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在自然、神與祖先之前,沒有什麼專不專家~
有位浪漫的年輕人,先前跟他的伴侶選擇在全球最高(近50公尺)、非人植最巨大的最老樟樹前,由樟樹公證婚、互結連理。他跟我說:「不是我選擇森林、樹木,是森林、樹木選擇了我!我願為鍾愛的樹木付出一切的努力。」
他倆發現近年來,這株位於南投縣信義鄉神木村的「樟樹公」,生機持續衰退中,「無論從科學理性的觀察,或深度內在心靈的感應,都是明顯而強烈……2023年6月,見到樟樹公的樹冠明顯萎縮、翠綠不復,與太太兩人在樹下難過流淚……數十年來,賀伯颱風、921大地震,八八災變之後,溪床暴漲、土石流覆,樟樹公樹幹根系及周遭覆蓋礫石近人高,土壤立地及地下水文條件大大改變……有鑒於樟樹公已不斷地向我們這些少數能感應到其苦難的人求助,我們決定要跟神木村民站在一起,更不惜為祂一戰!也許樟樹公的生命注定要在我輩世代消亡,但我們清楚,祂一定不希望晚年活得這麼沒有尊嚴,明明根系已被壓得透不過氣來,亟待急救啊!……樟樹公的天命絕非自然及人為夯實效應下的被迫縮短……」
他倆去找資料、訪問在地耆老及村民、求援於樹醫師,也向保育人士求助,似乎也因而責成主管單位找人會勘,等等,然而,會勘的人認為樹體「健康」不用處理,因而年輕人憂心忡忡,轉而來訊找我,寫了一段情切辭懇的緣由娓娓道來,令人動容。
關於這株樟樹巨木,自從1985年我就職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以降,上塔塔加時經常取道神木林道,因而頻繁與其互動,神木林道的植群,則於1987年11月調查之,該林道沿線的主要社會殆以樟科物種為優勢,撰成的報告收錄在拙作(2007年)《台灣植被誌第六卷:闊葉林(二)(上冊)》,252~298頁,而38年前的調查包括「樟樹公」所在地的2,800平方公尺樣區,其坡向W320˚N,海拔約1,305公尺,坡度5~10˚。(註:1987年11月20日調查)
樟樹公所在地的樣區,1987年11月20日調查。
本樣區及周遭乃日治時代伐樟取腦的重點區域之一,而原始林時代的神木林道沿線區的植群如下:海拔2,150~2,000公尺的山坡上段的「長尾栲/阿里山楠社會」;海拔約2,000~1,500公尺的中、下坡段的「假長葉楠—瓊楠社會」;海拔約1,500公尺以下的「大葉楠社會」,位於下坡段及溪谷,但因早期拓殖、開墾而已消失或式微。至於樟樹的族群則分佈在海拔1,800公尺以下的下坡段山區,散佈在上述後面2個社會中,有時可形成族群密度較高的「樟樹小社會」。
神木林道係1960年代民間伐木業者取得伐採權後所開闢,至1970年代仍在出材。1980年代我搭公務車頻繁出入時,路況尚可。1990年代林道欠缺保養,1996年賀伯災變,土石流將神木村對外交通的神木林道下半段淹沒,1997年由嘉義林管處再度打通。約千禧年以降,林道上半段已廢,僅神木村聯外段落可通。
神木村聚落的形成,殆為日治時代伐樟取腦腦丁等所造就,而樟樹神木所在地我的樣區及鄰近地區,日治時代已將樟樹伐除,1960年代之後砍伐原始林,或實施林相變更,或其他干擾頻繁,是以我所調查的樣區是伐木、造林後的破碎林分,當時,在2,800平方公尺內,高度4公尺的灌木以上的木本植物共有43株54幹,其中,瓊楠8株、8幹,胸徑介於43.3~114.6公分之間;人種的杉木2株、2幹,胸徑45.5及47.8公分;樟樹公50公尺高,胸徑約5公尺,另株樟樹35公尺高,胸徑223.9公分;樟葉楓1株、2幹,高35公尺,胸徑127.1及6.4公分;九芎4株、7幹(以下不表);假長葉楠6株、8幹;台灣雅楠4株、4幹;大葉柯2株、4幹;山香圓4株、5幹;台灣朴樹4株、4幹;長梗紫麻2株、4幹;對生葉不詳1株、1幹;牛奶榕2株、2幹;小葉桑1株、1幹;蓪草,不計。
這些喬灌木在現地的相對位置,一一編號畫出了平面分佈圖。
書中292頁則是我在1986年12月29日拍攝的樟樹公雄姿。這張照片中的一大樹枝,後來斷折了。照片下方即杉木。
在拙作植被誌書中,1986年12月29日拍攝的神木村樟樹神木。
也就是說,書中資料正可重新調查,比對1987年與現今的差別。
退休那年,我重新整理了郭自得前輩幫我翻譯的,1918~1924年台灣最徹底的樟樹總調查,出版了《台灣樟樹調查事業報告書》(愛智圖書公司出版),2020年。據此,我估計4百年前,台灣樟樹天然喬木大約300萬株,如今全然殞滅。
這書出版後,我帶了幾本,夥同幾位友人,到神木村的樟樹公前祭祀,從樟樹公與我的因緣談到台灣樟樹王國到亡國的史實,由樹靈到地靈的祈福,更祈願樟樹公長存。然而,將近40年來我目睹這株神木的衰退,樹心早已蝕空,我心掛念已久。
依我畢生調查全台灣植被的勾勒,台灣高、中、低海拔最高樹齡的天然木,可分別以玉山圓柏、台灣紅檜及樟樹作代表,其最高樹齡分別約為6千、3千、及1千年。而神木村的樟樹公早期被高估年歲,1990年代,台大實驗林黃英塗前輩有幾次跟我強調「應該是8百歲」。2000年我在整理前述樟樹調查事業報告書譯稿時,又重新回溯日治時代數據,我認為樟樹公最高齡可以估為千歲!
黃英塗主任是篤實的台灣前輩,記憶中他一向對我友善。而新中橫鹿林神木的第一代解說牌就是他寫的,後來,我在報紙上撰文批判鹿林神木解說文字的胡扯,既一筆抹殺阿里山伐木史實,最離譜的是把5、6株合併長成的紅檜,說成一株2,700年的神木!我寫著5個30歲的年輕人站在一起,你說這個人是150歲!我的批判當然只對事不對人,當時也不知道是誰寫的解說牌。後來有次黃主任對我說:「你把我罵得這麼慘!」我說:「您就寫去駁斥啊!」而「人情」同「義理」對衝時,的確難為啊,特別是頂著所謂「台大」的光環時,而黃主任只訕訕地說:「就沒你那麼會寫啊!」誰都心知肚明不是會不會或「怎麼寫」的問題,是客觀事實的對或不對,但是,在我們的文化、慣習中,「問題」是「怎麼寫」的「技術性」「問題」,人們才會「有面子」的接受?!
回到「樟樹公」的議題。
一、基本或客觀條件上,樟樹公是老齡木,直逼樟樹壽命的極限,但是,如果生育立地條件良好,再活過1~3個世紀的概率很大。
二、以台灣曾經樟樹王國的令譽,到如今的「亡國」,樟樹公以其全球最高、一柱擎天的氣慨、5公尺直徑的偉碩,歷經「伐樟取腦」約2百年時程,卻為歷代伐木人所敬畏而保留,種種因緣殊勝,不只可銘記台灣曾經數百萬株樟靈的總象徵,印記台灣人地情感與人文暨自然情操,我相信沒有人願意看到樟樹公蒙塵或早逝,這是共識。
三、神木村民從聚落發展史、在地地名的發軔或引據,歷經土石流災變而婉拒遷村,從具象到抽象或屬靈的意象,樟樹公就是村民集體的、世代的圖騰與精神上的依歸。神木村民這份情懷與涵養,是我台灣土地倫理的象徵,以及無形文化的瑰寶,理應成為典範,且其關切樟樹公的榮景與未來,必須受到肯定、尊重!
四、依據我約40年對此神木的觀察、瞭解與經驗,並非近年,而是賀伯、千禧年之後,生長勢已趨弱,下側大枝幹業已斷折消失,樹幹中的真菌腐蝕極為嚴重,重點在於樹皮、形成層等活體部分,取決於根系是否健全。
五、這株樟樹公乃原始林時代萌長,歷經最後一次小冰河期(1350~1850年)而茁壯,是進入暖化的20世紀期間,先是原始林被全面或局部摧毁,而後人們施業造林、種孟宗竹等,又經土石流掩埋、地震,加上數十年來干擾及嚴重地踐踏,不僅土石一再被夯實,地下水文早已大大改變。我歷來調查森林等,愈是健康多層次、井然有序的原始林,其土壤生態系存有高度活動的動植物、分解者、微生物系統綿密互動,踏踩其上,鬆軟而深富彈性,土壤是多元活體的存在,絕非現今堅硬密緻而乏生意、生機,老樟樹的根系、根毛根本難以呼吸、更新或行健康的生理運作,而且,樹木健康與否,無法以看上幾眼有無枯萎等下判斷,必須以長年監測建立趨勢、傾向的指標,克服生態時差(time lag)的盲點。無論如何,在人們都希望樟樹公可以再活幾個世紀的祈願或共識下,是該針對生育立地進行若干調整、活化。
六、因此,一些可進行的行動及原則,簡列如下:
1、由例如樹醫等具足專業經驗者,針對樟樹公所在立地判斷後,依360˚劃分輻射狀條帶,擇半進行鬆動且加上一些配套施業之。
2、由在地村民發動義工等,依據其情感、呵護之心,在專業指導下進行立地改良,同時,每個月定點定角度拍攝,用以對照其效應,而年週期生長、開花及落葉等,一併記錄(註:每年春,樟樹先抽新葉芽及花序、開花,去年的紅黃葉才較大量下落,無縫完成全樹新葉的更新)。
3、主管單位與民同行,經費部分可以由村民、村長等發起募捐,以台灣現今社會,必定會有不少人士襄贊,而且亦可藉此機緣進行自然關懷、環境教育等,不用我說明,龐多的善心善意必將湧現。數十年了,台灣一點兒也不缺慈悲善舉,怕的是「有良心地做錯事;善意的做壞事」,對自然生界特別懼怕此等誤謬,愛之適得其反。
4、立地地中生態系之恢復部分通氣且濕度之適中是要務,相關配套則以復育樟樹公周遭成為原先的天然林為重點原則。
無論如何,地球上任何物種都有其所適合的最佳環境,樟樹需要樟樹的、大象需要大象的,就是不要人們人本的自以為是。
從神木村民、歷來台灣各地的自然情懷、土地情感,我長期感受、感懷到台灣主體的願景與希望,其中,這對年輕朋友表達出新時代的願力難能可貴,詩翁泰戈爾說「小草雖小,擁有走過的每吋土地」,他也指出古來印度思想是調和而合一的森林文明,而台灣自有幾千年原民的自然情操與土地倫理,我講了幾十年的,魯凱巴攏公主與大小鬼湖的史詩神話、泰雅的烏杜與Ga-Gar、鄭氏王朝的白花馬鞍藤與林投、台灣海棗的天人合一,雖斷裂,其實存有最大公約數的土地靈性貫串其中。
依我看來不管土地主管單位、神木村民、年輕朋友、各相關單位的初心或使力都是正面的力道,但是在自然界、靈界、土地生界面前,我們還是謙虛些,母親母土需要大家溫柔的愛。Let it be, Let it go!而已經質變的樟樹公立地,是需要符合自然的解方!
附錄
祭樟詞
陳玉峯

敬愛的樟仔樹老先覺受我一拜!
感恩台灣這片天地,讓我們在此時此地有此因緣作伙,見證台灣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感恩樟仔樹老先覺,感謝您自1985年以來,對我的照顧和庇佑,1985到1990年之間,我常常從您身驅旁路過,呼吸您淨化過的空氣,吸收著您的精神,也感應著您千年的故事。
1987年11月20日,我在您的家園調查著您的遠親近鄰,估算您的身高,丈量您的腰圍,渴望聆聽您的心音、開啓一面天窗,窺進您我的三世因緣,當年我年輕氣盛,還不解您的溫柔,後來,我歷經種種的社會街頭運動、抗爭,我喊出:我過去戰鬥、現在戰鬥、將來戰鬥、死後戰鬥,2016年11月我上雪山勘調玉山圓柏時,目睹白枯幹頂天立地,瞬間才瞭解,「死後戰鬥」正是來自玉山圓柏的尊嚴與天地心;稍早之前,2013年3月5日,我在卑南主山頂(3,295公尺)說出:
「……過去,我一直誤以為我們在搶救山林,這幾年來我才瞭解,我們從來都沒在搶救山林,而是山林從來都在搶救我們!但願後代子孫,還可以跟我們一樣,看見這樣美麗的山林、自然,祈禱濟濟台灣人懂得疼惜咱吔森林……如果我有前世人,有可能我是森林裡面的修行人;如果我有後世人,但願我是土石流最嚴重的所在,最大叢的一叢樹,在我粉身碎骨之前;在我完全消失之前,我也是伸出每一條、每一條的根系,把這片土地攬牢牢!」
如今我才體悟,我這種感情跟信仰,就是老先覺您賜予我的啓發、啓示。有您的存在,才有台灣精神、台灣文化的活水源頭!
我跟老朋友楊國禎教授作伙,以及協助、支持我的朋友,學習、調查台灣山林已經40多年,我們還不曾看見原始吔、樟仔吔天然林!1986年我看見這一本日本人每木調查的《台灣樟樹調查事業報告書》,我才知道1920年代,您的家族有180萬大小漢!我推算出台灣在低海拔地區天然林,至少有您的親人三百萬以上,住在福爾摩莎綠色海洋裡面,展現著咱台灣真真正正的真面目!還有,您們的莊嚴、偉大,不只表現在跟天地、環境的關係,更加出現在跟所有其他的動、植物或眾生之間,無限的,變動性的,整體的和諧、穩定跟永遠的生機與希望。
真不幸,1920到1980年代,台灣的自然眾生,以及您的家族,全面遭受到人類無情的屠殺,如今,三百萬您的家人、族群已經全面消失!
這一本記載180餘萬亡靈的報告,經過我的恩人郭自得前輩的翻譯,拖延30多年,然後在老友林聖崇先生的襄贊下,我將之整理,現在才印刷出來。
今日,我捧著這冊報告,來到老先覺面前祭拜!一方面為了您的族群亡靈超度,也呼請山林眾生亡靈超脫;另外一方面,感恩、懇求老先覺更加發揮您的慈悲跟願力,護持您的子子孫孫,恢復咱台灣的天然林!願望您的神力,感化著濟濟的台灣人,作伙讓自然復育自然,化解人類的傲慢,啓發出內在跟天地萬物同一體的連繫!
再一回感恩、感謝老先覺,我以我的虔誠跟願力,祈願您老康健,繼續護持這片美麗、莊嚴的台灣!阿彌陀佛!
時2020年1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