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17日 星期一

【一個鳳梨的故事】

 陳玉峯

  確定非洲大蝸牛揪團大啖最後的鳳梨長宴之後,「落幕」只是人文戲劇的用詞,生界永遠沒完沒了,輪番延長分解與再生的循環。說循環,只是人智耐性有限,偷懶的代名詞。

  可以說成循環的,是無機元素在生界的輪迴,生命不同,每個生命個體都是唯一無可替代,是謂生命根本或本質性的尊嚴,天賦的絕對性。有趣的是,「萬物之靈」自詡的人種,卻喜歡逆行,太多人自覺無望,寧願演化倒帶到物質的太初元素,硬要說「輪迴」。

  話說最後一口鳳梨肉被非洲大鍋牛大老團醉食了通宵達旦、歪斜離去後(註:十餘天暴露的鳳梨應有部分已經發酵成酒),隔天早上,另有一、二隻蝸牛來吃「菜尾」,還有許多昆蟲、軟體動物路過分一杯羹。

  88日早上我來拍殘餘的鳳梨皮之際,比較醒目的是一隻台灣扁鍬形蟲正在大塊朵頤,我先速記如下:


〈鳳梨皮尚未落幕〉  2020.8.8
  非洲大蝸牛大老們揪團作最後的鳳梨大餐之後,我相信牠們隻隻銘酊大醉而歸,但是,還有鳳梨皮,接替的是小咖的非洲大蝸牛、台灣扁鍬形蟲、小蟑螂、小果蠅、蒼蠅⋯⋯
  接下來,我得比對齒痕、排遺⋯⋯這公案很難澄清,真實跟事實是不同的認識論!





  然後,我把鳳梨皮移至陽光下拍攝,扁鍬受不了日照,忙著躲向鳳梨皮的背面。



  而我看這隻扁鍬有可能是上了年紀,大顎內緣的鋸齒多磨得不成形,讓我懷疑是否介於深山扁鍬形蟲之間的雜交後代?

  索性抓起來拍個仔細,卻愈看愈模糊,不放心,傳給王豫煌博士複驗一下,他回是台灣扁。







  之後,帶牠回原來的位置,怎麼來的,怎麼回去。

  我一想到各種昆蟲覓食路線及回家的機制,我的頭皮就發麻,龐多化學物質的運作,我會聯想到超級化工廠。

  這時,一隻台灣稻蝗也想來吸食或咬吃鳳梨皮。

  我分不清是台灣小稻蝗或台灣稻蝗。

  這類發育階段及生育立地,夥同個體或種間變異的魔術師,我的老花眼中尤其花俏善變。

  牠停在鳳梨葉上時我拍牠,也看著牠後腿不斷作勢準備跳躍時,錄了影9秒鐘。



台灣稻蝗(王豫煌鑑定)。

台灣稻蝗跳躍的準備動作暨跳起。

  接著我來比對730日首度發現鳳梨被挖洞的痕跡,跟非洲大蝸牛的囓咬痕一不一致,遺留的排遺是否相同?

  其實,台灣稻蝗從鳳梨大餐的第一或二天起,就已經來吃過了。


台灣稻蝗及烏狗蟻(疣胸琉璃蟻)(2020.7.30)。

  730日在鳳梨被挖洞看到的一粒小黑屎,應該不是非洲大蝸牛的遺留,雖然吃咬的平整圓弧痕,第一天的造型跟蝸牛大老聚餐後的遺跡,目視無分軒輊,但我無法排除白鼻心及其他動物的可能性!畢竟第一天發現時,現地下方留有鳳梨皮的碎片。


非洲大蝸牛在鳳梨葉上的排遺(2020.8.8)。

  而88日夜晚,非洲大蝸牛大老團又再度醉享、獨佔鳳梨皮。凝視著蝸牛頸上,一陣一陣、一道一道的蠕動,似乎可代表牠的細齒如同滾輪在啃噬。


非洲大蝸牛大老團再度的轟叭(2020.8.82109)。


非洲大蝸牛的細碎收割機(2020.8.82110)。

  夜間還有繁忙的市集,我又遇見另隻貢德氏赤蛙,這隻較年輕。



年輕的貢德氏赤蛙(2020.8.8)。

  我觀這粒鳳梨的時程前後合計約只半個小時(明確的肉眼錄影所見),相對於1112天全天候鳳梨大餐的全程,只約600分之1。如果全多錄,且所有食客全數鑑定出來,包括各自時段、用餐行為,以及牠們的覓食路徑,等等,一個鳳梨成熟的故事很長、很長,更不用說生命之間彼此的關係或對話⋯⋯

 

〈鳳梨市集代結篇〉  2020.8.9
  跌破哺乳類、囓齒類所有眼鏡,偵辦鳳梨夜宴案的故事不得不暫結、封存,父親節夜晚21:10一段14秒的現場搜證,非洲蝸牛大老團再度開轟叭,隔天早上檢驗結果出爐,鳳梨皮大部份被啃光,僅存殘塊掉落在地,由原產於東南亞的德國姫蠊(德國蟑螂)咬食中,往後,已不大可能搜索到體長超過5公分的食客了,衹能封存為X檔案代結如下:
  非洲大蝸牛涉嫌比重約80%,白鼻心揭幕比例約30%,其他路過食客族95%有逢機分杯甜頭者,族繁不備載,謹此公告!公元2020.8.9,生態偵查署。











2020年8月16日 星期日

【無患子】

 Sapindus mukorossii

陳玉峯



金褐黃葉盛景。

無患子美麗的果實及黃葉(1995.12.21;台中大坑2號步道)。

  台灣人喜歡到溫帶國家欣賞紅葉地景,很可能是因為台灣欠缺大面積的紅葉純林或落葉樹之所致。

  台灣的本質本來就是造山運動自行改造氣候,形成重雨、高濕度、高溫等地文特徵,左右演化的趨勢,落葉樹漸次被淘汰,且朝向西南半壁年週期旱季地區,以及151條河川及龐多溪谷地的年週期陽旱立地孑遺。過往我把落葉且羽狀複葉的樹種比例較高等特徵,列為岩生植被的特色之一,而無患子也算是其中的成員。

  說起無患子,它是喜馬拉雅山麓帶,從南亞、華南、東南亞、台灣,到日本的熱帶、亞熱帶地區的落葉樹,落葉前的機制、環境條件截然不同於溫帶的紅色系列,改採黃色地景,我從1994年調查台中大坑低山、年週期旱地時,立即將無患子的黃葉景觀列為首要特徵,雖然它不是純林,但在其他落葉樹的配合下,一枝獨秀,形成大坑獨步顯著的冬景。

  無患子是古老的清潔文化樹種,從印度到東北亞,自古以來皆是「洗淨」的天然物質,也就是取材於中果皮的肥皂原料,甚至於被古人抽象化為避邪利器,因而「有恃無恐、有備無患」,從而產生中文俗名「無患子」!

  18世紀國際命名法規雛形初創之後,無患子的屬名Sapindus,就是將soap加上indicus(印度人的肥皂),合成一字,再拉丁文化而來,無患子的學名自1788年確立至今。

  各種民族、種族,只要是在無患子分佈地理區的範圍,大家自然而然被它那龍眼大,又黃澄澄的果實所吸引,不約而同地,拿來洗衣或洗滌用,並以之為原料,製成各種產品。日治時代前期,1916年日本人分析台灣無患子的果皮,含有有毒性的無患子皂素(C41H64O13),加水後形成C31H48O5C5H10O5等,可作藥用或其他用途;1934年,日本人研究後宣稱無患子種子的含油率高達28%,所以種子可榨油、食用,也充當童玩的羽毛球頭(羽子),或代用玻璃珠、唸珠等。

   不只台灣先人利用果皮製作洗衣的「地元丸」在雜貨店販售(註:但是白衣服洗久了,會漸漸變成褐黃色),化學肥皂興起之後式微,然而,1990年代以降,新改良型的產品琳琅滿目,顯然的,島國台灣可利用公園綠地、行道等,廣植為備急的「戰略植樹」物種之一。

  莫說人們長期利用無患子,許多動物也以之為食物,包括鳥類、猴子、囓齒類等。而景觀植栽方面,無患子的四季分明、美不勝收。


無患子之春芽(大坑)。

無患子之夏葉(大坑)。

無患子之秋(冬)黃(大坑)。

無患子之落葉(大坑)。

無患子的春新葉1996.3.27;大坑2號步道)。

新葉成長中(1996.3.30;大坑2號步道)。

成熟葉(1996.4.6;大坑2號步道)。

花序(1988.4.28;花蓮南安)。

開花(1996.6.19;大坑2號步道)。

果實(1997.10.7;大坑2號步道)。

果實轉黃。

果實成熟與黃葉(1995.12.21;大坑2號步道)。


葉轉黃(1995.12;大坑)。

落葉(1995.12;大坑)。



殘葉及果實(1996.1;大坑)。

  無患子的生長算是迅速,以日治時代中部低山蓮花池一株30年生的中喬木為例,樹高16.6公尺,胸徑19.7公分,年增胸徑約0.66公分。而它的木材若製成木炭,品質佳,與龍眼材近似。

  原生的無患子遍佈全台海拔1,500公尺以下地區,而以大安溪以南的西南半壁為分布的大本營。

  我在2005年再度全線調查南橫公路顯示,南橫西段在台2064120.5K存有,海拔介於5501,450公尺之間,而9194K段落較多;南橫東段見於台20182206.5K之間,或海拔950公尺以下地區,但數量少。

  在暖化尚未劇烈改變物候之前,我在中部的記錄如下:

  3月出新葉芽;4月出現花序及花蕊苞;5月盛花,7月殘花;8月成果;9-10月果熟;隔年1月落果;12月落葉。

  北部晚了約1個月,恆春半島及南部提早半至1個月。

  它的質性,略粗放、半文雅,帶有飄逸的韻味。它穿的是蓬鬆的大風衣,隆冬或春寒料峭時卻脫光光。

  台灣在近230年來大量種植無患子,例如高速公路兩側等,2020年夏季果實大盛產。在景觀植栽方面,如果環境偏陰濕,則葉變色的程度低,也較晚落葉。設計植栽時,適合陽光直射、排水良好、上坡段或假山造景的乾旱地。


即將死亡的無患子老樹幹上長出真菌類。

自生的無患子種苗(1996.4.24;大坑)。

果實像是金黃色的皺皮龍眼(1995.12.21;大坑)。

南橫的植株(1985.12.10)。



2020年8月15日 星期六

【蛙、蛇與蝸牛】

 陳玉峯

  夜間拍攝了幾次蛙,可是我想拍正在鳴鼓的蛙。

  我沿著水溝尋聲找。

  蛙隻多隱藏在草葉下,我一手持手電筒本來就不理想,是該用頭燈。找了幾處還是只聞其聲。當我拉拔一叢草葉時,恰好一隻雨傘節扭走過來,我趕緊對著牠拍。

  這隻雨傘節長度將近12,跟我上次看見爬上階梯的那隻相較,約莫大了一倍,我不相信是同一隻。依統計原則,估計我家庭院也許超過十隻?


游走的雨傘節。

牠走動快速,拍照模糊。

  牠走過青蛙叫聲處,時而在水溝,時而翻上岸,而蛙聲依舊,直接否定我原先觀察的假設:蛙族發聲與否,可作為蛇類出現的指標。

  不管動物或植物,自然界的生命聯鎖網,每一環節都在打破思維的界限。這是自然禪法,逼死分別識,柳暗花明坐看雲起時,無柳、無花、無明、無雲也無起,都有時。

  再度拍攝貢德氏赤蛙,一樣可愛。

  我可以對照昨日及今日照片,說明兩隻不同個體的差異,傷腦筋,而每隻蛙可以輕易地在瞬間區辨「你、我、他」?如同我們每個人之剎那判識?表面上一步到位的全腦(心)、全識如果拆解開來,逐一的理解「清楚」之後,卻無能回拼原本的生命,這是千古以來人們或生命科學家的大難題。



花謝花開不同朵,我們呈現每個人的照片時都獨具其樣貌,
但似乎無人在乎這隻貢德氏赤蛙跟另隻有何不同?

貢德氏赤蛙的脈動。

  現今台灣人濫用「否證法」,也酷愛「打臉」一詞,因為它誇張了人們的心識、情緒無用的波動,卻很有顛覆的效應。

  自然界中我一向自己摑頰,輕輕地,感受喜悅與永遠新的新奇。

  我預估10天後採收的鳳梨,卻被挖了2個大洞,而由咬痕等跡象,我看不出是何種動物所必然。我探詢網友,大家稍來若干臆想,再怎麼「合理」也非「事實」,我在自然界永遠享受「槓龜」的萬般經驗,如果經驗知識可以斬釘截鐵判釋的,通常不是生命。

  最讓我欣喜若狂的領悟,絕大部分沒能記錄;「真實」是心識活體萬變的過程,事物只叫「事實」。不幸的是,當個體生命把其他生命體看成「事實」時,生界就很麻煩了,人的感覺絕大部分都丟失,剩下來的,殆是打臉與否證的猖獗,然後迷惘、空虛與自我否定,所以更加狂暴,不滅亡不能止。

  我不知道是哪種動物分別在十天啃完一粒鳳梨,這個提問一開始就問錯了,自然界頻常是哪些物種、什麼時段、競合或分享了什麼部位,獨享叫「霸」,再怎麼霸也活不了多久。人種如此,是即病、魔。我們一水隔壁如此。

  因為一開始是假設囓齒類或以上的動物吃食,想說夜晚觀看必然會驚嚇牠(們)。然而,到了第1112天入夜,我想整顆已吃盡,就算驚嚇到牠,也算圓滿了。所以父親節前夕,我夜訪。

  一看,一團非洲大蝸牛至少5隻盤纏在一起,沙沙競食!

  所以答案確定了嗎?當然不是,羅生門至少還有「門」,誰吃了鳳梨是生界共享的盛事,這顆鳳梨這樣;那顆可是那樣。


鳳梨最後大餐由非洲大蝸牛揪團競食,入夜開動。



附錄:FACEBOOK個人頁面發佈之短文

1. 〈徵求破案〉 什麼動物吃了未熟鳳梨?  2020.7.31
  好不容易才收成了2粒鳳梨,還在等候第三顆,卻發現被挖了2個大洞,而且是挑在先熟部位的基部,看齒痕、瞧果肉平整地被吃食,敬請十方朋友偵查,提供未來辦案方向,勞力!多謝!
  鳳梨開花時,蝸牛要吃花,花被吃掉一部分的,果實就變小,如今大果實可以分一二粒給動物吃,但我想知道是誰來吃!請加證據、依據或理由。






2. 〈吃熟的!不用冰箱的食物保鮮好吃法!〉  2020.8.6

  假設性的白鼻心吃鳳梨約從728日開始勘定完成,並作2處果皮開挖工程。29日正式啃食。此後,每天夜晚前來啃吃計畫中的預定量。照片所示,是85日夜晚吃工完成後,86日所拍照,估計尚可吃12天。
  一個屆熟未熟的鳳梨,牠從第一天啃食基部最早成熟的部分開吃,依著每天熟成的部分吃,一個鳳梨從初熟部到整個全熟恰好全部吃光,合計約吃了10~11天!
  這是不用冰箱的食物保鮮跟天天運動的完美施工法!我該活到老學到老,今天開始啃南瓜⋯⋯





3. 〈究竟是誰吃了我家的鳳梨?〉  2020.8.7

  白鼻心、貓鼠、松鼠、獼猴、野兔⋯⋯誰承認分享鳳梨還是大懸案,我只確定那粒鳳梨的最後一餐,是一群目視五隻非洲大蝸牛下單的!(其實還有許多“共犯”結構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