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6日 星期二

【迷漾山林(4) ──夜宿仙人洞第一位及最近一位歐洲人】

陳玉峯

19121913年卜萊士的台灣採集日誌,編成這本《台灣植物採集記》,於1982年,在台灣出版,我強烈向台灣人推薦這本書。

《台灣植物採集記》書中檢附的第一張照片,年輕帥氣的卜萊士,於19122月,在阿里山所拍攝,環繞卜氏身旁的,是日本巡查及鄒族原住民。

凱文˙謝勒(2018.10.87:26)。


一直惦念著1912年英人卜萊士(Price)的足跡,而106年餘之後,他所描述的鬼懸鉤子依舊在。卜萊士獨自來到仙人洞時,26歲。
巧合的是,2018107日,我們投宿仙人洞,其他隊伍竟然是來自瑞士的歐洲人凱文˙謝勒(Kevin Schuler),他單攻;他26歲。
凱文是瑞士跟香港的交換學生,主攻電腦科技,他聽人說台灣很漂亮,於是個人來台,走訪山林。107日,他較早來到仙人洞,我們抵達仙人洞時,偌大的仙人洞山區只有他一人;他在洞中央,升起了一堆營火。8日早晨,他由水漾出杉林溪。
卜萊士於1886年出生,1980年逝世,他在1912215日獨自來到仙人洞過了一夜;卜萊士逝世的12年後,凱文出生,同樣在26歲,來到仙人洞過了一夜。
卜萊士於19121029日第二次來到仙人洞夜宿,30日紮營烏松溪,111日爬上烏松坑山,北出溪頭、竹山;凱文於2018108日,經水漾,北出杉林溪、溪頭地區。
仙人洞口,卜萊士看見的鬼懸鉤子依舊在(2018.10.8)。

仙人洞口的鬼懸鉤子,卜萊士描述它的莖枝上,布滿鮮紅的腺點毛(2018.10.8)。

我跟凱文閒談,告訴他106年前第一位夜宿仙人洞的歐洲人的故事,他很興奮。如同我曾經在山旅遇見的老外,我問他們對台灣山林的印象,異口同聲就一字:Amazing

凱文是卜萊士再世嗎?這是無稽之談。
然而,我長年各地的調查、採訪的經歷,卻常常發生我與天象、地文、人文、「鬼神」……之間的巧合或機遇。好像我無所求,卻是一念單純的某類意識,就會引導我或互相吸引,即便是山川草木,也會不期而遇。
台灣自然史、植物研究史、自然文學史上,我所鍾情的歷史人物,常常會在特定時空的際會中,予我驚喜式的啟發。而我念茲在茲的,我推崇是台灣自然文學史上第一人的卜萊士先生,不管是否因為我們同行,我對他筆下的情懷特別感同身受。
卜氏描述的仙人洞,予我數十年的呼喚,終於在2018年秋季,在他歷史足印的場景,出現一連串的巧合與偶遇,不就是意識、意象的應現或示現?
凱文生起營火的身影,是否也是卜萊士當年的寫照?
瑞士人凱文˙謝勒在仙人洞中升起一堆營火(2018.10.717:27)。

凱文˙謝勒在他的帳篷中與我聊天(2018.10.87:22)。

凱文與我合照(2018.10.87:25)。

凱文留下伊媚兒及電話(2018.10.87:28)。
跟我們合照後,凱文隻身前往水漾森林,出杉林溪(2018.10.88:11)。

然而,我還是頗能感受卜萊士百零六年前對仙人洞的況味,儘管原始紅檜林已然完全殞落,且1960年代下半葉再經「殘材處理」過,畢竟洞口前的紅檜造林業已長高,除了偷渡的一株新外來馴化種樹番茄,以及洞口一、二株,隨著登山客布鞋無意間帶上來的,平地雜草黃花酢醬草之外,我相信絕大多數的物種毫無改變。
卜萊士於倫敦他家的照片,攝於1968年(《台灣植物採集記》)。

  
         
阿里山初伐木時,卜萊士拍攝的,伐倒的台灣紅檜現地鋸切、大剖、製材(《台灣植物採集記》)。

此照片正中部位,葉大者即外來種樹番茄(2018.10.8)。

新來的偷渡客黃花酢醬草(2018.10.8)。

凱文的出現,算是鬼使神差,也是我與卜萊士意識的「舊地重逢」!我還是回到從前,卜萊士坐在洞口的石塊上,凝神諦聽了一陣子,但是他聽不見任何生靈的聲響,一切空寂。他寫道: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美妙的洞穴,它隱藏且遺忘在無止境的林海之中,與世隔絕,被世界所遺漏的,一小塊的神體自然(註:卜萊士跟梭羅一樣,在句中使用「a bit of Nature lost in the world」!)。

1078日兩天兩夜,除了秋蟬震耳之外,連最常見的飛鼠也消聲匿跡。7日夜間818分,傳來幾聲黃嘴角鴞(Otus spilocephalus)的「糟糕!糟糕!」,算是例外,否則,靜得出奇。然而,夜晚恆吵得我難以入睡的,是洞頂下滴的水聲。
我相信卜萊士跟我一樣,從仙人洞口望見同樣的天狼星。
仙人洞口外,假長葉楠森林下,繁多茂盛的林緣及林下草本植物卜萊士月桃(Alpinia pricei Hay.),就是早田文藏博士於1915年發表的,以卜萊士的姓名命名的,紀念卜萊士的台灣特產植物。卜萊士的採集品當中,當然包括卜萊士月桃。
仙人洞外,數量龐大的卜萊士月桃(2018.10.8)。

卜萊士月桃的果實(2018.10.8)。

後註:歷來我們在中海拔的調查中,都將阿里山月桃(Alpinia sessilifolia)鑑定為卜萊士月桃,特此更正。所以上圖是阿里山月桃。

2018年11月5日 星期一

【鎮西堡剪影C(2018.10.28)】

陳玉峯



說「青山嫵媚」是有點兒矯情,多是人情溢出。
20世紀暨之前,外國人來到台灣的歌頌,倒是切中綠的本質,例如卜萊士、中西伊之助等等。
台灣山林的綠色爛漫之花,台灣人似乎看得膩,於是,大量引進外國的紅、紫、黃,是謂「沖喜」?
鎮西堡不免俗,引進了若干鮮豔。
鎮西堡新光部落的對面青山,容顏已受損(2018.10.28)。

零散幾株外來種的雞爪楓,其實是終年通紅。其中一株,種植在鎮西堡教堂宿舍的側邊。
鎮西堡教堂廣場另側的大棟宿舍(2018.10.28)。

鎮西堡教堂(2018.10.28)。


伊諾特地帶我們來教堂,因為19年餘前的921大地震當時,我就是投宿在這棟宿舍的邊間。伊諾要我回溫當時。

連續跳動、震動102秒的大地震一開始,我脫口而出:
「終於來了……」
因為之前我的理解,任何台灣人的一生當中,理應接受台灣地體本質的震撼教育一、二次。
920日是我首度調查鎮西堡檜木族群的日子,我們摸黑才回到教堂,不料21日凌晨14715.9秒承蒙台灣地體大洗禮。
921當天我們趕回台中,立即展開災變調查。我調查半年的結果,只書寫一冊《土地倫理與921大震》(陳玉峯,2000,前衛出版社),大部分的記錄及心得,迄今仍然擱懸。
黃文龍醫師站在我921大震時投宿的住屋前(2018.10.28)。

921大震當時,我打開宿舍門,凝視黑壓壓的山林大地,心裡忖度各地必然劇變(2018.10.28)。

就在宿舍側門口,一株後來栽植的外來種雞爪楓,紅得絢爛。 
宿舍側門口的雞爪楓(2018.10.28)。

當年接待我們的阿棟牧師,如今在台大醫院病房,我默默祝禱。
我曾撰寫一些泰雅的山林文化,就是口訪阿棟牧師的精華。
有時候我不免會想,什麼東西比永恆多一天,比宇宙的盡頭多一寸?似乎這就是我對台灣的心情吧?!
鎮西堡的一家鐵皮屋頂,予我另個回答,意象在氧化中昇華。
鐵皮屋頂的尋常答案(2018.10.28)。
下山回程,越過宇老的分水嶺之後,溫暖的夕照許我以另番美好!


莊嚴夕照(2018.10.28)。

2018年11月4日 星期日

【休閒】


陳玉峯
我媽把我的生辰年月日拿去「算命」的「結果」,並沒有說我一輩子勞碌命或「業命」,多是「好命」那類的東西。是我自己「命由我作、福自己求」、「永言配命、自求多福」,下半輩子我才明白,我一直都拒絕「被命運」,都在探索生為人永遠困惑的,終極性或本體論的「命」題,以致於我近乎完全不懂一般所謂「享福」、「休閒」是什麼咚咚,我根本就沒有休閒或工作之分,研究、探索本身不就是柏拉圖所謂的「高尚娛樂」?
只是心智還是會受到數不清的內外在因素,甚至天體運轉的不等程度的影響。昨日我心智稍停滯,大概如同古布袋戲修道者一出場的台詞:
「閒來無事!」
於是,我就把秋收的濕地松果拿些粉刷金油。
今早曝曬陽光。
我把松果底部翻上,呈現螺旋數列的美感。它們永遠打不開,或說很可能也是「無效」的種子藏諸其內,也可名之為松果本身的「休閒」。
施工中的松果(2018.11.3,夜)。

「休閒」有種種週期,似乎是有形天體光與影的二元相。
「休閒」可以是「人、境雙泯」。所以,我又振筆「工作」。






快樂的松果(2018.11.4;星期天,上帝的休閒)。

2018年11月3日 星期六

【從幹道說起】

陳玉峯
家附近有條平行台中港路(今改名為台灣大道)的馬路,算是中港路塞車時的替代或舒解道路。多年前剛剛設置路牌時,在中文下面明列英文為:「Fuck Rd.」!一時「幹」聲連連,引為笑談。
沒幾天,我都還沒拍照,就被「迫」下架,改為今之「Fu Ke Rd.」: 
原本是「幹」道的福科路(2018.10.29)。

其實它也是「幹道」沒錯啊!
這是翻譯的問題。另一大類才是司空見慣:錯別字。
現今正是選舉火熱期,家旁有面宣傳布標:
「取代一層不變」(2018.10.29)。
可能「舊人」是住平房的?挑戰者是住多層大樓的?

我曾經統計各類「解說牌」、「告示牌」等百來面,打算計算出幾個字組的錯別字的概率是多少,用來參加「搞笑諾貝爾獎」比賽。我當然明白,雖然理論上錯別字的概率,正比於字數的多寡,事實不然,除非取樣是天文數字,或許可以釐析出穩定的概率。台灣標示的錯誤率委實太高了,特別是標點符號幾乎從來都不重視。
因為無聊程度不足,取樣太少,連「假科學」、「偽科學」的程度都搆不上,不敢公布數據。
非關科不科學,而是文化素養的議題,台灣自從中國來的氣息,錯、別字每況愈下,特別是1990年代火星文、廣告借意字亂搞、特搞之後,氣死全國「國文」老師也沒人在乎了,如今「錯」愈多愈吃香,例如台北市、高雄市的選情?!
另有一類叫做「明日施工」。
20多年前,家門口公權單位的水溝作業,有工人在地上噴漆:「明天施工」。隔天,工程小隊來了,一看地上標示就走人。該「明天」足足拖了十天後才施工。
今天下午我外出跑步,又見現今改良版的:
「明日施工」,下方多下了日期17/10。隔了12天還有「明日」!
「明天施工」進化版(2018.10.29)。

有可能投票的前一天就會施工?!
我看了數十年,選舉前到處都在做工程。什麼黨都一樣,「尚黑」。
當然,為了施工方便,工人還會進行種種只有他才看得懂的記號:
也是「市容」(2018.10.29;「幹」道上的安全島)。

我無能預測百年後,這類「市政」能否演化成德國或日本的水準。
不想說「幹」話!今天的跑步,我的眼光從植物轉到人造物,也是「處處驚豔」。

2018年11月2日 星期五

【鎮西堡剪影B(2018.10.28)】


陳玉峯
第一次吃台灣粗榧的(假)種皮的,黏糊糊的,奇妙的微甜。
新光部落栽植了許多在地的本土裸子植物,台灣粗榧數量不少,教堂旁的小徑木,今秋結了大量種子。
伊諾(Ino)拿個短木條上拋,打落了幾個,慫恿我們吃:
「他們說有毒,但吃一、二個沒關係,甜甜的。」
真的「不錯吃」。在手上黏糊,入口不沾齒。
歷來我拍了台灣粗榧許多美美的照片,但今天只有今天,不想拿過往貼在今天的鎮西堡。
 
台灣粗榧的種子(2018.10.28;鎮西堡教堂旁)。
台灣粗榧枝椏三出(2018.10.28;鎮西堡教堂旁)。

台灣粗榧的種子及假種皮(2018.10.28;鎮西堡教堂旁)。

鎮西堡的台灣杉植栽(2018.10.28)。



台灣粗榧的芽總是在先端三出,所以又叫做「三尖杉」,事實上叫「三出杉」更相符。每次看見它的資訊,總常見到其與紅豆杉的分辨,因為它們的葉片相似,其實差太多了。
兩者都是針闊葉混合林帶的「伴生物種」,而紅豆杉傾向於存在於紅檜林;台灣粗榧多見於上部濶葉林帶,它們都是健康原始林的指標之一。
真正的「伴生物種」其實是森林發展到成熟分化的階段,因應特定的所謂「區位(niche)」,才能存在的調節機制之一,迄今,沒有充分的生態研究道出其奧祕!但是,它們常常在我耳畔傳頌密語。
我彎下一條農路,潮濕駁坎上的一片漢葒魚腥草,綠美得癢癢然!

漢葒香葉草(2018.10.28;鎮西堡)。

大家喜歡花果盛饗,眼睛愛吃色彩鮮豔,而常忽略了主食米飯等。我總愛尋常而實在,道道地地的綠之海。
「漢葒魚腥草」明明是「香葉草科」的草本,為何要冠上「魚腥味」?
我嗅聞其汁液,有略微山芹菜的味道,至少鎮西堡的族群是香的。
綠的樣相存有無窮的幻變。
今天,在鎮西堡的綠,就連最常見之一的水麻綠,皺縮縮的樸樸綠,在秋陽的淋浴下,閃閃蕩漾,我卻拍不出它的眉目傳情! 
水麻(2018.10.28;鎮西堡)。
熱鍋煎腥羶太過火的當今台灣,委實適宜加多些菜根譚。台灣本然的綠,珍貴得無以倫比,不要錢!Fr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