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23日 星期日

【旁註「2018二林蔗農事件裝置藝術展」】

陳玉峯


甜根子草盛花。


2018915日屏東、南台的甜根子草(Saccharum spontaneum)早已全面盛花;919日八掌溪河床隨之引燃;秋分(923日)前,則中部地區全面怒放。
就在甜根子草擎舉年度盛景的時分,我接到「台灣二林蔗農事件文化協會」的信函及邀請函,說是「2018台灣二林蔗農事件93週年紀念國際學術研討會」於930日,假台大總圖書館國際會議廳舉辦;1014日則在彰化二林國小的歷史建物大禮堂,進行裝置藝術展,要我主持並評論范晏暖教授的論文〈「二林蔗農事件」的裝置藝術展:緣起、設計構造〉。找我的理由是:甘蔗跟土地生態有關,學生態的,且跟文史或藝文有所牽連者,那就是你!
準此非邏輯的「聯想」,當我回答「好」一個字的時候,正巧我飛車瞥見八掌溪橋頭,第一叢盛開的甜根子草花序穗,美得有些哀傷。
由甜根子草開啟「二林蔗農事件」的背景,大概是前世今生,時空人文很是恰當的序幕,因為,甘蔗的親本或原生父母,有可能來自甜根子草與五節芒的雜交再變異,無論是生存的環境條件、物種習性,彼此存有層層套疊、難以徹底切割的糾纏!
台灣甘蔗的合宜生育地,正是介於甜根子草與五節芒之間。
從歷史的進程檢視,台灣最早利用或種植甘蔗的「直接」文獻,殆為元帝國時代,西元1349年南昌人汪大淵著有《島夷志略》,提及台灣的原住民「煑海水為鹽,釀蔗漿為酒」,他也敘述澎湖是「有草無木」而山羊遍野。然而,我不認為他來過台灣。
真正將甜根子草或五節芒的生育地,改植為蔗田的經營,必須到了荷蘭據台時期才展開。荷蘭之前,台灣西南半壁各大河川沖積、淤積平原,以及河床開闊地,愈是平常受到洪峯切割、沖蝕的河床行水區,愈是以甜根子草為植群的大宗,五節芒則只少量伴生;愈是穩定的離水乾旱地,則以五節芒為主要,兩者合組台灣自然時期的「草萊之地」的主體,也形成台灣人在1980年代之前,邀請朋友來自己家裡的慣用謙稱語:「來阮草地𨑨迌!」,是國府引進大量「外省人」,以及農村逐次遞變為鄉鎮、都會化之後,台灣人謙稱自家為「草地」的慣習,才漸次淡忘,乃至有了「寒舍」之類的「外來語」所代替。
而「草萊之地」、「草地」與「鹿田」,原本是梅花鹿、平地羌(獐,已滅絕)的原鄉。
荷蘭人獵捕梅花鹿,也將鹿田改植為甘蔗。種甘蔗成本低,不須大量水源的灌溉,省下大筆水利的經費。是因為蔗糖的利潤之後,才有能力開圳灌溉、營造大規模的水田。
荷蘭、鄭氏、清國等270餘年的農業經營之後,甘蔗的「媽媽」──甜根子草,逐漸退卻到全台151條河川及其支流的河床地或行水區。
過往我常解說:當蜻蜓逐漸增多,一百五十一條河川白了頭,就到了吃月餅的時候了。也就是說,中秋節前後,是甜根子草花果序的當季。甘蔗則不然,甘蔗的花果期過往是在12月下旬至隔年1月的中旬,除非因為地球暖化,物候大亂,或特殊處理,否則今年中秋節之後的第20天(1014日),是看不到甘蔗花的吧?
禾本科的花序、小穗等等,存有植物學上複雜的顯微解剖的特定名詞,「花穗」這字眼,可以說是某種象徵意味而已,在這次的裝置藝術展,還好不需要精準的字詞或對植物的知識,而且在二林國小大禮堂的地面,以地景藝術要營造蔗田的場景,地面圖形「選用象徵甘蔗花盛開的造型來呈現,傳達此一歷史事件的發生後,期待未來台灣在歷史傷痛下,呈現更真實呈現的台灣人的歷史,與土地情感的連結更加緊密,並傳承與教育後輩……」;「造型上以(甘蔗)花穗為六組開放式圓形……」,云云。
甘蔗園甘蔗開花。

這次的展場以及丟給我講評的「論文摘要」,首先我就按照二林蔗農事件文化協會魏執行長給我的提示:植物、甘蔗、生態的角度切入,可是我一看甘蔗的內容,馬上察覺我必須要放棄我對甘蔗的認知或知識,因為這個展場及論文只是藉由甘蔗這實體的一種朦朧的「意象」,要呈現不公不義的剝削蔗農的事件,主題在人、在台灣的農運,以及藝術所可提供的,多面向的反思或刺激。

所以我不是要「評論」,我只做些微的補充或註解。
關於甘蔗,我只加註如下:
1.台灣一般吃食的紅甘蔗,中文俗名叫做秀貴甘蔗,學名是Saccharum officinarum;製糖的是白甘蔗,學名是S. sinense,在植物分類學上是不同種,而白甘蔗在遠古時代的祖先,可能是甜根子草及不同屬的五節芒雜交所產生。紅甘蔗則可能來自新幾內亞、印度等地。(郭華仁教授的訂正如下:S. sinense就是竹蔗,1895年之前所種的。後來引進印尼的POJ蔗,應該是S. officinarum與其他種的交配後代。透過多次雜交育種,現在的白甘蔗應該就混了好幾個種了。)
2.台灣蔗糖的古典資訊可以參考:台灣銀行金融研究室(編),1950?《台灣之糖》;台糖出版的龐多圖書及資訊,例如《台糖40年》。
3.台灣的米糖問題,可參考台灣銀行經濟研究室編印,1954?,《台灣米糖比價之研究》,台灣研究叢刊第24種,等等。
其次,我以丟給我的「論文摘要」的順序作些微註解,內文的錯字、誤植就省略不談,只是有點小小的希望,希望主辦單位在今後,如果要辦「學術研討會」,則寄給相關主持或評論人的資料可以完整且錯誤少一些。這次似乎迫於時程,而有不少「苦衷」吧?!
一、前言
交代二林蔗農事件發生於19241925年間,因林本源製糖公司收購價格太低,引發農民運動。
其將「事件起因」歸咎於第一:「米糖相剋」問題,其次是「工業日本、農業台灣」的政策。
個人認為這「兩大原因」似乎不是關鍵!
台灣從日治時代迄今,歷經南糖北米、米糖比價、米糖相剋、一糖二米(1斤糖價2斤米)、增米減糖、增糖減米等等,非常複雜的農經、國貿等等問題,乃至今日,1公斤二砂36元,1公斤米價從36310元,一直都無法「定論」,也非「科學」統計所能下達明確的結論。
我講的不是是非對錯或真、假值的問題,歷史上除了少數如製造原子彈等工技理性的自然科學以外,多麼「正確」的見解,幾乎也從沒能解決什麼社會問題?!(好悲哀的歷史!)
如同228事件說是「取締私煙」所引起,對也不對,對都不清楚歷史背景的人這樣簡要說,不是很荒謬嗎?當然誰都承認「取締私煙」是引爆點、導火線、第一槍!
二林蔗農事件當然是政治問題、次殖民地問題、階級鬥爭問題、以台制台問題、普世人性問題……,我個人是不會講成「米糖相剋」問題,如果這樣說,相當於放縱了「元凶」,只找些抽象的替死鬼吧?!
二、藝術家用作品闡述歷史
這個標題的文字似乎有些偏向「中性」,反而忽略掉了藝術的本質或特徵。
人類之所以脫穎而出,主要因素是智能及群性互為因果的演化而來,而且,表達在彼此的溝通與合作,也就是各類型符號。
語言、文字由此而來,且發展出富含更大「能量」或感染傳播力的特殊語言、文字,包括咒語、文學、詩歌等,而繪畫最具體,呈現在數萬年前的石壁上,展示某種宗教藝術或團體合作狩獵等等,且平面表述尚不盡意,雕塑就浮現出來;山歌變化、向度有限,輔助的工具不斷增加,因應不同環境特徵,文明或文化變遷演化。
在我心目中,尋常溝通、傳導的媒介、工具、載體、方式等,不足以充分反映內心世界之際,就有些人賦予這些傳遞(行為及媒介)更豐富的內涵、暗示或啟發性的更大功能,甚至於神祕的力量,於是,超越尋常表現的東西,我把它們叫做「藝術」,所以我從高中時代便認定「好的藝術足以反映特定時空文化的集體夢魘或希望,甚至跨越種種藩籬,表達普世人性等」。
另一方面,事實上宇宙萬象本來就是無窮繁複的「裝置藝術」,只是一般人看不出來、感受不足?而透過族群、社會近似的共同記憶或種種方式,經人巧思、布局,達成更大共鳴、刺激引發等,蔚為超越感官的盛宴、勁爆能量的場域,在我而言,都是人文的「裝置藝術」。
然而,對於不熟悉「人文藝術」表達的人,或說藝文涵養天差地別,何況太熟悉某類型藝文的人,也很可能是另種恐怖的自我框限,因此,適度的補充連結橋梁的解說,會是大有幫助的。我也不認為世界各國各類藝文都具足「普世人性」的!
因此,范教授的第二節「突然」出現德國表現主義版畫及雕塑家,凱特˙柯維茲(Käthe Kollwitz1867-1945),一小段錄自維基百科的文字等,除了將中文譯名的「柯勒惠支」改成「柯維茲」之外,連標點符號都一樣!
殘缺的一小段,只在文後表明(本報告引用圖片及資料接引自網路和書籍翻拍,目錄日後列上補充)!
坦白講,我已經盡一切我的可能「只看正面」,而不下「評論」。
關於表現主義、版畫、柯維茲等,建議讀者參看國人自行消化、解讀的第一手圖書:彭宇薰教授(2006)的《相互性的迴盪──表現主義繪畫、音樂與舞蹈》,典藏藝術家庭公司。
我推測范教授的全文,必會提到柯維茲強烈地影響中國的魯迅,乃至文後被國府槍殺的左傾藝術家黃榮燦等等,之與台灣二林蔗農事件前後,非常複雜的直接、間接、迂迴等等的連結。
讀者如果有興趣了解藝術文化跨界的各種聯結,直接搜尋或閱讀彭宇薰教授的系列著作。
彭教授相關專著。

范教授的大作,接著談「台灣農民自覺運動」,1924年「林本源糖廠事件」之「二林蔗農組合與社會運動」,乃至「藝術家的台灣土地情懷(藝術家與作品)」,歷來的探討及文獻等汗牛充棟,無庸我班門弄斧。
我認為范教授的重點在於實際展場的當下氛圍,而非丟給我預覽的文字糟粕,現在容不得我置喙,我誠懇地拜請台灣人民1014日,光臨二林鎮二林國小大禮堂感受!
啊!關於台灣文化、藝文、哲思、宗教、自然生態、環境等等議題,我的感懷、感觸、感嘆、心得等,多到只能沉默!感謝主辦單位讓我學習。
註:引用原文中的錯字,本人未予修改。

2018年9月15日 星期六

【音聲大化自然】


陳玉峯
  
奏樂!

承辦「107年度視障者文化體驗公益活動」的彰化生活美學館張予瀞小姐來訊,說是3場次的「文化體驗」之一,要在苗栗苑裡鎮的「藺草文物館」舉辦,他們選了「優質點字書」,拙作《自然音聲》,希望我前往導讀講座,讓視障朋友可以感受書中的世界。
這是近年來台灣在「平權」面向的擴展,令人窩心。
這也是我第一次聽聞我的書寫轉變成「點字書」。
見訊後,我第一個浮起的念頭是:真不好意思,我的散文集將近30年來,除了一、二本之外,相當於沒有遴選、修飾及編輯或設計,早、中期純粹為各種社會運動而寫,晚期則為上課製作及時參考的講義,到了2017年更誇張,一個月完撰、輯一本,因而異質鑲嵌、良莠或功能不一,就我所知,似乎沒有任何一位作家的出版比我更草率!《自然音聲》也一樣,只是20158月以降,大約一個學期雜文的輯錄,因而跟我一般「快速」的出版沒兩樣,我知道如果我有耐心地,將文學的、哲思的、生活的、運動的……好好整理、修飾、分類,加以一流美工設計,或說梳妝打扮,就可以參加什麼獎不獎項的遴選,為自己增添一些多餘的什麼東西。
然而,一輩子不喜歡那些「擺飾」,如同我種植物,寧可讓它「雜草叢生」,也不想搞「園藝」,因為生命、自然從來如是,多了那麼多「人之文」,對我而言是累贅。我不是要非議大多數的人文之常,只是個人不喜歡罷了,那是「我家的事」。
玉山山神應現。
可是,面對我前所不知的,自己竟然有「點字書」,我卻覺得愧對視障的朋友,我為什麼沒能以這些朋友為對象,專門書寫一冊適合視覺受阻者點讀的書呢?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我在電台的廣播節目製作中,曾經獲致視障朋友熱烈的迴響,甚至多次要我協助他學習如何幫人「收驚」!他從我的廣播中,誤以為我懂得一堆咒語之類的「心靈術」。而經過三、四年了,為何我都沒能為視障朋友或其他各類身、心障礙者設想呢?

在我很年輕時候的野外調查體會中,早已了然所謂五官識覺在「心中」的感受,其實是流通、加成、抵銷、動態轉化的。光影對我而言,可以是音聲的色彩啊!體感、味嗅、耳膜、心識,也都是連體蕩漾的。
上谷關永久樣區的調查。
所有感官識覺從來融會一整體,且帶動心靈作出人生旅途的眾多選擇,以及在生命內的演化,包括信仰、本體論的內涵。光是1980年我在南仁山一草一木登錄在調查簿的方格中,從苦力細作的山頂到山谷一段落後,一細看、一綜觀,猛然發現每株植物都是上帝五兆兆線譜上的一個小豆芽,而動態(每株都在生老病死)交織躍動,成為大地的交響曲,合奏出無聲且澎湃的音聲,喔!那等浩瀚無窮、莊嚴宏偉,絕非《華嚴》或任何「華藏世界」所能書寫!
夥同花開花謝、果成熟透、芽冒葉落、根系交纏愛撫,芽蟲螞蟻、胡蜂彩蝶、螞蝗蚯蚓、彩羽飛禽、雨棲爬蟲、松鼠飛鼠、獼猴食蛇龜……高亢發聲的、低吟伴奏的、千百隻毛足撩撥的、風拂草葉起舞的,在晴時多雲偶陣雨十方象限之內、之外,從來迴旋搭勾、雜揉交纏,傳唱千聲萬音中,總是不時傳出獨唱或合鳴的主角輪替。我的五官六識忙到無可傳遞,不得不關閉其他而凝神諦聽。我不知道有什麼語言可以表達滿聽之中,皮膚、鼻孔、眼睛、舌根、心識的無限「聽覺」?
我永遠記得1987年某天午后的楠仔溪林道,「我的永久樣區」林內,我在等候滂沱大雨止息,好讓我繼續丈量、登錄群芳譜,而沒有一滴雨水直接落地,都是沿著每片芽葉、枝條輾轉交談,而後,垂直下墜。我說的是落地時的「定音鼓」,自成一首灘糊的打擊樂器千重奏。我昂首參與,落在臉頰、喉頭、肌膚的雨滴重量不一,冰冷度有別,微痛楚或撫慰感,離奇,特別是尾音,滑進去胸臆或背脊,讓我不自覺地顫抖。
筆者設置的楠溪林道濶葉林永久樣區。
楠溪林道台灣二葉松林(1986.3.13)。

楠溪林道台灣赤楊林(1986.3.13)。

人家說「風聲鶴唳」、「殺伐之氣」,我唯一一次遇上的「落葉兵團」才夠辛辣。那是在郡大林道,午后谷風的翻盤時。
當時我正小憩,徜徉在大山大谷林道旁。猛然一陣一系列「咔、咔、咔、咔」,整齊劃一的聲浪驚爆,然後我就看見地上滿滿落葉如同盾牌,快速、緊湊的步伐,撲殺而來。
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的同時,以為每片葉盾的背後,都躲藏著一隻異獸,手中操執一隻沾滿毒液的利矛衝鋒而來。
就在我的痙攣浪濤下滑,又將升起的瞬間,「落葉兵團」剎那倒仆,原來是一大片台灣赤楊的乾癟落葉,被沿著路面鼓起的風陣吹起,竟然節奏跳躍,如同萬行行軍蟻向我衝來。
哈!難得一次被落葉驚嚇的奇遇。
望鄉附近所見新中橫及神木溪(1986.11.11)。

狹葉櫟新葉。

郡大林道假長葉楠優勢社會(1994.1.7)。

這些,我書寫過幾次,因為刻骨銘心,烙印在每一個毛細孔的記憶。我接到要為視障朋友導讀拙作《自然音聲》時,就順著興奮,汩汩冒出如此意象想要分享!我以為識覺受阻的朋友,或更能領會聲與音的幻變。
我也許會先講出我改編的「巴攏公主」故事,大、小鬼湖湖面的漣漪,每一道波紋,都是百步蛇在跳舞;我也許會說出我在往秀姑巒山前進時,被滿山紅毛杜鵑花海,以及陰森北向坡鐵杉林下的更替中,我心海流瀉的熱門搖滾,之與古典第二樂章如歌的行版無痕接軌。
紅毛杜鵑花海。
我視演說就是音聲藝術的創作,創作的良窳不只在內容而已,而在心靈能量能否如同颱風自海面上升,然後形成狂飆的氣旋,蔚為如癡如醉的場域。特殊的語言自有超越的能量,我只是想到要為視障朋友「導讀」,就逕自幻想我要演奏一場「奧義書」,就算屆時我的大氣球洩光,至少,現在的我很快樂!
大鬼湖位於全台最大崩塌地,百步蛇的圖騰孕生於此。
小鬼湖(湯冠臻 攝)。


2018年9月14日 星期五

【聖崇】


陳玉峯

「我們是幾十年無所不談的好朋友了,我們互相關心,我們感受得到彼此真誠的心意,但是那天,母親跟我通訊,說了句:你何時要回來啊?!喔!那種默契,我說不上來,那種像是生命共同體的感覺……」聖崇跟我在視訊中,哽咽、顫抖地說著。
林聖崇先生,台灣環保界無人不識的拚命三郎,緊黏官員、會會必與的纏鬥功夫無人能及,而且,他很少生氣,他就渾身講道理,順著每個空隙,溫和、持平地叮嚀,且力陳到底。他只在乎對的事情說到底,他沒有階級、權勢與地位之分。
今年3月,他回台原本要跟朋友們規劃「今後15年想做的公共事務」,卻體檢得知胰臟長個陰影。接下來的系列檢查、開刀、化療等等,最讓他掛心的是在加拿大年邁、孱弱的母親。
過往一、二十年,聖崇與母親相依為命。
他煮飯給媽媽吃,因應母親的生理狀況而調製;他幫媽媽洗澡,打理生活起居;媽媽睡床上,他打地鋪。
每回他回台,就會來找我,或至少分享些台灣的公共事務。他的背景是化工。他很早結婚,也很快離異,而似乎也無緣後續。他,就是公共事務與母親。
第一次跟我談他的身體狀況,憂心的就是母親。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這樣一位柔情的義勇好漢!只能默默祝禱!
聖崇有位生他、養育他的母親全然同心同體;更有位孕育所有子民,合靈同魂魄的大地之母!
願認識、不認識的朋友,大家集氣、祈福,為我們可愛、可敬的兄弟加油打氣。聖崇兄,我們愛您!

2018年9月13日 星期四

【65歲生之日(1)】


陳玉峯
山中歲月。

古人說活過一甲子以後死了叫「享年」;之前亡故叫「得年」。
現今,文化慣例不在,典範、標準蕩然不存,沒幾個人可以或堅持抱殘守缺,「享」與「得」也多了好多種「解釋」。
我要滿65足歲了,取得享年行列了,不過,「得或享」通常屬於死人專用,我還沒資格「享」用。因為沒資格,所以還一直說話。
女兒說要為我過65歲生日,我欣然接受。
我的老師要我看他的自傳,我看得入味有趣。
而我不需要寫傳記,我一生都在寫自傳與他傳,一點也不需多餘了。
回顧一生,我徹底沒啥「成就」或「成就感」,「成就」之所以有感,是因內心得失或有失。
我有個核心思維或意識,如同我在進行任何所謂的研究或探討,我寫了很多我渾然投入、盡力表達的結果或心得,我知道愈多,我愈徹底無知,我明白絕大多數人把「知道」用來當作「成就」的一部分,假裝「徹底無知」的部分不存在,或者交付予信仰,最多的「信仰」是託付給自心之外的「他力」,例如極抽象的「神鬼」。
我明白我「是神、是鬼」,我無法託付「外力」,我從國小迄今都在困惑、找尋同一回事;人類迄今提出的任何「答案」,都是暫時性安頓、麻醉、擱置、忘卻、假想、代替、模擬性的模糊,等等,本質或本體論的東西,是無法以現今的語言、文字及思考模式去領悟的!然而,我們迄今只有這樣的「工具」在溝通,我也只能如此進行表述。神祕主義者直接承認這份無能而不願放棄,卻始終走不出自我蒙蔽,也媚惑了一大堆自我逃避者;理性或科學主義派堅信部分智能的迷信,他們忽略了童騃、智能衰弱後,心靈還存在否?是否只剩下一堆殘破的官能、痛苦、驚惶、懺悔、記憶與死寂?
人類演化至今,所有的答案仍是洞穴裡的布局。

我永遠預留最大的一部分未知給自己,無論生或死,我都是集體人心、意識深沉的那部分。

我得承認,我人生的最大時間,除了睡著之外,大多擺放在研究調查、資料研讀、記錄及詮釋、創作著述、演講上課、抗爭運動、社會公義參與、順著良知與理性地,想要解決什麼問題,或達成某類從認知、知識、事實相對正確的理想,等等。而究其實,如同大海邊緣的浪花、泡沫幾粒。
如同燦麗的浪,一切的努力將反覆不息地流轉。

我做了似乎不少事,寫了很多、講了很多;我在社會常態分布曲線中,似乎也了盡自己心目中,做為一個知識分子的基本要求或原則。雖然我很愚鈍、也犯錯,整體說來,勉強也算是了盡做為一個台灣人起碼的自我要求,也尚可尊嚴地存活。而這些,只是自己對自己的見證。
但是我知道,我終生的困惑,只求一個終極性的覺知從未透徹。理性的探討,我寫了很多「真實了知」,也隱藏了更多的未知,研究從來證明一無所知;直覺感性的「真實」,也從來牴觸社會的「正常」,我想我該走藝術的路,或是有戰場的衝鋒兵,我的生涯太平凡,以致於我時時很不自由地苦悶。我本該死於衝刺中化作火焰,可是我不得不承認,我未逢時。
經常,或每天的某個時段,我會生起我還有幾次呼與吸,而還可動靜的軀體及腦力該做哪些事?所謂「活著」的絕大部分內容都是「未完成式」,而我從小就知道為什麼古人要強調「止於至善」,那只是用來鼓舞生機罷了,活著沒有那種東西,死了也沒有,因為「整條」生命長河從「無始」而來,也「無終」而去,根本原理在於沒有始終、也沒有來去,所以許多所謂「修行人」臨終只會說人生如夢,這話錯了,人生本來就是狀似合理的夢!
人生的行路真實,卻無來去、無始終。

幾乎所有人都想要在人生過程中自我合理化,不管使用何種途徑,產生何種說法,而我的人生從來沒有答案,我最怕遇上一堆「人生的真理」,那些「真理」頻常只是還在呼吸的死亡。是的,很可能所有人間世的說法,我都無法承認其「真實」,而只是意識幻影下的「假相」。
隨著死亡腳步的靠近,我更加無知。所有的困惑並非叫我承認我的無能或有限,也不會讓我慌張,更無須自我繳械而向外力投降,恰好相反,正因為預留更大的虛空,我知道我終極龐大未知的篤定,我不可能成為虛無主義,我了然「天啟」的奧妙在此。
是的,我永遠懷抱著濃濃的人間情懷,所有走過的美麗、哀愁、相思相愛,每一分秒握不住的真實,盈盈滿滿布塞虛空中。我在台灣山巔海隅,一步步、一呼一吸,盡成永恆的烙印。

自然是一切情懷永恆的主題。


長眠是唯一寫盡虛空的狀態,意識遍布在所有的時空與非時空。悟了不如何,而是成為一切。所謂的「看不透」,主要的成分是以生臆死,把人世的一切,投射在死後的未知,另一大部分當然是眷戀今生,而害怕失卻。
上帝給人睡眠,相當於預演死亡,所以說「長眠」;不能忍(接)受長眠,是因為人認為「未竟」之事;「未竟」之事可以由「十二因緣」或更簡略的方式去推演,至於「無明」就把「它」當成DNA的作用,所以過往我說終極辦法或途徑,在於超越某部分DNA對自己的控制,另則超越物化法則,世間當然沒有幾人可以逼近。我只是稍微了知某種情境或況味。
小丸子有趣,膾炙人口,因為絕大多數人都是小丸子。而「創造」小丸子的人了不起,終其一生謹守著自己不為物欲、名欲,他死得「乾淨」,很美!這是文筆的武士道。而最好,每個人可以決定他的「死法」。
我於生日在即談死亡,生、死同一回事,生生死死,每一剎那的死亡,亦即每一急瞬的重生,生命從來是頻繁的生死交替,如同呼吸;軀殼存在與否,是另一類交替,「我」的意識才是主體,意識也在生、死。人活著,就是賦予意識的傳承。花開花落、揭幕謝幕,精神、意識長存與否,就看人如何編織人、事、時、地、物的結點。還沒有來的,過去的結點叫希望;每一個呼與吸的結點,被錯誤地叫做「當下」,我了然「當下」是起心動念力行的,尚未意識到的「觀之音」,能說出口的「當下」絕非當下,而是記憶的想像;沒有人可以講出「未來」,只有物、化定律有「未來」,因為物、化定律超越這些,而我們真實的思考是沒有「未來」的元素。
生命就這樣,沒有意識到當下的「當下」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