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6.17 USA 中澤西台鄉會演講前言)
陳玉峯
~一個桶子之所以叫做水桶或尿桶,是在使用過後才知道(也得看看使用人狀況、境遇及逢機的總和,有時是莫名奇妙而決定);達爾文的演化論一個半世紀以來之所以惹人厭、被詬病,並不是因為它的錯誤,而是因為它不是狹義的科學(骯髒的科學、不三不四的科學)、不能預測(天文學家能夠告訴我們幾萬年後的日食,準確到分秒幾乎不差,却沒有任何生物學家可以確定象鼻在3千年後的命運!)、無法重覆作測試、推翻上帝、迫害道德(信仰、情感、慣習)等等。生命沒有定律(laws)、不可逆……,我們不是我們的經驗、智慧之所生;從歷史災難中,我們從來沒有得(學)到完美的教訓,通常只有幸運的人(生存者)美美的相互鼓勵與溫情~
~「死了數十萬人叫做統計數字;死了一、二個人才謂之悲劇」,這是人類重大的弔詭之一~
~洶湧海水摧枯拉朽般上撲,汽車像寶麗龍游走,長在地上的房子有如稻穗被收割。駭人的畫面上傳來小男孩平靜的聲音問父親:「我們能做什麼?」,父親回答:「我們不能做什麼」……2011年3月11日海嘯襲擊日本~
~天然災害只是自然現象,從人本觀點才叫災難,沒有什麼啟示,只是災難。數學概率上不等於0的,在現實世界代表的意義,就是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發生;全球各地的末日預言、台灣「王老師」的5月21日「大預測」,跟你看這段文字之際,發生浩劫的機率沒有不同~
~1999年9月21日台灣大地震之後,在災區作調查。我整體的感受之一:只要台灣人將地震、颱風等自然劇變當成災難的一天,台灣就沒有真正的本土文化~
~道德的精義之一,在於不會將自己的苦痛、失望、失敗、痛恨、詛咒,包裝成為集體的不幸。任何人在遭逢一切的挫折、困頓與悲慘之際,只要還不會怨天尤人,就不算失敗,也還擁有高尚的美德與修為~
~當數理、科學、常識上是顯著正確的,現實上公權單位或決策者該做、能做而不做的,叫做災難。國家的災難是社會結構、特定歷史背景、文化習氣等等,隨著一代代決策者循私的程度、貪婪的比例、智慧遠見的高下、良知道德的水準,以及不可逆的逢機,累積加成而埋鑄下來的,凡此權勢者的執私、放縱或愚蠢,往往才是災難的原因。
~菩薩畏因、眾生畏果;環保要在因地做,而不是在果地亡羊補牢。但如今,因地、果地皆得拚命地做。要不要核電、石化、面板……,通常不是技術或存活的問題,而是價值的抉擇~
在美友人簡淑津女士傳來赴美首場演講的題目:「從日本地震、海嘯的角度環顧環保諸議題」,我想我能講、該講的科技或know
how的東西不多,毋寧在know
why或文化的層面著墨,於是,零散的念頭紛沓雜來。
事實上人類的存在是數十百萬年來,無數次超級天災、地變淘汰過後,天演而出的,我們的基因黑盒子當中,甚至儲備了數十億年對生命的浩劫洗禮過後的,最深沈的記憶或經驗。日本這次311不算什麼,台灣的921更微不足道。問題出在,現代工技文明設計出來的都會空間結構、人口分佈、特定利益下的恐怖災難源(例如核電廠、飛彈等等)……,人類往往是自己麻煩的製造者,即令解決問題的能力也是可圈可點。
然而,發展成為現今科技文明、工技理性、資本主義、民主制度、功利思想等等西方優勢,是晚近2千多年來的偶然(不管上帝是否帶有特定意義或目的),更且,是奠基在數千(一說8千)年來,地球空前穩定的氣候及地體,乃至外太空來的干擾很可能最低的時期之上,以致於現今文明可由農業、游牧及商業文化中發展而出。
也就是說,稍把時空的尺度放大,現今文明是在地球生界發展史上,晚近8千年地球「最不正常、最穩定時期」的成果,地球有可能正要回復正常的不穩定的「常態」,而且,終結掉不正常的穩定期的因素,很大的部份或比例,正是人類現今文明所締造。我所知道的地球生界的「失序」,殆以1990年或前後為分水嶺。1990年以降,台灣從高山以迄海邊的自然生態系,開始出現不明原因的大量死亡事件,例如檜木、鐵杉、玉山箭竹、馬尾松、杉木……,儘管有些事件所謂專業可判斷出自何種病蟲害,但其背後存有更關鍵、更巨大的氣候或環境的大變遷之成因;30年來,台灣的海邊植物向北遷移了30~80公里。而對照全球各地的研究報告,台灣與世界同步,但台灣的「災難」通常是或將是世界平均值的2倍左右。
並非危言聳聽,21世紀地球的環境因子的極端現象,有可能是20世紀的10~60餘倍,過往歸納科學數據所建立的預測模式,很可能都無用武之地。
以我過去的「本行」術語來說,地球生界今後類似正處於「平衡中斷理論」(Punctuated
Equilibrium)的節骨眼,也就是將傳統達爾文演化的漸進論(gradualism),加上地球內外災難說(catastrophism)的合成,以致於科、屬、種的出現,彷彿都是跳躍式地「猛然出現」。如果21世紀人類沒有滅絕,有可能我們已經發展出從來不曾出現在歷史上的新道德、新價值觀,我們已經開創了現今人類不曾存在過的善。
依我30多年來台灣的研究調查經驗,以及對世界各地的有限理解與體會,日本人對天災的防備、救難、善後與復建,堪稱全球或人類史上第一。從地震第一時間內飛上天掌握資訊的自衛隊直昇機,中央政府立即啟動救災應變,事權統一而指揮一條鞭且純熟穩重;4分之3的地面部隊立即就位趕赴各災區。幾個小時後,政府宣布,災民到商店購物只消簽名,費用全由政府埋單;受傷者可以立刻就醫,完全不需證件、金錢,安定生民的任何措施無可挑剔。
最最令人動容的,災民的言行舉止,流露出直似哲學家、思想家、文學家、藝術家的氣質,他們的災難早已內化成為文化的一部份或文化本身,講句刻薄話,日本文化簡直就是在為亡國滅種做準備或量身訂做。面對311時,唯一的敗筆是政府沒能掌控的核電廠。核電廠本身生產最強大的電力,却毀在因停電不能自救,這就是最大反諷。
日本人最大的錯誤,在於明治維新以來的國家總目標,在於西化、科技化融入了霸權的價值觀,在於樣樣爭第一的經濟帝國主義,百年來,日本政策將自己打造成為一座座核電廠。日本人足以以日本人、日本文化為榮,但忘了應以自己的政府為恥!日本擁有種種傲世的成就,但人民的幸福指數不成比例;日本的A片如入化境,但日本人的「性」福分數位居末段班。
若以上述的標準看台灣,我早該無地自容或立即自殺,試想台灣是什麼樣的政府?美國呢?遑論中國!因此,我不能往生界歷史或時空角度再談下去,我得回到主辦單位給我的考題,從日本311的觀點談環境保護的種種議題。我相信出題的人具有大慈悲、大智慧,不只是想在任何技術面、檢討面跟我討論,也丟給我在人類價值終極處,或屬靈的部分讓我發揮。
因此,在現實或唯物科學面,如果是我,現在最想做的是,收集日本這一次海嘯過程中,歷史上拍下最龐多的紀錄片,至少1千片以上,分析、歸納、找出可以作為研究、規劃、反思的繁多問題或議題,作為世界各國參考、援用的材料,就像我在9.21大地震之後所做,最平常、基層的調查與認知(請參考陳玉峯,2000,《土地倫理與921大震》),乃至系列國家終極定位或宇宙觀的層層思惟。同理,光從系列影帶,足以帶出環境保護的種種省思,或層層階級的建構(hierachy)。至於台灣,來自海的威脅,遠比來自山上水庫潰決的危機低太多。
何謂環保(包括自然生態保育)?從特定角度、層級檢視,環保乃每代人面對世代資源與權力的分配問題,當然是全球政治的問題,是人生態度及終極價值觀的議題,是整個生界公義的議題,例如1998~2000年台灣搶救棲蘭檜木林之際,我特別強調我們不只在搶救任何天然林的天賦樹權、自然平權(依循自然律演化的平等權,即令生界本身沒有人類所謂的平權),我們其實也在搶救我們文化的根系、活水源頭。這系列、層級的議題包括:任何當代人得享有免於被污染,或理應擁有健康生存的環境權,合理開發三要件(符合國家或社會整體經濟利益或成本的開發、不能少數人受益多數人受害,以及不能這代人受益但後代人受害),國土保安系列問題,自然生態保育諸多議題,世代資源銀行或下代決定權議題,地景觀光或景觀議題,人地情感、土地倫理、認同暨終極歸依(聖山)等信仰或屬靈議題,科學研究暨科哲等系列議題……;運動同時,我亦探討自然或天然森林的8大價值議題等等(略)。
只就現實、簡要來說,半個世紀以來,環保議題是全球公認講述最頻繁的議題之一,但實質改善或問題本質改變的程度却乏善可陳,而且,就投資利益比而言,堪稱最不敷成本者;就全球人類共同命運、共同危機及最大公義而論,更是數一數二的困境,但迄今為止,欠缺有效規範及制裁的力量出現(請參考「側談人間佛教與生態倫理」拙文)。這是很殘酷的人性與國際關係、制度、法規等等大難題。因為富人、強國總是有辦法利用人性弱點,拋棄垃圾及毒物到窮人、弱國的家園;1970~1980年代,台灣撿拾第一世界的資源垃圾,造就戴奧辛、綠牡蠣、遍地毒污之際,當時,台灣社會的道德水準很可能比現在高出甚多!
過往30多年,除了針對環保議題型的運動投入、各種弱勢及政治運動的關懷之外,我花了最大的心力及時間在人才的培育,包括體制內傾家蕩產賣屋及募款3千萬元,在大學設置生態研究所、生態學系;在體制外舉辦了7個梯次的「環境佈道師」培育營隊,但值得安慰的是,許多現今台灣第三代的環保健將,乃至於一些默默在各地進行草根教化者,他(她)們的深根、發芽、茁壯,或都與之相關。
2007年我辭職離群,自我再教育與沈澱,投入台灣宗教、台灣人精神、信仰、價值的認知與再學習。新近幾個月,大致理解台灣普羅基層或人民的特徵。估計大約半數或以上的台灣人,在價值底層或信仰上,仍然根植於大中華的皇權帝制思想體系,這也是為何4百年來,從無意識的無政府主義,歷經5~6個(外來)政權統治,始終無法建立主體性,或在屬靈層次上,從來與台灣土地生界未曾連結的根本原因(請參考「報馬仔—談台灣的隱性文化」、「台灣人的宗教觀—斷章取義引介李岳勳先生的《禪在中國》」、「《整頓世局》?—如果濟公、天公、媽祖諸神佛也反核、反石化、做環保」、「自然與宗教」簡介,等等),而我正努力的方向,少了些批判,多了在傳統正面的深掘與鼓舞(例如拙文「神主牌—台灣人與靈界的橋樑」、「禪除所宗—台灣精神與人格」、「報馬仔、抱馬仔?」、「笨港報馬仔—文化的演化」等等),畢竟,全台灣的寺、廟、宮、壇、祠、堂等等宗教、信仰場域,全國總數量遠比所有各級學校的總和多甚多,我相信,諸神、佛、仙、濟公、扶鸞、牽魂都談保育、環保之際,台灣可以貢獻給人類的力量將大大提升。
現在,我正要開創一座民間學院或書院(略)。
環境保護不只是以科技解決科技所帶來的問題,更根本的,是人類文明歷史及文化的體質的大改變議題。現代文明只是剛剛要嘗試學習與大自然的巨變和平共處,但人類對環境劇變或危機的集體夢魘與恐懼則與日俱增,原始的「末日預言」更是蜂湧而出。
幾乎全球所有人種都有大自然反撲、末日預言的現象,從原始人到今人,這些天譴之說都具有共同的目的:懲罰罪惡、剷除壞人。近年來沸沸揚揚的馬雅末日說,今年5月21日台灣島要斷成南北兩截,等等,罄竹難書。創造生物學名二名法的植物學家林奈(Linnaeus,1707-1778年),也曾收集數十篇這類故事,寫在給兒子的筆記中,直到二次大戰之後才出版,書名《天譴(Nemesis
Divina)》。在大師林奈心目中,大自然會履行天意、神意,任何人做壞事,騙得了人騙不了天,如同台灣人所謂的「三尸神」針孔攝影機,無時不刻「全都錄」,而且一定會報應。所有大自然的災難都是為了報復不道德的行為;現代學者、評論家却譴責末日說具有「將詛咒包裝成預言的特質」。
我分析2009年88災變之後,高雄仁武鄉「西慈宮」的一本「善書」《整頓世局》,它以扶鸞著書,反覆「期待」超級大地震發生,殺掉壞人,還給好人可以生存的一片天地為目的。其實,1980~2000年間,台灣的電線桿上到處張貼了「天國近了」,現今還在宣說(重疊或之前,最多的標語是反共,包括「匪諜無孔不入」等等)。凡此,基本上與原始人的宗教情懷如出一轍,它的緣起,乃有生就有死,有「正常」就有「意外」,有白天就有黑夜,年週期、季節週期、日週期,都永遠彰顯著生死、毀滅與新生,於是,在無奈、恐懼、絕望之下,反覆流傳這等無聲或有聲的嘶吼。即令如日本,東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一樣在311之後爆出「天譴說」。
我的重點在於,天譴也好、末日也罷,這股永世的力量,可以賦予環保巨大的助力;末日不是恐慌,而是對人類希望的永恆性建言。
演講不是撰文、著書,而是人與人面對面的溝通,演講人要講也要演,而真正的演,是為當場即興的創作,開創講者本身從未存在過的新智慧。我期待火花,這場演講的主要內容,將隨現地氛圍作調整與變化。
~本文摘自《玉峯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