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國有林貯木場人造林的林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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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赤沢休養林區,公路大致沿著木曾川的支流小川行走,原本在路旁可順道參訪森林管理署的卡車集材作業,可惜由於天雨,我們出來時,作業人員已收工。我們前往貯木場參觀,這項參觀不在原訂計畫內。
來到面積遼闊的貯木場,我想到踏遍全台灣151條河川、溪流,何處可覓得非行水區的河畔平坦地形如斯?小小日本如此,遑論美國、加拿大、俄羅斯!台灣真的是山高水急(暴雨季節),地殼快速隆起(921大地震南投有處隆起近10餘公尺,據說破全球紀錄?),相對的切割頻繁超速,河階台地普遍窄隘、斷裂,土地利用大原則只能「小而美」,以小單位的經營,開創各小單位的橫向及縱向聯結為整體的有機運作!國外大規模、集約、大機具的運用,在台灣全然不通啊!這是老早就瞭解的事,奇怪的是,適應自家的工具、計畫、技術等,為什麼始終裹足不前,或走一步、退三步,頻頻重頭來?
最主要的結構問題在於統治者並非將台灣視為獨立的國家,一切經營從來不是以國家終極性目標為依歸,即令到如今,我看不出有何究竟目標與理想,且隨浮面「民意」而挖東牆補西牆,最不幸的是,台灣人早已被「馴化」為短視近利、打帶跑,如此整體氛圍下,台灣史迄今罕有所謂經略型的政治家,只如陳永華、後藤新平之卓瑩不凡,多年前我視林義雄先生可以權充,而長期觀察後放棄想法。
結構之下,更根源的台灣人文化,隨著人世閱歷,我愈來愈沉默,境閒心苦,苦不堪言!以自己所在的大學教職體會,正是一切毒污的根源。
貯木場上一堆一堆制式化的原木佈陣,由空間分配上,隱約看得出來其作業的雛形。卡車載運卸下的原木,在此分類,然後依特定規格,堆聚成為待販售的單位堆。已完成作業待價而沽者,木材堆上都有厚厚一層積雪,至少已放置半個月以上。而由訪談得知,木曾森林管理署所轄,這樣的貯木場有6處,另有一類專門置放原始林木的貯木場,在森林內。換句話說,我們所見的貯木場,林木一概來自人工造林者,顯然,日本人至少已經實施數百年的「永續營林」。
尚未分類的原木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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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眼前一堆堆如山的原木,一為日本扁柏;一為日本花柏(莎哇啦)。
這個貯木場,平常每天運進來大約十噸卡車3、4台的木材,在此依特定尺寸範疇分類,然後計算一堆一堆分類後的材積,註明樹種、幾株、長度由幾公尺到幾公尺、直徑由幾公分到幾公分、材積、買受人及編號等。
買賣如何進行?
森林管理署委託拍賣公司進行拍賣,各地業者聚集在此。一堆一堆讓業者出價競標。而大徑的原始林木,或特定樹種、巨木等,一株、一株拍賣。
我問三井先生,以現今高工資且進口木材便宜,國有林的伐木販售能否盈利或長期經營?
三井回答,這裡的檜木材是全國最優良的,沒有什麼競爭不競爭,相當於孤行獨市,日本國內各式各樣的木材使用,例如寺院、建築、特定傢俱、民生用品等,日本人就指定要用扁柏或花柏等,因而價格很高,也就是貴重木的營林使然,當然可以賺錢。
而伐木作業依循一套標準。
一般行使擇伐,選擇性抽取林木,確保林地安全、水土涵養。即令有30年生的皆伐,是在特定狀況才會行使。他們希望往後的營林,砍伐的是2百年生者,整體營林、造林計畫朝向此目標進行。
日本扁柏(他們一向標榜木曾地區生產的,叫做木曾扁柏)的價格通常高於日本花柏(莎哇啦),如同台灣扁柏之高於台灣紅檜。然而,木材價格隨著市場需求、樹種產量而變動,例如連飯桶都要求使用莎哇啦,導致現今莎哇啦特定級數的木材,單價高於日本扁柏。
我在貯木場來回走了一圈,抽樣計算出30多年生的年輪,也拍攝各種影像。我記錄一堆莎哇啦的標示是:長度4-4.7公尺;直徑24-28公分;共計38根;材積10.811立方公尺,尚未有買受人。
另一堆,長度2.8-3.0公尺;直徑24-28公分;55株;材積10.846立方公尺;買受人是南木曾木材產業株式會社;樹種是木曾扁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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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堆日本扁柏有55支、材積10.846立方公尺、長度2.8-3公尺、直徑24-28公分,已有買主,由南木曾木材產業公司標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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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測一堆堆原木,係以材積10立方公尺為基數,接下來是20立方公尺?
我無法每事問,因為這趟日本行,公共電視是主人。我在旁側,偶而接受訪問,額外的,能抓多少算多少。
寒雨淅瀝,我看見磨破外皮的日本扁柏,露出鉻黃的樹汁液,想起搶救棲蘭檜木林運動過程中,有次跟隨兩個監察委員上山勘調,在分散開來檢視林地的枯立倒木伐採跡地時,我發現一株明明是活樹的巨木,被盜伐平躺在地,磨破的活樹皮,滲露出鉻黃色的汁液。
我大叫,看!偷砍活樹!
馬上引來森林開發處的一群人,作勢恐嚇要毆打!而監委不知在何處被人群包圍。晚餐後的簡報,我提出所見的生木盜伐,沒人甩我,兩位大監委一樣談笑風聲。這兩位,一個剛退休;一個是海外回來的,如今尚居高位,一男一女。
那株巨大的,流著黃色「血液」的扁柏(因此扁柏又稱黃檜),漫長的往後時日,三不五時會出現在我的夢中,好像抗議我無能為其申冤。
後來有次在農委會開會,伐木派學者獰笑的嘴臉,對映著淌血的巨檜,讓我回程到台北火車站右前側的公路東站(今已消失),倚靠在草綠色細塊磁磚的牆壁上,嘔吐!我眼角餘光瞧見忠孝東路上幢幢拔地高樓,紅男綠女魚貫而過,當下陣陣酸楚,好像我是台灣最後一隻孤魂野鬼!……
面對偌大的檜木貯木場,瞭解日本人的苦心經營,也想起數十年森林運動中,我搶救且呼籲保存的是原始林或天然林,也多方倡議40萬公頃人造林當中,必須選擇安全無虞的林分,進行所謂「永續經營」的不斷試驗,畢竟海島國家、國家一級產業需要最下限或上限的林木生產。偏偏系列既得利益者、林學界不斷替我造謠,長年將我描述為一株樹也不得砍的異端,甚至後來民間的發展,竟然蛻變為砍任何樹都是罪惡的觀念,至今形成二元對立的窘境。奈何!
更且,我長年搜錄各地林業的在地經驗,也曾經向農委會、林務局各層級要員反覆建議,儘速留下時間、生命、無數代價換來的血汗智慧或文化傳承,同樣的,無奈地目睹土地精華盡付西流,而有些林業單位依建議做出的圖書、資料,內容卻不忍卒讀,或聊勝於無。呀!台灣心、台灣情、台灣智慧數十年還是如此不堪?!
貯木場上和著雪水、雨水,我思索著台灣林業的前景,也比較著內中文化的差異。
日本人至少千餘年以上的山林文化,早已內化為生活內涵、宗教習俗、文學及藝術創作,他們的動植物也是魂魄性靈流轉的重要成分,而不只是知識、認知的普及而已。
台灣呢?一、二百位大學生的課堂上,我打出馬鞍藤美麗的「牽牛花」,沒有一位認得它!這是七十年來何等的教育使然?日本偏鄉83歲老阿嬤琅琅唱起木曾五木歌,一種一種為我們解釋,而台灣滿朝文武要員誰人識得玉山薄雪草、尼泊爾籟簫?!
鄭成功、鄭經經略台灣20年,台南海岸沙灘植物白花馬鞍藤形成其東寧王朝、急水溪下游的「國花」(註:沒有文獻可以確認),清國時代的王爺信仰或神話故事,以白花馬鞍藤在台南的滅絕,象徵鄭氏王朝的滅覆而「沉東京、浮福建」(註:東都不見了,台灣隸屬福建管轄)。鄭氏王朝最後的文化據點後勁,草根人民奉祭鄭氏王朝的守護神玄天上帝,如今一樣是在地「境主」,更且,該聖雲宮出巡時,神轎前一婦人手中拿著一定要由台灣海棗葉片所編成的掃帚,左右揮掃,代表洗淨除穢,而台灣海棗正是台灣海岸的原生物種。
換句話說,20年政權已足以形成土地文化內化到宗教信仰、屬靈層次,即令很大的一部分是清國時代212年間所形塑。奈何如今無人知曉內在的聯結,更不用說台灣原住民的自然文化、土地倫理(註:台灣現今一大票假原住民文化,只是政治蟑螂因應政客無知所產生的另類迷思)!
對映著伊勢神宮舉國家之力,一次20年的「遷宮」花費550億日幣,大小祭儀超過30多次,連續8年,斷續動員無數人民趕集廟會,其林業乃奠基在千餘年以上,全國宗教信仰的核心內裏!而日本科學程度已臻化境,全國人民並未駁斥神宮、神社是迷信、反科學,也沒人以環保問題反宗教!
我不可能以日本如何、如何,所以台灣該怎樣、怎樣來論述,這完全不是我的調性。而一生不斷學習認知的淬鍊中,結構、因果、思想體系(Hierachy)一向是我所緊扣,恨只恨連自己的學生也誘導不出幾位具備深層智能,足以洞燭流變的本質與精義的掌握!我只怪自己無能。
漫天雨雪下,我有陣陣失溫的寒意!是即台灣山林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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