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11日 星期二

【那一條山徑上(7) ──石菖蒲、闊葉林海中的阿扁與阿圓】



陳玉峯
§ 石菖蒲Acorus gramineus
前述上山所見第二株的台灣紅檜所在地,石鼓盤溪上游的小支流,源自仙人洞山東北凹鞍,或來自「妻戀瀑布」的水系,迴灣西出,其所刻劃出的平緩、略寬闊的溪床地,當然布滿大、小長滿苔蘚的石塊。
就在這些石塊上、下,有充分腐植土而可以延展地下根莖(註:在地下的莖,莖上有節;根則無節,這是外觀最易判別的形態)的生育地,存在著溪床開放型的石菖蒲小社會。
岩生河床小社會的石菖蒲(2018.10.713:59)。


一般資訊都說石菖蒲是亞洲、東亞及南亞,包括台灣,低海拔溪流河床岩石間的物種,然而,在我一生調查台灣植被的經驗中,石菖蒲是極其窄隘的生態指標物種,他們在海拔分布中,我所見過的紀錄是2,4001,200公尺之間,所謂的低海拔,多指北台的「北降型」,因而我始終認為它們是中海拔的下部種,我認為有幾個成因:
1.它們需要相對高穩定的溼度,以及恆低溫,且蔽蔭,否則很容易枯萎。
2.它們是溼生物種,但絕非水生植物,泡水超過一定時程必將死亡。
3.因此,河川下游開闊河床地根本不具備它們生育地的要求;原始森林被摧毀的地區,或次生林下也不易生存。
而以開發浪潮故,自1980年代迄今,筆者只在偏向中海拔相對自然程度的溪澗地發現。本路線則分布於從仙人洞口下方,以迄「仙樹抱石」的仙人洞溪上游溪谷地,而從仙人洞往水漾之間的林下溪溝石塊地也存在。
坊間一提到石菖蒲總是強調它的藥草功效,傳統「唯用主義」、「貧窮文化」莫名其妙的功能派。我在口訪阿里山林業史時,卻得知石菖蒲曾經是阿里山人煮飯炒菜的一道佳餚,當然,還是「吃」。
午后,原本陽光普照的好天氣收斂了,下午1時之後,雲朵即開始聚集,進入了陰天。
我坐在「仙樹抱石」的對岸,回溯著數百、千年的時空場域,凝視著開闊仙人洞溪谷上,稀疏但層次扶疏雅致,而所有毛細孔諦聽著水流重重疊疊的激盪音聲,和著視覺的伸縮運鏡,張撐出溪谷結構的渺遠與澎湃。當我轉頭西天,陰霧天的漫射光,雕塑出樹幹深淺不一的厚重。這是大山胸臆,吐納永恆無語的大景。這是我永遠的家,無論生前、死後、此時此地。
然後起身上躋,北向,走在陡峭的西北坡。
剛開始時,前「路」有一紅繩垂繫,標示勿入:
好心的登山客圍繩標示勿入(2018.10.714:12)。

§ 闊葉林海
一翻上來,出現第一株紅楠(阿里山楠),假長葉楠量多;第二層優勢木還是長葉木薑子,而有株胸徑約2公尺的巨木,似乎是牛樟;灌木有薄葉柃木、粗毛柃木、阿里山冬青、高氏木犀等。
雖然沒有設置樣區調查,行走20多分鐘所經歷的,成熟的闊葉林海應該存有「假長葉楠─瓊楠優勢社會」,樹種除了命名的2種之外,另有狹葉櫟、鬼石櫟、紅楠、大頭茶、長葉木薑子、變葉木薑子等等,也看見可能是分布上限的黃杞。附生及草本、灌木如大枝掛繡球、山香圓、青棉花、台灣山蘇花、愛玉子、烏來麻、蓪草、杜虹花、西施花、黑星紫金牛、台灣鱗毛蕨、冷清草等。
接著連續幾段攀繩、爬岩。
搭架、繫繩的攀岩(2018.10.714:31)。


再一攀岩(2018.10.714:34)。
 
蔡宜珊攀岩(2018.10.714:38)。

連續攀爬陡坡之後,有一段西南坡向的平坦路段,只是橫向山徑,而山坡本身的坡度在6080度之間。
我們在闊葉林海中上上下下,沿途石塊頗為滑溜。
然後,在山徑左側出現兩株並立的台灣紅檜,一株阿扁、一株阿圓,之後,又一株台灣紅檜。於是,終於遇見第一株長尾栲,伴生有黃杞、高山新木薑子、巒大香桂、西施花、細枝柃木、深山野牡丹、柏拉木、魚鱗蕨、華中瘤足蕨、長葉木薑子等。
此地坡向由西南轉南、東南,也就是臥船洞之前的南坡。
臥船洞之前的壯觀闊葉林教我癡迷。
我遺憾為何不進行樣區調查呢?即令調查的結果只是常態下另一數據或資訊,沒人在乎,甚至完全無用。
我推測前半段南坡向有大片小樹密布的林分,很可能是上次山崩後,局部的更新區,物種與此地區雷同,也就是可以迅速自我療癒的範圍內,截然不同於人為的破壞。
後半段則進入台灣的上部闊葉林帶,也是檜木林的下部界,當我看見第一株校力(相對於海拔較低的鬼石櫟)出現時,也就是即將進躋海拔1,800公尺前的指標。
此段落,我登錄昆欄樹、大葉柯、長尾栲、三斗柯、校力、白花八角、西施花、藤木槲、平遮那灰木、黃杞、玉山灰木、巒大香桂、高山新木薑子、貢禹糧、魚鱗蕨、台灣鱗毛蕨等;造林只小片紅檜及柳杉。
此間,出現伐木年代的第一個殘存樹頭(15:30拍攝): 
台灣紅檜伐除後的樹頭(2018.10.7)。
前段,殘存台灣紅檜生立木:

台灣紅檜雙木並立「阿扁與阿圓」(2018.10.715:13),它們位於西南坡向上。


闊葉林海(2018.10.715:30)。

黃杞翅果。

§ 大點雨的遐思
我們在下午3:40抵達臥船洞,而後進行洞口、洞內測量與調查。相關書寫已在「迷漾山林(2)」中,無庸再述。只是,從滯留在臥船洞的50分鐘期間,雲霧、雨滴逐漸加濃、加大,我不由得想起李岳勳前輩的描述,我也不清楚是否他的靈在此示現?藉由地形雨,讓我品味「大點雨」的歷史況味?!
只有晴天不是人生,「大點雨」記錄著巒大杉在此山區,天演告別階段的人心應現。植物有情,愚昧人不解而平白糟蹋!
雨水、淚水不只洗淨,直是大化循環的通透。
我們穿起雨衣,無語走向仙人洞,下午5:25照見仙人洞的「屋緣」。

2018年12月10日 星期一

【那一條山徑上(6) ──第一、二株台灣紅檜】

陳玉峯
§ 山芙蓉的落花
邂逅沒有偶然,也非命定。原本既存,你穿越任何一條路徑,當然遇上普遍的現象與逢機。
我沿著路徑記載所見物種,更無所謂邂逅,而是「驚喜」。
說「驚喜」也非「驚喜」,從未預期的珍稀物種出現是「驚喜」,「老友」重逢,也是「驚喜」。總而言之,自己的意識、心志,是決定情緒波動發生之前的內容(涵)。
樣區調查結束後,午后,12:55重新啟程。
上躋後,是西北坡向,而石鼓盤溪的水聲愈來愈輕細、遙遠。
廣葉鋸齒雙蓋蕨還是上侵,目前還是地被主流,而中海拔的川上氏雙蓋蕨也漸次增加。次生低海拔種如山黃麻、蓪草、杜虹花、長梗紫麻、冷清草、異葉卷柏、崖薑蕨、糙莖菝契、東陵草等,則持續上遷。
然後,中、低海拔最常見之一的小喬木,山芙蓉的落花滿地。
1980年代我在登錄阿里山公路沿線物候時,發現「反向開花」現象之一的怪咖山芙蓉。
一般而言,從南往北;由低海拔往高海拔開花的時序,是同一種植物的「常態」,也就是隨著氣溫升高,啟動細胞分裂、生長的「正常順序」;然而,山芙蓉卻相反,必須是夠低溫才開花,因而其開花時節,由中海拔先發動,隨著霜寒線下降,往低地「延燒」!
        2018107日,仙人洞山往下,至海拔1,400公尺上下的山芙蓉花朵已近尾聲。而111820日我在南橫東段,海拔4001,000公尺之間,山芙蓉的族群才進入盛花季。
山芙蓉在南橫東段低海拔的族群。


§ 出現第一株紅檜
海拔1,400公尺以上,我拍攝了蓪草的大葉片與一株斜長的烏皮九芎,也看見對面宣帽石山主稜上,零星的紅檜。
蓪草巨大的葉片(2018.10.712:56)。

烏皮九芎斜出的樹幹(2018.10.713:00)。

海拔1,450公尺上下地域,登錄了第一株木荷,其他喬木如大葉柯、鬼石櫟、瓊楠、霧社木薑子、長葉木薑子、假長葉楠等,假長葉楠愈來愈多,而先前未登錄的植物例如中原氏鼠李、琉球山螞蝗、韓氏耳蕨、高山繡球藤、曲莖馬藍、台灣馬蘭、塔山澤蘭、山黑扁豆、剪葉鐵角蕨、日本鳳ㄚ蕨、瓦氏鱗毛蕨等。
就在下午1:36,在鬼石櫟、假長葉楠幾株大樹之後,我看見山坡上方,這條山徑附近的第一株台灣紅檜大喬木。
第一株紅檜是斷頂的喬木,座落於N23.57414E120.78022,海拔約1,475公尺的向源侵蝕溝。

這株台灣紅檜下方的溪谷,走向是西北,坡度約45度。紅檜旁側的主要闊葉樹是假長葉楠及大葉柯,草本如稀子蕨、冷飯藤。
第一株紅檜下的溪谷,正是仙人洞溪西北流的上游,但真正跨越此溪谷,是再上走十分鐘之後。就在溪谷前,出現第一株昆欄樹大樹,而溪谷物種例如假長葉楠、瓊楠、台灣桫欏、細枝柃木、山香圓、長梗紫麻、冷清草、稀子蕨、小膜蓋蕨、肢節蕨、台灣石吊蘭、阿里山水龍骨,等等。

第一株昆欄樹大樹(2018.10.713:54)。

§ 「仙樹抱石」

我們穿越仙人洞溪谷時,雖逢乾季,水源堪稱豐沛。溪谷海拔約1,550公尺,流向西偏北方向。
溪谷東南岸的石塊上,聳立著第二株台灣紅檜,也就是登山者指稱的「仙樹抱石」。
諷刺的是,「仙樹」不敵「山鼠」,「抱石」的根盤被鋸除了一大片。 
被山老鼠斷根的台灣紅檜(2018.10.7;楊國禎 攝)。
第二株台灣紅檜的根盤被鋸除,我擔心大風時,是否撐得住(2018.10.713:58;楊國禎 攝)。


我坐在溪谷西北岸下瞰,揣摩著山老鼠電鋸咆哮時,大氣中瀰漫著殺伐聲、焦油味,以及紅檜精油、汁液既芬芳又血腥的五味雜陳,所有谷地震盪在驚恐不安的氛圍,十里外的飛鼠、山羌及獼猴都戰慄!牠們互相通報,植物的訊息也連鎖震盪。
我了然相較於20世紀,「國家」全面屠殺檜木林、原始林的年代,現今所謂的山老鼠算什麼?!然而,此間的弔詭存在於多面向:一端,每個個體生命無可替代、宇宙唯一,愛生、厚生、尊重生命等信仰;另一端,死了一、二位,七、八位叫悲劇,死了幾萬、幾十萬叫統計數字,而地球歷來多次的大滅絕,甚至於只是個抽象名詞!於是,太平盛世才有「悲劇」,大浩劫則天地不仁,毫無「奢侈」的多餘!?相對情境、尺度大異。
而我的閱歷,恰好從大屠殺到小嚙蝕都見證,我只能說這是「生、死議題」,不是數量多寡的問題;這是人性刀刃兩面、二元對決的信仰大議題,也是人之所以為人的終極議題,生命最後的尊嚴問題。
凝視這條不大不小的仙人洞溪上游開闊谷地,我認為有可能跟仙人洞及其洞口前相關。我只能說我想像,仙人洞口前,曾經在大約一千年前因大震崩塌,形成一個或多個小型堰塞湖,然後在一、二次堰塞湖的潰決中,土石流切割出目前我之所見的淺碟型開闊谷地,或淺型U型谷,然後,幾株台灣紅檜苗從殘留的石塊隙長出。或說,在上次小冰河時期,西元約1,3501,400年間,今之「仙樹」開始「抱石」,如果鑽取該紅檜的生長輪,或可解讀、印證我的冥思。
先前我撰寫「迷漾山林」系列時,一直不敢下筆仙人洞形成的原因假說,因為光憑仙人洞的洞體,我實在想像不出成因,我得繞到全山區俯觀,讓我思維的理路,依循時空的腳步,爬梳種種的可能性。
準上臆測,仙人洞及臥船洞口,皆有可能是古堰塞湖的迴流區。
諸如「仙樹抱石」這類溪谷地的散生紅檜,我認為在生態上極為重要,它們擔任溪谷崩塌破空時,或向源侵蝕各大小溪澗谷頭,紅檜苗木來源的母樹效應!
山老鼠為點小利,可能危害整條溪流生態系大、小演替及氣候變遷下的生機!目前,我只能祝禱這株「仙樹」早日另萌新根系而確保自身長存!
但願「仙樹」自保長存(2018.10.714:02)。

2018年12月9日 星期日

【阿珊說(1)】

陳玉峯




我那位頗具靈性巧思,文筆一流的助理阿珊,以長期幫我打字、校稿故,有天傳來小段感想:
「老師,雖然你不是文人騷客『喜歡』的作家,但你說的話卻常常與文壇裡的豪傑相似。昨天看了谷崎潤一郎的《春琴抄》,相當震撼,他說,像他那樣夠老了,就不再想要炫技,一心只想往極致的『真實』境界邁進。而芥川龍之介曾以『惡魔附身』形容那樣的狀態,評論家卻拚命『驅除惡魔』,目光便從來不在真實。
谷崎是日本唯美派大師,不過話說回來,所謂『大師』,其實也都是人家的幻想。」
我回:「對,大便一樣臭!」
朋友看了對話,馬上回:「三萬元一餐和五十元的便當,出來的產品差不多!」

2018年12月8日 星期六

【181205】

陳玉峯




我以平穩的秒速33.333公尺南下,2018125日清晨。
一高235K之後,日出前的天際線,澄明果毅地浮現玉山北北峯、北峯、東峯、主峯及南峯、東小南山的造化雕塑。斷續左望我19811115日首登以來的生界文化原鄉,生涯閃爍明滅於一步一腳印的山巔海角。
236241K整整5公里,是駕駛座瞥望玉山山塊的速記,而視覺暫留勾勒我的青春歲月;我的詩句刻劃在玉山圓柏的迴旋流轉,在濁水溪一頃無垠的流沙。
267268K之間,地球開始輪轉成日出;太陽始終在那邊,是地球愛玩出沒,125日一高的日出,我的段落記載3分鐘,沒多久的然後,浮雲與空汙又胡亂地塗抹在人眼上。
我到達台南殯儀館至德廳,參加林瑞明教授的公祭。
林教授一生的行誼、德行、奉獻,在此一覽無遺,然而,我知道他不在現場。式場很正式、很儀式,詩人不見得喜歡。於是,我索性工作起來,我拍照。
一工作,我就忘記「別人」,加上我一生「宅」於山林,一向不大「識」人,所以我只看見工作,反正林教授不在那裡。
我拍了許多,始終沒一張滿意,因為主角不在,場域沒有我能感應的時空氛圍。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林教授的老友葉東泰的誦禱、成大蘇慧貞校長的「家情追思」等等,連結出若干意識,最主要的,所有人都在各自的心識海洋中,聯結到林師之靈。




追念林師。

拍攝告一段落後,我驅車往高雄,到一處護理之家,探望我那不良於行,形同放棄的妹妹。她膝關節動完刀後,以多重緣故,似乎負面思維多。所謂「三世兩重因果」,雖然字面指的是「親—己—子女」關係,實際上包括縱、橫(時空)及十方萬象動態的連鎖網,此生此世我總該在可著力處,了盡些微因果的出離吧!

鼓舞也「強迫」妹妹站起,扶著ㄇ字形的倚杖,她艱難地走了幾步路,而攙扶她的我就已汗水淋漓。「殘忍地」告訴她:
「妳還年輕,細皮嫩肉,還可以為社會、為別人做很多事,做義工;妳怕痛,膝關節開刀後,沒能馬上走動,延誤了十多天,妳得比以前痛更多倍地贖回來!如果妳放棄,就此廢了下半生,那麼,我不再理妳;妳每小時動,不管行、坐、臥,運動!把肌肉找回來,則我支持妳一切。我不希望下回看見妳愁苦的臉,我想看見陽光燦爛!」
她原似失神的眼光似乎有些回春,也坐在床沿擺動手腳關節。
我跟護理長、看護等問候、關切與瞭解狀況。
陳護理長說:「看見你來,我以為你是牧師,要不然就是律師……」。
哈!今天因林師公祭,我穿了多年難得穿一次的西裝、領帶,竟然是「牧師、律師」,而看見一屋輪椅及癱臥病床的老人,了然護理長為何作此想。我也想起家附近有家臭豆腐攤,那位老闆永遠打著工整的領帶,攤名就叫做「領帶臭豆腐」,他永遠熱情招呼,以致於我們盡可能繞道而行。
匆匆趕回成大上大一的「台灣生界田野調查」課,今天上的是「知識分子如何進行社會關懷」。這班年輕人很有勁、很可愛,我一向也卯足勁鼓舞。每次下課時,年輕人總是報以掌聲,還嚷聲「謝謝老師」,而我實在沒那麼「老」,我也不相信一堆「道貌岸然」的「老人」老是罵現代年輕人如何、如何,這些「老人」該罵的是自己得了便宜又賣乖,噁心死了,偏偏社會既得利益權勢,從來力捧這堆「有名望」的「老人」,唉!台灣社會的共犯結構始終屹立不搖;幹!既得權勢者當然不願意改變!
回到妙心寺,我知道就在今天,林瑞明教授已掛單入住我窗口對面的地藏堂。晚餐前,我一樣到菩提樹下,喚聲道師父啊,吃飯了,今天多了一位夥伴,林師也一齊「用餐」!林師好像愛肉食,以後我再看看,哪天我會「偷偷」帶隻雞腿奠祭他。
每次,圓祥師父總是以無邪燦爛的笑臉迎我,他總是為我備水;每回我上樓,書桌上總是一杯熱蔘茶,晚餐前也是他為我洗淨碗筷,天啊!他是長輩吔!而因為我晚上研究所的3小時課程,妙心寺的晚餐時間為我提前了半個小時,圓祥師每回都為我另外備了一份麵包,讓我在驅車回台中的半路上啃食。
傳道法師默默挹注我數十年,他圓寂四年了,老祥師一樣像對小孩般地照顧我,我只能單純地被照顧!
暗夜的一高車較少,路燈、車燈明滅,如幻相。
我上課每小時中間的10分鐘鐘聲從不休息,23小時的課我總是一氣呵成。因為學校的設計其實是「偷工減料」,引擎啟動、熄火、再啟動,我估計至少浪費20分鐘。年輕人的體能、腦力沒那麼差,而膀胱自理。溫室很溫暖,也培養脆弱;人的潛能「無限」,一大堆教育理論、心理「研究」,也摻雜太多虛偽偷渡私心,當然,例外也一簍筐。
高速公路上想到,我一生每到一定點,好像都是「回家」!
數十年了,我看見數不清的「悲苦」臉,好像非得搞成「娑婆世界」不是人生?然而,「生活」兩字明明生機旺盛,為什麼非得自苦不可?然後再「追求」離苦得樂,本來無苦非樂啊!攀緣不斷滋長,當然反作用力相對等量煩惱。一位老和尚說得好,人家問他一簍筐,他老是回兩個字:
「沒事!」
深夜抵達台中的家,整理一天行事誌,也構思沒事之事。
181205

2018年12月7日 星期五

【道傳的師父 ──傳道法師圓寂四週年誌(前言)】


陳玉峯(2018.12.9
傳道法師圓寂四週年了,不,道師父從未圓寂。每到寺裡來,要吃飯前我會跑去喚一聲:師父啊,吃飯了!餐畢我再回來跟道師父說聲謝謝,而一樹菩提葉長了又落,落了又長。四年前,我跑步路過的無患子樹葉開始轉黃的某一天,我得知道師父要到遙遠的地方,沒幾天後,就也知道他早已回來寺裡頭。
講課中的道師父(2014.9.6;台南)。
電影對話說的:
「一個人至少得死兩次,一次是自己的葬禮;一次是認識自己的最後一個人的葬禮。」
這句話只限於一般肉身人,歷史上、現在永遠有一些人,如同「時空旅人」,或相當於佛教徒常說的「乘願再來」,事實上是無所來去,如如自在於任何時空,也就是「千風之歌」的詠嘆:(簡要)
~請別在我墳前哭泣
我不在那裡
我沒沉睡
我是千風  千縷清風
我在無垠的虛空
我在四季的萬物、萬象
溫柔地守護著你……~
「千風之歌」發軔於西方,卻在日本大行其道,有點兒像是現代版的日本文化國歌,因緣就在於日本正是顯性禪風最鼎盛的國度。而台灣是隱性禪,從不張揚,做的多是無善之善、無德之德、沒有功德不公德的功德,它是「無功用行」,甚至從未得到台灣人在「分別識」上的認知,或說幾乎全數的台灣人都不知道我們是道道地地的禪門文化,以及價值觀的隱性主體在此。
道師父也是依此手法,默默支持、贊助我數十年的環境、保育及社會的運動,直到他圓寂前第三年,我才知道他的呵護。
道師父的講經說法,大多是從事實、現實真相、是非切入,立基於此時、此地、此人、此物的人間佛教立場,從生活的任何層面,闡釋普世人性的終極法,也就是佛法或心法,而我則從自然界或生活點滴去體會,殊途同歸。
文字看似輪轉,卻往無限的意義延伸。

我一生寫文章表面上常常同一經歷或文字敘述重複出現,並不是我老是要抄襲自己,而是入木三分的刻畫,本來就是刻骨銘心,最主要的是,真實深入體悟的本身是活體,不是記憶,它會不斷蛻變與更新,且在不同時空,彰顯不同的意義,這也就是為什麼有朋友反應:雖然看過我同樣的敘述,一樣會有味道。其實,「此味」絕非「原味」,何況讀者自己的生涯閱歷早已並非「故我」。

道師父一生的「教法」當然是不斷的「更新」。
檢驗任何文字的深度跟意涵,很重要的一個角度,就是:是否它是活體意識的應現?
今天,我就從日常生活的點滴,例如我採摘松果的過程、贈送學生的講義《自然與宗教隨筆》的些微片段開始分享。
在這開始的同時,我先得提醒大家:
幾乎所有我們現今認為的意義、理性、秩序、價值、該不該然、概念,或任何文化內涵,都是人造物,事實世界徹底是荒謬、無常、快速變動而無從掌握的,每個人從受精卵開始,恆處於永遠的不定性,而隨時、隨地可能死亡或消失。人類靠藉群體合作,在演化中逐步勝出,且群體生活、組織、合作、維持生存共同體的機制,很大的一部分,發生在安頓人心原始的不安感,也就是一切文化的緣起處。
生命從來不是理性化的存在,是為了安頓生命面臨無時不刻的不安,才有理性、邏輯、「理所當然」的文化麻醉術之產生。我從小學時代,就是深受始源荒謬所苦,而社會一切的文化系統,從小讓我們免於不安,建立存在感安定的感覺、感受。然後,逐漸安定的基礎,其實是不堪一擊的妄相或集體妄相,人類成長、獨立在社會上生活時,絕大部分的「受苦」,都來自安頓他「免於受苦」的人造妄相。然而,這一切妄相在面臨生、老、病、死之際,人們通常尋求更大妄相或假相的「安頓」,而不是或無能探索根源處的處理。
我所知道的禪佛,大抵就是從根源處尋求解決的途徑;佛法如果只是一門學問,對我而言是另類不可思議的荒謬。
妙心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