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15日 星期六

【話陳來興畫家及其畫作之外】

 陳玉峯

 

 

人心、靈魂是人類的宇宙,是純意識的本尊,而科學無法討論的,留給哲學;語言、文字無法說出的,交給藝術。

要我講述藝術品本身,殆即指月之指、公案話禪,畢竟作品自己會說法(話)。

我是所謂的教授老師,也就是一輩子試圖把樣樣事情、道理,費盡心思要去解釋得圓滿、精準的人,以致於常常是丟盡靈性、面目可憎。

要人去談論某個人,其實很大的比例是講的人在說自己的心識,而經常處於人情世故的羈絆中,而且,集荒謬之大全的,藝評必是其一,所以由好朋友或市場價格相關的人要來談活在的畫家及其畫,有時候或常常是建築業在打造神壇;由生死與共、相濡以沫、朝夕相處而最親暱的秀免姐來談來興兄,毫無疑問,最最真實到不忍卒睹,誰叫電線桿路燈底下最黑暗!

然而,就台灣繪畫史而言,陳來興絕對是一座里程碑,他的作品指涉、藝術內涵、表現手法、聯結台灣社會或文化示現的程度,或說台灣主體意識的普世人性,他的生命調性及作品象徵,徹底是到了位,只不過因為文化人的關係,強烈地受到台灣政經歷史或文化性、結構性的染色,而不得不淪為台灣梵谷的,不知道是尊稱或詆毁的「聲名」?!

當然我可以把上述的形容,美化得讓多數人所接受或首肯,但那樣地鄉愿就不是我;遑論畫家本身。再說一次,如同台灣就是台灣,陳來興就是陳來興!極少數現今人看得清,是謂正常。

我從來興兄畫作感受強烈的根系相連,有這樣土味的畫家也不少,可是往往被台灣境外的流風所掩蓋,雖然藝術無國界,但有主體、有根源的創作本來就在具有普世人性的通則中,強烈地浮現在地特色,畢竟靈魂是大超越,但有了多樣的在地顏色或樣相,才算是活在的本來真面目。對於數百年來一直在換老爸、換老母的台灣,也直到現在,以及外來政權入據台灣之前的生靈,方有具足的自在,我不會以此要求一般台灣人。

如果硬要以原鄉原汁的土味來要求,而免於外來文化、流派、技術等影響,或許素人畫家洪通先生允稱代表。

大約1990年前後,來興兄與我彼此相識而未必相知。

19872000年間,來興兄與我都是街頭運動的參與者,許多像我們這樣的人,多是在街頭認識的,或說,儘管彼此抗爭的內容五花八門、各有特定的目標或議題,最大公約數及最小公倍數都是公義台灣,因而彼此支援、相濡以沫,當年太多在街頭相遇的人,都沒有人說出來,但心窩超溫暖的:啊!咱同一國的!,我相信那是台灣文明史上最美麗的共識之一,完全不必語言。

千禧年之後的街頭,逐漸質變與量變。

如今我還保留19931221日來興兄寫給我的一封信,主述他跟我借用幻燈片印刷或他用(收錄在拙作千年後再見3334頁,2020年,愛智出版社),然而,從他寫信的態度、語氣,立即可以察覺那是台灣在典雅年代厚實有禮的風範,那等素養約自1960年代暨之後出生的人就漸次消失,到了1980年代之後的新生代則已鳳毛麟角了,遑論現今的新世代。

也就是說,我要解讀一位藝術家,我會從他文化母體的歷史脈絡,以及文化根系,藉由社會典範的變遷,先做背景的透視。

其次,我會從他一生遭遇、創作歷程,之與國內外當時環境狀況,去解讀其境遇;接著,我才會藉由其作品的題材、筆觸技法、畫風、探索的內涵之朝內或向外,長時程比較其變遷,並由文化等象徵意義,賦予其在台灣文化史上的定位、成就、意義或特徵。

接著,舖陳其畫風脈絡、精神,之與全球各異文化、異時代的聯結,說明為何我很反彈將來興兄叫做台灣梵谷,因為你得先摸清楚1860年代暨之後,歐洲、法國開展的,反傳統的藝術運動,到了1874年莫內的一幅印象日出,直接槓上當時的主流,從而被戲稱或挖苦為印象派,卻在19世紀最後的230年,蔚為主流,而由塞尚等,被後世人視為後印象派」,高更、梵谷都在這波洪流中,且很快地,標榜更重視內心戲的表現主義出現,不在乎形式的描繪,在對現實視覺的客體,扭曲、變形、抽象化地寫意,於是,從印象派不加修飾的筆觸,走到了表現主義的暴烈手法,只為傳達就是那個東西的激情,這就是如果要將來興兄的畫作進行歸類,我會把他置放在表現主義的基本理由,而不是梵谷。最主要的觀點是,種種派流只是化約的比喻,而每個人都是唯一。

也許表現主義是受到尼采所謂酒神戴奧尼索斯的影響,試圖將末那識(註:潛意識或佛教的第七意識)在六識以下的範疇中呈現,因而在病魔、瘟疫、死亡、戰爭、屠殺、欺凌、剝削、橫徵暴虐的受害或悲劇中,找到歇斯底里的爆發傷口,淋漓盡致地出演,例如短命的席勒(Egon Schiele18901918年)。

然而,對我而言,最是無比爆烈,卻又是極端溫柔的表現主義,就是像凱綏珂勒維茨(Käthe Kollwitz18671945年),劇力萬鈞地將大時代的傷痛與悲劇,海嘯般地滅頂而來,爆烈到我不敢形容,溫柔到淚水讓眼球墊底。

而來興兄作品中的520農運、台灣政運史上激烈的衝撞或引火自焚的烈士,誠然是台灣繪畫史上之最,然而,我卻認為他的夫人林秀免女士,正是沒有畫作的凱綏珂勒維茨」!來興兄太幸福了,他畫作靈魂的一半來自秀免姊!如果不是秀免姊內、外在的內涵,有可能來興兄只會是半個席勒也未可知?!

我不想說得清楚,但不得不說。

所以芙烈達卡蘿(Frida Kahlo19071954年)拼命畫自畫像,而來興兄大量畫秀免姊。

我與來興、秀免伉儷世俗性的交往始於2016年,我也斷續寫了多篇對他們或作品的介紹,例如:

20161127日,陳來興畫展開幕式致詞來興仔有隻鵝(上)(下),收錄在拙作生之態交響曲335373頁,2017,愛智出版社。

來興仔畫作予我的擦槍走火,在拙作決戰馬頭山324329頁,2018年,愛智出版社。

口訪,且以影音等極短篇介紹來興兄的56篇,收錄在拙作社會關懷影音書95111頁,愛智出版社,2018年。

魚藤坪(龍騰)斷橋,收錄在拙作山居物語8795頁,2021年,愛智出版社。

2021年則陸續解讀了他的幾幅畫,等等。

靈魂的痙攣—陳來興人物畫展陳來興畫作的尋常術語—台灣史的表現主義〉,收錄在拙作《靈海聖山122129頁,同上,2018年,自認為已經將來興兄畫作的精髓扼要地和盤托出。

此間,我以台灣禪文化去詮釋為什麼台灣除了來興兄之外,實在無法孕育如同歐洲文化的印象或表現主義畫派的緣由,在此,不必畫蛇添足。

來興兄大我四歲,我們讀的書相近似,我們屬於台灣的存在主義世代。來興兄在腦溢血之前,是畫家,也是一支雄健的文筆。我跟他與秀免彼此無分別。

原訂2021514日在彰化的白色講堂/來興仔的農村五二○》」小型畫展暨座談會,因人魔病毒武肺肆虐而取消,而原本我想談的,是孕育來興兄、秀免姐與我的台灣禪文化。

活動雖然取消,我一樣把座談中我的引言寫了下來。

 



附註:本文po出後,靜宜大學藝術中心主任彭宇薰教授來訊評注:「有一個背景概念提供你參考。所謂印象派與後印象派者,比較屬於法國的傳統,表現主義其實是德國的脈絡,當德國的表現主義者如火如荼地創作時,法國那邊其實是畢卡索、馬諦斯在領軍。這是完全不一樣的民族性系統在進行的反思,更精確地說,是拉丁民族與日耳曼民族的相異性展現。至於主流這個字眼,我會更小心地使用。印象派後來是因為美國富人大量購買而被捧紅,法國彼時真正的主流恐怕還是學院派。我們會以為印象派在當時是主流,是因為這些都是經過後來歷史學家揀選強調而產生些許錯覺之故。」



2021年5月10日 星期一

【指月錄(1)—台灣山菊Farfugium japonica formosanum】

 陳玉峯

 

2021430日午時,妙用法師從下院接我上靈鷲山。

 

§ 楔子

202152日上午再度與心道法師通話,他一樣心急如焚地擔憂地球業障快要來不及了!他強調,生態全境的心念一抬頭,世界龐多爭端、迫在眉睫的大戰、核戰等等危機才會降低!他也再度說明亟需結合我在生界生態的認知,儘速與宗教、人心價值匯流而力挽狂瀾。

一位可以閉關止息經年累月參禪悟覺的高僧,所以急切」得如此劇烈,當然是代替眾生集體心念而焦急,維摩詰說的,世人病,所以我病。然而,如何病病,而調伏眾生業力、業障,或消除種種差別心、計較心、龐雜妄念之心,我所瞭解,必須十方全境;近、中、長程樣樣兼顧;全球各行業界三世因果的結構,無所不括的全然照顧,而如此浩大的功課,表面上恐怕得要千手千眼千足萬行萬萬行,都不足以善了;實質上則不然,因為善緣等,是可以等比級數擴展、隔時空拓殖,但看吾人如何以善巧方便、無時不刻地,以本願力盡未來際,恆無倦怠地實踐,且依般若智瞬息自省且獻身而已!

2021430日我來到靈鷲山與師父們會晤時,乃至我稍加瞭解法師在世間的履歷及悲願,我了然靈鷲山的宏願與根源,其實就是整個大自然、地球母親、究竟佛法及普世人性的本然。雖然法師從受生到13歲之間的生活,表面及實際上是歷盡生離死別、戰火無常的叢林法則、人間煉獄,他的母體環境卻是大化自然、地體溫暖,地脈銜接到後來的靈鷲山,示現為天眼門」柱上的雕刻!

這些內在的聯結教我從心田生起第一幅藍圖:僧尼俱是生界大菩薩,且自靈鷲山無生道場示現緣起。

 


靈鷲山無生道場從雪山尾稜銜接大洋世界(2021.4.30)。

 

天眼門柱寓意深遠。

 

§ 無生道場的基本訓練

理想中,除了三乘佛法的修行學習之外,靈鷲山的僧尼信眾可以從安身立命的靈山聖地,依自然科學諸面向的原理、原則、語言等,延展、聯結、融合且貫通於佛法大義,隨時、隨地、隨人、隨花草樹木、隨因順緣而如如開演,貫通世間法眾生萬象到終極究竟義,是為周遍法界,直將天眼門柱的旨趣如實示現,心道法師心識潛存的體悟才能自然廣佈。

而我恰好可以充當有形、無形的橋樑,將花草樹木諸綠禪的知識系統,聯結到生界菩薩的諸法演繹。

具體實踐辦法,由我儘可能將靈鷲山的植物,依其前世今生、形態到生態一一詮釋,同時,由諸生界菩薩就佛經、修行體悟,聯結世間萬法來相對應,然後,由心道法師總結開示之。

 

生界菩薩如如自在、法爾如斯(2021.4.30;靈鷲山)。

 

§ 自然、人的原理

人類的身心靈本來就是從山林大地演化而來,我們的基因跟靈長類黑猩猩的DNA高達99.3%是相同的,黑猩猩、倭黑猩猩與人類具有共同的祖先;這群祖先又與大猩猩具有共同的老祖先;老祖先又與猩猩擁有共同的老老祖先……,隨著數十數百千萬年來各類極盡差異的環境變遷及物種演化而不斷遞變,人性、人腦或人心的演化,不僅是從大地生態系的流變中所產生,其中更有悠遠的長時程是由森林所孕育。

晚近數千年來,人類從遊牧、定耕、聚落村莊、城市到工業革命之後的所謂文明都會,乃至現今的生活型態,愈來愈遠離孕育我們的母體自然,特別是到了3C世代之後,人們每天接收到的資訊(並非知識)、大腦的種種反應,遠遠超過所能解讀、思維、判斷、選擇的正常運作,現代人的大腦事實上很大比例的時程呈現心智關機或當機的狀況,恐怖的過飽和運作,導致免疫力下降、憂鬱躁鬱、慢性病等連鎖滋生,負面人性的成分也傾巢而出,數不清的人際關係緊張,社會的氛圍焦慮躁動,國際之間無窮的對立、纏鬥,也處於毁滅性的戰爭邊緣,因而如何找回心的和平,回到自然大地母體的聯結,找回原本具足的初發心必是關鍵之一。

現代人只要來到自然山林,身心頭腦很快地大改變,心識逐次沉澱、冷靜,血壓降低、免疫力增強,然後,內在基因(前世、前前世、悠遠演化洪流)、心靈本來能力,將在不思不想、不意無識之中,逐一聯結到心的故里,所謂的療癒,其實很大的部分是人心平和、正常運作的附加價值。

世間,自然萬象、花草樹木正是最佳的媒介、渡舟。

所謂環境教育、自然解說的根本原理,乃在於聯結人性根源及自然萬象之間,自性的示現,或世間法所說的初發心。

過往,我對群眾、學生解說自然生界的原則是:

~食髓知味,樂於分享;當下創作,適可而止~

重點在當下創作適可而止則是留白的藝術,平等對待眾生,由眾生自行創發。

如今,合該從靈山眾生開演,而430日我甫進無生道場山門,山徑坡上的台灣山菊笑出了一朶頭狀花序盛放,我拍照了它,就依此信手拈來。

 

台灣山菊(2021.4.30;靈鷲山)。

 

§ 台灣山菊

靈鷲山朝山路徑旁的林緣,不時可見從地土中伸展向天的綠手掌,也就是厚實革質化的,葉緣略呈多角粗鋸齒狀的台灣山菊,深綠色的葉面充滿生機,葉背則為淡綠色。深綠、淡綠色的成因,可與光照量對照。同為葉身,蒼白與圓潤光澤綠意,可以喻意向光與背光的結局?然而,吾人若將葉面扭轉,一段時日之後,葉色是否將改變?可以改變至何等程度?如果從幼葉開始,我們即將其翻轉固定,又將如何?

進一步問:台灣山菊葉的長相為何如此?為何在此?則依自然生物分佈固然可以說出一番道理,但在究竟義上,是否相當於循循探問:我是誰?誰是我?我為何在此?哪裡來?何處去?而華嚴經》第十菩薩問明心性是一,云何見有種種差別?可以如何演義?其他經文呢?不同的人,又如何詮釋?

在台灣,跟台灣山菊形態很接近的植物另有山菊(F. japonicum),它是台灣山菊在分類學上的本種,台灣山菊是它的變種,很容易區別處,在於山菊的葉是近乎全緣;台灣山菊的葉具有79個粗鋸齒緣。

山菊的親本,可能是在1萬年前的冰河時期,從日本藉由陸橋相通來到台灣,且延展到蘭嶼等離島,而在台灣的東北部低海拔山區,演化出葉緣多粗鋸齒或波浪狀的上下起伏,可看成對颱風、季風的適應,因為缺刻、鋸齒有助於化解風力、風壓對植物體的傷害。

則佛法、佛經之可相互詮釋者為何?

台灣山菊一旦自種實萌長之後,可依走莖朝四方擴展植物體,如同一華開五葉,結果自然成一般,逕自形成群聚且不斷拓展,當然也受制於環境或機緣。

則世間法可輕易聯想、延展平常義,夥同其毛刺可飛翔的種子近距、遠距傳播;又,它常只出現在林緣、路旁的半遮光處,它的生態區位(ecological niche)並不在原始林下,而是演替的中間型物種。萬物各有其最適宜的生育地,但隨時空、因緣而不斷變遷。

則如何從有常的無常、無常的有常帶出對生命的見解或體驗?

我們可以對台灣山菊從形態、生態、長期發展、在靈鷲山的分布實況,歸納出有趣、有形與無形的故事。

曾經有臉友來訊問我:

想認知、辨識植物,除了區辨物種之外,紀錄時該注意什麼?

我沒有回答他依植物分類學、形態學、生態學等一籮筐的知識系統,只丟還他:

依自然實體,盡你一切可能去敍述、聯結,放下分類學等,否則你只是朝向被複製的路走去!

我在靈鷲山的植物生態調查等功課,可能會將部分的成果,依自然生態的內涵,寫成指月錄各物種系列,期待諸多生界菩薩可以與我對應,並開示種種放光,無論如何,我們不會忘卻眾生的本然、實然,從而建立自然地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