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命運不是定數,而是幻術,人會自行將自己趨趕向任何一種可能的命運。曾經我笨笨地渴望天啓,事實上我40年山林行腳從來都是天啓,特別是2013年南一段縱走的路線上,3月2日入夜前的3個小時,從雲水山南下的脊稜天路上,遭遇九死一生的風雨狂暴,生平僅見噴射氣流的襲擊,足以洗魂、洗魄、洗靈的洪荒淬鍊,教我理解、瞭解、悟覺、靈覺台灣二百五十萬年造化的甚深奧秘。同一路段,類似風候,2011年12月底,6人的登山隊,2人殞命於此。而我卻在此,接受聖靈的洗禮,內容滿滿的天演故事,以致一到臨時營地,風雨中麥導鏡頭燈光探問時,我興奮地闡釋生界的玄妙,談到第三項時猛然察覺伙伴們個個垂頭喪氣,阮小姐邊聽聞我的「發現」而淚流滿面,邊直說:「真的不一樣!真的不一樣!」我趕緊打住「報告」……~
昨日入夜後,天候已經幡然大變,2016年3月2日早上,天地彌漫著濃霧,但研判尚不致於馬上下雨。
3,070公尺海拔的營地四鄰,已由台灣刺柏、台灣馬醉木的次生灌叢,逐漸發展為較稀疏的台灣二葉松幼齡林,且許多松苗正在重建地盤的過程中,而玉山箭竹的生長勢略呈退化。依據這幾項現象,足以推論,此地曾經間歇發生多次火燒。
不必鑽年輪,只消計算每株台灣二葉松主幹上長了多少節,大致即多少歲。再統計其族群齡階集中於幾歲,由各集中歲數加上1或2年,殆即多少年前發生火燒。松苗大多發生在欠缺玉山箭竹的裸地上;松樹最高只有5、6公尺。
鷦鷯活躍,競唱晨歌。
我想起昨日漏記的一項生態現象。
當我們行走高地草地上,因視野開濶,可以放眼瀏覽四境,也可注視花果妖艷,相對的,每逢穿越密灌叢或幽暗林下,往往急於脫離,從而印象模糊。可能近30餘年來水鹿等因禁獵而族群及數量增加,牠們避開了針刺獠牙的台灣刺柏,而啃食其他物種,導致台灣刺柏繁盛,壓擠人行山徑的空間,我們鑽滑而過時,簡直是連綿針刺萬箭齊發,如同誤闖蜂窩,憤怒群蜂猛攻而來。於是,刺激人們加速腳步,也加劇針刺的頻率。
昨夜入夢前,總成一幅幅針刺海的泅泳。又,我們也走經許多片台灣鐵杉的暗林,全數為幼齡林,且正處於自我疏伐的開端,林下甚為黝暗。
其他最鮮明的土地銘記,便是玉山圓柏與崩崖、巨岩塊的相互依存。
§小關山北峯與小關難纏
2013年3月2日,南一段之旅第五天。
昨夜夜宿的營地,位於海諾南山南西方的一座小山頭(3,096公尺),再斜下西偏南的小凹鞍。那座小山頭往東南向,伸出第一主側稜,經笹場山(2,867公尺)的山脈,正是東台北側,新武呂溪及南側大崙溪的分水嶺,因此,我們在3月1日入夜,已置身大崙溪向源侵蝕區的最上緣。
大崙溪由東向西挖掘脊稜山脈的能力,強勝新武呂溪,而且大崙溪挖的極西邊界山頂,便是「難纏」的小關山(3,249公尺)。
我們今天預訂的路程稍長,大約10餘公里路,偏偏出發的時間拖延到早上8點半,況且濃霧充塞視線能及的十方。也就是說,今天將走過二座百嶽,外加150岳之一的雲水山。
登上小關山北峯之前1.5公里山徑的東下側,地圖上標示有2個「黑水塘」,暗示大崙溪在此區的向源侵蝕,導致中央山脈曾經發生大規模的崩塌,且處處崩積土,填塞細小的排水澗,形成許多水濕窪地,而且,很可能多次火燒也助長崩塌與淤積,總成老齡期的稜下緩坡地形。
為節省下雨時換雨衣的延誤,今早以雨裝出發。
小關北下方的一處營地上,大夥兒稍事休憩。麥導問我:「每天都看到你拿著錄音筆自言自語,你在講些什麼?」
「啊,隨時隨地總有些見聞紀錄下來,有時跟自己說話,有時跟大地說話,37、8年了,常跟自然界說話。自然野地常可一眼看出時空的太多資訊,用寫的來不及,快速錄音下來才不會流失,像這個小關山北峯下的營地,是個上次火燒的林緣,大火燒到這裏即停下來,因為高地草原火的溫度不夠高,台灣冷杉起火的溫度得要750℃……
另一方面,這幾天我們一直滿聽山林在歌唱,不管有無雨、霧,山谷肺腑一直在吐納,伴隨著松濤、葉浪,就像是古典樂發展到了『無調音階』,抓不出必然的曲調,還是一樣有其和弦。而現在雨霧是另種音聲,滋養大地萬物,生命欣欣向榮……」
麥導回說:「老師可真浪漫。有時爬山拍攝,遇到、聽見這等聲浪,心都涼了半截,麻煩啊!但老師都把各種聲音,化作各種境界、昇華……」
事實上音跟聲截然有別。聲是物質波動,音是心理傳達,介於內外之間的波動謂之「心音」,可以是心跳聲,可以是靈動。
「我沒什麼境界、昇華啦,只是向野生動物學習而已!」
的確如此,我們不斷膨大、誇張人的偉大、智能與意識,我近年來漸次覺知實則不然,人類自視為萬物之「靈」,卻是逆向反靈操作,愈來愈沒靈性的內涵。
過往我在大學堂有堂課,題為「讀書、做學問的方法」,舉自己在大學生時代,如何將唸過的知識、文獻、圖書的資料,累進建立自己特定目標下的資料庫(data base),連帶地,如何開採自己心智的體會、思維、感知、直覺等等資訊,包括我在野外任何當下的內心反映。因為,一旦脫離特定的境遇、環境、氛圍,通常無法創發絕無僅有的創見或感悟。這是自己向自己開礦,而自己永遠是座宇宙心靈源源不絕的礦場。事實的確如此。
我年輕時告誡自己,一旦發現自己「江郎才盡」,最佳的處置是自我了斷!因為彼時稱不上是個人。
麥導與我聊天處的所謂「營地」,海拔約3,150公尺,屬於小關山北峯北尾稜崩積下來的小鞍部,或相對平坦的平臺,原本的台灣冷杉林火燒燒到此地停止,也因崩塌後形成小型堰塞池,隨後,形成積水窪地,再經玉山箭竹的高地草原火燒,台灣冷杉小苗反覆被燒死,故而維持至少數十年以上的暴雨期的水窪地,如今,又逐漸淤積,水溼植物的聚生穗序薹社會已式微,玉山箭竹(最多)、台灣刺柏(次之)正入侵中,另殘存一株玉山圓柏灌木。
我們再度出發,攀上小關山北峯。
小關山北峯標高3,239公尺,岳界列為「八瘦」之一,其順向坡上的主要植群是台灣冷杉林,翻登上來之後,則為反插坡的崩崖地形,以及高地草原、灌叢,同樣地,高山植被帶近乎全然即將消失。
由於天候不良,植被單調重覆,加以必須趕路,沿途地景似乎乏善可陳。
從小關北至小關山這段2公里多的脊稜路,一樣難以出色。然而,爬上百岳排名第61的小關山(3,249公尺)之前,再度遭逢非常陡峭的漫長登峯坡,我在這段斷崖路(即岳界戲稱「小關難纏」的主因之一),做了若干錄影解說,而天氣益形惡化。
大夥兒對登百岳頂已乏興緻,風雨中有些淒涼,我的拍攝及沿途錄音也已中止。小關山列名百嶽的「九峨」之一,我們只在山頂草草留影,然後衝向名符其實的「雲水山」,這回絕非順口溜嘲諷的「雲水沒水」,而是狂風暴雨,特別是雲水山之後,2公里半的翻天覆地!
§狂暴天啓
很「遺憾」小關山南下之後我沒錄音;最美好或最殘酷的人生閱歷,常常留白,徒留事後的「遺憾」或無用的感慨,然而「驀然回首」不是遺憾,或俗話「早知道怎樣怎樣,就……」,而是豐富人心的內容,拓展感受的幅度,以便開採心靈的向度。
其實整趟南一段巡禮,明處、暗處一直有道時空缺口在指引著我,看得見、看不見天文、地文、生文的交接臨界,上演著亙古以降,天演台灣最精準的業報與輪迴的劇碼,就發生在中央脊稜的崩崖界面。生命在此界面,修行了萬萬世。
造山運動、侵蝕崩塌即外業,玉山圓柏等針葉樹及高山植物,扮演著台灣的法身(dharmakaya),接受冰河期、間冰期以及永世的成住壞空的造化流變,世代輪迴於崖頂界面,銘記台灣的滄桑。
「法身」是指一種具有永恆性格的精神主體,玉山圓柏等生命的存在,就是台灣法身的一種示現(apparition),透過玉山圓柏的法身在歷史中的出現,讓世人明白何謂台灣永恆的性格及精神性的主體。玉山圓柏等,相當於台灣的「人格者」!
我不得不使用宗教上神聖的名詞及意涵,否則難以表述台灣的生命及其精神,這是2013年3月2日,我受洗於中央脊稜的天啓之後,單純的領悟。
我認為這場洗禮跟中央脊稜向西突尖成小關山有關,因為以平均南北的脊稜為準,由於大崙溪超越標準1.5公里,多向西部挖出了小關山的大突尖,以致於相對東南方雲水山以下的凹鞍山稜,小關山變成了高聳多出大約250公尺的大廈,雲水山以南偏低的地形,就成了大風口,特定季節或天氣極端化之際,形成中央山脈的「風洞」地形之一。
我們上到小關山頂的時刻已是午後2時餘,愈來愈形惡化的風雨催促我們儘速前行,而能見度愈是窄縮,天地似被壓迫成腳下的幾步路,卻是永遠走不出的迷宮。
晴天從小關山到雲水山約2公里半的山徑,登山統計約須2小時10分鐘,我們以半跑之姿,泅泳在雨霧深海,沒人記得時間是否凝固或拉長?!原本這段路,應屬台灣鐵杉林帶大火再三之後的松林與高地草原,如今只與失溫賽跑。
雲水山頂就在旁側幾步路,沒人有興趣登頂,而我幾乎也看不見前行者。這根本不是登山,直是逃難。然而,我一再扼腕的是,每當山徑靠近崩崖邊,常見凌空劈出的岩塊猙獰,岩塊上卻坐著玉山圓柏活菩薩,我很想問訊頂禮,卻只能不由自主地前行。
影像最鮮明的是,靠近雲水山頂(3,013公尺)部位,有株粗估千年以上樹齡的玉山圓柏,懸空吊掛在巨岩邊,他是道道地地的怒目金剛鐵羅漢,偏偏我就只能向他揮揮手。我何其渴望在如此暴風雨霧中,閉目諦聽雷霆中的梵音!
一過雲水山之後,創世以來所有的撒旦、波旬(註:印度教的魔王)指揮著鬼兵、鬼將,舖天蓋地席捲而來。噴射氣流似的,猛刮狂掃,一步一艱難。我不記得摔倒了幾次,雨衣、背包彷彿被撕裂成碎片,快速高頻地撲拍在耳際、額頭。陳月霞的體力已不繼,我必須走沒幾步路,回頭看一下她是否跟來,她被風撲倒的次數頻繁。有次,她消失於視線,我回頭找到頭臉貼地的她。我雙手拉拔她,卻感受不到她的力道,我竟然拉不起瘦小的她。好在隨後趕到的,巨人般的揹工(藍教官?)幫忙,總算拉起了狀似放棄的她。
我試著牽拉著她的手前進,但山徑容不得雙腳站立,更別說兩人併肩前行,因而我們前後對調,她在前、我殿後,至少我看得見她的安危。
愈往鞍部下走,風隙的狂飇愈不像樣。於是,我們正式進入風雨黑洞。
於是,我在將近拔海3千公尺的中央脊稜享受風刀雨箭。分不清陸、海、空的驚濤駭浪中,視野一片翻滾的模糊。過往,我計算海岸「風切面」,最基本的原理是離地多少公尺,風力大小即是1公尺處風力的多少平方倍,人愈低伏,風力得享平方倍的遞降。然而,這些「算計」全然不管用,因為我們位處凹鞍平坦坡的風隙風口地,計算方式或許可以對齊斷崖為標準,你可選擇頭頂低於斷崖線,偏偏登山路徑的選擇恰好相反,大家喜歡近稜頂的視野,當然必得付出惡劣天候下,危機暴漲的代價。
無論如何,安全臨界面還是有跡可尋,你只要檢視植物的高度,即可斷定風力強烈度的指標臨界線或面。玉山箭竹在脊稜上的植株高度,可以由其存在地點數十百年來,平均及極端暴風的大小,以及玉山箭竹受壓折斷力的大小來估算。而人體較之玉山箭竹稈如何?
我心算著這些無用的數據,在歪斜踉蹌的步伐中,不斷變換姿勢,頂逆時強時弱的風雨撲拍。當人失了節奏,也就丟失了重心,但跌倒也得順勢。我心平寧,感受箭竹受風的勁道,摸索竹桿搖擺戰慄的頻率,毫無疑問,即令地上部分所有箭竹稈都被風刀洗劫一空,絲毫也撼動不了地土中的走莖,以及根系交織成地網的錨定與禪定。
我是山羊、水鹿,想像著牠們在此風候下,如何搭配環境蟄伏;我是玉山圓柏,在如此天搖地動的爆裂震撼下,分配著細胞的分裂,芽端的走向,根尖的滲透;我如何必須活得尊嚴,死得有格有調?!
我心平寧祥和,我了知為何槍林彈雨中,士兵唯一的念頭是往前衝,中彈了也無所查察;我體悟了數十年來自己講到爛掉了的,許多生態的道理。我重新教導自己明白先前自己在教導別人的內容,雖然前後能講出的,幾乎一模一樣,自己卻清楚絕對不一樣。是的,理覺、瞭解、悟覺、靈覺能講的話語大同小異,甚至無有差別,可內在的確存有天差地別的意識內涵,我似乎照見三無差別的差別、差別中的毫無差別。悟了又如何?不如何。
沒什麼感官識覺,我耳聾目盲,只剩下眼前一條搖擺的身影提醒我仍身處暴烈無常的現實。我倒帶自從1981年11月15日登上玉山頂以來,高山生態調查的一幕幕場景,回溯檢討了一項項自認為「發現」的美麗與哀愁。2005年某天,我獨自一人坐在南橫的原始林下,感嘆前後相隔18年的沿線每一公尺調查,先是一草一木瞭如指掌,後是沒有一種植物我真正認得,3、40年的草木研究,原來研究的是我自己!可今天不同,就像是泰戈爾的詩句:離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遙遠;最簡單的音調,需要最艱苦的練習……旅遊者須要在每個陌生人的門口敲門,才能敲開自己的家門……。
是啊!我走的天涯路真的很漫長,而時空逆旅雖短暫,我得最後才能走到最深邃的起始處。在此之前,我還有一些工作,我必須傳播我一生接受的恩典與天啓。
沒什麼天色遲暮,我們從灰茫茫的漩渦走向墨黑的渦漩,直到久違的人聲與明滅的頭燈交織出現,我們是最後歸隊的漂泊。
我很興奮,我得跪地感恩我得享這段開天闢地的大洗禮,即令我刻意選擇大颱風天上山,也未必得以躬逢其盛,更不用說可以回溯一生的山林路。
當麥導以方便機訪談過來,我背包未卸,卻急於分享我的舊知新發現,直到察覺大夥兒的氣氛低迷,始得靦腆地終止我的「白目」。小關山頂(2013.3.2;Pm2:02) |
2013年3月2日早上8:16,穿上雨衣準備上路,我們毫無警覺這天將會是天啓恩寵。 |
雲水山前,前為陳月霞(2013.3.2)。 |
霧雨中的臨時營地,陳月霞體力耗竭後的達陣(2013.3.2;Pm8:00)。 |
雨霧中的台灣鐵杉依舊妖冶(2013.3.2;邁向小關北)。 |
感謝當時看到老師欲言又止的分享,得已在此再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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