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22日 星期六

【翻翻老照片(5)】

 陳玉峯


綠島之於我是夢境,不是睡著之後的夢境,而是清醒時分的時空穿梭,我就是「知道」只有時空旅人才看得到的「史實」。

我「看見」清國佔據台灣的時代,一小撮、一小撮不肯臣服的草根,先後流離於小琉球、南台沿海,然後東渡到綠島拓荒,先期還跟東港人互通有無,隨後島嶼孤立化、在地化,1850年小冰期結束後,他們成為熱帶化的族群,上半身不著任何衣物,但是,核心的信仰還是觀音。

我也認為這些「反清」的素人大抵男性為主,到了綠島之後,為「繁衍」後代,他們跨海域到蘭嶼,擄掠女性回到綠島為妻,因而綠島在日治時代之前,「華人」被「原住民化」的程度嚴重。

我算是很晚很晚才到綠島調查植被生態等,20146月才首度到綠島旅遊,隨後2年內,出版了綠島的34本書,我已經夠囉嗦了,不必再為綠島嘮叨什麼。上述再說了我的冥思而已,理性所本當然是先前的拙作,之所以再說,就是表明這是「公案」,台灣存有太多無解的「公案」。

我說早期綠島人的信仰是觀音,因為在那極為貧困的年代,綠島人的觀音神尊只好用自然物代替,所謂「觀音洞」的「石觀音」,我怎麼看都看不出如何象形,比較像是綠島前人心念渴望的投射,也可能礦物質隨著時間沉澱、累聚,改變了曾經觀音的造形吧。

 

綠島觀音洞的「石觀音」(2014.6.22)。
 

而典型農漁時代的象形地名可能是牛頭山,而且是水牛。

 

從公館鼻看牛頭山。

 

最後一次挖掘藏金(挖到千餘年前的遺骸百具以上)處所見牛頭山。

 

海參坪的仙人疊石火山頸岩(2014.9.3)。
 

觀光旅遊或開放以降的象形地景,則琳瑯滿目。

 

大型地景的哈巴狗與睡美人岩,對我而言,地景是美,但硬要象形,似乎可以連結到金字塔內的「美人」(2014.9.3)。

 

你說「火雞岩」、他說「駱駝岩」,就是一塊石頭(2014.9.3)。

 

海崖下的「孔子面壁岩」或綠島人跟我說的:「帶你去看孔子尿尿」(2014.9.3)。

 

柚子湖的「屏風岩」(2014.9.2)。

 

綠島柚子湖的「彎弓洞」(2014.9.4)。
 

彎弓洞內,我看到了一尊尖鼻觀音,當然是我心的投射;我在調查過程中,也看見了可能只有我看到的象形,例如:

 

海崖光影形成的「台灣」或「草履蟲」。

 

彎弓洞側我稱之為「綠島的半月觀音」,鼻子很尖。

 

昔日稱為「將軍岩」的火山頸岩,2014622日我的拍照卻是「觀音岩」。

 

綠島的骷髏頭(2014.6.13)。

 

類似「鱷魚頭」的背部是綠島的垃圾掩埋場(2014.9.3)。

 

這巨岩像「山豬」?

 

「這隻山老鼠(老鼠岩)」歷來似乎只有我看到?(2014.9.5

 

左側巨石塊是我的「貴賓狗」(2014.9.4)。
 

象形,是人類溝通或陳述事物時,最古老的慣習之一,事實上是敘述或比喻者自心記憶體的連結。我所感知的,不只物像形體的象形。更龐多的,是抽象意識的「象形」,泛指語言、文字、數不清的藝術表現等無能清晰交代的,人心的幻變,而人進入冥思之後,例如「四禪天」再出來之後,說出的文字、語言,殆即「經文」。

 

綠島之於我,殆是另一部台灣史的剪影。

 


2024年6月21日 星期五

【翻翻老照片(4)】

陳玉峯

 

當精神氣血旺盛或壯年且在順境時,彷彿無所不能的意氣風發,恰似台語「喚水會堅凍;喚米變肉粽」;當氣血衰頺、老病孱弱,且處處逆勢、捉襟見肘、狀似槁木死灰半個活死人,而生老病死本來就是生物(命)的恆常態,只有人類一直試圖打破這個恆常態,且延伸出數不清具象及抽象的問題、現象或議題。

我一天之內探望病號親友三、四位,其中二位長期插著鼻胃管而瘦骨嶙峋,目睹而心慽慽,離去後更加心酸,生命的無奈無助,唯有心念之轉啊!面對自己的親妹妹,她漫長的生涯唯靠灌食維生,身軀癱在床上,而我毫無可助途徑,她又只是略識之無,只能跟她說:「爸媽在天之靈會護持妳;我會為妳誦經,祈願神佛助妳轉念,妳會內心祥和!」相對的,對於老朋友則「實話實說」:「神佛不會賞賜給人壽命、健康、財富,或一切不該得到的東西,但的確可以讓人若干程度得其所要,因為你的壽命等,是由你的基因密碼,加上歷來環境條件、總經歷,以及許多不確定性因素所造就,而神、佛本來就是你自心意識主體,神、佛概念或其塑像等等只是『寓像』,用來提醒、回到你自主體,也就是可以大調和,同一切身、心、境遇的大調和,或說靈性應現而出,正可以降低任何負面而揚升正面的不可思議力量,神佛等同於你自心祥和的原力啊!不在外而在內;不在求,而在自適自然自如啊!」

然而,對眾生常民還是他力、外力的靈驗(異)」才是有用的神佛,這類「篤信」的「他力主義」,事實上,也有若干程度的效用或影響力,而一般新藥物上市前的人體試驗,假裝投藥而告知試驗者的「心理作用」的確「有效」啊!何況,我不能把「如實答」用在日常生活語言中,而徒增忌諱及反感。

任何無謂、不經意,也可以釀成天大誤解或想像不到的劇變,「蝴蝶效應」是具象的抽象、抽象的具象,而蝴蝶只是倒楣被比喻的寓像,功同「神尊、塑像」。就人而言,恐怖的蝴蝶效應殆是人心的不確定性。

201334日早上941分,風雨中,我登上南一段馬西巴秀山山頂(3,022公尺),再走不到1公里處,到達山稜翹起地層所形成的馬西巴秀山洞區。

淒風苦雨,且登山拍攝團隊早已受盡艱辛,我想在此錄製一段台灣最後一位抗日英雄,拉馬達星星的事蹟,所有人意興闌珊,包括布農人,導演只簡短地訪談一原民,而抗日18年的拉馬達星星曾經出沒此等內、外山洞(我認為這裡的地形地勢有可能存有隱藏形的天然洞穴),足以演義出台灣自然史及人文世界的史詩,也許有天,哪個布農人當上總統或政要,馬西巴秀山洞區就會成為台灣的聖山、聖地之一也未可知。

某些或特定生命、生靈體的足跡,只有到了人種,才可能或足以形成地球史的特定印記,而人的意識、意念,最能連結到環境氛圍中的特殊共鳴,從而締造出本質性的超越,此中,卻存有無窮的不確定性。拉馬達星星如同人們視覺上的星星,而不是天文、天體學者、觀測者的星體。我走到馬西巴秀山洞區,就是感受到他的靈體坐守在此,等待一隻蝴蝶振翅!

我凝視著親友萬般無奈的苦痛,還在想像著痛苦的翅膀,能否揮動出靈性的希望。

 

 

 

對於我輩台灣人而言,厭膩了「天搖地動」、「動搖國本」這些政治垃圾話語,大家心知肚明,一大堆危言聳聽的,大抵是特定少數特權惡勢力者,在既得利益受威脅時的詐騙術用辭,真正危及世代、瓦解國族的內涵,既得利益者從來充耳不聞的,而一般世人何嘗不然,因為目前為止,生物演化的「設計」,以保全自己的基因傳遞為構造性的主因之一,而「利他基因」事實上也在許多生物間出現,而且利他中有自利、自利中有利他,在人種的演化中更是最高等級的瞬息萬變,有形與無形、具象與抽象通通難分難解。

台灣人遭遇的物理性「天搖地動」,有記錄以來,平均大約每個台灣人一生會遇上一、二次「恐怖型」的案例,就我輩而言,當然是25年前的921大震,至於今年43日的花蓮地震,花蓮漁港碼頭跳高450公分,20世紀上半葉也曾一次跳高0.5公尺,對西部人或對全國而言,規模畢竟小了很多。

921大震我們恰好因為調查檜木林而投宿在鎮西堡教堂宿舍,當下我喊出的第一句話:「終於來了!」,早上我們立即下山,到台中後立即勘災調查。這類地體大變遷對生態研究而言,意義及內涵非凡。

我各地調查了龐多資料,只撰成一小書包括生態及人文史料,絕大部分堆積如山的第一手在地原料,一樣束之高閣或回收灰燼,我一生始終以國家格局籌謀資料庫,到頭來大多伊沉海底,彷彿台灣歷史的宿命?其實未必,無窮天文數字的全球生靈的憚心竭慮,較之「蝴蝶效應」如何?極小與極大之間,是從屬關係?「偶然大帝」或「巧合大帝」才是生命的主宰?其他的,絕大部分是人的自求心安而已,因為無法心安,故而設立了因果律、目的論?

回溯一生際遇,固然既有(存)之前的經歷、習氣、經驗記憶海的總和,隨著外境事物而具有導向、趨勢的引導力,大部分的人似乎由是而步向被命運的不可自拔,因而古人往往因應典範,刻苦要求「立志」、「發願」,我的青壯時期也一樣,大學時代發願「瞭解並撰寫台灣自然史植被誌」、「自然資源開拓史及文化的創建」等,而前述不確定性的巧合、偶然,是無窮大化流轉中的全境不可思議性,誠如天演,我先天的條件、時代境遇與氛圍、我的立志之外,每個時空點還是存有龐多的選擇性,所謂的自覺,可以是洞燭認知之外,超越一切自我的選擇。

在我的認知、自覺選擇之外,當我目睹斷層穿越線在大甲溪埤豐橋的抬舉,溪流頓成遷急點的瀑布時,還是「很震撼」,這是六識以下,也就是認知思維、感官識覺,作為一個肉身生物體尺度的震撼,感恩一切,讓我恭逢台灣的本質示現,追悼同事件不幸的罹難者,懸絲般的生命又如何談因果啊!天道不仁?說「無常」卻「恆常」?人明明可以超越,一身臭骨頭只是累贅?人寧可用盡一切希望自圓其說去說服人們,也不願直接承認毫無道理佔盡生命很大的一部分。

 

 

 

車籠埔斷層走到卓蘭附近的大安溪,大約1公里長的河道被抬升,最高部位可超過10公尺,形成台灣人戲稱的「大峽谷」新地景,初時很壯觀,久之也將被風化作用弭平。

地震的物理性研究宣稱地震無法預測,斷層發生了且還有錯動機會者叫活動斷層,為什麼斷層線發生在何處,是沒有也不必理由的,是事後才有自圓其說,這是無機性的不確定性。

而無機與有機之間能否相互「感知」或只能單方面感受?這也是古典「佛性論」的議題之一。

 

 

921大震之前20天,也就是199991日,我從舊台中市要到太平時,在橋頭前突然萌生一念:「成住壞空,這條橋也一樣,快要消失了,我來拍照一下!」於是我停車在橋頭前右側,下車拍橋頭兩側矮柱,到橋中拍橋身,在東端拍「頭汴坑一江橋」,說來有趣,這橋緣起於195987水災損毁原吊橋,政府「德政」要蓋個鋼筋水泥橋嘉惠地方,橋名卻指定要紀念「一江山戰役」而題名「一江橋」,引發地方「抗議」,遂折衷於西側名為「一江橋」;東側冠以「頭汴坑」在上,1960年通車。

四十年黃梁、南柯夢?是橋暨地層蓄聚的壓力場波及我意識?還是我的意識場「偵測」到「不尋常」的音頻、微小的震動,或某類物我共振,則又如何直覺先行、念頭在後而生?還是單單純純的巧合?則巧合又是哪種哪隻「蝴蝶」?心念的本質、機制是何?

我毋寧捨棄六識人為邏輯的演繹或推理,不思想而思想,非慣性意識而意識,面對已發生、正發生、將發生、不發生的萬象流變。說修行者,根本是背道而馳;就思維者,恆在經驗自我的籠牢。台灣250萬年大化流轉史,收容大半個地球生界的,不盡、無從捉摸或思維、意識的時空萬象不可思議的巧合與偶然如果可以依理性推演而得出令人滿意的說法,只能說胡扯。

 

921大地震之前,199991日,我留下了「一江橋/頭汴坑一江橋」40年壽命最後的「遺照」;橋西側橋頭前正是斷層逆衝線,將原本平地的亭子高高抬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