
為什麼祭祀或種種場合會使用鮮花?只因為美麗、芬芳、色彩或造形多樣?
紫花酢醬草。即今一般所謂的「雜草」,也是我同自然、土地聯結的,美妙的天橋。

最根源的一個理由是,凡來自土地、自然的,都「該」虔敬地回報自然、土地,這是隱藏在祭花背後的象徵型抽象意義。更內裡的緣由在於宇宙的所有事物,皆存有不等程度的「意識」,目前所知,人類具足最強烈的意識,但似乎少有人以自己的意識,探索萬事、萬物、萬象的意識。
槭葉牽牛有種深邃的美感,流露形而上的意識。
        工具型的意識形式包括理性、感性的力量,驅使著人類永恆地創造。理性衍展出科學、數理、物化的系統知識及活動;感性衍伸出直覺型之同萬象的聯結。慈悲心大致就是自己的意識聯結到事物的能力,而相對暢通或極度的聯結,或可叫做「同體大悲」,因為此時,自己的意識已經聯結到宇宙所有的「被造物」,從而體悟自己以及任何事物的意識實乃同一,且可虔敬任何事物,視神在所有被造物之內,包括自己。
其實不只花果,萬象共有底層的大化意識。圖為朱蕉的紅葉。
油桐落葉。
黃槿枯葉的祝福!
每片綠葉則各自詮釋「上主所造,必有其用意!」圖為斜方複葉耳蕨的小葉片。

宗教的運作效應,正是將人們的意識聯結到宇宙中的各種意識,也是將我們聯結到大自然的橋樑。而宗教唯一的特徵表面上是「超自然的靈驗」,究其實是各種意識的聯結,上述祭花本身,就是將自己的意識聯結到大地與陽光、空氣或自然本身。
        由於人們多世代以來,滯留在唯物史觀的文明表象,對自然的聯結甚至被稱呼為「自然崇拜」,例如台灣人之拜茄苳公、大石公等等,而將茄苳公、大石公視同自己以外的「神秘的外力」,因而「信者」放棄自己的意識去倚附;「不信者」斥之為「迷信」,兩者都忽略了聯結的一體性,而主體意識卻丟失了!

台中市中港路後壠仔茄苳王公。
台中市中港路後壠仔茄苳王公廟。

茄苳王公神像。
  201363日,我被一群拍紀錄片的學生及在地郭耀泉里長的堅持,強邀請去勘查、搶救台中市中港路的「後壠仔」茄苳老樹,該巨木旁設有「茄苳王公」小廟。勘查其環境及樹體早已中空腐朽後,我走向大樹幹。此時約午後1點半,我一抬頭,赫然看見略斜射下來的陽光,照射在離地約2公尺處的樹幹。明亮的光斑上,浮現兩個字:「玉峯」!



巨大茄苳王的樹幹。
 
巨大茄苳王的樹幹上浮現玉峯兩字。

  起初我認為是有人惡作劇,故意造字要我來協助搶救老茄苳。我爬上去檢視、撫觸,卻發現那是純自然浮凸的樹皮字形,其他人來檢驗都無疑義。於是,一些「靈異」的傳聞就傳播開來,反正後來市政府從善如流,即將動工的28層大樓「被迫」休工,成功地保全該地環境(cf. 陳玉峯,2014,《私房菜》,188288頁)。

        該故事及生態內容我已書寫了將近百頁,在此不贅述。我想談的是,我對「浮字」的心態或看法。
        當下我的感受是有趣的巧合,我完全沒有什麼靈不靈異的聯想,只想說好吧,我就來整理茄苳的生態傳奇,提供搶救運動的學理引據。我花了20天時程寫完茄苳故事,623日,備妥幾份文稿提供給民間及官方,一份拿到「茄苳王公」小廟,向著綠色面孔的雕(神)像拜說:
「茄苳公啊!我能做的已經勉強完成了喔,剩下來的,您得自行發威了喔!」
 印度菩提伽耶的大塔。
心態重點是,我與茄苳王公、天地萬物是對等、相互敬重的,視「神」在萬物之中,在我身心之中,意識是一,而無差別;差別在形相,不斷流轉的生滅萬相。我在印度菩提伽耶所謂佛陀的金剛座前也是一樣。(註:三片菩提樹葉的故事)然後去金爐燒給「祂」!先前我前往印尼蘇門答臘搶救熱帶雨林,回台完成書稿,亦然。

菩提伽耶大塔後方的「金剛座」,在這裡發生我跟佛陀要菩提樹葉有趣的故事。
如此聯結、對等而一體觀,我在鎮西堡泰雅族部分人士的對談中,隱約察覺Ga-Gar之於他們,也有相似況味。至少部分泰雅人對其河川集水區系整體「大神」Ga-Gar的觀念是對等的整體觀,並非臣屬或附屬的關係。
泰雅弟兄伊諾與筆者。
鎮西堡的Ga-Gar是整個生態系。

230年來我談土地倫理,總是藉由傾向唯物史觀的語言來詮釋。我對土地倫理的定義:

火耕文化。
一群特定的人,生活在特定的環境空間(生態系),接受該地環境的制約,長期磨合後,產生特定的生活型(生物謂之growth formlife form;人類或可稱之為文化型,例如火耕、火獵文化),這種生活型既有利於種族繁衍於不墜,也有利於環境生態系之永續發展。這種生活型當中,關於族群個人對環境行為的約束,形成集體遵守的「該然或不該然」,是謂土地倫理。
因為倫理學就是探討理想的行為,也是道德的原理。
這樣的界說較有理解性,可是欠缺過程、機制在精神層次的充分詮釋,所以在此我要補充說明之。
任何人種族群到達新的環境,一定得受制於該環境的先天條件,而能存活下來,當然取決於在地環境的資源及族群的創造力。在地生態、環境資源的一部分或大部分,隨著時間進程,轉變成為該族群生活的物質或生活型,以及精神或文化內涵。人類史上最大的生活型便叫做遊牧文化、農業文化、海洋文化、極地文化等。到了20世紀,隨著航海技術之貫通全球,勘旅全球的地理學家、博物學家深深感受從赤道到極圈生態系的秩序的變化,以及生活型的多樣,等等,發展出「地理決定論」的唯物史觀(最通俗的譬喻如:將英格魯遜人的族群遷移到黃河流域,其所創造的文化,還是叫做中國文化)。
相對的,過往我觀察的理解,若將東西方二分為唯心與唯物,東方的唯心在印度轉化為宗教;在中國則蛻變成倫理(宗教被人倫取代掉),而且,華人的人文倫理強烈地蓋過宗教神明、自然倫理,神明系統臣服於專制強權,接受其封勅及支配,華人並將這套「祖宗家法不可廢」帶到各地的華人圈,死硬地拒絕與在地環境合體,我稱之為「文化決定論」(相對於地理或環境決定論)。
而建立台灣華人的第一個政權的鄭成功,並非典型的華人文化,至少童年的形塑期,是處於「八百萬宗教」或自然神教的日本,而他的父親鄭芝龍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加上鄭氏王朝的主力又是閩禪文化很深的漳、泉,因而建立台灣華人拓殖史之初的「海洋文化、邊陲文化、東西運會文化、原住民文化」,成分非常複雜,更現實的是,那是政治動盪、種族傾輒、氣候變遷都很劇烈的時代,西元13501850年間是小冰河時期,年平均氣溫比現今下降了11.2 °C(註:因計量與20世紀全球增溫部分重疊,故實際上數據應更大),因而天文、地文、人文、生文的變動都很大。
好美里(魍港)傳說中的「黑財窟」。
菲立辛根堡遺址。
明、清時代大台南地區所謂的「倒風內海」,34百年來極為劇烈的滄海桑田自不消說,魍港(今之好美里)黑財窟、菲立辛根堡的傳說,也可歷歷在目,就連我的老家笨港,據說1621年顏思齊登陸在今之北港鎮郊的水林,我在1980年代計算過,已經遠離海岸線18公里,平均每年形成海埔新生地達48公尺縱深。
就是這樣的地變、氣候流年,導致1683年東寧王朝投降清國,「冬11月始雨雪,冰堅厚寸餘」(《諸羅縣誌》,1717年;小冰河期的寒潮);而急水溪入海口乃至南鯤鯓、蚵寮一帶海灘的白花馬鞍藤滅絕,卻留在民間王爺信仰的神話故事中,夥同台灣海棗等,象徵台灣的鼎革,以及鄭氏王朝最後政治內鬥的不幸(cf. 陳玉峯,2013,《蘇府王爺》,245260頁)。故事背景簡化介紹如下。
鄭經反攻大陸征戰期間,將台灣政權交給他私通他弟弟的奶媽(註:昭娘)所生的鄭克𡒉。鄭克𡒉年輕有為,同陳永華的三女兒結婚。鄭經大敗回台灣後喪志,很快就死了。鄭經尚未入殮,一場宮廷內鬥上演,鄭克𡒉被殺害,太太挺著大肚子絕食七天後自殺,而這之前,陳永華已被鬥倒,詐死逃往果毅後。鄭氏王朝即將終結。
鄭克𡒉一門三屍被害的理由是中國傳統的「倫理」,他們不被鄭氏王朝的「正統」所承認,而台灣人民不服這種汙腐的濫用倫理,一開始創造鄭克𡒉一家人的鬼魂經常出現,一直在照顧著鄭氏王朝。後來,鄭氏王朝被創造為南鯤鯓代天府的五府王爺廟,毗聯的是象徵冤死的鄭克𡒉的「萬善爺囝仔公」,代表歷來台灣鄭氏王朝暨荷蘭時代冤死的所有鬼魂,為鄭克𡒉出氣,於是,代表「正統」的王爺之「神」,與代表一門忠烈卻不被承認的無主孤魂之「鬼」,為爭廟地,展開了一場場劇烈的神鬼大戰,戰場就在今天南鯤鯓代天府廟前大廣場牌樓處。後來,靠著觀音佛祖及保生大帝出來調解,終於安靜下來,形成今天的神鬼同構。


南鯤鯓代天府廟口超大廣場牌樓處,正是神話故事神鬼大戰的古戰場所在地。
代天府正是鄭氏(東寧)王朝的象徵。
所謂五府王爺可以是明帝國最後的五王,可以是鄭氏王朝鄭成功、鄭經、陳永華、寧靖王、鄭克塽,隨著世代多所變化。
代天府後殿原本應該是「觀音佛祖」,如今竟然變成「觀世音菩薩」。
代天府中軍府最直接表明是鄭成功。
南鯤鯓囝仔公(萬善爺)的神話故事。


南鯤鯓萬善堂涵蓋鄭克𡒉及歷來被王爺排斥的「非正統」孤魂集合體。
囝仔公萬善爺最直接象徵鄭克𡒉
蚵寮保安宮代表更古老或第一代王爺廟的再生版。
保安宮後殿是觀音佛祖,代表原汁原味的禪門。
這些華人編杜出來的神話故事精采萬狀,也利用了已經滅絕的白花馬鞍藤、台灣海棗、林投等海岸植物,作為倫理、精神性的象徵。
更有趣的,華人以急水溪的「九九八一轉」代表鄭氏之前台灣人的無政府主義,稱呼急水溪為一條「盲龍」,不能團結,也沒方向,直到鄭成功以民族氣節及倫理傳統,建立台灣政權,鞏固了台灣內部,因而山洪暴發也沖倒不了鄭氏王朝,更引導急水溪流對抗來自中國的海嘯。這股穩定的精神力量,便由南鯤鯓廟後的一株「白桄榔樹」(白色的台灣海棗)作代表,就是這株台灣海棗在引導著急水溪的左沖右轉,它的葉片無風也會轉動。
急水溪出海口及台南海灘的白花馬鞍藤滅絕,象徵鄭氏(東寧)王朝的覆滅。圖為綠島的白花馬鞍藤。
鄭氏王朝神話植物之一的林投。

急水溪古稱「盲龍」,我將之解讀為「無政府主義」。
急水溪入海口。
不幸的是,有個「失德的和尚」,偷偷砍倒白桄榔樹,也就是象徵施琅之搗毀鄭氏的民族意識及倫理情操,當樹倒下時,整座鯤鯓山悲鳴了三晝夜,接著海嘯(清兵)、山洪(台灣人民)敗壞了第一代的王爺廟,直到1822年,靠藉神靈顯聖(陳永華設計出來的禪門觀音法理),才讓王爺廟二度重建,形成今廟。
澎湖媽宮的施公祠,奉祀的是施琅。
施琅神像背後是被清國收編為官祭的媽祖(施公祠)。   


直到今天,後勁的聖雲宮神轎出巡,轎前一定要有一婦人,拿著台灣海棗樹葉所編成的掃帚,作勢「掃淨」,因為後勁地區代表鄭氏王朝最後的精神基地。(拙作《環保神明大進擊》敘述後勁反五輕運動的精神支柱,承襲這股隱性文化)
急水溪神話植物台灣海棗。
直到今天,後勁聖雲宮保生大帝神轎出巡時,必須使用台灣海棗葉編成的掃帚作勢掃淨。

後勁聖雲宮保生大帝鎮殿神像。

相對的,原住民的土地倫理進臻合體的自然宗教,且因之而發展出底層的保育文化,我認為魯凱的大小鬼湖,將祖靈入籍台灣山林,正是典範之一。而華人的草根自然情操始終存在,卻無法演化為完整的信仰內涵,另以黑色幽默之類的文化型式流佈。這是我在1990年代強烈的感嘆,也是我為什麼稱呼華人乃「文化決定論」的原因,華人文化阻絕了自然土地認同意識的深根化,也不斷摧毀原住民的自然文化。這些神話故事及自然物種或水文象徵,在此我無法交代細節,只想摘要出一大重點,鄭氏王朝短短22年時程,卻緊密地聯結台灣山川、自然物的變遷,建立土地倫理的初階,包括果毅後的諸多傳奇等,然而,我認為基底還是文化決定論的調性。清國統治時代,人民將鄭氏王朝神話化,實乃政治迫害下的不得不然的手法,但隨著時間久遠,自然物愈來愈式微。華人之於台灣生界的聯結程度,始終不能進入物我意識對等、相互尊重,也無能發展出真正一體成形的意識共同體。
長年來或我在大學開授《自然與宗教》的課程,強調前述東方文化之大分為兩大類型,在印度,所有哲思滙歸宗教;在中國則蛻變為倫理(專制帝國統治術),也形成強烈的人本中心,其結果,如同林˙懷特在批判基督宗教的「代替上帝管理大地」異曲而同工,因而無論唯心或唯物系統,只要「中心化」一強烈,「聯結」的能力就下降,而我講〈土地倫理〉議題,大抵就是唯心、唯物的若干解放,透過一個個故事,啟發人心與自然、萬象或宇宙各面向的聯結、尊重的,本來就俱足的能力。
﹝後註:清國統治台灣以後,以教佐政,反清志士也以宗教抗政,但宗教聯結自然的功能全面消失﹞

北港朝天宮媽祖廟(反清)。清國瞭解媽祖信徒反清之後,開始收編媽祖廟。施琅消滅鄭氏王朝後,更在台灣廣設媽祖廟,相當於情報中心。然而,還是有幾間反清的媽祖廟,例如北港、魍港太聖宮等。
北港媽祖廟的千里眼是紅色的。
北港媽祖廟的順風耳是藍色的。
藍色的是千里眼(屏東慈鳳宮)。
紅色的是順風耳(屏東慈鳳宮),代表清國的「豬羊變色」!
澎湖媽宮城隍廟「你來了」!
澎湖媽宮城隍廟「悔者遲」!
澎湖媽宮城隍廟「死後的清算」!
城隍爺「功存捍衛」;「當日肆無忌滅理壞倫君何幹去?今朝悔已遲披枷帶鎖爾自惹來!」
「六大司」之「速報司」:「速知革面修非晚;報應臨頭悔已遲!」
北港義民廟:「古民族未可輕視;真英雄大抵無名」
鎮賢宮:「誠心敬吾無拜無妨;行為不正百拜無用!」
佛山觀音殿。
「若不回頭誰為你救苦救難;」
「如能轉念何須我大慈大悲!」
北港慈德禪寺的「觀音佛祖」
六和敬!
黑龍師醫鞋院vs.北港修鞋伯仔(不是我的,一分不得取!
北港水果攤(是你的,一分不得少!)。
台中蓮社「講經之地例禁募捐」!2012.8.9
台灣宗教的墮落,五路財神廟的大元寶!
「這樣拜才有效(錢」!
「黃色小鴨」夜市版。
 
「黃色小鴨」變態版!
三太子的原初意義?
「陶冶人生的最後一場戲」!

陳定南「莫使大地赤裸,勿讓綠野生瘡」!
我在做什麼?
1984年貝殼砂;19881216日除夕濁水溪的鐵板沙。2010120日翻出。
第一小瓶「鐵板沙」在2010123日台南富強教會義賣30萬元
我一生志業之一。19世紀末,西方人搖著獨木舟上溯台灣低地溪流,岸上殆為低海拔熱帶雨林,白榕、榕屬樹種盤據石塊上,氣根、支柱根顯著,多附生植物,林下以山棕為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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