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7日 星期五

三度革命搶救台灣山林遺孤闊葉林 4/4

陳玉峯

圖為2001年桃芝災變,土石流現場。

歷史控訴與控訴歷史

1950年迄今,尤其在1999年9.21大震之後的土石流,不復有人檢討台灣之天災地變,之與1950年代之後的伐木、開發之直接相關,這真是台灣「奇蹟」!造成這天大的盲點,即拜數十年假科學、實證主義假相的教育之所賜,因為我們的科技移植,移進了形式,且這形式恰可提供逃避責任的偽飾。因為,任何人要「指控」伐木導致土石橫流、水土流失、天災地變,必須要具備實證研究的結果,才能提出「呈堂證據」,否則皆只是「道聽途說」,不足以說服別人。

天可憐見,任何野地農人,誰不知伐木所導致的土地病變,但任何控訴卻苦於「無直接證據,可證明那一次災變的確是伐木營林所導致」,一個明顯得天下凡人誰都可知的常識與經驗,卻完完全全敗在台灣的「科學教育」,台灣有史以來,生靈界最鉅大的冤情、謊言,就是伐木與台灣的天災地變悲劇!

山恐龍、山老鼠之公私營林,將台灣山林摧毀得體無完膚,有史以來卻沒人可以「證明」,因而一切作惡完全死無對證,即令有所謂國外例證,也無法說明台灣之罪!如果此番歷史罪孽完全係知識、觀念不足所導致,那倒也罷,若是蓄意無知,則實在罪無可赦。然而,在白恐專制時代,今人無須苛求什麼良知之類者,可悲、可惡的是現今。

1998~2002年間的搶救棲蘭檜木林運動,伐木主流要筆者證明他們的伐木作業導致土地傷害,說是若無法證明,他們即可以砍樹!開發者不必證明開發無害,卻要求民間保育運動者去證明開發之害,這是什麼邏輯與價值觀?

遠在1912~1913年,佐佐木舜一(1922)即已記錄檜木林伐除前後氣溫的大變。阿里山測候所所在地原為檜木林鬱閉處,伐木前1912年的年均溫為15.9℃,伐木後的1913年年均溫19.6℃,伐木前後年均溫提高3.7℃,12個月份當中,增溫現象以4月之由月均溫14.9℃,升高為21.2℃的6.3℃為最,5月月均溫升高5.2℃其次,6月增溫5℃第三,試問全台灣有幾人知道此數據?大規模伐木百年,主伐的政府單位誰又在乎對台灣引起的環境及生界變遷,其傷害及後果是何?!為何歷來一篇伐木破壞的研究報告也沒有?!

請問天下任何植物生態、森林學科、植群研究者,當原始林毀盡,研究出什麼「偉大的成果」有何意義?研究者只是冷血動物?只關心能從研究對象榨取自身的短暫利益?

1956年以降,除了對檜木林的趕盡殺絕之外,最最恐怖的政策及施業即「改造闊葉林」,包括國有林、公、私有林,以及所謂農林邊際土地利用(不要存置林野地),乃至山地農牧局等拓墾之舉,加上林相改良、林相變更,締造台灣有史以來,消滅原始闊葉林最兇殘的行動,導致全台今之低海拔地區原始林幾近全盤滅絕的命運!

最悲哀者,伐木營林所信奉的林木唯用觀,竟也滲透到所謂的保育人士,棲蘭(馬告檜木國家公園)運動過程中,有民間人士只在乎檜木林,而誤認為闊葉林不必保育,令人訝異者,對自然界不同林木竟然有差別之心,突顯出台灣外來政權教化的「成功」無遠弗屆。

除了伐木、開墾之外,最令人痛心者,被伐木營林派宣稱為「台灣林業史上劃時代的計畫」,也就是1965年1月以迄1975年12月期間實施的「林相變更」,花了當時9億3千多萬元,收益7億8千多萬元,幹掉了38,723.09公頃的天然林,前後延展達14年之久,依筆者觀點,實乃台灣出海250萬年以來,最最夭壽的屠殺自然生靈的暴行,完全否定自然演化之功,徹底摧毀原生生態系,僅僅為了一種錯誤霸道的人本觀念而顛覆上帝!隨後,又於1983年至1991年期間,再度搞個「林相改良」伐木造林計畫,乃至1990年代之後的「林下補植」等,容不下台灣的自然,一味強行取代天道!

先前筆者曾數次撰文呼籲搶救殘存闊葉林,奈何在數十年「雜木」、「凌亂」、「沒價值」的傳統定位下,1950年~1990年代剷除了台灣最大面積、最具地理代表、最佳地體保護的活體複雜結構、最茂盛的綠色海洋、最好的地景、無可替代的維生生態系統,也就是低海拔山區、丘陵、台地或所謂山坡地的原始闊葉林!任憑我聲嘶力竭,全天下無人回應!賀伯災變之後,我由直昇機凌空搜尋中台灣山林,期待覓得一處原始闊葉林而不可得,我淚水橫流而探問天地一片冰涼!

長年以來,筆者頻常自問,為何我必須痛罵、批判得如是激烈?難道以更寬容的耐性與愛心,不能替代運動與抗爭?學界亦有間接傳來類似聲浪:「我們贊同你的看法,但你一直罵人,沒人敢於你同唱和」,「你愈批判,他們愈故意,我們不可能選邊站」!事實上,從事運動抗爭以來,捫心自問,我從不認為我有任何「敵人」,一向我只談公共政策,談到的個人,必也是其擔任公共政策的代表身份,從來公私分明,何況我對伐木營林何許人也完全不論。奈何台灣欠缺理性認知、客觀明辨,絕大多數行為皆由人治、人際思考,也因而一大票鄉愿之說、推託之詞,根本上是中立撿便宜或投機心理在使壞,試問個人關於公共政策之批判,就可讓時代的是非反而不張?為何理由與動機,學界寧可選擇伐木營林、明哲保身、沈默自肥?或是筆者所言虛假、錯誤?筆者只遺憾晚生了幾年,未能及時阻止終結天然闊葉林的愚行與暴力!

2003年4~5月期間,目睹中國病毒在台灣猖獗,而舉國上下亂成一團,朝野攻訐、人性惡有若洪水泛濫,筆者在焦慮中沈思該作些什麼,因為凡此生態失衡之後的疫情,實乃百年開拓史、自然生態系瓦解、跨國污染之必然,由是而撰寫「花盛年凶」及「災難文化觀察」,再度以原始天然林的捍衛,過渡推演至疫情問題,同時,一直在思考,能否組織抗煞義勇軍之類的隊伍,由政府施以醫療短期訓練,且提供完整配備後,投入照顧病毒侵襲下的患者,因為在醫護人員集體辭職、社會人視得病患者如同魔煞、政客在立法院噁心作秀下,誰來照顧命在旦夕的患者?於是,我請教幾位醫師朋友,他們丟給我複雜得無以復加的醫療問題,且提出一個符合生態原則卻沒有人敢於講出口的看法:今(撰寫日期2003年5月19日)之中國病毒的防堵辦法顯然已失敗,撲滅若屬不可能,乾脆讓它去流行。也就是讓整個台灣人族群依據自然界演化方式,漸次產生抗體、自然免疫。就現今台灣人而言,這種見解無疑是「駭人聽聞」、「不可思議」,卻是地球生界從來如此的事實(筆者另行撰文申述)。

打個不恰當的比喻,人種的觀念彷同病毒,剷除台灣原生天然林就是「中國煞士」,隨著密閉冷氣房的盛行而猖獗,大、小屠殺令源源傾巢而出,直至絕大部分天然林已滅絕,所謂免疫抗體始告姍姍來遲。然而,台灣從上到下,人的世界就是人造世界,不斷引進外來奇花異卉,市場主流迄今皆屬全面外來,畢竟人種也是外來。台灣天然生態系之瓦解,幾乎是無可抑止的宿命。

1990年代以降,台灣農林當局耗資天文數字,進行龐雜的台灣植物調查、保育研究計畫,且在工技助陣下,時代潮流彷同台灣已進臻自然大國,然而,除了資源搶奪、卡位之外,是否該深沈思考研究者與天然生態系的關係、價值依據、倫理議題等等終極定位面向矣?!2003年,農委會進行闊葉林調查等研究案,對照過往林相變更、開發至上的歷史,得無浩嘆!

筆者再度強調,無論學理、辯證五花八門、莫衷一是,唯一的事實與真相,就是天然生態系能否健在。

談到闊葉林,我作歷史控訴,我無力、無奈、無效地控訴歷史。

附記

1994年筆者開撰台灣植被誌以來,對台灣所謂制式的研究形式,殆已分道揚鑣,更早之前,也就是1980年代,事實上筆者早已揚棄偏執於數理化、實證主義化約論的自然知識,更不能接受欠缺價值論或與倫理學絕緣的西方所謂自然史(natural history,註,當作學科名稱則譯為博物學)。當年我完全不暸解西方的邏輯學與自然主義是死對頭,更不用說什麼生物哲學、科學哲學。

我必須坦承,1994年撰寫、1995年出版第一冊植被誌之際,在大標題上,我題了「台灣自然史系列」,但我不知道我認為的「自然史」英文該如何翻譯,遑論西方傳統自然史的變遷或演化。在我書題自然史的「意念」(並非概念),其實是近乎直覺的用法,近年來(1995年以降)我才領悟,原來我對生態的認知、動力,最最精髓的依據,不是念了幾千篇文獻或師承何人,而是起源於1980年前後,我由台灣北部的調查,移轉至恆春半島南仁山的地毯式研究(講什麼研究,其實是吊書袋的虛榮),整個台灣土地生界的內在秩序突然展現的曼妙光譜,真如聖經所言:上主所造,各有其用意。從南仁山頂以迄溪澗物種的排列分布,絕對存在著和弦與對位的天籟,比數學公式的絕對,更洋溢著生命特質的流暢。

當時帶著常態分布曲線、環境因子梯度的刻板概念,投入自然山林,以初學者的虔誠,要去印證西方的模式,直到察覺台灣地土上原汁原味的上帝樂音,我才明白教科書、研究報告諸多華麗外殼的假象,以及文化虛偽之必然,當年,到野地調查,源源不絕的發現,直教我誤以為與真理兄弟把臂而行,野調工作簡直就是分享上帝盛饗的伊甸國度。

我還記得,快樂調查一段時日後,詳讀比我肉身早誕生一年的《熱帶雨林(The Tropical Rain Forest)》一書(Richard, P. W. 1952),彷彿看見自己的野調日記,當然,當時也不知道這正是西方傳統博物學或自然史的敘述性科學。

毫無疑問,我的生態學理念、情感,源自這片土地與內在價值的體悟與體驗,不假外求,以致於研讀日治時代腳踏實地的苦行記錄而感同身受、滿心歡喜,相對於若干今人之矯情虛飾、滿紙空話,別是一番滋味或感嘆!另一方面,由於筆者是台灣人,免除了西方傳統文化或概念之束縛,因而輕而易舉地跨越了文化性的自我設限或執著的沾黏。我從來不必去整合自然與人文、科學與文學、宗教與唯物論、生物與價值,而隨時可以放下人執,我只不過沒有分割、分別而已!我在台灣生界中,直覺可以體悟何謂放下。在自然界中無時不刻可以遭遇欣喜而不需證明。我之所以投入森林運動、保育運動、社會運動,說穿了,根本沒有理由,沒有一大堆後設的動機與目的論。

當哲學家費盡心機要去論證保育動物有沒有倫理學依據,保育思潮嘔心瀝血要去透過人的義務,延展及於對山林植物的義務,而筆者從來只知植物的目的就是植物本身、動物的價值就是動物本尊。誠如人的煩惱99%是自找的,剩下的1%也不例外,現代人很奇怪,他們絞盡腦汁要去除我執、文化偏見,卻從不自知原本無執可去。

還有一個更荒謬的現象,台灣絕大部分談論森林學、植物學、保育學、解說教育、生態學、生態神學等林林總總、琅琅上口的生態流行病,夥同幾卡車的所謂研究者,可以大言不慚的談山林,卻對被肢解死亡而哀嚎中的台灣山林視若無睹。筆者等所認定的,此面向的唯一事實,山林實體正被屠殺,所有言論似乎卻不及於山林實體?!台灣人對自然,徹底是葉公好龍、虛妄一場。關心而不及於山林實體,事實上你只關心你自己!

準此情境,筆者對台灣闊葉林的描述,不可能為所謂「學術」的形式虛張聲勢,要去建構什麼自以為是的理論、分類、創建之類,筆者只不過在破碎林分當中,撿拾蛛絲馬跡,拼湊些土地忠實卻變形的若干現象、記憶與推論而已。


本文摘自《敏督利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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