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10日 星期一

【木麻黃】

 Casuarina spp.

陳玉峯

  我不能說正、反相剋相生,也不能以意識之正、負相抵銷來形容,因果關係雖然可以解釋人們認知的習慣,卻對何謂真實、真相、真理留下殘壘或一無所知、一無所助。

  一個最簡單的現象或事實:

  百年來台灣海岸防風林一直以木麻黃為造林的最大宗,然而,它的物種多,也多雜交,以致於鑑定疑問多。一般,我們多以木賊葉木麻黃代表之。

  在海岸種植木麻黃的確成活率高,生長速率也算快,成林成就看得見,而且符合溫帶文化的秩序觀,然而,木麻黃不能天然更新,林下也常見類似毒他作用,其他樹種的苗木大多長不出來,所以老木死後,造林得重新來。如今,台灣以暖化作用效應,海岸線不斷向內陸收縮,地下水鹽鹼化愈趨嚴重,木麻黃也不斷死亡。

  即使化學分析木麻黃葉累聚至一定程度,必然可找出毒害苗木的化學物質,然而,加上陽光穿透度、地下水pH值及離子濃度分析等等,我也無法確定事實之必然,如同人類死亡診斷書上的死因,依據日本人的研究,九成以上是「錯誤的」,更慘的是,真實的答案是「不知道」。不幸的是,世人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因為自然界變動性因子龐多,同時進行龐多變數的聯鎖更替暨回饋循環修飾,目前研究探索的方法等極其有限,何況還有更麻煩的,因果關係只是從現象邏輯的推演,因果是連鎖交互內外推衍,終究得面對第一因的究竟大議題。

  因為理性,我們不斷地進步,想要逼近事實、真相、真理;因為理性,我們無法或不願意承認理性只是真相等的一小部分。但是,如果連理性都拒絕承認,那就什麼都不必說了。我只是必須不斷強調科學、智能、理性,奠定在更大的謙虛、包容、擴張,以及心識無限的更大的一部分。

  探索自然不是要讓人成為無所不知的專家,成為專家的必要條件是深切瞭解自己的有限性,且必須是永恆的探索者;科學家、專家的本質是哲學家,生命及宇宙終極的探索者。







急水溪出海口附近的木麻黃造林,在20061016日我調查時,
已因海水入灌地下水而死亡多時,如今已完全消失。


竹北拔子窟附近的木麻黃人造林下,幾乎完全沒有植物生長,
經口訪在地人,似乎並無人為除草的跡象(2018.6.8)。





我調查竹北海岸林木麻黃林的樣區,
林下植物稀少或幾近沒有其他植物可生長(2018.6.8)。



所謂的「竹北原生林保護區」的林間道路上,
木麻黃落葉、落果鋪陳(
2018.6.8),可以檢驗其化學毒他作用。

  木麻黃據說原產於澳洲,從惡劣的環境條件下演化而出,日治時代日本人引進台灣作為海岸植栽,百年來算是很「成功」的人造林,台灣低海拔山坡地、公園綠地也常栽植。它是先鋒樹種,耐旱、順風化風(並非抗風),自行固氮製造養分。就植栽而言,屬於修長高大型的景觀樹種,雖然我認為它是台灣海岸無法形成天然海岸林的「元凶」或「幫凶」之一,但我不排斥它一樣可以在相對乾旱的立地設計為行列植栽,只是必須考慮其對其他植物的影響,不宜單種造林。畢竟,百年來它已適應台灣的低地環境,而且未曾有效地馴化,應不致於成為入侵種。

  它的通直幹造形,夥同其長線假葉的獨特性,早已成為台灣人的鄉土印象之一,而台灣本土物種幾乎找不到任何相類似的植物。


2020年8月9日 星期日

【蛙7-11】

 陳玉峯

笨澤蛙的虔信。


機伶的貢德氏赤蛙。




  即使冬令季,我偶而還是可以聽到零星的蛙鳴。

  不用說熱夏季,我書桌近鄰,吵鬧到我全然聽不見。而且,打破了一般規矩:傍晚、入夜才鳴叫,事實上只要水濕、沒有直射陽光,或週遭情境合宜,24小時都可營業、全年無休,7-11超級蛙鼓賣店。

  夏季山區頻常發生地形對流雨,有時候在午後;有時候在向晚。

  雨後或雨中,我常看見大、小蛙族,不分種別,往來於草皮,過馬路、橫山徑,如同市場上交會的人群。

  我搞不清楚哪一隻要回家,哪一隻去辦事,牠們的餐飲如何?牠們到底有沒有「家」?

  雨絲斜飄的夜間,我走不到5公尺草地路,手電筒光柱走過的地面,我至少看見24隻蛙。

  3隻我想拍照,1隻跳走了。



這隻澤蛙具有寬長的背中線。

  我拍動物時,都儘快先遠拍12張,再逐步接近,用以確保在牠走失前,留下影像。可是澤蛙反應遲鈍,手機靠多近也無感,我以食指戳牠屁股或嘴唇,牠只是稍為挪動。

  有的蛙專家開始想像,這條背中線,讓澤蛙看起來不像是一隻青蛙,而像2隻莫名其妙的怪物,不知道能不能吃,也不知道貿然出手的風險是什麼?於是,靠藉這條欺敵線,澤蛙可以不必太機伶,云云。

  許多笨澤蛙的個體,背中線只是一條不明顯的細絲狀,我也不清楚牠的天敵是否都具有人眼,而且都從俯看的角度找吃?話說回來,澤蛙也許是忘了恢復人形的青蛙王子,永遠在等待真愛?

  究竟是人變成青蛙或青蛙變成王子,夜晚的水鄉澤國永遠說不清。蛙族市集上,蛙來蛙去,究竟牠們要去辦什麼事或回什麼家,我永遠不清楚。我想我還只是一隻蝌蚪吧?!


2020年8月8日 星期六

【阿勃勒】

 Cassia fistula

陳玉峯


花期(2018.6.2;台南)。

  上帝允許人們對祂的創造物說三道四,也預留廣大的時空讓人們懺悔、救贖。

  當人們看見、想到的阿勃勒,總是滿樹黃花怒放,數十百萬黃蝶展翅風中一般,榮景期至少月餘,還有翩翩小蝶花瓣的飄落,美得無法正視。至於尋常日,少有人端詳它的內在美、秩序感,或理性寫詩的有形與無形。

  人們對於感情的方式大抵這樣,鮮豔的色彩繽紛,從尋常習以為常中綻放的短暫,或說荷爾蒙的暴衝成為焦點。真實的感情涵蓋所有、包括一切,不只是一時的絢爛,所以只好說成十年磨一劍,平素的準備在一朝,這是人性當中基本的賭性,人人俱賭徒,差別的是對象。



       
樹皮。

  準此普遍性,阿勃勒另面向的質性就不易看出。我要強調的,正是在此。

  當人們種植特定的植物種,常會是帶有特定的動機,表面上講的是「綠美化」,大半以上是基於花果等生殖器官的美感經驗,就像龐多的電影、戲劇,沒有愛情故事就「花容失色」,然而,我們多忽略掉了陪伴我們最長時程的是「無性時段」,或說枝葉情懷。

  一位好的植物景觀設計師必須能夠細細品味植物「主體」的質性,包括龐多樹葉的大小、質地、造型、綠度、排列、密度、落不落葉及落葉後的光景⋯⋯整體與人的相關,植物當然是活體風水的一部分。而任何人都是自己整體心境風水的景觀設計師。



       
樹形(2020.7.24;台中)。

  阿勃勒大大片的羽狀複葉、大片的小葉,疏疏的側枝弧線伸出,夥同經常直立而不很直、彎彎弧弧的還算直立的樹幹,差不多就是兒童畫樹的典型,所以阿勃勒差可謂之「童畫樹」,它是小巨人,它的質地較脆弱,較經不起猛烈的陣風,它的枝葉佈局及空間結構不是為強風而設計,而是由陽光所導引。


互生的羽狀複葉原本大抵在同一平面上(2020.7.24)。


  大致上,阿勃勒畫出淺弧型的枝條上,再伸出偶數的羽狀複葉,本來,這些羽狀葉及小葉是分佈在同一平面上的,用以構成枝條與枝條之間,特定的上下距離,我認為這距離是由陽光量,以及透光度來決定的,但會受到太多其他因素的影響而修飾。也就是說,阿勃勒是空間結構上講究秩序的物種,全樹中、下段如此,頂上段遵循同樣的模式,但仰角增加,總成扶抑有秩、疏而不漏、密而不腫。它的新出小羽葉,如同白色的拉鏈,拉開一簾翠黃綠。


阿勃勒的枝條,互生羽葉之間略呈zigzag的曲折,
初生小羽葉毛絨白(2020.7.24;台中)。

  它原生於古印南亞,雖然有人說荷蘭時代引進台灣,但今之植栽不可能是將近四百年前的後代,而是近來引進而栽培者。它在落葉之後,春夏之交從南台先行開花,中部頂盛於盛夏,至7月中旬以降式微,殘花可延續至8月初。


長出葉子之後的殘花(2020.7.24;台中)。

  它的果實逾年始告成熟,狀似長細條的黑香腸,每年落實通常很多,樹下也可見及小苗長出,但隨後夭折,尚未馴化。


長細條黑香腸般的果實(2020.7.24)。

  它最適合栽植於大安溪以南的西南半壁,但隨著暖化,已在全台灣低地都會盛行。栽植時不宜過密,行株距應大於5-8公尺。它的季節韻律十足。





2020年8月7日 星期五

【靈之蝶】

陳玉峯


有些況味是在側面才看得見、聽得到。

  看不見的死亡不是悲劇、不會感受,但會讓人莫名顫抖。

  7月中旬我不知情的某天,村裡沿著山路兩旁及某一大片大花咸豐草的田地,噴灑了殺草劑;725日所見,連頑強大禾本的象草都枯褐、倒伏。

  連帶的,原本從6月進入旺盛季的黃蝶類滿山滿谷,我開車穿經山徑,黃蝶都飛進車內的喜悅,突然間消聲匿跡。今天艷陽下,突然,我看見,我沒有了眼睛;我聽見,我沒有了聽覺,原來,來自屬靈的心底,響起了一陣閃光、畫出了一片轟隆,那時,我真的看見、聽見、觸見沒有感覺的死亡。

  我復明,聽覺或一切識覺驚醒,是一隻異紋紫斑蝶在我面前刮起了一陣賀伯。

  於是我追著牠拍,終於牠停在大花咸豐草的花序上進食。

  牠停佇時,翅膀是閉合的,只在身軀有點失衡時,張開一下下。

  就在牠展翅的瞬時,我才從側面看見牠前翅一小片的,泛藍紫金的螢光或映像。



異紋紫斑雌蝶(2020.8.6;埔里)。



2020年8月5日 星期三

【朴樹】

Celtis sinensis

陳玉峯


  烈日風沙中的「勇樹」,西南半壁風頭水尾、墳場惡地,幾乎所有亞熱帶樹種都放棄的環境,朴樹頑強地獨活,更且,奇蹟式地,在新竹「九降風」的考驗下,在池和橋之南,鳳坑村的姜姓家族地,傳說其先人從1737年入墾該地後,為防風定砂,實施了在地物種的朴樹造林成功,也形成「樹林仔」的地名相傳至今,且1990年被新竹縣政府登錄有144株,卻不敵台15公路的闢建,據口訪在地人說今已大量消失。

  落葉性小喬木,我幾乎沒調查過或看過樹高12公尺者,常見的,多在10公尺以下,以在地風力狀況而下修為4~5公尺普遍,說它是「風力樹」不為過。單葉歪卵形,上下表面都粗糙,夥同樹幹、樹皮或全株造形,予我台灣偏鄉農工老人的佝僂感,好像一出生或天生勞碌命的孤獨者。無論怎麼看,都是滄桑,每年,只在初葉加小小花的短短季節,由嫩小葉撐起一張羞澀女孩的臉龐,卻很快地熬成婆。

  這樹種是先在中國發現、命名者,分佈在東北亞、中國等地,台灣各地的族群我認為是晚近(不知有無千年史?),可能藉助候鳥西渡而來?

  以新竹而言,朴樹的分佈大致從新竹市最高點的五步哭山山頂(187公尺),以迄海岸線附近;就全台灣而言,它存在於廣義的海岸地區,也就是面海第一道主稜線向海的地域。由於它似乎常被鑑定錯誤,把它跟山地型的台灣朴樹混淆,因而一些資料上(包括所謂的學術論文)的敘述張冠李戴。




新竹鳳坑的朴老樹(2018.6.8)。

朴老樹的解說牌種小名寫成「Sinepsis」,種小名怎麼還「大寫」?還把n寫成p

鳳坑朴老樹的「告示牌」(2018.6.8)。

隨著盛行風力延展的朴樹(2018.6.8;鳳坑)。

鳳坑朴樹更新林(2018.6.8)。

新竹蓮花寺入口附近的朴樹(2018.6.8)。

  我調查鳳坑地區的朴樹族群或朴樹林,最高的樹僅約8公尺;最大樹胸週226公分、胸徑約72公分,我估計所有朴樹樹齡不大可能超過200歲,或說平均樹齡皆在百年左右即衰敗。

  真的搞不懂為何有些資料抄朴樹樹高可達「40公尺」,而許多台灣人也重覆照抄不誤?!這問題恐怕是視覺角度的錯覺。

  先看大樓前的一株楓香狀似高達6層樓頂(約22公尺),如下圖:


樹高的錯覺,人們容易誤判此樹高達6層樓,
量一下跟汽、機車高度的比例算一下,樹高其實才約
12公尺。

同株樹稍微拉遠看,樹高約4樓半或16公尺餘;
量一下人體高度跟樹高的比例,樹高其實才約
12公尺。想一下,樹高40公尺,XXX


  這些朴樹因為人為刻意種植,或說多少除掉了其他天然下種的物種,所以朴小樹再長出,形成人為干預下的朴樹林。天然狀態下,朴樹只是點狀散生,不管是海岸林、山坡地森林或西部疏林。

  茲以島田彌市1927-1932年調查當時全台灣唯二的海岸原生林之「新竹海岸仙腳石原生林」,他標示該片原生(始)林略圖物種(如下圖),朴樹只列一株。


島田彌市所繪仙腳石原生林略圖,植物名我由日文改寫為中文俗名。

  朴樹落葉前多先轉黃,真正落光全樹葉片的時程不長,常僅1個月左右。茲以照片說明大肚台地朴樹的物候。


大肚台地朴樹落葉前常先轉黃(2018.1.22)。



朴樹落葉或黃葉(2019.1.27)。



朴樹落、黃葉及春芽(2019.2.6)。




朴樹出新芽(2019.2.15)。



朴樹新葉及花苞(2019.2.26)。



新葉由黃紅轉綠(2019.3.14)。


雌花及初果(2019.3.17)。

新葉綠化(2019.3.30)。

朴果(2019.4.4)。

朴果(2019.4.7)。

朴果(2019.4.22)。



朴果(2019.5.14)。

朴樹深綠葉(2019.5.14)。

朴樹風貌(2019.6.27)。

朴小果(2020.3.24)。

  就造園、景觀或綠化規劃而言,朴樹是耐風的優良樹種,同時也耐旱,因而在一些其他樹種難以生存的立地,可考慮以朴樹為之。如前述,它也可自行更新,甚至成林。目前為止,海岸造林亦多引用。坊間介紹朴樹嗜談其種實是古老年代的童玩等等,而鳥類一直都是它天然傳播的媒介。

  看到朴樹,我還是會想起初、高中生時代看過的一部電影《秋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