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類似拍攝自然影輯或紀錄片者,刻板卻言之成理的專業倫理之一:不准拍攝者介入被拍攝對象的情節,包括生死存亡之交,因而有些情境下,客觀者遠比主觀者更是不堪、矛盾、掙扎與痛楚。
也跟歷史學者一般的扭曲,明明人類沒有客觀的歷史,撰寫者更是正經八百的主觀與偏執,卻可「騙人騙到自己都相信」!
而我沒此等困擾,本書徹底是感情置入的撰寫,有時卻反而相對客觀,因為我從時空背景、歷史厚度揣摩起,我一向欣賞湯恩比可以同歷代鬼魂對話,且可以由淳厚的同理心,摸索出更是相對真實程度的「事實」。
一直認為以我研讀李前輩著作的感受,心靈直擊的交會、體悟,我一定可以訪問到「識貨者」,只是年代稍已遲誤,且過往時代的氛圍文人,不僅相輕(如今則相濡以沫,爭相結納成團而交互捧場),要到落款文字,大概偏向傳統「三達德(立德、立言、立功)」的「標準」或典範。而我所訪問者太有限,且偏向親戚,在「路燈正下最黯淡」的習性下,似乎一直未能獲致對李前輩中肯的評價。因此,在本書撰寫過程中,我必須隨緣不斷口訪。
李木曜先生伉儷(2016.10.27;永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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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如是縹緲思緒下,2016年10月27日,我在台南永康與李木曜先生的對談中,果然獲致晶鑽似的一句評語。然而,我了然,李前輩的歷史意義,有待我的畫龍點睛,但最真實的評價,絕非個人自我膨脹式的論斷,而是在於綿延數百千年,台灣普羅素民無功之行、無德之德、不假外求的內在修為與人間實踐,也就是自我破除原本就是妄相的自尋煩惱,體悟人生境界可以是自由無限而馳騁造化,且隨緣濟渡眾生、萬象,卻不著一相啊!
19世紀初(1820年之前?),祖籍中國漳州的李玉河氏,跟著幾位弟兄來到了現今劍湖山遊樂區的淺山拓殖,不論是政治性避禍,或不可考的任何理由,似乎一心朝向蠻荒。不久,即東進深入到今之瑞峯的原始山林地區定居,而且,李氏的三個兒子:李招田、李招勇及李招文,一段時間後也再度分往不同的區域發展。其中,招勇這支,他帶著兩個兒子,越過清水溪,拓殖於草嶺。而李招勇氏就是李木來、李木曜等9個親兄弟的祖父。(註:依李前輩《梅山鄉的全貌》敘述,先是李招文拓墾,再交給李招勇)
也就是說,我所訪談的李木曜先生(1934年生,小李岳勳前輩14歲),他的父親李進跟李岳勳的父親李我,是堂兄弟,而且,三代之前,已經以清水溪相隔兩岸,生活圈形式相似,但人際已分割,多了多層距離的美感,時而模糊朦朧,不顧精準年代,而只剩意象。
我問木曜先生:您何時認知李家有著李岳勳這號人物?
「我6歲就知道了!說到他,真的是我們大家族的一個偶像啦!
那時候他在台灣總督府工作。那個總督長谷川清,有天聽到他在朗誦古代的詩詞,因為總督本身喜歡漢學,立即找他談話。總督驚訝於他漢學的底子深厚,連說喔!你比○○○的修為更好,你是什麼大學畢業的?他答說我是小學畢業!總督回說沒有這種事,小學有如此程度?好!我照大學學歷給你起薪……」;「總督還口頭加〞封〝了一句:李栽啊!真是台灣第一才子啊!」
我質疑木曜先生:「你6歲就知道李栽是家族的榮耀,也就是說1940年,而那時李栽也不過是20歲,1940年底長谷清川剛任總督,1944年下台。你如何知道他的事?」
木曜先生說:「李栽在我們宗族裏當時大有名氣,我們大人都會強調他非常聰明,很有學問等等,至於在總督府的過程,我是較大時,聽人家流傳的,這是我大概的認知,但因我們是住在雲林這邊,他們在嘉義,交通不方便,也沒在一起過。唉!當年我還是小孩,我們家極為窮困,自己讀書、三餐都難濟,而他們家是顯赫的……」
李木曜先生說出了「台灣第一才子」的總督的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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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生活上沒有重疊性,很久、很久他也不認識我,說實在的,在我們家族中,在我們的感覺啦,他高高在上,而我們對他有種自卑感,總覺得我們不能跟人家比啊……」
遠距美感也好、實質孺慕也罷,木曜先生道出了日治時代李前輩的「殊榮」與傑出,卻在國府治台以降,似乎連親生兒女也曾未聽聞,如此,側面點出了身為台灣人的悲哀!日本台灣總督「第一才子」的令譽,必有過人之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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