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10日 星期六

【年輪】

陳玉峯

  日昨從家中又清出一堆標本,那些一樣是在每分每秒的精誠中,仔細地剪裁、小心地壓製,編號、記錄、風或烘乾後,等待詳加鑑定者。

  我再度把我生命中曾經辛勤的數十個小時,丟上垃圾車。

  現在想的是,如何將縮減殘存不多的生命,不再浪費在過往生命換取的一堆堆「垃圾」之上,我必須連惋惜或傷感的時間都省略掉,否則只是愚蠢至極。

  一輩子一向都在費盡生命換取一堆不斷變遷的有意義、沒意義。離開職場前,自己所謂的「清箱」,只不過是清理掉生涯中耗費最多時程的命根,例如文獻庫及一堆堆雜物,殘生總不該再花費有限的時間在流連吧!

  我的生命力或精神力一向旺盛、銳利,可是到了秋天也會感染季節的容顏;我近年來的書寫必須作一選擇,我打算徹底放下對讀者的考量。

  2017年10月5日我寫了短短篇〈一甲子歲月〉如下:


〈一甲子歲月〉

    這株柳杉剛被鋸除不久,我算了年輪正好60年!以伐除部位的高度計,推測是1956年生的苖木。

    年輪記載著天候及自體成長的記憶,登錄個體走過時空的印痕,是歷史,是詩歌,是生命的張力,是當下的輪迴。

    我們可有如此堅實的年輪?我們使用何等内涵或工具記載生命的痕跡?心臟剖開、腦部剖開,看不見成長,皺縮縮的皮膚只會剝落,留不住青春!只剩下虛無縹緲的心,寫在看不見的時空,刻劃在魂魄的夾縫,短暫不實還會變形的叫記憶,牽連影響別人的叫印象,古人形容好的印象是謂過化存神!

    人生的晶鑽而可留存者,精神而已!而精神是得用一輩子每刻有意義、利他的無限付出去一筆一筆刻劃在人心,因此,人只能自我承擔,與任何人無關!

    2017年9月29日我問李前總統的問題之一:有天我們見到上帝,您能講什麼話?

    他先是楞了一陣子,然後叫內侍去拿他的一些演講稿來,講稿內容大抵是他一生代表性的工作要項…

    沒錯,這是一種年輪!



  如今,也早該忠於餘生的每一天刻劃。

2020年10月9日 星期五

【羊蹄甲、洋紫荊及艷紫荊】

Bauhinia spp.

陳玉峯

  考據羊蹄甲人擇種群、品系,恐怕一本書也寫不完,一些一般植物的敘述名詞,未必能切中其變異。這是一群很人味的樹木,夾雜了不少「人性」,包括世俗的艷情味。
  記得阿里山公路初闢後,1990年代,從五虎寮橋到觸口段落,兩旁行列整齊的羊蹄甲春花迎賓;大約在千禧年之後,艷紫荊及其他樹種也夾雜其間,人樹從來快速變遷中。
  關於這「三種」樹,數十年來坊間的區辨資訊多如牛毛,在此只列舉楊國禎教授的列表比較。


  而花瓣較狹窄、顏色最淡、雄蕊3枚且大量結果的洋紫荊,列舉照片如下:(依時間排下)


洋紫荊大量的豆莢(2017.12.3;台中)。


洋紫荊2019年2月6日大量的果實。

洋紫荊2019年4月28日的果熟、葉黃。

洋紫荊2019年5月14日的葉黃。

洋紫荊2019年5月24日的果實。

  也就是說人為栽培的品系大亂,加上氣候變遷、地理區的差異,乃至每株個體變異等等,教我寫不出學名、講不出物候,無能說出什麼肯定。因而在景觀植栽設計時,最好指定規劃旨趣,向苗圃商下達明確之所需,當然,也不見得盡如人意。
  在體型、樹形方面雖然都是小喬木,但如果放任生長,洋紫荊很容易長成仿如一頂大帳篷,滿滿覆蓋成巨大的碗蓋狀,這在園景設計上也可利用。
  艷紫荊雖然是嫁接在洋紫荊的砧木上,往往可以長成大樹。它的葉色、花色較深沈,不像前兩者的鮮豔、世俗味,但光看花也不見得,我是指整體的質性而言。
  花瓣較寬、色深、雄蕊5(7)而不結果的艷紫荊,照片如下:


艷紫荊的花(2017.11;台中)。

艷紫荊的花(2019.1.27;台中)。

艷紫荊的花(2019.2.6;台中)。


艷紫荊2019年2月13日的花。


艷紫荊的花與葉片(2019.3.4;台中)。

  至於羊蹄甲就不列舉了。
  它們的原產地較可能是南亞至亞洲南部,年度有乾旱期的地理區。
  近年來,它們在台灣景觀市場上,逐漸被風鈴木類、美人樹等等取代。
  就質性而言,羊蹄甲與洋紫荊是謂「花枝招展」。

2020年10月8日 星期四

【會拜天拜地的葉子】

陳玉峯

蕉葉之美。


  蕉葉我始終拍不膩,它綠得夠大方,造形夠俐落。

  最特別的是,每片新葉開展之前,化為一柱清香,拜天拜地拜了旬日。

  它真的是柱清香,它的前葉,螺旋成一綠筒柱,且在先端緩慢氧化燃燒,形成香灰般的宿存灰柱。它展放時,逆向迴轉成平面。

  它在「香柱」期大致是垂直朝天,展葉的同時,受到蕉心另片新前葉的推擠作用,因而蕉葉展開後已成斜展,而且,「灰燼柱」也已掉落而不著痕跡。

  上帝允許每種生命依自己的方式表達敬意,最多生物的「宗教信仰」直接在DNA中編碼,根本不需要後製的儀式。上帝喜歡大象用大象的方式、螞蟻用螞蟻的行為、花生用地下土豆的生成,去敬拜自身的存在,而唯獨香蕉最像台灣人的燃香祭禱。

  香蕉全株都含淡淡的香氣,數千年來人類使用來包裹食材烹飪,近世更大加利用為編製粗大纖維的環保工具。然而,除了人們著重的厚生利用之外,我更喜歡它的形上象徵。

  我接觸植物學以來一直很納悶,為何百千年的植物形態學不肯朝向動態形態學或生長狀況的描述推進?每種植物生長、發育的過程,充滿逕自的神聖與奧妙。

蕉前葉的「燃香柱」投影。

蕉前葉柱頭緩慢地「燃香」祝禱。

蕉香柱。

蕉葉背。


2020年10月6日 星期二

【行路】

陳玉峯

  我喜愛行路、車旅,旅途一方面藉由迅速飛逝的地景,逼近生命的質感之一,刺激人生多樣的省思或啟發;另方面揭開了逢機隨緣的佇足,瞭解我們所謂的「走過」,其實最大的一部分是「割捨」,如同68山路我做完一次調查之後,每回我再穿越,一次又一次的陌生與嶄新的發現。人生沒有真正走過的路,更別說活過!

  2020年白袍子在8月5日垂放第一株花序穗之後,足足緩慢地吐納了50天,直到10月1日中秋,滿山雄花始告真正怒放。我聞得出來集體盛放的氣味截然不同於盛花之後,以前,我只領會新葉初芽的生趣,未能閉眼放映嗅覺的春天,直到白袍子濃郁又鮮新的幽香,開啟了我過去世的識覺,我才了然原來每朵花的榮枯,都是四時、四季的再現,生、住、滅同時存在每一個體的每一瞬間,仿同莫比烏斯圈,不是輪迴,而是永遠流轉於新生;每個意識體,也可以在每個瞬息點穿梭時空,而其實沒有時空,因為時空也是意識的衍展或多重示現。

  我睡了、醒了意識體同一;我活著、死了意識體同一。意識沒有了載體只是分散與再組合,如同大小分子、元素。宇宙有史以來、無始以來,每個意識體都是來「修行」的,顯然的,近三百年來是朝向負面膨脹,由人而形成全生界體系的潰決。如今,連最素樸的植物界也開始瓦解。然而,我還是看見、觀見台灣地文、生文的無限生機、大穩態。我相信每個人都承接了這股正向能量;我更相信每個人都可挹注整體的生機。至善無善非善,在所有動態意識流動中,每個人都可以賦予一正向力,如上述的無念生機。

盛花中的白袍子雄花穗(2020.10.4)。

整個山區籠罩在白袍子濃郁的花香生機之中。

每朵花、每個花序、每株樹都在每一瞬間同時完成生、住、滅。

白袍子雄花穗尚未開花(2020.9.5;投-68山路)。

  我持續行路,來到一大叢老友山棕門前下車問候。

  今天我觀山棕小葉的擺動。

  尋常林間、林緣由於森林結構及季節風力、風向從來不斷變化,從特定定點到任何不遠的定域,一直連動牽引。山棕偌大的葉片,每片小葉的造型結構不一,氣流一般隨著陣風大小、持續時程、衝撞不同枝葉等阻體之後的分流,變數不可勝數。就在微風的亂流中,特定的幾片小葉就會啟動不等程度的擺動。

左側2片小葉擺動得顯著;右側另片羽葉也有一片在搖擺。

左後側多片小葉顯著擺動。

上左側2、3片小葉的擺動。

風力稍大時,上方羽葉擺動的同時,多片小葉快速擺動。

我的老友山棕叢。

多片大羽葉中,偏偏只有一、二小葉抖動得較明顯,它在說些什麼話?

  我們生命的展現常常也一樣。我們承受、接受、反應部分環境因子的刺激,我們進行小葉片的擺動,有時候這邊,有時候那邊,端視亂流以及我們識覺的分歧而隨時變動。
  人類文明、文化的進展從來都只是如是的反應與擺動,可以開發的終極因還渺遠無法想像。

2020年10月5日 星期一

【秋聲】

陳玉峯


我相信這隻大冠鷲去年冬季從池中抓走了不少魚。

  ~福爾摩莎,永恆的生界生機~

  舉世紛擾、人心動盪不安中,我彷彿觀見一種澄明。
  2020年10月2日仲秋隔日,大冠鷲提前一個多月,盤旋在我的魚池上空。我舉起手機拍牠,我知道牠看見我在注視著牠。牠盤旋了四圈,一圈比一圈高遠,然後,牠從屋後上空移住前院,迴旋遠颺。
  去年11、12月至今年元月等,這隻大冠鷲就多次停佇在池畔石塊上,以利爪撈了不少魚吃。牠打破了世人說牠不抓魚的說法。
  鷹眼真的是神奇的雷達,我家魚池前有樹、後接屋緣,水面又有密緻的大萍覆蓋,大冠鷲如何在高空看見視野極其有限的縫隙,而且判定魚族行蹤?
  生靈之間除了感官識覺之外,必然還有靈覺管道,我可以感受到牠的抽象語言。
  很多物種與我可以相互感應,大致是因為彼此存有心識交集的部分;絕大部分物種我未能聯結。
  恐懼、厭惡等,據說源自免疫系統的自我保護,從化學物質系列的啟動,到抽象情緒、心理的示現,如同電流穿越,在空間中形成正、負磁場。恐懼、厭惡、漠不在意、歧視、傲慢、強烈的得失心等等,不斷形成動態、間歇或持續的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高牆,阻絕我們跟環境、世界、非世界的聯結,形成自我囚禁的,不自由、不自在的心。
  一隻人面大蜘蛛從我家後院屋緣,跨越3公尺餘遠,張掛一張垂直地面的網,連結到對面的樹葡萄枝梢。

人面蜘蛛與牠的大網(2020.10.2)。

  我神馳人面蜘蛛凌空飛掛第一條鋼絲的場景,又如何精算蛛網結構的線梁,接著來回編織寫在基因與無數機緣中的藍圖。祂的虔敬,表達在直覺與環境、機緣不斷的變化中,自然而然的實踐,即便因此而死亡。
  過往人類太過刻意強調「意志」類型的死亡,而忽視直覺型的,廣大或眾多的,並不感人的死亡,才是真實、莊嚴、無縫接軌且聯結貫串生命的純粹。
  這類感識,必得「繁華褪盡」或一般所謂的無念、無住的狀態下才會浮現。
  人面蜘蛛的網的角度,似乎依循著氣流而設定;順風飛翔省力但易觸網。牠捕捉的獵物甚至包括小鳥。一旦進入二元對立或相對思維,也就是落入永遠的輪迴,無窮對立面永不超生。
  收斂型的秋景鋪陳著數大的沈澱,落羽杉在收拾帷幕,落葉前還有冗長的色彩合唱;我不時望見五個月餘生長季、三個多月不斷花果並陳的望江南,它多株長在連接前後院的小徑道樹下,它高達3公尺,是我生平僅見的該種最高身高,2020年9月底開始枯黃葉。

落羽杉的秋意(2020.9.29)及對照。

  有天我看見一隻點蜂緣椿象的若蟲,即時啃食著望江南的綠葉。牠啃出一個個小洞,俗稱「刺吸式植食性」。這種椿象的體型狹長,前胸的背板像塊削平的木板,且在兩側後緣突出各一硬刺。牠的胸側佈上一排白點,所以叫做「點蜂緣」椿象。牠常見於豆科植物的葉上生活。

點蜂緣椿象的若蟲在望江南的羽葉小葉上(2020.9)。

豆科的望江南開花(2020.7.12)。

望江南的豆莢(2020.7.29)。

望江南的小葉(2020.8.6)。

  我未曾目睹牠的一生,但不認同「方生方死」的人見。上蒼賜予人類如此的壽命或生幅,不是用來嘲笑其他「短命」的物種。生命的本質性議題是無窮盡的新可能。
  就在2020年9月1日前後,中台灣低山群整體風候及山林生長勢大翻轉的氛圍之後,整整1個月的流程,秋季的標記正式展現,而蓄勢春、夏雨季的林下竹葉草就在中秋節前夕盛花。
  竹葉草一向是命韌質硬的禾草,憑藉走莖狀似柔弱地擴展,然而,就在入秋山林失色也多色的季節,它們卻盛展年度的繁華。它們正是台灣典型的草根。


林下竹葉草的繁華(2020.10.2)。

  也在人們誤以為五行轉金的肅殺氛圍中,我栽植的黃椰子種苗破土長出。
  我在2020年8月19日撿拾了一批黃椰子的果實,泡水後,8月29日種入盆土;正好一個月後,10月1日冒芽約1公分。


黃椰子盛果(2020.8.19)。

黃椰果種入盆土(2020.8.29)。

黃椰子冒出芽頭(2020.10.1)。

  人文常常堆積習氣,讓人墮入輪迴,然而自然不只週期變遷,恆定的不是生死,而是永遠的生機。
  舉世滔滔,台灣一些顛覆組,拚命試圖以負面人性及蓄意、惡質到無所不用其極的幻術,想要瓦解台灣人的精神力,然而,兆兆億億台灣的天兵天將,永恆地吐納台灣的生機,恆定地護持台灣一切的善根。台灣的秋聲,有股龐大的力道是海峽以北所欠缺。台灣是整個大亞洲甚至全球生機的諾亞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