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12日 星期一

【海洋怪客】

 陳玉峯

 

 

2021年我開始寫演化大塞車,雖然我原先定義為:隨著氣候的急遽變遷,各地區原先物種尚未離去,生育地或棲地卻已湧進大量的外來者,形成有別於過往長期的演替或演化現象,導致物種歧異度、豐富度的猛爆,也延展諸多雜交、染色體異常重組或多倍體的發生,連帶的各物種族群、個體及個體、個體及環境之間的關係,加劇、加速異動,伴隨而來的,物種表象的形態也會五花八門、歧異示現,不再只是物候現象的大亂。

47日中午,拗不過藹光的邀請,前往一家海洋怪客開的餐廳,要求所有顧客必須點完菜色之後,始准跨入餐廳,還有一些令人噴飯的規矩,否則立即轟走客人;門口警告牌也明文規定:假日及寒、暑假不准追加點菜,也就是說,一旦點菜,就是過河卒子?

 

海洋怪客餐廳是尋常鄉間小店(2021.4.7)。

 

藹光點的菜中有道紅目鰱,一端上來,牠碩大的目睛立即擒住我眼。一般假設,這種沿岸夜行(食)性的魚,眼珠在光線的適應性特別大。過往量多,如今很難釣到了!

 

紅目鰱的白眼珠。台語翻譯小巨蛋」謂之「卡細粒吔大粒卵」!

 

看著如此的大眼珠,牠看不到未來,我們看得到嗎?

英國人預告海洋漁獲到2050年全面枯竭,其實目前的魚獲老早改以養殖者為主,而我觀見的,不是魚種的枯竭,而是海洋生界的演化大塞車,密密麻麻地佈滿異形異種。

演化的某個面向像極了海洋怪客立下的規矩,人類正加速走向不歸路,但看人們點上什麼菜囉?其實,一切都已太遲了!



2021年4月10日 星期六

【台版青蛙王子與白雪公主】

 陳玉峯

 

青蛙王子。

 

白雪公主。

 

遠在岩層風化成泥土幾公分那麼久的年代之前,台灣南島語族的祖先們共同遭遇了一次沖毁所有口傳或歷史書的大洪水,殘存、悽慘的布農族人逃往大山上,卻誰也沒有攜帶火種,他們處於饑寒交迫的窘境,無論如何,取得火種是生活的第一優先。他們向天神祈求!

天神垂憐人們,卻不願讓人們不勞而獲,於是派出雷神在玉山頂,商請玉山圓柏大老們,捐獻一堆年輪加起來超過十萬年的木材之後,雷神彈指一撥,玉山就熊熊發光發熱,在暗夜裡,照亮了人們的希望。

長老派遣勇士前往玉山取火種,奈何淊淊湍急洪水,沒有任何人可以穿越。

就在大家束手無策時,兩棲類的青蛙自告奮勇,說牠可以橫越洪流。看著弱小的牠,大家都沉默不語,可是牠就以無比堅毅的眼神出發了。

經過千辛萬苦,青蛙取得了火種,最後只能扛揹在背上渡水。熾燒的高溫炙傷了牠的背,牠忍著焚燒的劇痛,一切看似沒問題地渡過水面。就在牠要上岸時,牠以本能的行為,身子向下一沉,後長腿用力向下一蹬跳上岸。不幸的是,沉水的瞬間,火熄滅了;跳上岸的身軀也力竭而亡。牠的背部留下了燙傷的一團一團肉瘤與凹洞,從此,牠的後代也就叫做癩蛤蟆。

接著動物們群起論議,哺乳類推出善跑的山羌和與水鹿。水鹿跟山羌說:我會游泳,而且我的腿比你長,我去!

水鹿成功地取得火種,卻在渡水的最後一步,牠後腳一蹬、跳躍上岸的瞬間,濺起的火花竟然澆熄了叉在鹿角上的火種而功虧一簣,徒留大家一陣的惋惜與嘆息!

哺乳類放棄後輪到鳥類。

先是帝雉、藍腹鷴的公鳥一齊前往,牠們的頭冠燒紅了、羽毛也快被燒焦了,反正牠們是鎩羽而歸;台灣藍鵲也一樣無功而返。

接下來由烏鴉擔綱。

烏鴉卯足全力,一樣全身被燒成烏黑,好不容易帶著火種回到岸邊卻看到一塊腐肉,沒想到牠竟然停下來啄食那塊肉,火種掉下水中去,牠也忘了初衷義舉,留下了為德不卒的遺憾。

於是,三姑六婆型的、聒噪的、耍嘴皮一流的烏頭翁一直說三道四,大家就推派牠前往一試。烏頭翁卻說:喔!喔!這樣啦,讓我回去想一個晚上,明天再來解決問題!

烏頭翁回家後果然想出了一個好辦法

牠將頭鑽進白石灰,蒙上了一頭白粉,然後隔天跟大家說:

唉呀!我想了一晚,一頭烏髮盡白,我老了,沒力氣了啊!

因此,世間演化出白頭翁。

大伙兒心知肚明,儘管心裡嘀咕討厭,卻也無人、無心揭露。

最後大家望向白雪鳥。

白雪鳥一身素白、潔淨,平常最是守淨不二,牠從來高潔尊貴、愛惜羽毛。面對這個不可能的任務,牠二話不說,只對自己內心許下永不放棄的誓言後,振翅飛向玉山。

牠取得了火種,全身羽毛已然燻成烏焦黑;牠咬著火種的鳥喙燒得通紅;改用鳥爪抓著,兩腳也燒成通紅;牠痛苦不堪,但牠堅持不懈,即令燒成灰牠也絕不放棄!

牠成功了!牠終於可以將牠鼓舞自己接二連三、永不放棄的,規律性的二連音、三連音清唱出來,也就是現今牠的美妙叫聲!

人間終於取得火種、薪火相傳了!可是白雪鳥已然變成紅嘴、紅腳的紅嘴黑鵯。

布農先人、長老們從自然生界的無常,體悟出生命的本質,期許後世子民們永遠要具足青蛙王子及白雪公主永不放棄的精神,再怎麼絕境中,也得要有壯烈犧牲不足畏的浪漫意志,於是將癩蛤蟆尊稱為Tamahudus,也就是相當於曾祖父輩分的祖先之意,後世人當然也不會去傷害癩蛤蟆了。

而紅嘴黑鵯是永世的恩人,名之為Hai-pis,意即永不放棄的意志力,當然成了布農族的聖鳥。

202148日,周素貞老師、楊國禎教授伉儷;董藹光、潘富哲老師伉儷與我,在廖聖福主任、董華澤校長(兩位都是1948年生的退休教育界前輩)的引導下,前往大半路線廢棄的延平林道勘調。

我們先是約在台東縣延平鄉桃源國小集合,而桃源國小如今是由鄭漢文博士校長領銜百年大計。我與鄭校長相識於可能在他初任朗島國小之前吧?他當然是我激賞的、腳踏實地的耕耘者,但我們數十年未曾第二次見面。

鄭校長在桃源國小前等我們。國小門口左右兩側水泥柱上,分別塑立了一隻癩蛤蟆及紅嘴黑鵯的塑像。

鄭校長先是介紹了延平林道的故事,我插嘴探問塑像緣由,他敍述了青蛙王子及白雪公主的文化內蘊,我略加後製成如上拙文。

關於洪水、鳥種、火種等故事的版本五花八門、各有美妙,如同華嚴》演義「根性是一,緣何有種種差別?差別是世間法,永遠演繹多幻變。這些故事的譬喻、象徵、暗寓、提嘶、美麗與哀傷、反諷、多元弔詭、無厘頭等等,逕自延展,我只稍稍放進一、二粒鹽巴或果糖。

 

鄭漢文校長與我(2021.4.8;桃源國小)。

 


桃源實驗國小的廁所。

 


桃源國小小朋友的話。

 

廖聖福主任打開延平林道管制站的鐵門。



2021年4月9日 星期五

【巢山】

 陳玉峯

 

常常會有多個意象,不知道從何世、何處飄來,不明確地聯結各種知識、原則或原理,以及某些非理性、邏輯語言可資表達的意境,偏偏得以明白表述的太少太少。

年輕時因為夠無知,每每狼吞虎嚥抓得到的所謂知識,最多的是抓出迷惘、更大的困惑,而以大約40年時程,汲汲營營或孜孜不倦地想要瞭解台灣造化神奇,但光是各大山系的植群迄今仍然一知半解,或說真無知而有識。

這把年歲了當然不會感受沒人瞭解我這類幼稚話,但真的我很難徹底瞭解一切,世間、出世間我只無知卻有感!從小迄今,內在強烈的驅策力教我無能、無法享受常人的幸福感」,但我真的既幸運又幸福,我得每天開採一些哪怕是點滴的,自心與萬象的相關。

想起年輕時說給自己的話:有天發現自己江郎才盡,立即自殺!然而,生活中的大大小小際遇,隨時隨地激發新的意象,識覺不只是識覺,而是聯通所有有形、無形的管道,特別是來到山中,所謂的專注便切割成無數驚喜、意外、邂逅或沒有字眼可資形容的光速列車。

寧靜、安詳又無限熱鬧。

一片山黃麻的鮮黃色落葉在地上,搶眼。

撿拾起這片落葉,翻轉葉背,一隻褐脈露蟴(Elimaea formosana)的若蟲現身。

我知道牠是隨著落葉翩翩翻降落地的。我只是知道。我就是知道。

然而,我完全不知道接下來牠會走向何方?怎麼活下去?牠全套生活史的奧妙難不成只是DNA的偶然、巧合?

生命科學徹底是人本科學,生態學皆然,所有學問只是人學。

 


褐脈露蟴的若蟲。


一隻松鼠的左眼盯著我看了半秒,是我在瞧見牠的時候,牠知道我無礙牠的作息。

牠捧起了草地上牠先前從芒果樹上咬落下的小枝葉,啃嚙了幾下又丟棄。

我撿起芒果葉,葉片沒有被咬破,只是葉面上留下了許多道近直線型的齒刮痕。牠是刮食葉面上黑色的霉菌團?

 

阿松的齒痕畫作。

 

雖然我還是會以人的判斷,揣摩種種可能性,如果可能,我也會嘗試以自然科學的思維方式,檢驗其中緣由;或者,如同繫放無線電發報器,追蹤動物生活圈暨行為觀察等等,至少、至少,我盡可能不以人類的目的論、動機說(陰謀論),去看待萬物。

 

我與阿松多年相伴

 

很久、很久了,人類以一切的知識累積,成就了所謂的文化與文明,一切學問的進步卻一直在阻礙全方位、整體論的進步,其實,我為所有的文明進步,感受超級的不安與憂慮!

更悲慘的是,從票票等值而來的表象民主、自由,坐令一切反智、反知,在社會典範全面瓦解下,負面人性無所不用其極地傾巢而出,假科學、偽科學、反科學也打著科學名號,依破碎邏輯濫用否證法到空前,鋪天蓋地潑糞罵街,徹底超越業障輪迴、一闡提,顛覆了十殿地獄。老友賴惠三先生約20年前說的:有此人間,何需地獄?!也過時而趕不上時代了。

這麼說,還是太小看負面群性了,等著看人性的多樣化吧,完全不必保育,保證等比級數地創發。凡此,或皆可歸為全球氣候、生界大變遷的一小環節,也是過往約一個世紀摧毁原始林生態系的連鎖結局或現象之一。

230年來個人認為最足以催化社會瘋狂的利器之一,便是電視新聞(或相關節目)那種暴戾、急促、唯恐天下不亂噪音,彷彿撒旦、惡魔的戰鼓,恆無止境地在搗毁聽覺神經,有點像是我第一次聽史提夫・萊許Steve Reich)的18位音樂家的音樂,打從曲子一開始,無止境又單調的節拍震盪而來,像極了各種機械、馬達、引擎全開,外加刮風、下雨、冰雹,穿梭以完全不自然的鳥叫、蟲鳴,打從一開始,讓人一直在等待」機件爆炸或心血管突然爆裂,直到你忍受得了、忍受不了的階段熬過去了,愈聽就會越進入全身心的擺動或抖動,我認為很適合用來治療耳鳴,或者精神疾病的療養

將台灣主播的噪音比喻成極限(簡)主義的作品未免太過抬舉了,我只是在比喻一直在等待災難的那種氛圍。

一個國家、社會或群體如果沒有了長遠的目標或理想;一個人如果沒有人生理念、追尋或探索的目標、希望(古人謂之立志);唐吉訶德如果沒有風車,等等,甚至於反過來,國家存在反認同、消滅國家意志的人佔半數,了不起,台灣創造了人類歷史的奇蹟迄今尚未「亡!現今茫茫然毫無目標或人生方向的人佔很大的比例,整體而言,社會還是如此穩定、和諧,這也是台灣奇蹟之一!因為台灣尚殘存著,或新興出許多的風車與浪漫的可愛的人們,儘管分別隸屬於不同族群、不同母語等等,他們如同形形色色的種子萌發、茁長出這片土地、種種生態系的文藝復興

台灣禪就是裸真加上土地生界主體的文化,過往大抵被壓抑成為隱性,230年來終於破土而出。3百多個鄉鎮,到處萌發部分自覺後的音聲暨實踐,例如台南新化平埔原民村的綠谷西拉雅」,代表性的年輕人萬俊明,不僅身體力行記載了西拉雅正名、身分確立的20餘年歷程,他以大冠鷲為標的的拍攝,描繪了生態體系的運作、眾生相輔相成的內在聯結,試圖找尋原民情感與生活智慧,自覺與不自覺地流露出人鳥之間的形上語言,我看見了土地倫理的生機。

 


 

大冠鷲(陳華香攝)。

 

我想到了日本幕府時代,1665年尾張藩(名古屋)保育山林的措施,凡是老鷹棲住的山(巢山)不得伐木;指定林木培育的山不得砍伐(留山制),而綠谷西拉雅曾經的淺山暨甜根草廣大的疏林生態系,可不可能復育一、二區17世紀之前的人地關係?

一切文化是活體而不斷創造,關鍵不在新舊、本土或外來,而在於是否瞭解、體悟土地生界和諧的運作,在山林生態系瓦解的臨界之前,有限度地使用資源,更重要的,在心靈、價值信仰系統上,與山林生界同體同源而生死與共。聖山、聖湖不是一個侷限的禁忌地,不是文化糟粕、名相或噱頭賣點,不只是生前、死後歸依的所來自或止息處,而是源源不絕的活體性靈,示現在外是謂主體認同、神話暨童話的原鄉、生界愛、永遠的家鄉,可以為之生、為之死,它,住在每個人的內心、內靈,必也得有片山林土地生界為根據。

我一生永遠只是生界的學習者、共生體,我了然所謂的知識頻常是奈米級也不如的偏執,心的能力流轉、周遍於萬法、萬象,沾黏或滯留殆即知識。無窮不盡的知、未知、非知非識還有更龐大且永恆的原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