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霍榮齡與她的工作室。(圖片:網路資料翻攝) |
阿霍出書,是世紀破天荒,我高興得起鷄皮疙瘩,一身痙攣。因為俗世物、各種人間幻象,本然「百毒不侵」的她,突然見山還山,欣然落地。
2014年5月2日際夜,因朋友某事相託,我萌生找阿霍幫忙的念頭。就在想要去電的瞬間,神巧似地,許久未曾連絡的阿霍來電,說是她要出書,我無由狂喜,世間奇妙。
有些人得看他一生,或,即令一生也看不出蓋棺論定。
也有極稀物種,瞬息交會便成永恆,完全不必註解,如阿霍。
談阿霍不必說因道緣,反正約是30年前。
1985年我30出頭,任職玉山國家公園保育暨解說課長。當時我自命不凡、不可一世,全身滿滿針刺,但碰上阿霍,沒輒,因為她看人往往只看其中一根尖刺上的顯微花紋;喜不喜歡、投不投緣,剎那─不,前世已註定。
那時,要請阿霍編〈玉山之美〉展、畫冊等等,她堅持必得先「淨空」,還須「朝山」。她如何抖落都會藝文氣息我不得而知,只了知她一步一氣喘,艱難地扛抬著自己設計的服裝,完成一生僅只一次的玉山行,在台灣百岳的桂冠頂尖仰躺,接受天地的灌頂。然後,可以參贊設計台灣的生界。
從她的行止,我首度感受藝術的目的就是藝術本身,沒有雜質。
就文字作者而言,跟阿霍合作很「痛苦」,時而得依她的空間配置「削足適履」;在圖書、畫冊的殿堂,她是「番王」!當初,我欠缺「慧根」,「痛恨」她「浪費紙張」的大留白,卻「斤斤計較」在那個段落要斬3字、切逗點,搞得字裏行間鷄飛狗跳、不得安寧。偏偏時間總是站在她的視窗邊,她設計的成品就是愈陳愈香、經久不膩,愈老愈耐看。事實也證明,觀眾、讀者捧起「好美的書」,卻沒人在乎殘障的文字。
我這樣「指控」阿霍並不是說她不懂得為作者量身訂作、揚善止醜,恰好相反,她總是能夠站在全觀,她的每一項設計品都是小宇宙,可以把作者的缺點,吞噬到看不見的黑洞。而且,她追求完美,卻害怕完美。
2013年7月13日,蘇力颱風裙掃台灣的雨中,我寫摯友蘇振輝先生傳記的《蘇府王爺》甫出爐。回想一輩子的朋友當中,蘇董與我的美好關係已屆極限,於是,沉吟多日後,我寫了一封信向蘇董「絕交」。接到信的那天夜裡,他難過失眠而不明所以。
後來,我引28年前阿霍曾經講給我聽過的故事解釋:
曾經有位玉器大師偶然間獲得一塊曠世璞玉。他花了三年時程,巧心慧命地雕琢,終於完成一件完美無瑕、空前絕後的玉器。
大師透徹世間。作品完成後,他陷入無比痛苦的恍惚中。他將玉器與自己深鎖內室,形同閉關多日。最後,他喃喃自語:
「人間沒有這麼完美的東西!與其毀在別人手裡,不如自己終結它!」
他在玉器上輕輕地挫出一道瑕疵。
7月23日至台北巧遇阿霍,將我跟蘇董,以及她講過的上述故事,說給早就遺忘的阿霍聽。她先是一愣,回溫一下說:
「嗯!對吔!會遭天忌的吔!」
阿霍的設計,就愚鈍如我的感受,總是開天闢地的格局,無論如何的小品,她老是可以撐出形而上的無限;她身軀高大,卻恆自稱「小女人」,她永遠有一簍筐令人噴飯的小故事。有次她在居家附近被人持刀搶劫,歹徒的利刃架在她的脖子上,她說: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拿去!」
她一身黑衣,夥同氣質、眼神一接觸,歹徒嚇得落荒而逃。
阿霍絕不是怪咖,她只是赤子。
談阿霍?門都沒有。那裡有光,那裡就有串串晶瑩天成。
阿霍者,霍榮齡。
~本文轉載自《民報》2014-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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