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21日 星期四

【阿里山懷古(1)—氣節只對靈魂擔待】

陳玉峯

2016528日,我陪伴著高齡90餘歲的岳父母,漫步阿里山森林遊樂區,這裡是他們的原鄉,一輩子俯仰此間,他們是現今阿里山人唯二的代表,再也沒有人像他們那樣,見證阿里山的百年滄桑。他們也這樣,頻常從第四分道(現今阿里山火車站、商店、旅館及住宅區)走上來散步一大圈,標準的老園丁,檢視歲月的榮顏,看盡數百、千萬的遊客,匆匆走過陌生、無知、喧嘩的流年。
我也陪伴著兩老,走過此間35個寒暑。
老岳父非常健談,記憶力也超好,他可以隨意畫出日治時代迄今,幾次大變遷前後,阿里山區每棟建築物的位置、主人是誰,發生過什麼事!他是阿里山的活電腦。然而,近廟欺神,我往往忽略他許多的回憶,因為他也加上許多的評議,而且通常信手捻來,跨越時空。
而這天,我卻感受到一些纖細入裡的,特殊情感的映射,即令只是意在言外,至少我可感受到一向不善於情感表達的老輩台灣人,以尋常的敘述,卻拓印出深刻的某種情愫,而韻味十足。
因此,我循著阿里山園區步道,老丈人的意識流,漫步雲端,再也無須理會我那討人厭的什麼研究調查。
§林業人瑞的感嘆
早年操勞過度的老岳母,脊椎彎弓成三曲式,拿起拐杖或雨傘時,老是使用右手,子女一提醒,她就立刻換手,也老是咕噥了一句:「這吼,少年搬重,用右手習慣了,把脊椎也壓彎了!」沒多久,我們總須再叮嚀一次,她的嘴型總會笑開來,像個做錯事的小女孩。
我們從旅館區爬坡上來,經過「全國最高海拔的郵局」,左彎進遊樂區的廣場大門口。
大門口(祝山林道0K,今已改為人車分道)前後,原本林局種有幾株美國鵝掌楸(提琴狀葉片,冬落葉)、日本黑松,以下更下方有些桉樹(傢俱樹種試驗)等外來樹種,今僅殘存幾株黑松,其餘植被盡為檜木、柳杉等造林,以及次生或殘存的闊葉樹。這些零星外來種如何消失的?老丈人說出了部分原因:
「有年冬天,阿嫂看那美國鵝掌楸都沒樹葉,就把它砍下來當柴火燒,啊林管處將她送法院,她答辯說我只是砍掉枯死木而已啊!……」然後,老丈人開始談起了造林議題。
「造林木正常的話,每公頃應予種植2,200-2,800株,長大到一定程度,就得選擇性打薄,否則會競爭而不成材,日本時代照步來,阿里山最成功的造林木就是昭和5-8年(1930-1933年)所植,那時,一切照規矩來,除草、除蔓、打枝、打薄,每株造林木都長得漂亮,後來那批美林砍伐時,在蘋果園那邊保留下了幾株,留做母樹,你去看看就知道,哪像再後來,他們不知是為了消化掉苗圃的杉仔栽(苗木),還是為了『提高造林數字』,每公頃種到4,500株,搞得苗木呼吸困難,又害死了一堆杉仔栽;再長高些,也不疏伐、間伐,像這株很早就分枝者,你不除掉,它很快地就開花結實,傳播木材不良的後代,它本身終究也難成材,跟他們反映,他們就說路邊易遭人踐踏致死,多種一些。懶惰不說,理由〞歸山棚〝!……
「阿里山中海拔適合種的是柳杉、檜木,交力坪以下則種福州杉。福州杉跟柳杉不同,在去除不良多分枝的福州杉後,保留粗壯好木材的,砍伐之後,還能再生側芽,一樣可以二代、三代成林,但你得好好汰劣留好;而柳杉一伐除,就得另行育苗。兩種的劣木,通常很快就會開杉仔花,產生許多不良木材的下一代,影響造林木。
阿里山的檜木、柳杉(水杉仔或杉仔)得遲至第12年才適合打薄汰劣、打枝。而初植的6年內最重要。
日本時代,很重視水土保持。他門砍了就種,而且寸土寸金,不使荒廢,從鐵道沿線兩側造林造上阿里山。阿里山伐木運材之後,一樣立即著手造林,期待50年後有二代木可以砍伐。
到了國府時代,伐木人口爆增,外地工人大量湧進山區,一直砍, 一直砍。1950年代以後,政府更加大肆開發山地……
後來呢?……現今年輕一代不懂山林,像這株已裂解成三叉的紅檜,他說:『這是珍貴的檜木喲,一定要保留下來!』;他們連密度與生長狀況,乃至天然下種的問題,或說全盤林業都不懂,也不知道太密集會相咬,你得瞭解環境、地形、陽光一年四季不同角度,小苗得須定距下來,特定時程、階段要補植……
「卡早,造林工人每位一袋苗木揹著,依等距一字排開,由一位監工號令一齊種植、移位……
我們每走一段上坡路,會停下來坐在石椅上休息23分鐘,看著來來去去擁塞的426
§人形人色,不宜歸類
「一下子一群雞過,一下子另群鴨過……」老丈人的遣詞用字時而一下子會意不過來,他繼續說:
「卡早,一位外省人陳人生,他負責巡山。他在101日退休,929日依班表排訂從工作站出發,往眠月巡山去。他105日走到竹山,隔2天才回到辦公室辦理完退。退休了,一樣忠於職守,他的心目中只有完成工作,沒在算計個人利益得失啊!所以說一人一心性,非關本省人、外省人。
林管處處長陳文濤,他是福州仔,會講台語。他先是當了10年上下的課長、副處長,而之前是作業課的職員。他初來到阿里山大約28歲,他問東問西,只要不懂、不清楚,每事必問,好奇且學習心很強。
他當處長期間正值殘材處理、砍伐造林水杉仔等最劇烈的年代,眠月線、東埔線、霞山線、水山線……,伐木出材都極盛,那時,生意人、業者出入龐多,嘉義市酒家1314間,夜夜座無虛席,林局林管處人員幾乎都是貴賓、上座,但陳文濤處長絕對不涉足,逢年過節沒人敢去他家送禮,也沒人敢去請託他圖謀什麼。他人就是『死丁丁』,別人上上下下都吃得肥吱吱,而他『足顧人怨吔喔』!……」
我想起20餘年前他告訴我的台灣人員工的故事,一位在日治時代林場的主管,國府據台之後,因拒學北京話而淪為最低階。他一生守正不阿,一退休自動依規定搬出宿舍,最後,孤死於山中工寮。我多次演講引述這人,如何剛正到不可思議的「境界」,連原子筆身上隨時帶2支,公事用公筆;私事用私筆,一絲不苟到殘忍的地步。還有許多正人君子的逸聞,如同30餘萬株台灣巨檜,完全殞滅於歷史鋸斧的陰影下,不復任何記憶。
老丈人盯著我繼續說:
「……日人後期,阿里山分場主任伊藤猛,你是知道這人的為人。他晨起上班前一定打好綁腿,帶上一把代表官階的武士刀。終戰後,改組,除了不配刀之外,一切如常,直到他全家被遣送回日本。之後,曾經有次,我奉命到八仙山、太平山林場觀摩。太平山的那些主任搭乘流籠、吊索,凌空溜下來接我們。他們一樣,腳穿『榻米』(日人山中工作的軟布鞋,踏在地面可感知接觸抓地力),打綁腿,很工整、有精神,他們維持日人時代的嚴謹、敬業,態度都沒變。
其實,打綁腿在野外比較不會受傷,較不會受到藤蔓、石尖鉤絆,而行動較敏捷、俐落。雖然日本人的管制嚴格、政令不含糊,而且政策、規定等,明朗、清楚,不會有國府時代亂七八糟的『轉彎』。無論官階、職位上下,平常生活沒有階級之分,下班時大家喝酒、吵架、打架都很平等,但隔天上班,該敬禮、該報告則一絲不苟,你守不守規矩,必然賞罰分明。他們公、私明辨、內外清楚。在餐廳吃飯,大家吃一樣的飯菜,但依階級,較高層級付較多錢!
直到現在,日本人民間員工一樣守著這樣的倫常,我們剛從惠芳的公司回來,她那邊560位日本員工,還是謹守上個世紀的『照步來』……」
我聆聽著紅塵人間倫理的時空幻變,想著幾十年來我從事教育、上課、演講、待人接物的種種。
我很清楚台灣從國府據台以來,台灣社會典範及價值觀如何蛻變,因應何等政治節奏而進行「半衰期」的輪轉。經由KMT「教化」三代之後,形成虛假不實,表裡不一而好話講盡、壞事做絕,事看誰辦、法看誰犯,偷、搶、拐、騙、誘、盜、貪、腐,人世間、戲棚上下,所有想像得到、想像不到的惡質面一應俱全!幸運的是,草根隱性的禪文化底蘊從來宿存,一直充當解毒劑,發揮正向無形的正面能量,卻也常被邪魔教派所再三利用!
2016520之後,我最期待的改變之一,正是台灣政權、台灣人這份精神、態度能否轉型!因為這類人文氛圍,關係著社會一切的進展,小英政權最實在的轉變,最好是在此等文化的大改造,絕非在形式、制度、法規等等表象的作態。換句話說,新政府所任用的政務、事務官僚首長等,理應以身作則,走出正正當當、坦坦蕩蕩的規矩來,而且,現今一些DPP執政的市府團隊,也該正本清源,先從用人下手,將系列近親交配、裙帶私利關係的任官先行自清。

我凝望著阿里山山脈最高山的大塔山,分享著老丈人的孺慕,不禁也寄望起小英政權在政治倫理、社會風氣的大改造!

祝山林道0K廣場,由此走進阿里山森林遊樂區。
建好多時,卻一直未啟用的遊樂區門口。此地左右,曾經栽植有外來樹種的美國鵝掌楸、日本黑松等。
岳父陳清祥、岳母陳玉妹是阿里山人瑞,2016518日的例行散步由第四分道旅館區起步。
陳清祥先生回溯百年人事倫常(2016.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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