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26日 星期六

【小葉冷水麻】

Pilea microphylla

陳玉峯

  「小草雖小,擁有走過的每一寸土地」?

  不用詩哲的祝福,台灣低海拔約800公尺以下的地區,只要是潮濕的岩壁隙,上無高草、樹木遮蔽的環境,常常可見及一種蕁麻科的小草本;它的體型通常矮小,罕見有超過15公分高者;它的全株活似灌了水的小精靈,植物學慣用語卻說成「肉質」,其實「水凝質」更恰如其分。仔細瞧,會發現它的葉片可劃分為大、小兩型,大型葉(實在很小)有點像根袖珍湯匙,配上長柄;在莖節處另生有小型葉多枚,而莖、葉幾乎同色;葉腋則常見叢生些小花,有些紫紅至黃白小色斑狀。

  有人說這種小不點:小葉冷水麻是南美原產,我不知道。我認為沒有人為引進,而是數千年、萬年或不知何等年代以來,飛羽候鳥傳播而來,所以應該老早就是原生植物了。

  所謂原生及外來的定義,我從來皆以荷蘭入據台灣為分水嶺。

  小葉冷水麻也因鳥類排遺,不時出現在濕潤的花盆、平地老磚牆間隙、屋緣排水溝,或諸多較恆定濕度處,從它全身的水質性即可知道其生態特性,而直射光若被阻遮即式微,最多只能存活於半遮蔭。

  本來這種小草是無庸種植的,以綠美化而言,我認為是可以植為水畔的特定綠草板,例如在噴泉引水道等,可在引水道平板上植成一片片可愛的小植栽,或在水濕盆栽,或水濕牆上的設計,有其天然趣味及美觀的作用,且其種子及無性繁殖,很容易成片滋長。另,也可搭配苔蘚物種等小景規劃。

    


小葉冷水麻。


2020年9月25日 星期五

【樟樹(三) —— 一株天然樟樹的成長】

Cinnamomum camphora

陳玉峯

  我盯著一堆又一堆的表格數據,或聯想或沉思或悠遊於造化天地,感受體會著生靈吐納的痕跡,而很長一段時日以來,我已經褪盡感嘆、感慨、扼腕之類的情懷,也有種非人道主義式的悲憫。沒有甚深智慧不叫「慈悲」,再說一次:「慈」是「玆心」,這個心;「悲」是「非心」,不是心的心,也就是不被世間分別識所束縛;超離六識、七識的主體大悲心。

  《台灣樟樹調查事業報告書》龐多的表格數據中,有一株得自台中州能高郡樟樹的資料,該株樟樹樹齡120年,樹高41.5公尺,胸徑80.1公分(註:包括樹皮),平均年長胸徑0.67公分,生長速率算是中等。

  這株「大樟樹」被仔細測量、試驗、計算,依循齡階5年級次,也就是5、10、15⋯⋯120年,分別量測及算出胸徑、樹高、幹及根分別及合計的材積、樹幹形數、幹部生長率、根株率、含腦及油量、一石的腦當量及油當量、腦及油分別的生長率,加上備考說明。

  就以這株樹,說明樟樹在中部天然林中的生長例子。

  5歲時,樹高1.5公尺,胸高直徑1.76公分,也就是5歲之前每年增加胸徑才0.35公分,每年平均長高才0.3公尺,生長緩慢。5到10、10到15,15到20歲這15年當中,是它在120年生涯中,高度生長最快速的時期,這3個5年間,每年都很平均地抽高了42.4公分。

  很恰好的是,我從盆栽鳥播的樟苗,移植山上種植時5年生,比我矮,而去年開始顯著竄高(第6年生),今年(2020年)已超過2公尺餘,跟日本人的測量雷同。

  數據顯示,20歲以後,以迄50歲之間的30年,平均每年高度生長大約都維持在36公分上下;50到85歲則略慢,平均每年抽高約28.2公分;85歲以後又稍加快,平均年增高37.6公分。

  我推測85歲之前,這株樟樹尚未突破林冠成為真正的第一層的高大喬木,約在85歲以後晉升林冠層,因而高生長又增加?

  而120年間,它長高約為41.5公尺,平均一年長高約34.6公分。

  一般人為植栽可能高度生長遠比自然界中迅速,但5年生之前較慢,第6~30生約是抽高最快速的時期;或可推測,在栽植地點盛行風力、風壓的樹高臨界極限之前,樟樹的高度生長可謂相對均勻,年長高當在0.3-1公尺之間。這是個人的推估值。

  關於胸高直徑方面,胸高指的是測量人的肩高,以測量最不費力的權宜而言,以我的身高165公分,肩高約136公分,則我直立站著平舉雙手測量的樹幹高度約在離地130公分上下。

  因此,這株樟樹5年生時,樹高才1.5公尺,所謂的胸高直徑並非量取1.3公尺高度的主幹直徑,通常是量取中下段,而一般測量者務必交代清楚為宜。

  我依據日本人的數據,換算每5年階累聚胸徑的成長量,求取平均年增加胸徑量如下:

  5年生的主幹徑是1.76公分,平均年生長胸徑才0.35公分。

  10年生的胸徑是6.64公分,平均年生長胸徑是0.66公分。

  15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81公分。

  20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86公分。

  25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90公分。

  30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93公分。

  35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954公分。

  40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93公分。

  45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928公分。

  50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905公分。

  55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88公分。

  60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864公分。

  65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84公分。

  70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82公分。

  ⋯⋯⋯⋯

  愈來愈接近120年生的平均年生長胸徑0.67公分。

  胸徑生長最快速的時期是在30~35年生,平均年生長0.954公分,然而,真正30~35年生這五年的生長量,平均1年胸徑增加了1.11公分!無論真正生長量或累聚生長量的平均值,都一樣可以顯示這株樟樹樹幹加寬最快速的時期是在30-35歲。大致上來說,120年歲月中,樹幹最快速加粗的時程是在25-50歲,50歲以後開始縮減。

  不是很恰當的比喻,卻有點相似我的體能與智力,我想像這株樟樹的累聚平均年生長胸徑的公分數乘以100,是我個人達到我天賦的百分率,100分是我徹底發揮潛能的指數,則我從25到50歲期間,智能發揮率都超過90分,至少70歲之前,我可保有80分以上,也希望此生死亡前,還可保有70分以上的水準。

  50歲以後我已經明白,年紀愈大在現代愈沒有智慧可言,過往或古代,智慧很大的一部分是經驗累積或歸納而來,3C世代以降,任何資訊、任何知識彈指可得,而生命智慧卻每況愈下,這一面向要討論則「茲事體大」,以後再詳論何謂生命智慧,一大項與年齡無關的覺性議題。

  上引120年生的樟樹資料,台銀的「台灣特產叢刊第十種」《台灣之樟腦》14、15頁似乎也有二手引用,,我說「似乎」,因為從日人原文的單位換算的結果有些出入,台銀的「幹材積」列有7.5238立方公尺,而我從原資料得到的材積是:幹27.064石,根8.931石,合計35.995石;明治19年之後,日人一石是180.39公升,一石約為0.1804立方公尺,所以這株樟樹幹材積是4.8823立方公尺、根是1.6111立方公尺,全株材積是6.4935立方公尺。

  我對照台銀引用每5公分的胸徑,很多齡級一致,有些我認為台銀抄錯或算錯,我對中國來台的初期「水準」沒有信心。

  另以台銀《台灣之木材》之轉引日人資料的樟樹生長其他數據:

  2株20年生長(平均),樹高14.39公尺,胸徑15.48公分。換算年生長胸徑0.774公分。

  1株145年生者,樹高28.79公尺,胸徑103.02公分。換算年生長胸徑0.71公分。

  因此,樟樹的樹高可能取決於立地條件,而胸徑生長速率算是迅速。








隨意舉該報告的圖表。



2020年9月24日 星期四

【鳳凰木】

Delonix regia

陳玉峯

吾輩的蝴蝶夢(2020.8.19;台中)。

  有時候,童年某些鄉野的影像會從腦海的間隙掃過,例如廟埕榕樹下,麵攤一盞60或40燭光燈泡的昏黃,映射著清湯冒生上來的水氣,裊裊隱入暗黑的蒼穹,古老的夢境似近還遠。
  有時候,青少年時代的流行歌也會浮現。我到現在還搞不懂為什麼1970年尤雅的〈往事只能回味〉,在每段歌詞之間的伴奏,會被吾鄉小孩加唱了兩句重覆的「豬母毋食䊩(ㄆㄨㄣ)、豬母毋食䊩(ㄆㄨㄣ)!」,一想起,我會無釐頭地傻笑,如同兒童的順口溜:「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沒人知道為什麼少了三十?如何而冒出二五六、二五七?小皮球跟香蕉油又有什麼關係?
  1950年代出生的我輩人,乃至1980年代吧?每當熊蟬開始喧囂,每個小孩都會唱的「驪歌初動,離情轆轆,驚惜韶光匆促⋯⋯」,偏偏我都忘了後面的歌詞:「⋯⋯揮戈長白山麓⋯⋯矢志復興民族⋯⋯」;還有,幾乎每個小孩的作文簿,都會存在過的「名句」:「又到了鳳凰花開、驪歌輕唱⋯⋯」,甚至於直到今天,有些學校依然延續著如此悠久的「傳統」,然而,鳳凰木的盛景,早已走到了下坡,太多的新興外來景觀樹種,大量地取代了它,然而,大約1990年代之後,它從南台的半馴化,走到了中部的自生。
  千禧年前後,我從東海大學撿回來的豆莢,丟在小小的後院花塢,自行長出苗木,只以6、7年的時程,長成5層樓高的大樹,還形成大片的板根,招惹鄰居抗議,不得已忍痛請人鋸除,加上大機具吊掛才清除。殘幹則三度抽長側枝,苟延殘存了2、3年。
  我從小在家鄉看著鳳凰木,成長乃至向老,在台灣的平地、低山丘陵,到處望見鳳凰木。它不只是台灣遍佈的地景樹,更陪伴著龐多台灣人走過無奇不有的人生萬態。而我看著年輕的鳳凰木喬木,如同現今的大學生,我確定現今的中、小喬木,截然不同於我年輕時代的鳳凰木。
  小時候,每當鳳凰花開,我們總是撿拾它的落花做「蝴蝶」。
  我們選取花萼片5片當中較大、較平的一片,撕開內側一層,再將4片花瓣權充蝴蝶的4片翅膀,花瓣柄放在仿如胸腹的萼片上;萼片上端,擺放幾根(通常2根)長長的雄蕊柱,權充蝴蝶的觸角,再把原先撕開萼片的內層,原壁貼回去。因為萼片撕開來會泌出黏液,再回貼時形同膠水。於是,一朵鳳凰花做成一隻蝴蝶。每「隻」做出的「蝴蝶」,樣式都不一樣,不僅是擺設的差異,我們都明白,每一朵花都不一樣。
  我很早很早就已不認得家鄉的鳳凰木了,鳳凰花開、又開、再開,如今,鳳凰花開不是記憶中的5-7月,而是5-12月,甚至落葉前,還有幾株或幾串走偏鋒。
  也許經歷人間事多了,對人性也相對透徹了,殘存的生命不再對世間法有何眷念,只感受時間、生命的消逝愈來愈快速,鳳凰花開直是連綿不絕,而我連落花也搆不上了。
  據說原產於魔幻島馬達加斯加的鳳凰木,隨著重商主義流行全球亞熱帶、熱帶風候地區,台灣在1910年代前後,多次跳島傳進了南台,且後來造就了「鳳凰花城」的地名,同時,一波波如浪震盪席捲全台。

鳳凰花開(2017.8.16;台中)。

鳳凰莢果(2017.10.5;台中)。

樹葉落光(2017.12.3;台中)。

全樹落光(2018.4.5;台中)。

落葉季節(2019.2.17;台中)。

落葉季節(2019.3.30;台中)。

新葉探首(2019.4.22;台中)。


發育不良的豆莢似魚(2019.5.1;台中)。


全樹盛葉生長完成,初花(2019.5.14;台中)。

鳳凰花開(2019.5.24;台中)。

同株鳳凰樹(2019.6.27;台中)。

  我所看過的鳳凰木,喬木的樹高在10-30公尺之間,樹幹皮通常淺灰平滑,老樹常見熱帶雨林的板根胎記。它的二回羽狀複葉小葉龐多,多到我不想計算,而它的初生羽葉仿同一片片羽毛,美得很純真、天真。
  曾經,鳳凰木的花海艷美味,幾乎被供奉為全球名樹之一,然而,人類的審美觀從來歧異多變,現今如鳳凰木的花紅,似乎已淪為徐娘半老,厚厚的一層層胭脂口紅。
  從鳳凰木落葉的天性,可知它的祖先是從年週期旱季的地理區演化出現今的物種,也可瞭解它的立地條件為中生到半旱地,而當然也是向陽族的一員。
  植栽設計得考慮板根的形成。它的地景效應除了行道遮蔭之外,落葉時節恰為寒流來襲增加光照。

年輕的鳳凰木(2020.8.16;台中)。


這株是我常拍攝的老朋友(2020.8.19;台中)。

新葉如羽毛,夏花如熱血(2020.8.19;台中)。


2020年9月23日 星期三

【心的教育】

陳玉峯

  人們之間的談話,有很大的比例,沒有什麼目的,也沒有想要訴求解決什麼問題,這一大類的談話,在陌生或疏遠的人之間叫寒喧、閒談等;在熟識、親近的人之間叫分享、關切、自然流露等等。不管「分享、關切、自然流露」是不是從猴子等靈長類祖先的相互理毛演化而來,到了人種可以說演變成極其細膩與抽象或形上。


  朋友、親近的人之間的這類「分享」,往往形成彼此更親密、誤解或衝突的根源。
經常發生的狀況例如,A跟B訴說了一堆他的感想、煩惱、擔憂,B就開始下指導棋,還理直氣壯地要A如何、如何,說到激動處甚至還怪罪、大小罵了起來。A就哭喪著臉嚅嚅地說:人家只是想跟你分享我心思的一部分⋯⋯,或者生氣地反擊:你又不了解我真實的狀況,我又不是你,一點同理心也沒有,全然沒有傾聽的涵養⋯⋯或系列多樣的「委屈」,彼此經常不歡而散。而最忌諱之一,彼此自我中心地拚命自我辯護,非要對方「理虧」不可地「死鴨嘴硬」等等,族繁不備載。而彼此都好意,結果適得其反;本來沒事,一分享成齟齬,牙齒跟舌頭互咬成一團卻百口莫辯。


  往外延展,兩個以上很棒、很好的人湊在一起,就變成壞事了;任何團隊往往會三不五時出現豬隊友,等等,不同人極其複雜億兆變的心思,都可能因為「為你好而搞砸了你」!
  文學之所以成為藝術的地基,很大的一部分也出自人性的分享,甚至變成一句形容詞或名詞叫「普世人性」、「普世價值」,根源大抵都是從人的演化,是從群體合作而來,人類族群、人種基因池、基因庫存有不少的成分是謂群性基因或表現型,不具備群性基因的個體大概都消失了,可是,一窩老鼠總有幾隻老是要往外跑;人群裡永遠會出現冒險家、「離經叛道」的出走者,大多消滅了,少數「成功者」則開創演化新大道,純生物或文明、文化的演化皆然。這是扯稍遠些。


  拉回來「談話」或人際溝通。
  人跟他自己思維的對話頻常陷入從小到大經驗法則的習慣,所以一步一步被自己的遭遇「命運化」,渴望徹底瞭解「我」、「自我」、「環境或外在狀況」之間的關係,從而避免被自我命運的內溯過程,或可謂「調伏其心」。




  人跟自己以外的人,遠、近、親、疏的形成當然是從成長過程及生活中,經驗記憶海的二元判斷所延展。如果可以從小開始接受「心的教育」,也就是朝內「調伏其心」;朝外洞燭各層級心的生態,人跟家人、人跟不斷變化的生活圈、人跟社會、人跟族群,乃至國家、人類、動植物、地理區、地球、歷史、神鬼、宇宙、終極因等等的關係,不斷地從被自我命運永遠反思與超越,當然就會愈自由、少煩惱。
  而破題所說的談話,正是最普通、隨時隨地在發生的道場。任何呼吸之間都是修行,人際之間如果可以讓心柔軟些,或說「自我」稍稍忘卻一些,儘量懂得「分享」的藝術,或可避免許多因「好意」而來的反效果。


  我所知道的,沒有刻意、沒有目的、不需動機的「教化」最好的場域就是自然界。奇怪的是我們的教育讓我們的小孩到自然界卻不自然或心生恐懼!多多走入自然界,觀察、體會數不清的生命與生命之間的關係,差不多就是美妙的心的教育。不必「知道」它叫做什麼?你自己給名;不必一定要「知道」一大堆所謂的「知識」,先培養自己跟任何它的「關係」;拜託,千萬不必問它「有什麼用」?!光是它可以擒住你的心,其用無窮。



2020年9月22日 星期二

【樟樹 (二)——有史以來空前絕後的原始樟樹大調查】

Cinnamomum camphora 

陳玉峯

  台灣空前絕後每木調查原始森林中的樟樹及相關樹種群,是在1918-1924年,七年。
  後來全台灣林型的調查。是藉助航測判圖加上地面樣區調查,推算的結果,跟日本人的樟樹調查精確度差天差地。
  日本人要經營的是當時的戰略物資樟腦及油,我從1927年出版的《台灣樟樹調查事業報告書》逐字校看譯稿及原文時,每每為當時合理的鉅細靡遺、吹毛求疵,頂真到不行的態度與實踐,不只擲筆三嘆,直是恐怖戰慄!
  他們在總督府專賣局下置腦務課,下設樟樹調查係,下分測圖部、基本調查部、調查部、試驗部及整理部,每部的工作流程、步驟的細節,詳述、圖解、舉例、繁複的計算、檢討修正、登錄等等,看得我頭皮發麻、神經衰弱。

台灣傳統伐樟斧的種類,從上往下依序為:木馬斧、挫斧、月光斧、扳斧及倒向口斧
(1988年,台灣歷史博物館展)。

伐樟鋸子,由上往下依序為:手鋸、大剖鋸及五齒鈎鋸
(1988年,台灣歷史博物館展)。

  到了1950、1960年代,國府台灣銀行經濟研究室編印的「台灣特產叢刊」,第十種的《台灣之樟腦》,從中國古代敘述到1950、60年代的各種整合型的資料,卻是一樣欠缺了1927年的最詳實報告!
  在此,我簡介7年每木調查的最簡約經過。
  1918年度,原本預定調查花蓮、台東以外的,西部五個州的樟樹分佈帶中的581,133公頃林地,3年想全部完成。當時,他們以84位純粹調查人員計算,平均每個人每天預定調查10.54公頃。
  每班調查員依特定間隔成一橫排掃下原始林地,找出每一株樟木,包括生立木、枯倒木及根株,每木測量高度或長度、胸周或直徑等,每木編號釘下鋅板號碼牌,再對立木、根株、倒木的特定部位,削取長約3寸、寬2寸、厚1寸的小木片,提供樹種判別,以及計算出樟腦及油類含有量,生立木胸徑小於21公分以下者,只登記株數,加釘上1寸5分的鋅板。
  每位調查人員在野地記載每株樟木的野帳單,記述編號、樹種類、狀態、樹高或長度、中央直徑或周長、樹質、材積(石)、樟腦(斤)、樟腦油(斤)及備考欄,這只是就現地調查的記錄。
  他們原先的預定,調查33個月,每個月份純粹調查天數是20天,共計調查660天,每個調查員可調查6,952公頃。也就是說,每個月純調查是20天,其他10天是移轉陣地、旅行、就醫、意外等等耗損之用。
  平均1個調查員1天要調查繁複工作的原始林地10.54公頃,1公頃是100x100平方公尺,原本每兩位調查員之間的距離平均是18公尺,換算出每個人每天在山林必須走純直線距離大約5公里。事實上的工作雜務、攜帶的工具、工作的繁重、連續的山林生活等,恐非現今人所能想像或負荷。

刨樟,將樟木材刨為小片,以便蒸餾
(1988年,台灣歷史博物館展)。

準確裝入腦炊
(1988年,台灣歷史博物館展)。

腦炊
(1988年,台灣歷史博物館展)。

裝樟腦油罐挑出,運送工廠精製
(1988年,台灣歷史博物館展)。

  1918年6月酷暑開始,首先調查宜蘭地區,「卻因恙蟲病、疾病、腳氣病患者陸續出現,隊員疲勞困憊至極,一時幾乎陷於作業停頓的狀態,加上調查地的地勢險峻,而且是在叢林荊棘中的作業,調查工作意料之外的費時,由於種種的障礙,無法達成預期進度。雖然在下半期台中州轄區的調查,檢討整頓後有所改善而得到相當好的成績,但仍不足以彌補一開始的延誤,只完成不到預定面積的三分之一,也就是只完成52,939.1公頃。」
  因此,1919年度將每人每天調查的預訂量下修為6公頃,一個月的純工作天調降成18天,而該年度預定調查面積212,331公頃改在台北、新竹州轄區的107,965公頃實施。
  「然而,當時恰逢新竹州轄區內的蕃情不穩,無法預估何時回穩,因而新竹的一隊不得不撤回,又,後半期台中州轄區的蕃情亦告不穩,加上12月至隔年3月的降雨較多,因此也無法達成預定面積,結果全年只完成85,316公頃而已。」
  所以,原先打算以3年完成西部58萬多公頃的林地,調查了2年只完成23.8%,而時間剩1年想要完成442,879公頃面積全然不可能!
  他們做了2年再檢討,他們認為台灣從來沒有做過這樣大規模的調查,而以前營林所做過的,是小規模的針葉樹林每木調查(註:例如阿里山30餘萬株檜木的調查),因為海拔較高,不像樟樹處在荊棘雜草叢生的低海拔,更麻煩的是「風土的好壞」天差地別,也因此,一開始即低估、誤判!「⋯⋯(調查)事業進行上,引起很多齟齬」,可見專賣局的官僚們大概吵翻天吧?!
  基於天候、疾病等的出乎意料之外,所以1920年度變更了原初的計畫,將調查年限延長2年,而且追加人員及預算;調查工作他們也檢討,原本兩位調查員之間平均間隔是18.2公尺,自1920年度起,加寬為27.3公尺。他們認為距離太遠會有遺漏樟木的疑慮;太近則重疊浪費人力,依據樟樹實際上在原始闊葉林中存在的狀況而言,適合加寬為27.3公尺,而且每位調查員左右兩旁各配置一名工人,所以實際行伍距離是13.64公尺。
  這樣計算下來,每天每位調查人員的調查面積可得到7.54公頃,比前兩年每人每天調查的5.16公頃,可以增加2.38公頃。
  另一方面,前兩年的調查效率,也就是實際工作日數除以出差日數,因為天候、衛生狀況及蕃情的障礙,只有0.43及0.44而已。而第三年度的調查地區是台北及台中兩州,衛生狀況較良好,所以將調查效率訂為0.6;又,1921及1922年度包括蘇澳、羅東、嘉義、屏東及旗山各郡,衛生狀況一般都不良,而且交通又不方便,因此,1921及1922年度的調查效率訂為0.55。
  此間又有預算被刪減、總督府財務的年度調整,後來增加花蓮、台東兩廳等,全台衛生健康狀況最差的因素,夥同種種問題,必須不斷調整各細節等,又得製作每木台帳、計算生長量及砍伐量的消長,而且計算愈來愈龐雜,更要測圖、製作林相圖等等,乃至人事、行政庶務林林總總。我光是要釐清他們的報告動輒頭昏腦脹、老眼昏花,遑論凡事頂真、紀律嚴苛的1920年代!
  反正嚕哩叭唆的密密麻麻數據,煩雜的每事記述,最後終於在1924年度,完成先後4期,總面積719,625公頃的每木調查。
  我一想到將近72萬公頃的林地被翻遍,書寫了野外每木一張台帳表,總共1,748,221株樟木,得出所謂的材質19,262,292石;材積2,552,038石;樟腦量22,548,880斤;樟腦油94,757,732斤;芳樟油86,846,219斤;幼年木325,723株;特殊樟木(註:牛樟、冇樟及陰陽木)149,408株,據上,推定全台灣樟樹分佈為1,091,870.7公頃。粗略地說,大約3分之1的台灣土地,曾經是樟樹的原鄉!

樟樹分佈圖
(台銀台灣特產叢刋第十種,《台灣之樟腦》, 19頁)。

腦寮分佈示意
(台銀台灣特產叢刋第十種,《台灣之樟腦》, 26頁)。

  這份「恐怖的」調查報告我等待了將近40年,似乎國家無人重視,學界也乏人提及,更不用說詳加瞭解或從中探索台灣自然生態的深度內涵。
  在我退休打包起畢生收集、研讀、析論的台灣生態文獻時,我還是留下這份報告,且鼓起餘勇,進行整理、付梓。但願後世有人可以從這本報告得到台灣生界奧秘的啟發,同時,告慰樟靈!
  我必須再嘮叨幾句,正因為日本人承襲歐陸如德國實務科學的理念,加上其自身文化,他們從針葉林調查的溫帶思維,一到亞熱帶即吃盡苦頭,然而,他們劍及履及、馬上修正,不會講一堆空泛的「本土化」、「去中心化」、「去溫帶文化化」等等,單純地如同科學始祖之一的古希臘時代的泰利斯:是什麼,就是什麼!而日人在遭遇龐多的灰色地帶,他們除了務實還是盡力務實,頂多加句: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不會因為漸層灰色地帶,反而丟失龐大的事實與主體。

2020年9月21日 星期一

【樟樹(一)】

 Cinnamomum camphora

陳玉峯

牛樟的葉片(2020.9.15;台中)。

  日本人是極為重視傳統文化暨傳承的民族。
  日本最古老的木建築是使用日本扁柏巨木,竣工於大約西元680年的法隆寺。他們利用檜木的文化應該超過1,500年。他們試驗且驗證,檜齡幾年,它的木材也可使用幾年;他們樹立樑木時,原木在森林中哪邊朝向哪個方位,立柱時也循著木材同樣的方位。
  到了17世紀中葉,日本的天然檜木林快要用盡了,統治者在有識者的呼籲下,1655年開始保護檜木;到了1708年,祭出了「砍一株扁柏的人殺頭;砍枝者斷腕」(木一本,首一つ;枝一本,腕一つ)的律令。
  18世紀初,德川家尾張藩下令禁伐的有日本扁柏、花柏、明日檜、日本金松等;1927年加禁鼠子側柏,合計五種禁伐木,也就是今之「木曾五木」的由來。
  就在18世紀上半葉,木曾地區因為這五種禁伐木要提醒人民,配合「木曾節」,發展出一首〈木曾五木〉的歌謠。
  1911、1912年,台灣阿里山正式伐檜,伐木工人及組頭就是引進日北木曾最具伐檜經驗及文化的專業人士或家族,因而〈木曾五木〉歌也傳到了阿里山。
  2017年1月27日,我訪談阿里山耆老、人瑞陳清祥先生,他說:
  「阿里山的日本人喝酒後常會合唱的歌〈木曾五木〉⋯⋯」
  2017年2月17日,我住在已經經營了超過140年的木曾郡上松町「堺重旅館」,旅館主人,當時83歲的阿嬤在聽了我播放陳清祥的清唱錄音後,很興奮地唱出她們的鄉音〈木曾五木〉,還嚴謹地糾正我的唱腔及歌詞。
  也在這首歌的影響之下,阿里山出現了「阿里山五木」:台灣紅檜、扁柏、台灣杉、台灣鐵杉及華山松。
  後來,在不明究裡的狀況下,伐木單位也有了台灣五木之說,諷刺的是,「木曾五木」是為了保育,「阿里山五木」及「台灣五木」卻為了砍伐。
  日本人對某一物種的關切,往往連鎖包裹到相關的其他物種,「木曾五木」原本是一、二種的保育,後來才擴展成五種。我想寫樟樹,卻想到「五木」,因為日本人全面開採台灣樟樹時,也連鎖包裹了多物種。
  日治時代台灣的專賣制度之一的樟腦(油)的原料,所謂的「樟樹」或「樟木」,在植物分類學上包括當時認定的4個分類群,以及一些化學上的細分群。
  4個分類群即:
  樟樹  Cinnamomum camphora
  冇樟  C.       micranthum
  牛樟  C.       kanehirai
  山鳥樟 C.       camphora var. nominale
  日本台灣總督府專賣局在1918-1924年「瘋狂」每木調查全台灣海拔約1,800公尺以下,面積719,593公頃的林地,調查人員依一定間隔排成一列橫隊,一齊前進,掃遍所有可見的樟木類,合計調查出清帝國及日治初期伐樟之後,全台剩下來的天然樟木共有約180萬株。這7個年頭入山調查的人次約33萬,其中,病死、意外死傷不計其數。
  1927年,這份調查報告出爐,報告中指出,利用來提煉樟腦者,只是樟樹一種,冇樟及牛樟不能供作原料,但因這2種的樹體都含有一種揮發油,樹的型態又很像樟樹,「⋯⋯爲對樟樹的保護取締之需要,專賣制度上當作樟樹來處理。又,山鳥樟雖無直接有關的規定,不過它是樟樹的一變種,而且,在樟腦原料的保續上,被用於樟樹造林的一部分,所以當然應視為專賣制度上所謂的樟樹。」
  而樟樹這種樹木,從樟腦原料的分析,可分成「三種」,即本樟(真樟)、油樟及芳樟,區分如下:
  1. 本樟,含有樟腦及樟腦油。從其樟腦油可抽取出50%的樟腦。
  2. 油樟,某些樟樹植株具有芳香揮發油,名為油樟油(Cineol),其性狀幾乎與樟腦油相同,但Cineol(油樟醇)較多,在專賣法上將本油視同樟腦油處理。
  3. 芳樟,可以抽製出一種芳香揮發油,稱作芳樟油。專賣法上也當作樟腦油處理。芳樟油主要成分中,富含芳樟醇(Linalool,又名沉香醇),呈現左旋光性,相對於富含樟腦者顯示右旋光性。
一種樟樹,依據次生代謝物的精油成分,分成上述三類族群,不只如此,還有一類樹,叫做「陰陽樹」。
  4. 陰陽木(樹),既含有樟腦,又含有顯著芳樟油的成分。也因為這樣的成分,不能跟一般原料木做同樣的處理,因此,陰陽樹,以及冇樟、牛樟一齊,被視為「特殊木」,在利用上施以不同的處置。
  而山鳥樟在分類學上被處理成樟樹的變種,因為是「特殊的東西」,且地理分布也不同,並沒有被列入該調查。
  我於1970年代末葉,在恆春半島南仁山調查時,對於生長在放牧草地上的矮灌木山鳥樟,留下深刻的印象,當年在概念上,我將山鳥樟與樟樹,比喻成玉山圓柏的矮灌木與喬木。奇怪的是,我在南仁山區各類樣區調查中,似乎並不存在山鳥樟,而草地上開放性的灌木社會我名之為「栳樟(即山鳥樟)—野牡丹—灰木社會」。
  牛樟在樹葉的形態上,全然不同於樟樹,根本不會與樟樹混淆,但冇樟與牛樟則形態相似,後來,有人將冇樟與牛樟視為同種,有趣的是,DNA序列的研究顯示,牛樟與樟樹的相似係數最高;「冇樟與樟樹」的相似係數比「牛樟與樟樹」者還要高!
  我認為有可能樟樹在台灣的演化,老早就跟中國或日本的樟樹已可劃分為不同種了,而且,台灣的樟樹另行演化出牛樟;另枝則演化出冇樟,而冇樟與牛樟已經達到不同種的水準了!
  牛樟的葉片外觀卵形、闊卵形或闊橢圓形,葉表面與背面顏色相近,葉背色較淡,但目視之下葉背沒有樟樹或冇樟的白粉狀;牛樟的葉脈分叉部位(葉脈腋)常具有小塊狀突出(放大鏡檢視更清楚),就我個人而言,牛樟的葉子及先端枝條近於肉質,容易認識,特別是新生葉。撇開DNA等研究,光憑直覺,我會推測牛樟有無可能是樟樹與瓊楠的雜交種?
  如果可以看見果實,當然很容易區辨。有人形容牛樟的果實最大(長1.11cm、寬1.51cm),不規則圓球形,像「僧帽」,也就是果實上部呈現平凹,一端較另端凸出。葉片揉破後,具有像檸檬清香味的牛樟醇,因而坊間大量栽培來製茶。問題是有幾人何時、何地看到果實?對物種的當下鑑定而言,根本是廢話。
  冇樟的果實橢圓形,葉片揉碎的味道較淡,葉背有粉白色。這些所謂的鑑別,是給分類學的人,在熟悉物種之後的說詞,在野外調查或對初學者的幫助有限。
  日本人在1918年以降的全台調查,是基於永續生產樟腦(油),因而他們進行的調查及試驗,龐雜的計算,真令人嘆為觀止。
  他們在測量「含腦量」時,就上述4個物種,去除山鳥樟後,依據特定蒸餾法,蒸餾出來的樟腦及腦油的質性,共計分成八類:上等樟木、中等樟木、下等樟木、油木、陰陽木、芳樟、牛樟及冇樟。
  上、中及下等樟木,以及油木這四類,各自又區分為生立木、枯倒木及根株三類,所以4x3=12類,加上陰陽木、芳樟、牛樟及冇樟,總計16類,分別測定其含腦量。
  要談樟樹之前,我先稍作說明坊間眾多名詞或物種之所以混亂,就出在物種及化學分類的結局。唉,乍看本文,讀者可能更加「混亂」!


牛樟的夏生葉(2020.8.19;台中)。


牛樟葉片的正反面(2020.9.15;台中)。



牛樟葉脈分叉處有小塊凸起;葉基常很不規則內凹(2020.9.15;台中)。



牛樟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