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19日 星期六

【美的側影】

 陳玉峯

 

 

只要貼出自然美美的照片,最常被問到的一句話是:「哪裡拍的?」有次我回:「關鍵不在哪裡,而是在於你的心如何截影!」而且,最好是單單純純的心。

有次調查團隊在大漢林道適逢夕照,準備下車拍照。朋友說:「讓陳老師拍吧,他會拍出最美的。」因為這話,我就不知如何下手,也沒能拍好。美,是沒有目的論的;美,很忌諱雜質。

 

 

公共電視柯金源導演跟我在拍神殿多次上山時,其實我很不滿意自己的敘述不自然,原因不足道。後來剪出來的播片,柯導截取了我對「美」的一種詮釋,聯結了我在各種場合的片段,張羅他想要表達的意象,他認為台灣觀眾還得要120年後才能接受或欣賞。其實我對最後的結果一樣很不滿意,因為達不到我要的氛圍,其中,自我要求:我必須講出我自己感動、激動的真實,任何創作如果不能讓自己起乩痛哭流涕,憑什麼期待別人激賞?

老生常談的「真、善、美,從來都是同一個東西,無法切割。所以數學、幾何很美,在特定範疇完美、完善、其為真;物理、化學、自然科學很美,在特定範疇內顛撲不破,被譽為客觀真理;人文創作夾雜太龐雜的意識活動,只能精純化到「非常態才可能逼近真善美。意識活動是衍生性的產物,不是意識本身。


 

神殿中,柯導一開始剪輯我問「為什麼人會感受美?」,那段話是我在講解生態知識時,無意間隨著周遭環境自然而然延展下來的,而且,在知識前導下,依理性成分的聯結,伸展出我們是從宇宙的演化而來,我們之所以感受美,因為我們同萬物、萬象完全同源,在遠、近、親、疏之間,我們內在的意識不自覺地溯源,聯結到始來自的同體同感卻不自知的狀態。這大概是華嚴》義:「根(心)性是一,緣何有種種差別?」、「……業不知心,心不知業;受不知報,報不知受;心不知受,受不知心;因不知緣,緣不知因;智不知境,境不知智,因為「諸法無作用,亦無有體性」;「法性本無生,示現而有生,是中無能現,亦無所現物」;「眼耳鼻舌身,心意諸情根,一切空無性,妄心分別有,等等義理。

關鍵在於我們只知道現象(法),卻不知道萬般現象是心性(自性、本體)「示現」出來的;我們只知道心所呈現出來的現象,而不知道心性是如何「應現」(應物現形),而且現象只是現象,並沒有主體意識。

我只能透過理性認知,從宇宙大爆炸、從最簡單的粒子,不斷地合成為原子、分子、複合物、生命等等演化,再倒述回去所來自,而「美,是演化過程中,一個步驟、一個步驟累聚下來,成為遺傳密碼(RNADNA)中的訊息,讓人得以「應現」在自己之內之所以能夠「示現」而出。

 

 

華嚴奧義,一般常識很難或根本無法瞭解,我常使用的字詞「示現」與「應現」(註:主觀vs.客觀、主動vs.被動)也不容易理解,但轉換為理性或理解性的語言、文字,較能為常識所理解,但是還是很難傳達內在精實義,充其量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人類一般感受所謂的「美」,很大的一部分是「打破慣性、脫離常態,一類「新奇,甚至是依比例原則在判斷或辨識的。此所以很少人會讚嘆大白天的陽光,卻頻常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而人文的「美」或「美感」必須擺脫這類「慣性打破的窠臼,此所以藝術創作品有個很重要的判斷原則:必須要「耐看」、「耐聽」,但幾乎沒有「耐聞」的東西,因為嗅覺會麻痺、關閉。還有、還有……

 

 

我強調眼、耳、鼻、舌、身、意是完完整整一體運作而瞬息交織的,種種感覺、感受是無分的,只是在分析轉化為語言時,才形成的種種分辨,試圖精準說出卻根本說不出的,就是那一整體。

「西方」文化傳統慣常藉由分析種種脈絡,試圖建立系統、打造結構的金碧輝煌如教堂等等,他們做到了諸多「登峯造極」,然而我談的,是沒有屋頂的,是從塵土、小草、山林、蒼穹、具象到抽象的一整體的浮光掠影。

 

 

我不知道兔子、蚯蚓、爬蟲等等,有沒有各自的「黃金比例」,或說黃金比例是客觀「真理嗎?我也不清楚康德對美感美學的批判有無什麼意義,但我會欣賞、品味「西方各類永遠不斷創新的結構性美感,也天天聆聽貝多芬第132號弦樂四重奏永遠不膩。

我在山林中更能抓得住永遠抓不住的,時間性所謂剎那的永恆感,或時間性的美感。

 


 

2022年2月13日 星期日

【請容我哀傷一下—大坑山稜的柯與圓果青剛櫟】

 陳玉峯

 

我已經過了義憤填膺、怒髮衝冠、血管迸裂的年歲,我的痛也不再只是肝膽俱裂、入骨滲髓,而比較像是血淚枯乾之後,一個一個細胞溶解、蒸發。

202226日為了看看久違的老友圓果青剛櫟及柯族群,重上台中大坑25號步道。

27日我小腿開始酸痛,9日消除;10日大晴天,猛然,心才開始抽痛,已經不會形容超越痛覺的哀傷,真的是神殤,没有痛覺的痛。

1992年孟春我首度調查大坑頭嵙山,1996年出版了平生一本最美的書《展讀大坑天書(絕版),恰好保留了大坑全境之美的最後印記,之後,歷經921大震,大坑正常地脫卻了部分的皮肉,自然營力、天然週期立即縫補該然的天然苗木,台灣五葉松、琉球松、二葉松、柯、青剛櫟、圓果青剛櫟、頷垂豆……種種種苗競相撫平大地的傷口,然後,善良公義的人們來了,他們好心地清除它們,種上他們認定的美好,例如桂花、台灣肖楠、茄苳、咖啡、桃花心木等等外來種或本土在地外來種,公權單位也很努力地灑銀子鋪地磚,一根根水泥條釘入地土,就是無人看見、聽見地母的哀嚎、自然大地的抽搐。

人群絡繹不絕、日月星辰一樣映照倫常,沒人在乎台灣天演的軌跡、眾生的慘劇,一批批萬餘年來好不容易孑遺的生靈,不斷地捧著人們的善意,瓦解、殞滅、屍骨不存。

1990年代,從我首勘大坑而予我石破天驚的發現,將近20種如今只見於海拔23千公尺的高地物種,竟然盤據在頭嵙山系諸稜頂,見證台灣大化流轉、生命流年變遷最後的胎記,奇怪的是過往竟然沒人認知或察覺其重大意義性!

而當年,我只知道暖溫帶櫟林族群的柯,正是13501850年小冰河時期之後,不斷上遷至稜線上而形成優勢社會,相伴的,還有圓果青剛櫟等等,只不過後者沒有那麼極端罷了。

柯與圓果青剛櫟都是分佈全台灣,但因其生態幅度傾向於耐旱向陽的岩生植被型,大多只存在於一般闊葉樹較難快速發展的山頂稜線母岩裸露地,而圓果青剛櫟比較是分佈在山稜或山頭頂下至上坡段的石礫、石隙地。它們在各地類似的環境,可以各自形成優勢社會或重疊共組,無論如何,都是小面積或帶條狀的分佈而已,而且,尾隨暖化,它們被逼向絕境。

它們如今已淪為氣候變遷、生育地孤立的瀕危物種,卻始終得不到應有的保護或重視。

柯(Pasania glabra)最早是由1911年,早田文藏由台東Iryokukaku社的標本,命名為台東石櫟(Quercus taitoensis),後來他認為本種與印度及緬甸的Lithocarpus polystachya或為相關種,其實它跟菱果柯(Pasania rhombocarpa)形態上更混淆不清。

柯,在1960年代已經少見,柳榗(1968年)已宣稱其「稀少」,後輩如沈中桴(1984)歸納它是「沒落種」,我將之列為冰河、小冰期之後的山頭型岩生社會。柯分佈於日本南部、琉球、華南與台灣。日治時代的大師如早田文藏、金平亮三等人,皆視柯為台灣特產種。

 

大坑5號步道南北縱稜上,柯與圓果青剛櫟社會的重疊。
 

大坑2號步道圓果青剛櫟樣區的分佈。
 

  

大坑山頂稜的柯林(2022.2.6)漸衰退。
 

圓果青剛櫟(Cyclobalanopsis globosa Lin et. Liu)是遲至1965年才發表的台灣特產種,由林渭訪與柳榗所命名,而柳教授認為是由青剛櫟演化而來,而且香港也存在。然而也有人認為是台灣的「古固有種」,數量也不多。歷來似乎常與青剛櫟混淆,而我認為兩者很可能有雜交後的植株,但兩者在雄花穗、總苞杯狀的鱗片數、堅果形狀、葉片等,差距顯著,很容易區別。

 

拙作《展讀大坑天書中的圓果青剛櫟。
 

拙作《展讀大坑天書中的柯。
 

20211027日我們在東南半壁紹雅山區調查珍稀孑遺的台灣油杉時,赫然發現過往似乎未曾記錄,或有物種記錄也不明白其生態意義或價值的柯與圓果青剛櫟,它們共同存在於東南部大竹溪以南極其稀少的半岩生環境,這是因為高溫、極重濕的氣候下,夥同東北季風地形霧雨等,數千、萬年來形成的全國山地最平緩、坡度平均值最小的低海拔山系,幾乎全山區不復存在母岩裸露的山稜,充其量是半岩生環境,而台灣油杉正是拜半岩生環境的斷崖之賜而孑遺較大的數量,不料,我們又發現暖溫帶這2種典型退縮型的殼斗科物種,見證悠遠地史以來,生界的傳奇與自然史詩。這得歸功於植物專家潘富哲老師。

潘老師在我們調查的路徑上,一一衛星定位它們的座標。在路徑大約400公尺的長度,海拔介於570650公尺之間,明確登錄了31株圓果青剛櫟、9株柯的孑遺。

 

第一道稜往返第二道稜各株圓果青剛櫟及柯定位圖。樣區2427之間記錄較大的植株:圓果青剛櫟31株(最大dbh.>50cm)、柯9株(較小,dbh.<20cm)分佈於巨大的灰背櫟與台灣油杉之間,兩者交錯生長在稜線附近,地表除落葉層外,幾乎都是大小不等的岩塊。
 

半岩生斷崖稜上的圓果青剛櫟與楊國禎教授(2021.10.27)。
 

另株圓果青剛櫟植株,它們都採取「駢幹策略」延長壽命(2021.10.27),也就是一株樹不斷產生新的,不同齡階的新幹,化身為一個族群。
 

中西部與東南半壁的圓果青剛櫟與柯的共存絕境,側面佐證它們都是12萬至8千年前,活躍在全台灣的生靈,卻在8千年來,特別是晚近170餘年陷入最後的殘存,而大坑與紹雅的同時並存,加上許多其他物種的證據,建構了活體自然史重大的證據。

數十年前我說台灣紅檜諸多大樹、「神木是並木,伐木派或林學界故意裝蒜,月前終於有良知的林學專家、林務局舉辦記者會發表「新發現」;為了砍伐天然林,摧毁台灣演化250萬年來的生態系,林學界「偉大的」偽理論,就是檜木林都是老齡林,林下沒有種苗、小樹,即將滅絕,為了檜林的未來,必須砍伐,老的不去、少的不長。我研究出檜木的更新模式,夥同森林運動直搗其偽理論,包括在台大禮堂上,挑戰數十百位「林業專家」,會後有「教授」跟我說:「我知道你是對的,但是你罵人,我們不敢跟你站在一起。曾幾何時,一向傷天害理的「專家們」都已改口「檜木林可以更新」;從來都在殺生牟利者,也搖身一變,個個都是「保育專家」。

而數十年來,一大票「專家學者」們聯手故意完全不提我的名及著作,只會「剽竊」我的見解,其實,我很欣慰的是,他們多已接受我一向的主張與研究成果,還轉變成他們的「創見」;讓我哀傷的是,有些人說法改變,但是殺林伐木的行徑從未改變,只是掛羊頭賣狗肉罷了。

我老早不想「罵」什麼人了,畢生山林苦行只是親近上帝的途徑,而念茲在茲的是眾生平權,台灣天演奇蹟、生界命脈必也留下生機,因為這是台灣文化、哲學、人性的總根源。

可是,前後滿了30年,卻目睹大坑最後的孑遺一一飄零,隔了34天我才開始心痛,是的,我麻木了34天後,才向天地許我哀傷。其實,大坑山神在我拾級下山時,贈予我無限的撫慰,夕照裸枝落葉,無比莊嚴圓滿。我的痛哀不過是餘震。

 

大坑半落葉林的無患子、台灣欅木等,在黃昏夕照下金碧輝煌。
 



裸枝與映光海的對話。

 

虛實、亮暗直球對決。
 

虛空雲鱗焚燒成灰燼的一抹告白。
 

構樹向晚的身影。
 

樹藤向天地的禱告。

 



 


2022年1月31日 星期一

【2021年回顧】

 陳玉峯

 

 

我陷入櫟族的迷魂陣中已然56個月,若從近緣緣起,則恰好滿了一年。

年輕時我逃避它,儘往中、高海拔尋覓秩序,不料,終究古稀之齡還得回來清算這大筆宿緣,數萬公頃有幸殘存的櫟林天地,狀似失序的大混沌狀態,我必須解套其內、外在的糾結,方法無他,只能一步一腳印,望斷林冠,逐一株株必較,先圖個現地實況,然後回到案前「耙山」,夜以繼日。

於是,從整條浸水營古道西東橫貫,復上溯中央山脈姑子崙山山頂,再循六禮大平台大斷崖,連結東向依序而海拔遞降的諸山系,摸索著170餘年來,萬萬億億綠色兵將無止境的大遷徙。

是的,我之看山林,全然是千軍萬馬奔騰於時空交錯,沒有任何一空隙是靜止的。

 

 

連續百餘日夜下來,委實老眼昏花,直到稍稍釐出頭緒而告一段落之時,恰好年關已屆。

在心智虛脫感之時,略作2021年的回顧。

還是得流水帳摘要檢視,從明確的行事曆上,這一年統計如下:

野外調查37天;演講、上課16天;接受傳媒採訪4次;審查論文2篇;座談、開會、視訊審查會議、人際雜務會面商議等等約30次,至於日常生活煮飯、清掃、車保養、運動等等雞皮狗屑事(卻是最真實的內容)是沒人有興趣的,此外,因為接了「台灣生態學會理事長」,總得做些事,不表,這樣的一年,我的主業」筆耕如何?

2021年出版了《山林書籤《山居物語不凋的玫瑰3書;年度內撰寫暨出版的有《綠歌》古道夢2書;撰寫完成而尚未出版的有靈鷲山植物生態調查報告《唯我玉山上、中、下3冊;浸水營古道暨姑子崙山的奧秘東南半壁的櫟林算是半冊等,此間,還因野調得到恙蟲病,被強迫住院4天,而這年,若依常態,勉強算是「勤奮不懈」。

自己說的:最好的回顧、最佳的眷戀是前瞻。然而,生活其實沒有「前瞻」,每分秒當下都不是「當下」,潛意識先行,下意識從來成「過去」。

由於不想多花時間,我停用FB,部落格的文章也幾乎停頓,一些「老」朋友們斷續關切,不好意思之餘,就在此註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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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的RuRu來訊:「老師,剛剛接到一位先生來電出版社探問,應該是您的粉絲,他只看您的部落格,他問說為什麼116日以後就再也沒Po文,所以來電關心!我跟他說您很好,有出新書也辦活動……他是位歐吉桑,言談中有滿滿的關心,全程台語……」

也有其他管道來探問的,突然間讓我想起:對喔!我投入在茫茫渺渺的東南半壁、台灣最是撲朔迷離的植群多時,也遠離原本生涯規劃的自然哲學撰寫事工,更脫離靈性、悟性的沉澱,屈指算來,這輩子稍微寧靜致遠的小書,但只《山林書籤一冊,卻被出版上的書衣冠上屬於台灣靈魂的湖濱散記》」不倫不類的形容。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有位朋友跟我說:「其實你的思想比德勒茲深邃多了,你寫的自然冥思是〝實,人家寫的自然是〝虛,在唯人世界中玩弄些抽象的遊戲,可惜的是,你不是法國人!」

朋友似褒還貶的說詞不予置評,但我心知肚明,莫說梭羅或李奧波的時代,還處在早期生態概念或學說的初階,他們又是受到西方思想的傳統框架囿限,偏偏台灣始終陷溺在文化自卑的泥淖,以及補償式的反差自大,不是膚淺傲慢,就是挾洋自重,而我從來不承認「文化比較論」,也不在乎誰人又如何,一生拒絕「交相結納的文人習氣,自己的價值未曾建立在別人觀感,但我通透明白,日月星辰、山林眾生靈我們一向同行。

 

 

傳道法師圓寂前跟我說的:「唉!我們就是世情未淨透啊!」,「退休」前我曾想過,也許在電台上開個夜間節目,專門與「老朋友」們溝通「老年族」的終極議題等等。歲末,在此跟所有老朋友們獻上祈福,也說聲:老友啊,我沒忘記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