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六、媽祖即應現觀音的註記
李岳勳(1972)的鉅作,最大篇幅與最高價值乃在釐析媽祖信仰即應現觀音,乃至王爺信仰的方便禪之與政治的糾結。李氏的功力不僅在於為台灣宗教找出禪門理論的根本依據,更在於藉題發揮,陳述其對禪境的造詣。筆者還是推薦讀者逕自閱讀其原著,而本節只摘錄媽祖即應現觀音的若干重點。
李氏解讀媽祖信仰的源流時,先從「天妃誕降本傳」明揭它並非「人物傳記」,而是將特定宗教信仰予以擬人化的敘述。佚名的作者將媽祖「祖先」的起點,擺放在唐憲宗(806-821年在位)治下前後的年代,也是中國禪宗史傳播到福建的年代。李氏沿「本傳」字句,對照史實,一一點破禪宗史之如何隱藏在「本傳」之中。而主角林默娘的誕生(960年),被設定在宋王朝創建的同時,乃象徵欲將分化的禪宗史歸一、歸源的念頭。
李氏剖悉禪史與編杜媽祖故事的相關,令人讚嘆,他很像福爾摩司敏銳地追蹤可能的訊息,也以破解《達文西密碼》的姿態,解開隱形的象徵或寓意,不時高潮迭起,而令人拍案叫絕。
媽祖「本傳」的結構,至少可以釐析出下列源頭:
1. 在印度即維摩詰及可變男變女的天女,也就是《維摩詰所說經》的居士禪;在中國則相對應於龐蘊及靈照女。相當於直接點出媽祖信仰正是居士門的法脈,且女性當然可以成佛。又,「維摩一默」可謂林「默」娘的終極來源。
2. 《天妃誕降本傳》描寫林默娘誕生的場面,即脫胎於《佛說月上女經》。月上女是維摩詰與其妻「無垢」所生的女兒,該經從月上女的誕生開始,敘述她如何被王子公孫求愛,如何斷却愛慾,乃至被引進於佛陀跟前,如何深悟佛法,最後變成男子,號為月上菩薩的過程。
月上女誕生之時,「有大光明,照其家內,處處充滿。如是生時,大地震動,其家門外所有樹木,竝出酥油,自然流溢……其女當生,不曾啼哭,即便舉手合十指掌,而說偈言……說此偈己,默然而住……」
而媽祖誕生之時,「見一道紅光從西北射室中,晶輝奪目,異香氤氳不散……自始生至彌月,不聞啼聲,因命名曰默……」
月上女說偈的一部分,成為林默娘與老道士玄通的關係,一部分成為林默娘的本生譚(即來自觀音),也有一部分變成林默娘騰雲渡海的法術。
3. 加上唐代閩南歷史故事,包括梅妃江采蘋,以及具有道術、能行水上的梅姑等。
如上引據,夥同李氏渾厚的禪解,下達前述(8/10)四~4之媽祖乃應現觀音的定論。
李氏後依《天妃顯聖錄》的每則神話故事,發揮他在台灣宗教哲學、禪史、禪悟、中國暨閩南歷史及文化的非凡造詣,詳加詮釋媽祖信仰(應現觀音)的奧蘊。而如千里眼指「觀世」、順風耳之「聽音」等,則是最表層的象徵。
至於媽祖為何非得穿上道袍、戴上道冠?這得從半統江山的宋王朝談起。
依本位或名正言順的國族道統的繼承而論,宋朝皇帝對「外來宗教」自不免有貶抑的態度,最主要的敵視原因,恐怕是唐末、五代以來,各個分裂的地方政權競相崇佛而發展,就統一全國的立場看來,未免礙眼或欲去之而後快。然而,佛教在全中國的勢力早已坐大,外患頻繁的宋王朝不可能排佛或廢佛。
這種芥蒂或心態,在趙匡胤尚未黃袍加身的後周時代即已顯現。西元955年,後周世宗下令廢止「無額寺」,且禁止私度僧尼,隨後將沒收的佛像、佛具改鑄為硬幣,此一政策至少是權勢者趙匡胤的默許或支持。當趙奪得政權之後,雖然表面上「屢建佛寺,歲度增八千」,但也只是迫於形勢的作態而已。及至「皇權」與「神權」對上時,也正是「王」見「王」的圖窮匕現時分,態勢立顯。
歐陽修《歸田錄卷一》記載:「太祖黃帝,初幸相國寺,至佛像前燒香,問當拜與不拜?僧錄贊寧奏曰不拜。問其何故?對曰:見在佛不拜過去佛。贊寧者,頗知書、有口辯,其語雖類俳優,然適會上意,故微笑而頷之。遂以為定制,至今行幸焚香,皆不拜者也,議者以為得禮。」
也就是說「人王」絕不能比「神王」矮一截,事實上,古往今來,人王多大於神王,否則很難維持專制統治。然而,由字面上可合理推測,趙匡胤還是有所顧忌,所以還是得問一問下人,好讓佞臣可以承擔責任,從而「定制」下來。
宋太祖建朝(960年)之後,據《遼史卷七十二宗世列傳》記載,太祖曾問朝臣「以何為國教?」大部分臣子都主張奉佛,只有太子倍力主祀孔,因而建孔子廟。繼宋太祖皇位的,是他的弟弟趙光義。這位「太宗皇帝」對佛教教團、僧人的態度更加傲慢與刻薄,《五燈會元》中記載多則太宗對僧侶的挑釁與不屑。
然而,傳統國族、民族本位的學界固然充滿排佛氣氛,但已徹底本土化的佛教,實質上已滲入中國人的生活中。到了宋真宗時代(998-1021年),皇帝著作《崇釋論》,代表佛教與現實主義的儒教已經和解。
而佛教之得以本土化,有一部分成因乃是與老莊哲學的結合,佛教與道教的關係到了宋仁宗(1022年繼承真宗帝位)時代,却有了戲劇化的變化。按《佛祖統記》卷45的記載,宋仁宗「常頂玉冠上琢觀音像」,却依照道家之法,實行一年49次的營齋建醮,道、佛似乎滲揉在一起了。1114年4月,宋徽宗在玉清昭陽宮安置道像,任命道士徐知常進行王宮中的道教化。1116年宋徽宗自稱為「教主道君皇帝」,此即道教大獲全盛的時代。
1119年(宣和)的正月,宋徽宗詔令天下的「佛剎為宮觀,釋迦為天尊,菩薩為大士,僧稱德士,行稱德童,而冠服之。以寺院為觀,改女冠為女道士,尼為女德。」當時道士坐領高薪,每一宮觀擁有田產數百千頃,道士們擁有妻妾無數而美衣玉食。宋徽宗曾有詩:「捻土為香事有因,世間宣假不宣真,洞賓識得林靈素,靈素如何識洞賓。」而當時人文殊心道禪師針對皇帝改佛為道的前後為題,其所作的「上堂說法」,或可代表禪在此時代的發言或立場:
「……宣和改元,下詔改僧為德士。上堂:祖意西來事,今朝特地新,昔為比丘相,今作老君形,鶴氅披銀褐,頭包蕉葉巾,林泉無事客,兩度受君恩,所以道,欲識佛性義,當觀時節因緣,且道,即今是甚麼時節?毘盧遮那頂戴寶冠,為顯真中有俗,文殊老叟身披鶴氅,且要俯順時宜,一人既爾,眾人亦然,大家成立叢林,喜得群仙聚會,共酌迷仙酌,同唱步虛詞,或看靈寶度人經,或說長生不死藥,琴彈月下,指端發太古之音,棊布軒前,妙著出神機之後,進一步便到大羅天上,退一步却入九幽城中,祗如不進不退,一句又作麼生道?直饒羽化三清路,終是輪迴一幻身。二年九月,復僧,上堂:不掛田衣著羽衣,老君形相頗相宜,一年半內閑思想,大底興衰各有時,我佛如來,預讖法之有難,教中明載,無不委知,較量年代,正在于兹,魔得其便,惑亂正宗,僧改俗形,佛更名字,妄生邪解,刪削經文,鐃拔停音,鉢盂添足,多般矯詐,欺罔聖君,賴我皇帝陞下聖德聖明……仍許僧尼重新披削,實謂寒灰再熖,枯木重榮,不離俗形而作僧形……秋風也解嫌狼藉,吹盡當年道教灰……《五燈會元》卷十九。」
如上,有了宋徽宗「荒謬」的改佛為道,才有迄今民間尚有人稱呼「觀音大士」的結果。而《天妃顯聖錄》闢頭登錄的「歷朝顯聖褒封共二十四命」的第一則:「宋徽宗宣和四年(1122年),給事中允迪路公使高麗,感神功,奏上,賜『順濟』廟額。」幾乎是說,這部《天妃顯聖錄》乃是宣和改佛為道時,「把媽祖所提示的觀音入理法門,按照政府的命令,依道教的表現形式改編起來的,可以當作這樣的『序說』來解釋。後周世宗的廢佛是對於『無額寺』,所以『賜額』就是等於頒發『執照』,改為道教形式的媽祖廟,重新領到『順濟』的許可執照……」而且,有意思的是,此「序說」即已點出媽祖信仰之必然走向海洋文化。
然而890餘年來,閩南媽祖究竟有無還原為應現觀音的時段尚待考證,從來積弱的宋朝,乃至其後兩次外來政權的君臨,恐怕也是原因之一,何況明朝又出了一個狂信道教的世宗(1521-1566年在位)。不重視形式,高度善巧方便的禪門,就讓媽祖的道教打扮延續至今。
明世宗於1522年改元嘉靖,革新政治,重用王陽明。但他在1524年就在宮中建醮,1525年迎道士邵元節為真人,且後來由陶仲文繼任,兼任禮部尚書,大力推廣道教,從而壓迫儒教與佛教。1529年王陽明及楊廷和相繼逝世後,世宗更加狂信道教。1536年5月,他下令焚毀宮中佛殿,對儒教也加以貶抑。
儒、釋在感受壓力之下,將南宋暨之前曾倡導的儒、道、釋三教一致觀,重新改裝,倡議一種或可謂「萬教歸一」的宗教理論,試圖避免遭受政治迫害。流風所及,佛教本身如袾宏、德清、智旭等名僧也鼓吹「混融佛教」,試圖將禪宗與淨土混合為一,形成所謂的「唸佛禪」。
而對常民影響最大的,也就是由大環境或朝廷氛圍,直接、間接催生出來的神仙小說《封神演義》,以及袁黃(袁了凡)的「功過格」思想。由許仲琳撰寫的《封神演義》打破常理,將當時中國各地凡是成為信仰對象的神仙佛菩薩,超越時空,一律還元為人物,讓他們出現在滅紂興周的歷史舞台幻想劇,且讓雙方陣亡的魂魄全部集合於「封神臺」,讓姜子牙分別加封神靈界的職位。
這部荒誕不經的奇幻小說構想奇拔、氣派雄偉,雖荒謬不堪,却超級流行與暢銷,形成廣大不識字俗民篤信的神、佛、靈界的總根據。明朝普羅民間在這部超現實的神仙小說推廣下,形成萬教歸一的宗教主流觀,更延展到台灣迄今的雜神信仰。同理,自此各類章回小說、神話人物一一走上信仰舞台而見怪不怪矣!
在這萬教歸一觀之下,常民的宗教生活實踐,則由袁黃的《陰騭錄》來概括。於是,常民價值系統中根深蒂固地鉻印下「福禍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普羅大眾幾乎無人在意什麼嚴格宗教、法脈、教義等等,且隨著歷史舞台移轉,形成台灣人民的宗教信仰最普遍的內容。
於是,自明末以降,大混雜的宗教信仰簡直是超級大雜燴,再怎麼荒唐的神怪都有人信奉,但應現觀音的媽祖、王爺,以及觀音佛祖的禪門系統,仍然是台灣人宗教信仰的最大宗,只不過法水愈來愈稀薄,或說正處於世代變遷之中。
如上簡註,媽祖的觀音本質雖未改變,但形相上再也回不去了,只能往靈性方面提升,更有待吾輩台灣人今後全方位的自覺與正面的教化,而自覺與正面教化首重根本法脈、原理,且必須擺脫過往政治壓迫下,地下式、隱藏型的隱性文化模式,邁向磊磊落落、大大方方的自尊與自信,全面揭櫫開來,更要切入現代化、當下議題與前瞻思惟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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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台灣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