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8日 星期日

【漫步磺溪畔全輯】

陳玉峯


磺溪由磺溪橋到建民橋的段落(老圃造園公司提供)。

  §「驚爆十月」

  這裡正在進行著一位花甲男子的愛戀夢。他,勇於啟齒、拙於表達,但因有了滿滿的愛,他放下了大老闆的矜持,全身心「撩落去」。
  2020年號稱「十月驚爆」的最後一天可能性,美國沒爆、世界沒爆、台灣沒爆,磺溪畔卻「爆」了出來。
  10月31日,這位大老闆帶著我們一行人,從台北捷運紅線芝山站啟程,沿著所謂的磺「溪」高高的水泥堤上,先下走一段路,眺向雙溪口;再回頭北溯,沿途勘調,終之於磺溪橋北方一處次生林下而後止。
  說是「磺溪」至少有兩條,一是淡水河系外雙溪的的支流;一是彰化八卦山脈,顧名思義,都是由於上游存有硫磺礦,導致溪水酸化而得名。現今台北市的磺溪,我們這位男主角測得pH值介於4.2至4.6之間。
  說是「溪」未免太感傷,明明已被整成一條大水溝、排水道,黝黑異味的廢水從兩側,像狗洞般的一條條閘口匯入,偏偏還有甲魚、斑龜在交匯帶浮泛覓食或嬉游。
  我說磺溪「驚爆」,既不勁爆,反而緩慢湧現,直到後來我才明白,因為大老闆熱情的介紹,哪堆水草堆有一窩白腹秧雞?哪處溪水彎繞處有白鶺鴒正在跳躍?他細數著他的邂逅,懇切地流露民胞物與延及動、植物的情操,而長年來他面對怪手、割草機時,對生靈的不捨、對性靈的渴切,卻始終連連受挫,「文明」到底是不是暴力的變型?「建設」其實是一大類反覆對生靈、性靈的虐殺?還是「文明」本來就是撲滅生界的惡魔?
  他天天面對著這些天問;他在公司與住家之間,走著他日復一日、白天夜晚的美麗與哀愁。他的語調溫柔而熱情溫度破表;他鍥而不捨地,不斷為我們解說的同時,我才一步一步地察覺這份遲來的「十月驚爆」,一位台北都會人基因的內裡,連結到生界天地人的深情核爆,2020年10月31日的磺溪溪畔,一位男人的,一段幽深的「戀情」。
  我分不清堤岸下的水流,他風霜臉龐上的皺紋,哪一條才是天上流瀉下來的磺溪?!

磺溪畔的男主角(2020.10.31)。

台北捷運芝山站二號出口(2020.10.31)。


興安宮(2020.10.31;磺溪畔)。


  §滄桑無常

  我們一行從芝山站步向磺溪,沒幾步路映入眼簾的,是一株高高的榕樹旁,一座單廳的廟宇。我心中想,必也水神廟。走近時,果然。
  這廟(算是祠吧?)名為「興安宮」(士林天母水仙尊王廟),奉祀大禹、伍子胥、屈原、王勃及李白,一位治水、四位殉道或浪漫於水,反正他們被塑造為水神。
  這類水神廟在台灣溪畔不少,我的第一意象,在此區域歷史上必然是個不穩定的行水區,渡口多變、亡魂必多。為橋樑長固、行旅保全,最誇張的就是活埋生人,蛻變為厲鬼或正神,對抗、壓制邪靈魔煞,例如高雄楠梓舊街的「溪底公」。「溪底公」的前身是一塊「南無阿彌陀佛」鎮煞石碑,1980年代以降,大家樂賭盤盛行,一些賭徒在此撿拾榕樹葉的落葉造形,聯想出「明牌」號碼,果然中了大獎,因而答謝「溪底公」,集資建了廟,廟聯曰:

    溪岸有神人供奉

    底水無濁民平安(cf.拙作《環保神明大進擊》,2014)

楠梓「溪底公」的前身,「南無阿彌陀佛碑」(2014.1.1)。


溪底公廟(2014.1.1)。

  而磺溪較溫和?只以「石牌橋」原名「軟橋」來示現?
  不管時空與滄桑,從磺溪橋蜿蜒南下到東華橋的數公里間,正是古代台北、士林到北投必須穿越的水道,只如今溪死溝在,全然被改造為銅牆鐵壁大圳溝。
  表面上這些鋼筋水泥人造溝及許多道現代短橋樑安穩便捷,不復「軟橋」的搖擺與無常,事實上全然繫賴於上游山區生態系之能否永續維持健全!以台北市現今土地利用的超過飽和,盆地上方的山坡區域萬萬不得再開發矣!可以說,全台北市的未來命脈,取決於環繞山區的永固啊!
  記得我多年前曾經跟一位市長候選人強調的:
  「台北的命脈一定得記住並全盤籌謀大地體的議題,最大潛在危機:1.康熙台北湖再現;2.翡翠水庫潰決;3.核電廠高階核廢外洩;4.台北盆地四周林地破壞,一旦有所閃失,數以百萬計的生民能夠暫時保命處但只山坡地啊!」
  該位「名人」回答:「那是中央的事,與我無關。」
  後來,某人的行徑,不必污染我的筆墨。



石牌橋(2020.10.31)。



石牌橋附近的磺溪溝與「彩繪」(2020.10.31)。

  §農業時代的磺溪床地景

  莫說原始時代,20世紀中葉暨之前,上述磺溪段落的地景如何?
  在地耆老的共同記憶,如賴惠三先生口述:
  「過往未整治前,如同台灣鄉間野溪,行水區佈滿甜根子草、菅芒搖曳生機,岸上最多最美的四時彩衣樹台灣楝樹、水柳等,有一年,全部被砍掉,又有什麼二百年防洪計畫,全面水泥化⋯⋯,地景全面改變⋯⋯」
  這段話點出了台灣「水柳優勢社會」的自然印記!
  1960年代之前,特別是台灣中、北部溪流河床濕地,以及沼澤區,盛行水柳社會,且立地朝向中生、乾生方向,頻常出現台灣楝樹(苦苓仔)及朴樹,現今已經罕見。
  茲舉竹北市鳳鼻隧道口西南側的水柳社會,模擬磺溪畔曾經的地景:

水柳社會具2層次結構,下層是鐵毛蕨等(2018.6.8)。

水柳社會,烏臼在前、水柳在後(2018.6.8)。



水柳。


鐵毛蕨(2018.6.8)。

  水柳社會之所以存在,必須是溪床長期維持水濕沼澤地,代表數十百年以上才有一次山洪爆發的指標。而且,我斷言,過往的行水區必定比現在的水溝寬度大上數倍、十餘倍或以上。
  而溪岸較乾旱的砂土地,台灣楝樹頻常散生,如今的磺溪人工植栽區,不時也會出現它的小樹,它是鳥類所栽植。

磺溪堤岸現今的台灣楝樹(2020.10.31)。

  §植物名錄的密碼

  我們的男主角愛溪心切,當我還在興安宮拍照半分鐘的時程,他已帶領大家翻上堤岸。而我隨後趕來的沿途,依照我的老習慣,既然是出來勘調,一向自我要求凡過我眼,留下記錄。所以我記載著物種:榕樹、構樹、雀榕、月橘、樟樹、茄苳、山櫻花、黑板樹、小葉南洋杉、龍眼、木瓜、蒲葵、黃椰子、使君子、印度橡膠⋯⋯
  我得說明一下。
  這類資訊對他人而言,除了是一堆植物俗名錄之外,沒啥意義或用處,對所謂「專家」而言,用處大大,例如唬人、接計畫、寫些垃圾報告,或之類的。不信,磺溪畔就有範例:

磺溪畔「生態——植物篇」解說牌(2020.10.31)。

  這面解說牌當然也是人民納稅錢供養出來的,上面寫著5種外來或栽培植物的俗名、學名及簡介,有黃紋萬年麻、三角霸王鞭、杜鵑花、薛荔、仙人掌,夥同說明文,不懂植物者也有可能將之看成沙漠來的十全大補湯或壯陽藥物的介紹。原本是否有植物照片附其上也未可知,然而,這些物種及文字完完全全、徹徹底底跟磺溪生態無關,卻臚列在此還美其名為「生態」,直是「變態」也不夠罵。
  其實這也不是專家不專家的問題,是因為「社會」結構上賦予「名位」之後,什麼「專業、教授、技師⋯⋯」取得發言的權力,而非關專業。
  而我一輩子調查研究台灣植物、植被生態,寫的、講的,對一般人而言也沒啥意義
或用處。其實大多時候,我只是說給植物、上帝聽的,我的記載名錄自己明白的內在秩序是龐大的演替系列的劇碼,一大堆植物存有幾大類:
  一、人為植栽,反映植栽界的潮流,以及人們的草上之風必偃的群性,還有它們在不同年代風潮中的曲線變遷。
  二、外來物種、人為植栽是否馴化的時程及立地條件的資訊。例如磺溪溝內已出現黃椰子的苗木,也就是馴化的初步證據。
  三、人為植栽無論本土或外來的拓殖現象。例如在磺溪溝的草生地上,出現不少稀有植物流蘇的苗木,最高者已近1公尺,我推測其母樹應該在附近。後來,數十公尺外果然在岸上綠地看見數株流蘇的人為植樹。於是,延展出傳播議題的探討,風傳、飛羽吃食排遺、水流、人為?
  四、檢驗各類植栽在各種環境下的適應性。
  五、都會人造環境下,自然營力所能適存的植物生態。
  六、景觀設計的省思與探討。
  七、物候變遷及其他如季節變化與追蹤等等。
  ⋯⋯
  一般,我們對一地區的調查大抵先登錄所有物種及其生育立地,過濾物種屬性如稀有或其他特殊項目或狀況,凡具有特定生態指標效應者,可以特別強調;接著,設置樣區,旨在瞭解植物社會的分類,以及其所代表的生態意義;然後,運用多方資訊、現地組成、社會結構、文獻及經驗等,建構可能性的演替系列,而帶有部分前瞻預測的功能或效應,討論種種外在干擾下,可能性的諸多變遷,這面向對景觀規劃而言十分重要;又,追溯各類立地的原始林型,可能性種組成與結構。凡此都大致掌握之後,才可能提出所謂的生態綠化,試圖以自然營力為主,人為協助為輔,讓土地依自然律復育其終極社會的永續態。


  §浮浪者的告白

  上述物種登錄中,有一大群都會人造硬體間隙的植物,無論是屋頂上、水槽、人行道、花盆中、牆壁上,或任何想像不到之處逢機應運出現。它們最主要的傳播機制是風力、鳥類空投、人們無意識狀態的輸傳、夾雜在其他介質而移動,等等。
  它們是街頭流浪者,夾縫中生存、生長、生殖、死亡、傳遞綿延,在人們眼光中它們只配是「雜草」,去之而後快。它們的成員多半是「聯合國」,祖先來自世界各地,每一物種都有極其精彩的全球流浪史、在地傳奇,它們不但馴化成入侵種,不管田野或都會,各有其通天本事,人們一貫一屑不顧。
  然而,只要人們的廢棄地或廢墟,它們就是綠化的先軀!
  我在40餘年前就想為這群變動劇烈的浮浪者立傳,想了近半個世紀,它們的帝國不知已更替了千百回,我還停留在無用的想像而已;它們如同萬聖節的道具,不,遠勝於人們的想像力,它們始終在貫徹無意識的生命原力。我曾經想要著手將不同高度、日照率、水濕度、盛行風力等等,配合不同物種出現的頻度,或先依植物存在高頻度處,找出立地的環境因素,尋求其相關、討論其生態區位等。
  如今,關切的事務、現象只能縮減至自身生命的相對終極性議題,但我確定,龐多年輕世代只要稍在此面向著力,將會產生系列有趣的「都會植物生態專書」,且保證「轟動」。
  而此次漫步磺溪畔,我只點到為止,隨著登錄及樣區而點滴一、二。
  就在文林橋與石牌橋之間的段落,磺溪是三階的U字型大圳溝,然而,不管你水泥灌漿如何灌,板模搭蓋處會留下間隙,還有,任何水道,依流體力學原理,總會在不同部位發生流速差,特定部位也會出現淤泥或擱淺,於是,浮浪者就會應運而生。


磺溝中的浮浪者。

  §永遠的律令

  可別把水泥溝壁看成寸草不生或永遠與植物無緣,恰好相反,只要停止人為介入,不出幾年,整個水泥壁上也會簇擁群綠,包括喬灌木植群都可能披滿人們誤認為的絕緣體。
  首先,磺溝水泥牆隙開始聚生浮浪者,有流水帶來的水丁香、雙穗雀稗、稗子、李氏禾等濕生物種;有風傳落腳的狗牙根、紅毛草、鼠尾栗、長柄菊、白背芒、牛筋草、大黍、象草、兩耳草等等;也會有鳥類排遺而來的小葉桑、雀榕、榕樹、白肉榕等等。
  凡此,隨著暴雨洪峯水位刮除而反覆依不確定組合而出現。台灣土地上,無論惡地岩塊、湍流水濕地,如同重力般,永遠有股綠化的潛勁,完全不須人力。
  這些循環稀鬆平常、不足為奇,最讓人讚嘆的是,由藤本植物搭架的著床網,以及跨山稜的吊橋!
  

  §搭橋、築棚的植物社會

  我多次在海堤上,調查過由藤本植物搭建起來的綠網,例如「番仔藤社會」,以及寄生其上的菟絲子,另如虎葛、雞屎藤等;山地荒廢的水泥或柏油路面,則爬滿「山葛社會」,另有許多林緣蔓藤「鋪天蓋地」,例如糙莖菝葜等。
  我調查過最誇張的,是高雄馬頭山的岩塊山稜上,巨大的砂岩塊白天甚高溫、夜晚冷涼迅速,植物難以落腳且常見被「煎乾」,然而,酸藤的蔓展藤莖,編織騰空的藤架,形同天然吊橋,我踩在上面搖晃不穩,卻不必擔心會藤斷摔落。
  由於蔓藤本身必須倚附在其他植物或物體之上蔓延,在植物社會的建構上屬於「倚賴型」,難以歸類為獨立的社會單位,但因在岩塊、水泥堤岸等,其他植物無能著床,故常在一段時程內呈現蔓藤獨佔植被的主體,故而我另賦予「蔓性假社會」的稱謂(cf.拙作《台灣植被誌第八卷:地區植被專論(一)大甲鎮植被》159頁,2005年,前衛出版社)。
  這類水泥斜堤或地面的蔓藤假社會不斷攔截灰塵土砂,假以時日,逐漸營造薄土層,提供其他植物可以著床,再靠藉各種植物的根酸蝕解水泥,且如纏勒植物的氣生根等,貫穿且推擠出一些空隙,逐步、緩慢進行朝向森林的演替。
  磺溪溝堤長年在人為除草、伐樹、除蔓的動態「平衡」下(註:平衡常常是個假象的形容詞或名詞),目前存在而可能形成的蔓性假社會潛在物種有山葛、雞屎藤、番仔藤及葎草等。


番仔藤的蔓性假社會。


番仔藤花屬於日文所謂的「朝顏」,陽光照射下至中午即枯萎。

糙莖菝葜新葉。

酸藤花。

水泥地上的山葛社會。

山葛花。
  §紅毛草的夢
  沿著溪溝上溯,恰好漸層由「文明」走向「半自然」,彷彿回顧台灣開拓史,而文明都會的代價之一,人們或公權力必須很勤勞地撲滅自然營力的次生演替;次生演替的第一波先鋒攻堅手就是「浮浪者」系列。
  弔詭的是,除掉了自然綠精靈之後,都會人們又開始思念自然,希望在居家環境可以欣賞奇花異卉、綠蔭庭園,這是生為人的原始胎記。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想要卻要不到是悲劇;想要而要到了也是悲劇,畢竟多是反自然,甚至於蹦出了塑膠樹:

塑膠材質的印度橡膠樹(2016.6.18;高雄市)。

瞧!什麼花樹?(2020.11.1;嘉義仁義潭堤)。

  而我們的男主角長年體會、思考後,苦心規劃出《希望之溪——磺溪生態復育與環境倫理探究》洋洋灑灑的景觀報告,而後,他找楊國禎教授與我,在2020年10月31日夥同一些同伴,共同會勘磺溪,也就是我的〈漫步磺溪畔〉,而他想要解決人們的矛盾;他提出了「磺溪好,天母才會好,台北會更好!」的呼籲。
  會勘這天,我翻下磺溝調查的第一個樣區是秋季枯乾掉的「紅毛草開放社會」。
  「紅毛」草指的是它那花序果穗的朱鮮紅至鉻紅,在逆光的撲灑下隨風搖盪著紅海,時而稍大面積純群落,坐擁一頃柔美的數大,然後褐白化、枯化,終之以地面上的草稈消失。
  它們就像節慶報佳音的大地使者,吹奏盛夏的容顏。
  而外來入侵的「浮浪者」(註:台語即「噗嚨共」,也就是從日文的「浮浪者」而來),我在1990年代的研究將之區分為:北伐型、南進型及中台發散型,其中,北伐型大抵由高雄港等地登陸,隨著暖化而北伐且上遷,而北伐的機制,很大的一部分(特別是風傳種實)是由1978年一高全線通車以後,由於快速車輪捲旋的地表風力所攜帶,而台1縱貫公路是始祖,乃至各級道路、農路、山徑所催化。
  紅毛草就是典型的北伐種,1990年代推至中部;千禧年代之後盤佔台北荒地。

拙作《大甲鎮植被》156、157頁介紹的紅毛草社會。

  樣區5x20平方公尺,東南向水泥坡。優勢而枯乾掉的紅毛草之外,稍顯著的伴生種有大花咸豐草、長春花、左手香、百慕達草、鼠尾粟等,餘如大飛揚、大黍、九芎、雀榕、小葉桑、構樹、象草、白背芒、雞屎藤等,也就是典型次生先鋒加上浮浪者的暫時性組合。小葉桑、雀榕、雞屎藤及構樹幾乎可以確定是鳥類排遺所栽植;左手香及長春花可能是附近人家花盆丟出來的,尚在苟延殘存;其他是浮浪者或不明原因。
  大黍是近20年來,由大肚台地往北台及山地入侵者;象草更早北遷;鼠尾粟流浪台灣平地鄉鎮可能超過百年以上。
  過往我寫了不少這類物種的恩怨情仇,這裡偷懶了。
  紅毛草的足跡,讓我想起了芭蕉的俳句:
  ~長著夏天的草,這是兵士們曾經作過夢的遺跡~




象草的冬花果穗。

  §磺溝水泥化改寫了北台次生林

  第二個樣區位於明德橋附近的磺溝內坡,面向西,調查面積10x10平方公尺。
  由於人造石坡的上半段,原來次生的一小片銀合歡灌叢被鋸除,因而外觀上只是單層次的草地。原本的社會是「銀合歡——構樹灌叢」。

構樹的紅熟果多汁,鳥類嗜食。

寒流中,構樹的黃葉。

銀合歡葉片。

銀合歡豆莢。

  這個單位是旱地指標,就台北市而言,因為高濕度、全年多雨,旱地植群式微,銀合歡並不發達,次生樹種以白袍子及山黃麻為主要,構樹也不甚多。然而,由於磺溝的水泥化,導致乾旱及高溫,而且幾乎全然沒有土壤的立地結構,靠藉間隙及先鋒草本累積的土灰砂塵,相當於岩生旱地,故而銀合歡、構樹等有機會形成次生灌叢或小喬木林,尤為重要的,原本北台低山群的次生林標準模式是:中上坡段是白袍子社會;下坡段為山黃麻社會,很可能因為磺溪消失而立地變成水泥溝,次生林的立地條件改變,導致血桐取代了山黃麻與白袍子,而後兩物種只能零星伴生。磺溪橋之後上溯,是為血桐次生林。

典型台北近郊次生林剖面示意。

  上述銀合歡族群被伐除後,現今樣區植群外觀上即草生地,較優勢的物種有白茅、南美蟛蜞菊、大花咸豐草、山葛等,餘如大黍、含羞草、流蘇、薛荔、九芎、稜果榕、白背芒等;而位處靠近水流部位,則有水濕物種水丁香、鴨趾草、兩耳草、吳氏雀稗等。
  有趣的是稀有北台台地物種的流蘇苗木,數量不少地在磺溝中出現,最可能是鳥類吃食附近的植栽母樹,代其傳播至溪溝邊坡上。


流蘇苗木(2020.10.31)。

流蘇母樹小樹(汽車旁;2020.10.31)。

  §大黍社會

  ——迷你植物地理區

  調查的第三個樣區位於「靈石福德正神」側對岸。
  由於我們是在秋末前來調查,因而進入磺溝的年度「乾季」。本來台北市是沒有冬乾季的,只因水泥惡地,在東北季風雨尚未來臨前,秋季的陽光高溫等因素,造成草本植物進入旱枯季。有趣的是,這種人造環境迫令磺溝邊坡形成「兩大氣候植物地理迷你區」:水泥斜坡上半段形成秋乾現象;中坡的過渡帶太窄可忽略;下半段由於塵土、植物腐植質及植物體的毛細作用,在溪溝水分尚可上達的部位形成綠草帶。


磺溝斜坡形成兩大迷你氣候異帶,上段為旱地;下段為濕地(2020.10.31)。

  大概因為我一輩子都在調查植物社會,具有「職業」的敏感度,所以第一眼看見磺溝時,立馬受到乾、濕帶的吸引。在如此狹限的水泥坡上,竟然出現有如大安溪之劃分南、北台的不同氣候地理區,真的有趣。
  本來大黍與紅毛草通常是高草與低草的不同演替階段(時間),由於水泥坡及水分梯度的差異,在磺溝內轉變成空間分佈的不同。上段旱地是紅毛草社會(已枯乾);下段中生或濕地是大黍社會,而半浸泡水中及水濱則以象草等系列濕生物種為主。
  本樣區為正西坡,調查面積10x15平方公尺。
  領導優勢種即大黍,其次是兩耳草、象草、巴拉草、山葛、紅毛草及大花咸豐草。量少者如白背芒、台灣楝樹、台灣欒樹、銀合歡、流蘇等。

象草。

台灣楝樹的花。

樣區中大黍的下方是高大的象草(2020.10.31)。

樣區中的山葛正開花(2020.10.31)。

樣區中的楊國禎教授(2020.10.31)。

  §容我嘮叨

  我一輩子研究、書寫正經八百的台灣自然史/台灣植被誌等,將近千萬字,已夠後世傷腦筋了,近年來實在不想再寫這些無人聞問的奧秘。而從來重然諾的個性,動輒自我要求忠於人之所託。因此,我們的男主角邀我們勘調磺溪時,我全副精神貫注,我也很有把握天地生界啟發、教導我的內涵,現世不知有無二、三人瞭解。我不是吐苦水,恰好相反,我無限感恩於此生際遇,研究本來就是同上帝、萬物萬象的識交靈會,大山小溪、都會巷道我都能展讀自然訊息、大地生機。我只是不再撰寫形式之類的什麼報告,但輕鬆如本文,自忖應可答覆男主角期待之與我的見解或「答案」,不幸的是,現今絕大部分的規劃其實多是反自然營力的傲慢與無知。我只想鼓勵正面;我只能把現今人世洪流視為「大」自然的一部分。
  而男主角苦心擘劃的磺溪藍圖,有可行,有必須付出大代價才可行,無論如何,一切的基礎必先瞭解自然生界、自然營力如何運作,以及現實、現今社會價值觀的改造,他從事的,很大的一部分有賴於市民社會朝向自然情操、土地倫理的提昇。
  旁註後,再回磺溝從建民橋到磺溪橋這段落。
  前述即此段落植群生態的大要,而尚未提及的,相對有意思的植物或背後形上的議題,
散漫簡述如下:
  1.由於磺溝的設計及建造之初,全然以人工溝渠及水量為規劃,忽略自然營力。如此的硬體,只能定期除掉周遭草木及淤積,否則,很快地必然因草島、樹島的形成而逐漸閉合。
  2.歷來教育及社教從唯用主義、貧窮文化等「主流價值」遞變而來,更是全球切割、破碎化、奈米化的普世現象所形塑,嚴重欠缺自然情操,強調工程整潔永續,且在民主、自由的蛻變下,政治化約為選票,「利益」輸送透過種種「興業」為手段,在「清潔、防淤、美觀、安全⋯⋯」種種包裝下,特定人士必然期待小工程「永續」。
  3.目前硬體裁縮溪道行水區,變成窄隘溝渠,植物可以生長或植群復育的可行性,必須連結堤岸上的綠地,或可考量條帶狀去水泥,改以土壤道連通。
  4.整段、整體半自然的復育,基本上有賴於沿線兩側住民的文化覺醒,帶動社區在地情感的投注,類似里山精神的創造。
  5.現今動物相是植物相或群落的季節動態呈現,永遠處於動態平衡中。植物相是一切的基礎,而植物相因活水帶來的濕生新種源而不斷更替,一稍穩定則淤積;岸上則不斷進行岩生型的演替。
  6.目前水流帶來的濕生植物或植物島,例如李氏禾、紅蓼、紫柄芋、傘草等。

水路中因草島而淤積(2020.10.31)。

岸上紫柄芋草島(2020.10.31)。

岸上紅蓼草島(2020.10.31)。

  7.目前水泥RC結構堤的確可以改造為多孔隙植生護岸,且必然大大增加生物多樣性,同理,溪道亦可多元化,水生生物也將更多元。
  8.在不影響土地屬權的情況下,建民橋至磺溪橋段落可以打造順應自然營力的半都會、半自然的動態生態系,關鍵設計在於溝邊坡及岸上公共地、綠地、畸零地的貫通、聯結,這面向可以有甚多規劃構思。
  9.磺溪入注的各種排水入口,必須由環保單位長期追蹤水質監測及改善。
  10.溪溝道、護岸坡乃至岸上因演替造成的淤積等問題,最好形成如里山共生文化的義工制度。
  11.磺溪橋南北的樹種規劃必須全盤檢討。所謂「原始樹林」的物種有待重擬。

  §楚河漢界各半天
  目前以磺溪橋(旁側的同行橋是行人步道)劃分南北各半天,橋南之下游為人工溝;橋北進入農業時代的土地利用模式,除了竹園土壤地之外,一小段落位於古老RC護岸上的淺土層,已發展出濃密的血桐次生林。

人行穿越道的同行橋(2020.10.31)。

磺溪橋(2020.10.31)。

同行橋(磺溪橋)以南是即磺溝乾、濕兩個迷你植物帶(2020.10.31)。

磺溪橋以北的血桐次生林,右側一株構樹(2020.10.31)。

  磺溪橋以北是謂「磺溪」。
  很有趣的是,磺溪橋北側土壤層較厚的次生林出現了典型北台次生林的縮小版,也就是下為山黃麻;上為白袍子,雖然因為人工建築奪地,次生林的模式還是出現,如下圖:

左側前方喬木是山黃麻,中間及偏右黃色葉片(老葉)的幾株也是;稍上方一帶黃褐林冠即白袍子;河岸是高草的象草,正在抽展花序穗(2020.10.31);前上景是血桐葉。

右側水泥砌成的護坡,右上是RC非泥土岸,次生林改為血桐林(2020.10.31)。

  於是,楊教授與我調查這片血桐次生林。

  §血桐次生林

  西向坡,坡度約15度;立地乃水泥地上堆積薄土層;調查面積10x10平方公尺。
  次生林結構分2層。
  喬木層林冠高約8公尺,覆蓋度約90%。以血桐族群佔盡絕對優勢,一株山黃麻伴生,旁側一叢綠竹、一株香蕉,其餘是附生或攀緣的物種如小花蔓澤蘭、黃金葛、合果芋及山葛,合果芋及黃金葛可能是周圍植栽跑進來拓殖的。
  草本層在2公尺以下,覆蓋度約90%,以姑婆芋為領導優勢種,其次如合果芋、象草(破空處)、竹葉草、求米草,還有一小片高密度的短葉黍,其餘少量者如山葛、木苧麻、黃椰子(馴化)、颱風草、稀薟、小葉桑、構樹、血桐、蝨母子等。
  樣區右上方一大叢金絲竹,樣區外,往上游的岸上,是一片還在經營的綠竹園,竹園中另有蓖麻子、白袍子、山黃麻、台灣欒樹、葎草等次生物種。

樣區外右上方的植栽金絲竹;右側血桐樹幹上攀附著黃金葛(2020.10.31)。

樣區中唯一一株山黃麻(2020.10.31)。

樣區血桐林,多小徑木(2020.10.31)。

林下以姑婆芋佔最大優勢(2020.10.31)。

這片血桐次生林只有2層次結構(2020.10.31)。

短葉黍(註:葉片是颱風草)(2020.10.31)。

樣區外的綠竹園(2020.10.31)。

調查完成之後,一行人回走(2020.10.31)。


血桐葉。

血桐花。

血桐果。

  這樣的樣區以及對岸的白袍子、山黃麻,提供了將來生態綠化的一些基本訊息,特別是RC護岸上的植栽設計等。然而,真正考慮原始林相及其達成之前的植栽或復育計畫,必須調查、研究更上游的植群,我才敢斟酌,否則動輒逆天。

  §我的遐思

  由於是團體行動,樣區調查完成後,大家趕著回程,而我其實才剛開始。即使我不再調查植物,我最需要的是佇足、沈澱,靜下來體會環境的氛圍,傾聽林內、林間精靈的音聲,我才能串連種種形上、形下的意識流,而非只是理性、經驗、資訊數據的演繹。如同我現在書寫本文,一方面想要在最短時程完成;另方面也了然必須反芻出細活。
  我是最後一位走出林中者。
  我還是試著捕捉這片次生林及磺溪瞬間予我的意象:

我從林內望向對岸,一個狀似菱角形的破空,圍以周遭的各物種綠意,
天、地、林而人在此中(2020.10.31)。

山黃麻、象草、血桐、磺溪水、溪畔土石及光影(2020.10.31)。

來去匆匆,連鏡頭都把持不穩(2020.10.31;12:42)。

調查後的溝通、閒談。

  有感於我們的男主角一片痴心自然,我依目前所知,推論磺溪畔的原始林樹種可能是:大葉楠、香楠、茄苳、樹杞、江某、黃杞、水冬哥、台灣桫欏、水同木、小葉樹杞、台灣糊樗等,濕生型蕨類、草本、灌木繁多,不備載。


大葉楠在溪谷地的英姿。


水冬哥的新葉。

烏毛蕨捲旋的新葉。

水同木。


  世間法中,真誠的理想是不可多得的形上珍珠,燦爛、溫暖,它是數不清艱困中走出來的人性光輝。祝福我們的男主角圓夢!也慶幸認識他。



2020年11月7日 星期六

【漫步磺溪畔(四)】

陳玉峯

  §浮浪者的告白

  上述物種登錄中,有一大群都會人造硬體間隙的植物,無論是屋頂上、水槽、人行道、花盆中、牆壁上,或任何想像不到之處逢機應運出現。它們最主要的傳播機制是風力、鳥類空投、人們無意識狀態的輸傳、夾雜在其他介質而移動,等等。

  它們是街頭流浪者,夾縫中生存、生長、生殖、死亡、傳遞綿延,在人們眼光中它們只配是「雜草」,去之而後快。它們的成員多半是「聯合國」,祖先來自世界各地,每一物種都有極其精彩的全球流浪史、在地傳奇,它們不但馴化成入侵種,不管田野或都會,各有其通天本事,人們一貫一屑不顧。

  然而,只要人們的廢棄地或廢墟,它們就是綠化的先軀!

  我在40餘年前就想為這群變動劇烈的浮浪者立傳,想了近半個世紀,它們的帝國不知已更替了千百回,我還停留在無用的想像而已;它們如同萬聖節的道具,不,遠勝於人們的想像力,它們始終在貫徹無意識的生命原力。我曾經想要著手將不同高度、日照率、水濕度、盛行風力等等,配合不同物種出現的頻度,或先依植物存在高頻度處,找出立地的環境因素,尋求其相關、討論其生態區位等。

  如今,關切的事務、現象只能縮減至自身生命的相對終極性議題,但我確定,龐多年輕世代只要稍在此面向著力,將會產生系列有趣的「都會植物生態專書」,且保證「轟動」。

  而此次漫步磺溪畔,我只點到為止,隨著登錄及樣區而點滴一、二。

  就在文林橋與石牌橋之間的段落,磺溪是三階的U字型大圳溝,然而,不管你水泥灌漿如何灌,板模搭蓋處會留下間隙,還有,任何水道,依流體力學原理,總會在不同部位發生流速差,特定部位也會出現淤泥或擱淺,於是,浮浪者就會應運而生。


磺溝中的浮浪者。



【漫步磺溪畔(三)】

陳玉峯

  §植物名錄的密碼

  我們的男主角愛溪心切,當我還在興安宮拍照半分鐘的時程,他已帶領大家翻上堤岸。而我隨後趕來的沿途,依照我的老習慣,既然是出來勘調,一向自我要求凡過我眼,留下記錄。所以我記載著物種:榕樹、構樹、雀榕、月橘、樟樹、茄苳、山櫻花、黑板樹、小葉南洋杉、龍眼、木瓜、蒲葵、黃椰子、使君子、印度橡膠⋯⋯
  我得說明一下。
  這類資訊對他人而言,除了是一堆植物俗名錄之外,沒啥意義或用處,對所謂「專家」而言,用處大大,例如唬人、接計畫、寫些垃圾報告,或之類的。不信,磺溪畔就有範例:

磺溪畔「生態——植物篇」解說牌(2020.10.31)。

  這面解說牌當然也是人民納稅錢供養出來的,上面寫著5種外來或栽培植物的俗名、學名及簡介,有黃紋萬年麻、三角霸王鞭、杜鵑花、薛荔、仙人掌,夥同說明文,不懂植物者也有可能將之看成沙漠來的十全大補湯或壯陽藥物的介紹。原本是否有植物照片附其上也未可知,然而,這些物種及文字完完全全、徹徹底底跟磺溪生態無關,卻臚列在此還美其名為「生態」,直是「變態」也不夠罵。

  其實這也不是專家不專家的問題,是因為「社會」結構上賦予「名位」之後,什麼「專業、教授、技師⋯⋯」取得發言的權力,而非關專業。
  而我一輩子調查研究台灣植物、植被生態,寫的、講的,對一般人而言也沒啥意義
或用處。其實大多時候,我只是說給植物、上帝聽的,我的記載名錄自己明白的內在秩序是龐大的演替系列的劇碼,一大堆植物存有幾大類:
  一、人為植栽,反映植栽界的潮流,以及人們的草上之風必偃的群性,還有它們在不同年代風潮中的曲線變遷。
  二、外來物種、人為植栽是否馴化的時程及立地條件的資訊。例如磺溪溝內已出現黃椰子的苗木,也就是馴化的初步證據。
  三、人為植栽無論本土或外來的拓殖現象。例如在磺溪溝的草生地上,出現不少稀有植物流蘇的苗木,最高者已近1公尺,我推測其母樹應該在附近。後來,數十公尺外果然在岸上綠地看見數株流蘇的人為植樹。於是,延展出傳播議題的探討,風傳、飛羽吃食排遺、水流、人為?
  四、檢驗各類植栽在各種環境下的適應性。
  五、都會人造環境下,自然營力所能適存的植物生態。
  六、景觀設計的省思與探討。
  七、物候變遷及其他如季節變化與追蹤等等。
  ⋯⋯
  一般,我們對一地區的調查大抵先登錄所有物種及其生育立地,過濾物種屬性如稀有或其他特殊項目或狀況,凡具有特定生態指標效應者,可以特別強調;接著,設置樣區,旨在瞭解植物社會的分類,以及其所代表的生態意義;然後,運用多方資訊、現地組成、社會結構、文獻及經驗等,建構可能性的演替系列,而帶有部分前瞻預測的功能或效應,討論種種外在干擾下,可能性的諸多變遷,這面向對景觀規劃而言十分重要;又,追溯各類立地的原始林型,可能性種組成與結構。凡此都大致掌握之後,才可能提出所謂的生態綠化,試圖以自然營力為主,人為協助為輔,讓土地依自然律復育其終極社會的永續態。


2020年11月6日 星期五

【漫步磺溪畔(二)】

陳玉峯

  §滄桑無常

  我們一行從芝山站步向磺溪,沒幾步路映入眼簾的,是一株高高的榕樹旁,一座單廳的廟宇。我心中想,必也水神廟。走近時,果然。
  這廟(算是祠吧?)名為「興安宮」(士林天母水仙尊王廟),奉祀大禹、伍子胥、屈原、王勃及李白,一位治水、四位殉道或浪漫於水,反正他們被塑造為水神。
  這類水神廟在台灣溪畔不少,我的第一意象,在此區域歷史上必然是個不穩定的行水區,渡口多變、亡魂必多。為橋樑長固、行旅保全,最誇張的就是活埋生人,蛻變為厲鬼或正神,對抗、壓制邪靈魔煞,例如高雄楠梓舊街的「溪底公」。「溪底公」的前身是一塊「南無阿彌陀佛」鎮煞石碑,1980年代以降,大家樂賭盤盛行,一些賭徒在此撿拾榕樹葉的落葉造形,聯想出「明牌」號碼,果然中了大獎,因而答謝「溪底公」,集資建了廟,廟聯曰:

    溪岸有神人供奉
    底水無濁民平安(cf.拙作《環保神明大進擊》,2014)

楠梓「溪底公」的前身,「南無阿彌陀佛碑」(2014.1.1)。


溪底公廟(2014.1.1)。

  而磺溪較溫和?只以「石牌橋」原名「軟橋」來示現?
  不管時空與滄桑,從磺溪橋蜿蜒南下到東華橋的數公里間,正是古代台北、士林到北投必須穿越的水道,只如今溪死溝在,全然被改造為銅牆鐵壁大圳溝。
  表面上這些鋼筋水泥人造溝及許多道現代短橋樑安穩便捷,不復「軟橋」的搖擺與無常,事實上全然繫賴於上游山區生態系之能否永續維持健全!以台北市現今土地利用的超過飽和,盆地上方的山坡區域萬萬不得再開發矣!可以說,全台北市的未來命脈,取決於環繞山區的永固啊!
  記得我多年前曾經跟一位市長候選人強調的:
  「台北的命脈一定得記住並全盤籌謀大地體的議題,最大潛在危機:1.康熙台北湖再現;2.翡翠水庫潰決;3.核電廠高階核廢外洩;4.台北盆地四周林地破壞,一旦有所閃失,數以百萬計的生民能夠暫時保命處但只山坡地啊!」
  該位「名人」回答:「那是中央的事,與我無關。」
  後來,某人的行徑,不必污染我的筆墨。



石牌橋(2020.10.31)。



石牌橋附近的磺溪溝與「彩繪」(2020.10.31)。

  §農業時代的磺溪床地景

  莫說原始時代,20世紀中葉暨之前,上述磺溪段落的地景如何?
  在地耆老的共同記憶,如賴惠三先生口述:
  「過往未整治前,如同台灣鄉間野溪,行水區佈滿甜根子草、菅芒搖曳生機,岸上最多最美的四時彩衣樹台灣楝樹、水柳等,有一年,全部被砍掉,又有什麼二百年防洪計畫,全面水泥化⋯⋯,地景全面改變⋯⋯」
  這段話點出了台灣「水柳優勢社會」的自然印記!
  1960年代之前,特別是台灣中、北部溪流河床濕地,以及沼澤區,盛行水柳社會,且立地朝向中生、乾生方向,頻常出現台灣楝樹(苦苓仔)及朴樹,現今已經罕見。
  茲舉竹北市鳳鼻隧道口西南側的水柳社會,模擬磺溪畔曾經的地景:

水柳社會具2層次結構,下層是鐵毛蕨等(2018.6.8)。

水柳社會,烏臼在前、水柳在後(2018.6.8)。



水柳。


鐵毛蕨(2018.6.8)。

  水柳社會之所以存在,必須是溪床長期維持水濕沼澤地,代表數十百年以上才有一次山洪爆發的指標。而且,我斷言,過往的行水區必定比現在的水溝寬度大上數倍、十餘倍或以上。
  而溪岸較乾旱的砂土地,台灣楝樹頻常散生,如今的磺溪人工植栽區,不時也會出現它的小樹,它是鳥類所栽植。

磺溪堤岸現今的台灣楝樹(2020.10.31)。

2020年11月5日 星期四

【漫步磺溪畔(一)】

陳玉峯

  §「驚爆十月」

  這裡正在進行著一位花甲男子的愛戀夢。他,勇於啟齒、拙於表達,但因有了滿滿的愛,他放下了大老闆的矜持,全身心「撩落去」。

  2020年號稱「十月驚爆」的最後一天可能性,美國沒爆、世界沒爆、台灣沒爆,磺溪畔卻「爆」了出來。

  10月31日,這位大老闆帶著我們一行人,從台北捷運紅線芝山站啟程,沿著所謂的磺「溪」高高的水泥堤上,先下走一段路,眺向雙溪口;再回頭北溯,沿途勘調,終之於磺溪橋北方一處次生林下而後止。


  說是「磺溪」至少有兩條,一是淡水河系外雙溪的的支流;一是彰化八卦山脈,顧名思義,都是由於上游存有硫磺礦,導致溪水酸化而得名。現今台北市的磺溪,我們這位男主角測得pH值介於4.2至4.6之間。

  說是「溪」未免太感傷,明明已被整成一條大水溝、排水道,黝黑異味的廢水從兩側,像狗洞般的一條條閘口匯入,偏偏還有甲魚、斑龜在交匯帶浮泛覓食或嬉游。

  我說磺溪「驚爆」,既不勁爆,反而緩慢湧現,直到後來我才明白,因為大老闆熱情的介紹,哪堆水草堆有一窩白腹秧雞?哪處溪水彎繞處有白鶺鴒正在跳躍?他細數著他的邂逅,懇切地流露民胞物與延及動、植物的情操,而長年來他面對怪手、割草機時,對生靈的不捨、對性靈的渴切,卻始終連連受挫,「文明」到底是不是暴力的變型?「建設」其實是一大類反覆對生靈、性靈的虐殺?還是「文明」本來就是撲滅生界的惡魔?

  他天天面對著這些天問;他在公司與住家之間,走著他日復一日、白天夜晚的美麗與哀愁。他的語調溫柔而熱情溫度破表;他鍥而不捨地,不斷為我們解說的同時,我才一步一步地察覺這份遲來的「十月驚爆」,一位台北都會人基因的內裡,連結到生界天地人的深情核爆,2020年10月31日的磺溪溪畔,一位男人的,一段幽深的「戀情」。

  我分不清堤岸下的水流,他風霜臉龐上的皺紋,哪一條才是天上流瀉下來的磺溪?!

磺溪畔的男主角(2020.10.31)。

台北捷運芝山站二號出口(2020.10.31)。



興安宮(2020.10.31;磺溪畔)。



2020年11月2日 星期一

【非理性能及】

陳玉峯

生機。

  熱帶雨林的龐多樹種,它們的種實在林下萌發後,由於光照不足等種種內、外在原因,生長非常緩慢,形同耐陰植物,雖然它們明明是擁抱全陽光的「高層」組成分。
  當旁側或附近老樹老死倒塌而林冠破空後,由於大量陽光或光量射入,林下種苗、小樹無不把握時機,奮力快速上長,劇烈的競爭期於焉展開,無能勝出挺空的第一、二林冠層物種往往即將死亡、消失。
  化約地說,種子、種苗先天條件賦予自身有段長長的陰影下的耐力或忍受度,但若不得其時、欠缺其位,終究只能抑鬱以終或夭折。事實上,「勝出者」僅僅少數,大部分都不得其志。
  真的這樣嗎?這是普通原則或通則嗎?倒也未必。還有太多的因素、問題連鎖相關。而我們可以問個天真的小問題:既然陽光決定了成敗,那麼讓種實在陽光下的土中發芽,則發芽率及生長速率不就可以大大提高?
  我以2020年8月19日在東海大學採撿的黃椰子熟果為例,我吃掉果皮、果肉後,將種子泡水,在8月29日種入花盆或杯子。種子均勻混合分種之。

2020年8月19日採集的黃椰果。

8月29日植入盆土等候發芽。

10月1日發芽先頭部隊冒出0.5~1公分高。

  到了10月下旬,有趣的現象可以確定了。
  在我書桌前,晚上有日光燈照射,白天也一樣,這個杯中的黃椰果發芽率最高,10月28日最高苗約9.5公分高。
  在書桌前,窗外陽台上、路樹下,全天幾乎沒有陽光直射的一花盆,萌芽率也很高,10月28日最高苗約有13公分高。
  相對的,放在4樓可直射陽光約半天的一盆及一小杯,發芽率很低。

我書桌前日光燈下高發芽率的一杯黃椰子苗。


陽台樹蔭下,仿同林下的發芽率亦高。

陽光可直射的一小杯,只萌發了一株。

一盆數量很多,密覆表土中的黃椰子種子只有少數發芽。

  如此結果可推測:
  1.黃椰子種子的發芽可能受到光量及溫度的影響,或晝夜高低溫差的左右。
  2.種子遮光程度可能也是一因素。
  3.種子本身的遺傳性質具有很大歧異,可依不同環境條件下,分批萌發。
  4.表面上低光度(而非光週)可「促進」萌發,或說它是本文開頭敘述的,如同許多熱帶雨林種子大量萌發,耐蔭萌長,反而陽光下會抑制其萌發。它們「必須」耐蔭多年後,某種狀況下,例如破空效應,啟動它們快速成長的機制,等等。
  5.其他考量。
  我們可以據此,設計種種對照實驗,也將得出系列的「結果」,然而,我扯了一堆都不是我想談的重點。
  常態傾向的歸納及演繹一向是生物生態學研究的切入途徑,然而,在環境劇烈的變遷中,「常態」常會集體毀滅,反而「例外」、「莫名其妙」、「不知所以然」、「非理性推衍能及處」⋯⋯,卻可「異軍突起」,而引領未來發展。
  「非理性能及」並非反理性,也非理性不足, 而是我們迄今突顯的理性有其限度,生命、生界很大的一部分都不在理性的範疇,別忘了,是演化產生理性,而非理性創造了演化,可是,也是理性推演出演化的概念;演化概念不是演化的事實本身。
  生命、生界重大的變遷往往都不是理性能及,而是理性一直想去貼近事實,包括使用根本非理性的途徑,例如神秘主義之類的。
  所謂的「神秘主義」又是什麼東西?
  我舉幾個說明或解釋它的說詞:
  神秘主義是人跨越外在我,進入內在我,探索自己心靈與神的溝通,甚至成為神的一部分,這樣的心靈之旅屬之。
  如此「界說」,則台灣的巫覡、乩童、靈媒顯然都是神秘主義囉?
  神秘主義是通往超越世俗的「超然意境」,可以永浴神光,他們否定了二元論,宇宙萬物、萬象盡收眼底,洞燭假相、體悟真相,沒有小我之私,而有大我呈現,心生博愛,愛神如己;關懷別人,愛遍萬物;心中有神,所見皆神的境界。
  這個「界說」幾乎是基督與佛陀的合體,也有許多漏洞及矛盾,也不知道在扯些什麼東西?
  神秘主義者必須經過三層次:淨化心念、沈或冥思,以及與神融匯;神秘主義是以內省的精神,超越思維的次序,指向完全和諧⋯⋯
  凡此,大抵是西方神學相關的,對神秘主義的「形容」,真似萬法唯心、唯識而不知所云。
  然而,任何人在許多意識中,或多或少也會意識到能夠意識的意識本體(或什麼東西之類的),基本上都是越過六識的內涵。
  就我而言,我視上述這類心識作用為「人學」或「人文之學」,也就是大抵集中思維在唯心層次,以思辨的方式試圖表達直觀的感受。然而,我最多時程花在野外調查,同各物種、多樣生命的際會。初步的切入面當然是理解而來的前人知識系統,以及自身經驗而來的經驗知識,然而,再怎麼完備的理性推演、邏輯論證,大家都心知肚明,生命非機械理性物化的一大部分,就是那一大部分歷來各不同地區、族群等,將之詮釋為種種宗教觀、不可知論、神秘主義、迷信等等(遑論各自延展出來的龐多抽象辨證、推論)。
  茲舉一例,1990年代我在甲仙天乙山實施生態綠化。
  我研究、調查甲仙一帶的植群現況,瞭解演替大概,也了然原始林組成及分佈之後,備妥一些樹苗要下種時,我卻遭遇了一困境:我如何代替上帝做決策,決定那株樹苗該種在哪一定點?這不是很簡單的分配嗎?系統配置、逢機分佈、依環境因子梯度理性規律下植即可?
  我卡在「不可知論」,好像我蠢不可及,全世界人造林從來不會發生像我這種愚蠢至極的不是問題的問題;我明白康德的「理性、認知如何成為可能、可信」,但我也了然理性、認知(第六識)範疇的有限性。所謂的「先驗」無可避免必然涉及那個能示現認知、理性的本體,重點在於那個本體無法以理性去表現,只能側說、旁敲側擊,是謂禪。
  而我對「禪」的理解,是透過我與自然界的聯動而來,在理性認知的不斷受挫於不可知的「逼迫下」,也在善盡所有我思維可知可推可演可受且不違背理性的非理性能及下,「傾聽」那個意識在不思不想、或直覺、或某大類領域、心無雜念(註:思維念止息處),同我面對對象之間的交會。因此,如果我是有神論,我的「神」必也「我」同對象之間的共構共震現象,因此我是萬神論,也是單一神論,偏偏我無「論」。
  我知道每顆黃椰果都有一「小神」,無法化約在教科書的學理。表面上環境因子影響它們基因的表現,事實上也有影響,然而,每粒種子狀似「枯木」,一萌發是謂「龍吟」,攝影拍不出來又拍得出來的氛圍叫「生機」,如今,我對藝術的見解有了第二階段,也就是還有生機、生意的死東西或活東西之謂。只有作品同作者、同觀者之間的一種活體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