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10日 星期二

【不超不渡】

陳玉峯



走到現在的人生,我不會覺得有何成就、成果、滿足、幸福或一系列人間世的肯定。我只是偶而體會一些安慰與愉悅的祥和,我也會慶幸一直遇上純真、坦誠而心地很美的人,雖然我也看見太多位居社會高階,「擁有」世俗評價很高的「菁英」,心地及行為卻是十足猥瑣的。而當我恰好遇上這樣的人的貪婪,卻偏偏忙於遮掩、解釋時,天啊!我何其悲憫他,真想多給他一些他想要的。他會「貪得無厭」、「得寸進尺」,然而,所有的「得」,必然產生同等力道的反作用力,啃食他內在的心靈。我的悲憫在此,而不是在物質、有形的得失!
精神、性靈的救贖最艱難,而台灣傳統宗教的觀音法理最了不起的神奇在此。悲憫不是施捨,而是超渡。施捨沒有施捨,超渡也沒有超渡。朋友們,不必在意看懂或看不懂我在寫什麼、說什麼,真的,單純就是不知什麼單不單純。觀音法理就是在談無法言談的形上救贖,無論任何正、負面的東西,終歸交互抵銷。
再贅言一、二句,朋友告訴我:
「對一個平淡而美味的咀嚼的滿足;對一個深沉而寧靜的呼吸的喜悅。不是眷戀,而可以是一種該割捨時就割捨的愛,只能過一生的一生,愛才得以更深刻吧!」
而我徹底了然,這些字句只是表象,畢竟言語、文字充其量變換不同方式,不斷地嘗試說著根本說不出來的實然。
我們在不可知、不可說的時空相互照會……
~記一個上午……

2018年7月9日 星期一

【清水「巖」頭明淨心】

陳玉峯

清水巖(2018.7.78:41)。



清水巖(2018.7.713:18)。

從一高東轉76快速道路後,彰化縣境第一道面海主山稜的八卦台地,彷彿大地一道不高的,墨藍色的屏風,揭示內山深厚的內蘊。
每次,只要我驅車馳向台灣橫向且架高的快速路,我的心情從來都是愉悅、祥和的。我知道屏風後面,是我靈所來自,終究我也會回歸母親母土的原鄉;我的狹義故鄉當然是北港,但我靈原鄉徹底是整個台灣。
我眼角不時搜尋著八卦屏風上,顯著的凹刻,雖然開車必須專心,我還是算了幾道。那些凹陷地,有可能就是55萬年前,台地還是平原時,遠古的河道。
近些年我愈發急切地,想要展讀台灣一頁頁的天書,因為一輩子一步一腳印的田野調查,好不容易才培養出另類的「天眼通」,可以透視時空,如同電影《露西》最後階段的,自由自在地瀏覽萬象。
今天(2018.7.7)我是要到彰化社頭鄉清水巖寺上課,由「清水岩生態文化創意產業協會」主辦的解說員培訓。
我頭一次到清水巖(寺)。照會當下,無限歡喜。
清水巖寺保存了台灣傳統寺院簡單、樸素、莊嚴、典雅的建築風格,特別是背山面海,時值雨後最是葱籠生機綠的時刻,烘托出從自然到文化的氣場貫通,明淨通透。翻新粉刷(不知多久了?)的赭紅配亮藍,從光鮮中逼出古意;從古典中走出當下無限的生機。
清水春光(2018.7.78:42)。

最是特別的,是此寺隨著時辰,不斷變化的色系!這是一座活生生吐納的寺院。我早上來,午後走,忍不住兩度拍攝。
匆匆之間,忘了細看三尊佛祖是「橫三賢」或「豎三賢」,不過,沒差別!
有了奇妙寺院幽雅的環境,更有了許多恬淡溫文卻洋溢充分慧根的學員,讓我情不自禁地,耍賴超時演講,從9時賴到1245分,對主辦單位及後續講師實在很不好意思。

橫、豎三賢慈航南海。

清水祖師。

十八羅漢一隅。

我很明白每刻當下的唯一。
我不得不耍賴,我當成最後的娑婆世界的流連。事實上,久遠以來,我的演講恆如是:只取(捨)當下,只當下取(捨),而毫無取捨。
我從多位學員朋友的身體語言讀出悲懷連通,我知道可以全忘法身慧命。親而不暱,疏而不離。
後來,迫於時限,大家邊吃便當,邊忍受我的疲勞轟炸。
結尾後,一位歐吉桑硬要我的帳號,一定要匯捐十萬元。我跟他說去找他認為合宜的單位,他堅持:「你會用在恰當處!」唉!這是「甜蜜的負擔」,我愈來愈不敢承受啊!
幾位女士都跟我說要好好保重身體,我了然她們沒說出口的內在心聲;一位女士表示,從未聽過如此貫通靈內的暢快……

可愛的學員朋友。

我知道台灣草根從來淹沒在虛偽顯性文化底下,我們也從來具足根系聯通的共通語言與寄望,只是我沒想到清水巖的密度之高!我們相互加持。
我了然邪魔惡鬼道鋪天蓋地,佔盡台灣表象一切的便宜;但我更有信心於台灣耿直的是非明辨,觀見正道。
台灣,到處都是「我的」原鄉,清水巖頭明淨心!

2018年7月8日 星期日

【碎米莎草 ── 愚蠢之美】


陳玉峯

碎米莎草是雨後猛爆萌長,可以在大約半至一個月內完成生活史的雜草,屬於溼地至中生型的遊牧民族。

20182月以降,各種植物花開得很凶。56月間狀似空梅,各種樹木也猛爆開花。接著6月底、7月初,中南部落雨不停。
26月,我一直感受「花盛年凶」,讓我想起2004年。
各種生物逕自以其演化的奧祕,解讀天候的變遷。
「花盛年凶」是古老的經驗法則,簡單的說,許多植物似乎具有奇特的預測能力,當他們感受到即將來到的「死亡」壓力時,會在事前或事後,將大量或較大比例的能量,用在開花結實,好把生命轉進,潛伏或休眠於種實之中,以便在合宜的環境下,有機會萌長,承繼發展。
20045月,中南部地區苦旱不雨之後,終於久逢甘霖。該年,我正在調查大甲地區。
雨後,各種「雜草」猛爆抽長。
其中,碎米莎草(Cyperus iria)從無到有,極其迅速地生長、開花與結實,短短一週內天內,蔚為田間溼地的草本社會,也形成荒地甚為優美的地景,充分展現所謂農田雜草的生態特徵。
人類自從發展出定耕農業之後,不知不覺中改變了雜草的演化。
由於農業生產地上,容不得雜草長時程生長,雜草群芳必須在短短數天內或休耕時期,完成生活史,於是,因應特定月份、晴雨變化、不同季節等,各類物種族群猛爆繁衍,也快速消失。
今年,夏至前後,也是久旱後霪雨。
75日,我在東海校園花塢中,瞧見一片碎米莎草。它們柔弱的三角草莖,伸長了780公分,且爆射出碎米狀的花果穗;總花果穗頭的基部,通常伸長出長長的3片葉,總花序頭自己冒出一坨花序叢之外,又會伸出56支長長的分支,分支末梢再長出一坨花果序,反正就像放煙火,槓上開花又加上好幾檯!這些,只靠又長又柔弱的花序莖,三角形的結構在支撐,因而雨水稍重些,叭地,花莖穗就倒伏或中折。我實在想不出為何會有如此「愚蠢」的演化設計,其中,一個可能是我愚蠢,還悟不出它的道理。
我採摘了倒伏的十餘支花莖,插在水瓶中,構成綠翠線條的交錯,彷彿柔軟的木刻立體板畫,也撐出雜亂的秩序、秩序的雜亂,真是「雜」草。而它的造形之美極為奇特,屬於那類美到人眼會漠視的境界。
它很容易辨識,纖細長花莖上,爆射多方綠煙火。煙火上,鑲綴著碎小的黃綠米花。
插在水瓶中的碎米莎草,伴我爬疏雜亂的秩序、秩序的雜亂美(2018.7.6)。


2018年7月6日 星期五

【還我五步哭山真面目! ── 那根擾亂國運的九寸釘】

陳玉峯

201876日,前里長吳慶杰傳來以望遠鏡頭拉近的山景,拍攝地點當然是五步哭山吳氏宗祠前庭。最突出的是右側的鵝公髻山,以及左側起伏五波折的五指山。背景山脈就是雪山、雪北;左上方探頭出來的塊壘山,正是大霸尖(吳慶杰提供)。

從五步哭山朝向南偏東30°所見,中間略偏右即五指山;右凸鵝公髻。背景山脈在雲層中即雪霸系列大山(2018.7.4;吳氏宗祠前)。


無由分說,我就純直覺式的,愛上新竹市的最高山,雖然它有個悲悽的名:「五步哭」,也可以說「無步不哭山」。
還沒有上過五步哭山,我竟然寫出「五步哭山的終極背景是大霸尖山;大霸的雄壯氣慨,由五步哭山應現為世俗人間;五步哭山的素樸剛毅,則由朴樹及客家精神承接地氣。」
201874日,我央請之前完全不認識的吳慶杰先生引導看山。不料,我竟在五步哭山三角點側下方,吳氏宗祠坐北西朝南東的正門口,看見最顯著的五指山、鵝公髻山,且遙遠背後的大霸尖山就在五指山左側若隱若現。
而且,就在五步哭山三角點旁下,我看見一株朴樹,且吳氏宗祠徹底是客家人!
新竹市最高點的五步哭山即本圖正中半圓頂樹處。左側,柏油路左側電線桿後方為台灣楓香(種植);半圓頂樹冠是3株相思樹,且其前側一株朴樹;中右小樹泛黃白者,白匏子;右中為廣東油桐;最右九寸釘(2018.7.4)。

74日晚上,我回想並對照著地圖暗自心驚,我從未曾勘履之地,何以毫無自覺地,由抽象完全聯結到具體山水,而神準地事前寫出?天啊!莫非這叫做「神遊」?
74日午後235分,我們抵達吳氏宗祠的瞬間,我立即被五步哭山頂下緣矗立的,號稱全國塔身最高的高壓電鐵塔駭著,我拍的第一張照片,竟然就是這座聳天的,大地的「九寸釘」!
吳前里長(右)及筆者在五步哭山(187公尺)三角點(2018.7.4)。

吳慶杰先生後方,全國最高大的高壓電大鐵塔,中左的竹叢為蓬萊竹(2018.7.4;五步哭山)。

一般風水、地理所謂的破龍脈、龍穴等,充其量使用「七寸釘」,由於這支鐵塔逼近物理結構的極限,已然高過15公尺,又直接釘在新竹市的最高山,雖然我尚未訪查當年(2014)架設之前,是否地質鑽探安全無虞,但我由在地地形地質露頭稍加瀏覽,我有些擔心!我直覺先行,深深受到這種「粗暴的」侵入性工程的嚴重干擾而心神不寧,因而脫口而出「九寸釘」。
不談什麼地理風水或神祕主義,當我走到吳氏宗祠前庭外庭,喔!我一輩子走山問水瀕海,從來未曾看過門庭可以俯瞰如此波瀾綠海壯闊,而第一道中級山突稜如五指山(1,062公尺)、鵝公髻山(1,579公尺)刻劃極為有形的輪廓,且背景深邈幽遠的雪山山脈,活將台灣龍脊的恢弘天際線,以地球格局的幅度,接引了過來。其中,大霸尖山的雄姿,從濃雲流走中,浮現了數秒與我照面,然後再隱沒於地平天際,潑墨水暈的寧謐之中。
我只能告訴朋友們,照片是冷縮膠凝的「死」風景,景觀何以必須以動態無形的「風」來形容?因為所有的景象都是短暫的視覺暫留,真正觸動生命相應的,是活生生流動的氣場或意識的聯結。因此,當人在銀行中看見玉山大幅照片的美,是觀看者自體心態當時的情境處於不錯的狀態,而不是照片自美;反之,則物。
而風中之景,是真正的潛移默化,是啟動生命或意識深處,龐多前世今生的關係與流變,是人體血脈流動與山泉清唱的合一;是有形而無形、無形而有形的靈動相互激盪引發,在思維之上、之下,當你發出「好美」的讚嘆之際,你根本就「不知道」美在哪裡?世間扯最多的「好美」,只因為不知所以然,故而「有感而發」,否則,試將你講得出口的任何「有感」鋪陳出來,每說一項死一項,這就是莊子所謂的渾沌開七竅而死。
      而在五步哭山吳家宗祠前的東南展望,正是台灣天、地、人完整互動合體的氣場大暢通,我一直約束自己的遣詞用字,盡量樸素含蓄,否則我深懼為它帶來恐怖的一窩蜂,還好它屬於私人業主地,但我談的非關私人,因為,這座其貌不揚的山丘,正應了我說的,台灣場域的最大特徵,也彰顯台灣在全球的格局與命運:以極小搏極大!而它的缺點則在於正反相生、陰陽並立,每年冬季或節氣轉換,或颱風暴襲時,必為此極相之地,帶來世間最大的淬鍊。畢竟九五至尊,從來都是在驚濤駭浪中所從出!
聯勤測量隊於1970年設立的三等三角點(2018.7.4;五步哭山)。



吳氏宗祠(2018.7.4)。

五步哭山正是台灣大器之山,何其悲慘的是,2014年,它遭逢有史以來,人為最悲慘的地景摧毀,全國最巨大的「九寸釘」鐵塔,直接釘進天、地、人匯聚之地,而26條電纜或鋼索,形成垂直電流的強大磁力線,干擾、中斷從山到海、從天地到人文的聯結管道,絕不止於景觀畫面的「殺風景」,直是切斷台灣總氣脈!
不當選址,破壞在地風水、景觀的大鐵塔於2014年設立(2018.7.4)。

這不是限於新竹縣市一時政壇的豬羊變色,而是國家、社會及國土生界的大議題!我一生研究調查生界,也直到終身體悟萬象的特定階段之後,我才能稍微窺進大化天機。
我不想誤導世人,雖然年初及年中我已再度預警「花盛年凶」,2018年已然進入災變季,而自然界真的輕易地可以大反撲,「九寸釘」也可能會倒塌,此間最可怕的是人心的浮動,言止於此。
我是來考察自然史的,我得解讀現今生態系的「前世今生」,而且,釐析在地今後的演進,建議有關人員,當他們是基於保育國土生態系,而想要種樹時,種什麼樹、如何種,而可以一勞永逸,銜接自然療癒大地的途徑,朝向永世、終極林相的發展。
我的做法先得認知現今是什麼,然後,依據各種自然及人文的訊息,追溯、還原其變遷,因而可以預知未來的趨勢或傾向,以及如何善待土地自然賜予我們的恩寵。
歷來迄今,最大的困境始終在於人們的自我與執著,整套文化系跟自然的對立。當我目睹超級鐵塔就這樣殘忍粗暴地,插入新竹縣市的心臟,我觀見地靈慘烈的哀號!
除了悲憫之外,還是悲憫!唉!我真的是台灣土地的驗屍官。
我為新竹科學園區默默祝禱,但願新竹縣、市政府當局、科學園區主管單位,以及台電執事,可以現勘之後,重新規劃電纜傳輸路線,或研發替代高壓電塔的辦法。無論如何,新竹縣市交界靈山的「眼中釘」不除,新竹縣市與台灣整體永無寧日,恐將成「五步一哭」!無限祈福!

2018年7月5日 星期四

【五步哭山、風空與朴樹】

陳玉峯

朴樹在鳳坑順風的樹姿(2018.6.8



新竹市最高山有個悲慘的名字,透露了客家人的硬頸精神,叫做「五步哭山」。然而,這名字恰好有點兒扭曲了客家精神,因為客家人在抗日戰爭中,是死都不吭一聲的,怎可能五步一哭?
日本兵登陸澳底後,從北往南打。打到新竹城的階段,客家人就是在今新竹市最南東隅,之與寶山鄉交界的小山頭,與日軍展開月餘的殊死戰。戰況的劇烈,死傷的慘重不消我說,是後人、活人回顧其慘烈,才將這個抗日戰場,名之為「五步哭」,畢竟,「死去憑誰問;歸來始自憐」;「古民族未可輕視;真英雄大抵無名」!真正悲壯、悲慘的,都死光了;只有幸運的活人,才會命名「五步哭山」。
新竹市最高點雖然只有187公尺拔海,卻足以代表台灣客家文化及精神的光輝,真應了「山不在高」的事實。其實,五步哭山遠比世界上許多國家的最高山還高,例如新加坡最高的武吉知馬山,海拔還不到164公尺呢!
由於老圃造園蔡再益總經理要我提供寶山鄉生態綠化的資訊,而整個新竹縣寶山鄉,幾乎全境都低於二百公尺,我從生態學的視野認定,五步哭山已足以代表寶山鄉。然而,我必須坦白,之所以選定這個新竹市與寶山鄉交界區來調查,純粹是因為攤開地圖,新竹科學園區的「靠山」,竟然出現了一些很是吸引我的地名:五步哭山、風空、開山伯公大樟樹、山頂伯公老樹、金山面等,而且,東方及東南側還有柯子湖、樹杞林、九芎林等等,充滿植被生態暗示的召喚。
2018626日,我來到開山伯公大樟樹的山丘邊,一眼認知客家「風空」的涵義,因為殘存一小片原始破碎林分的樹木,全數向西南傾斜,顯然地,年度季節盛行風向,從來因應谷口地形而恆定地吹送,於是,吹出了衝風地的樹形;吹出了呼嘯陣陣,而引以為人耳及地名的印記;吹出了冰冷的科技風潮,也逼出了人文省思,陳板(2000年)還出版了社區改造的書籍《風空主義》,等等。
開山伯公大樟樹附近的朴樹是高挺的大樹(2018.6.26)。

然而,對我來說,天文、地文、人文及生文從來一整體,草木知風。

新竹不僅以農曆九月以降的「九降風」聞名,鳳山溪、頭前溪谷及眾多支細流溪谷的導流,形成了「風華」薈萃,但是,翻過迎風東北坡向之後的北東風,基本性格是乾燥的,因而風乾出新埔的柿餅、新竹的米粉。
然而,吹送到風空或許多新竹各地丘陵的東北季風,原本的「六根清淨」則反覆還俗,很可能在地的頭前與鳳山溪谷的水氣,再度讓季風溼潤,於是乾燥中有溼潤;溼潤中有乾股。
順著風空九降風成長的開山伯公大樟樹(左)、杜英(右,樹皮深色),中間有香楠、樹杞及朴樹,後方為軟毛柿(2018.6.26)。

新竹是我所知道的,最是二元矛盾、對立、相剋相生最顯著的地區。
我無從十分肯定,但在台灣中部山地,樟樹是下坡段蔽風、潤溼環境的優勢物種之一,卻在新竹系列丘陵台地,躍居稜丘?突破了原本殼斗科在上、樟科居下位的「山倫」,殼斗科繁多的物種迫下放,而淪為「柯子湖」?這是什麼樣的生態因子補償,足以顛倒乾坤?
而原本第二層喬木的樹杞也普遍翻身,時而「篡位」,獨領風騷,成就了「樹杞林」?這種現象,其實在「舊山線」的龍騰斷橋附近,就已逐漸浮現。
相當神奇的是朴樹。
古老電影《秋決》的一段影像或海報上,有株遒勁滄桑的樹,彷彿是上吊自絕的「氣勢」,相應了我老家附近墳頭間的朴樹,它在秋冬乾燥肅殺的季節,飄落了黃葉。它的落葉,一點也不像楓紅的繁華喧囂,而是自殘式的瓣瓣切割,活像三太子的「刻肉還母、刻骨還父」!
朴樹北上到了新竹,運勢全然翻轉。
不僅在鳳山丘陵之南的仙腳石海岸原生林中,搭配其他衝風、耐旱物種成林,也在丘陵之北的新豐鳳坑海岸逕自成林(自然演替而出,並非人造),更奇妙的,在五步哭山的東北稜,開山伯公大樟樹下,取代台灣朴樹,成為第一及第二層的優勢,憑添風空地區既乾燥又潤溼的弔詭。
大樟樹附近,朴樹也逕自成為擎天大樹,獨自撐起半邊天。
也就是說,朴樹在新竹,開展造形及生態變異的極致,譜寫剛毅又溫柔的二元對決,樹形與九降風的關係,刻劃地地互異的指標。
五步哭山的終極背景是大霸尖山;大霸的雄壯氣概,由五步哭山應現為世俗人間。五步哭山的素樸剛毅,則由朴樹及客家精神承接地氣。
我認定,朴樹正是新竹市的終極市樹,其與客家文化相互輝映,偉哉!
朴樹果實(2018.6.8)。

2018年7月4日 星期三

【臭屁梭】


陳玉峯


粗壯的大葉山欖果枝(2018.6.26;寶山)。


學生時代野外採集回來的標本,當然得每個編號一一鑑定。鑑定前、鑑定後,如果有花、果的,就對照《台灣植物誌》的敘述檢驗;形態細小的部位,少不了以解剖顯微鏡觀察。
很快地,我就發現傳統植物分類學的敘述,是依據標本的乾燥後實體,雖然有些撰寫是依據新鮮標本,但絕大部分是「標本館植物形態學」,於是,問題就來了。
製作成標本之後的植物,多數會縮水或變形,許多性狀也會消失。而標本通常是植物個體的部分,無法掌握個體內的變異,遑論族群極為複雜的個體差異,傳統植物形態分類學又欠缺統計的概念,也不大考慮演化,又無能兼顧環境生態的變異,最麻煩的是依據「模式標本」的模式法,即可定位「物種」,因而較「細膩」的分類學者,往往依據某些標本,發表了「許多新種(分類群)」。
我不是要談植物分類學,而是要說台灣教育下,多數人的「迷信」。
我看了40幾年的植物敘述,絕大多數始源或來處是《台灣植物誌》或相當的「專業」著作。這些書的最大比例的文字,都依據一套幾百年傳統的「模式」在敘述,反正就是生活型,接著根、莖、葉、花、果實、種子及分布,充其量再加點有的、沒的。
問題就出在標本的敘述,都是引用一套傳統形容詞的術語,例如葉形、聚繖花序、穎果等等,有時會有「外星人」使用的字眼,然後又描述了一堆數字,最普通的,告訴你葉什麼碗糕形,加上花邊細節,長寬幾公分;花果各種細部特徵描繪,雄蕊幾根、花絲多長,果實什麼形,長、寬多少等等。通篇讓人昏昏欲睡、隨看隨忘的「模式」。
偏偏這些基本工具型的描述,建立了數百年的「道統」。台灣自從1970年代開始出現或增加植物科普圖鑑迄今,數百上千的植物介紹圖書、手冊,千篇一律,遵循著這套「模式」描述法,然而,大家千抄萬抄,大抵都抄自植物誌等幾本「經典」,很少有人瞭解來龍去脈、根本規則及其系列問題,奇怪的是,就這樣亂抄了數十年,到現在還在抄。至於亂抄的內容,徒然浪費資源、製造大量垃圾,近乎全然了無新意,甚至是錯誤百出。
我們的教育為什麼從來都在製作、繁衍「腦殘」,而且教改以來更加嚴重?我不想再「罵」些無啥作用的大、中、小結構的問題了,我只預告,接下來助理教授的薪資可能比教授還高,端視符不符合高教新推出的「向錢看操控政策」;政「教」合一,愈來愈嚴重矣!(註:以上是掛一漏萬的說辭,我懶得解析,除非革命,否則白說。)
再回原文,我是要談「臭屁梭」,也就是大葉山欖。
大葉山欖的介紹「罄竹難書」,一樣多屬文抄公。我看了許多版本,包括網路。太多無聊的型態亂抄不說,「大家」都敘述橄欖球狀的果實,長3.54.5公分;寬或徑12公分,它的母本可能來自植物誌。二版植物誌敘述果實(2.4–)3.44.0(–4.5)公分長,徑1.22.5公分云云;別的版本有可能加以改造數據成為相差不多的敘述。
老母本的數據可能是成長中的果實,量了幾顆而來。事實上隨便一看接近成熟的果實都大多了。我任意量一顆:長6公分、寬3.5公分,果柄長2.4公分,徑最粗部位約0.55公分,幾乎快要一般敘述的2倍!
我好久以前寫過:為什麼寫植物的人,都不願意去稍加檢驗歷來的敘述,而且各種「資訊、知識」大家都只慣性似地接受專家迷信、迷信專家的誤謬?或者,如果你無法檢驗,至少也該引證誰人,如果被「打臉」,也好有個「苦主」替你招架嘛!
我在乎的是什麼樣的教育,培養出不思不想、不檢不驗,「知識」只是工具性使用,或唬唬爛的把戲,一點兒也聯結不上思考或心靈?依我看,現今高教,大多是由一堆從小順利「騙」到大的「菁英」,不斷地「騙育」一代又一代的未來。
我由最微不足道的臭屁梭果實長、寬為例,天馬行空地談到我們的教育內容跟學子心靈的脫節,其實我最在乎的是,為什麼整個高教體系無能培育有尊嚴、有格調、有信心、有檢證、有創造、有主體性、有涵養……的新生代?
而臭屁梭為何有此陋名?網路上有人問果實能不能吃?有人回答很好吃,「剝皮才能吃」;有人介紹採果後,後熟45天即可吃,多汁甜美;有人說明如何讓種子發芽,培育出密植盆栽……不一而足。
我一向有機緣就檢驗。
2018626日,我在新竹寶山調查,採集了大葉山欖3個枝葉,上有25顆大果實,插在花瓶中觀察。71日,原本硬挺的果實約有一半轉柔軟,應該是後熟現象。後熟後的果實柔軟,有的一碰觸,就從果柄上掉落。其實許多果實的成熟與否,光看果柄銜接果實的部位就知道,例如愛文芒果,果柄接果實的部位如果凹陷了,通常代表可食。
後熟的臭屁梭(2018.7.1)。

而大葉山欖的果實一旦成熟(後熟),銜接果柄處、果柄銜接枝條處,以及果尖的柱頭突尖,都很容易脫落;樹葉也會形成離層而剝落,一段時程內,留下個顯著的葉痕;後熟的果實經不起重壓,因為很柔軟,也只有成熟軟化了,表皮才能剝除。此時,發出了異味。綠島人說成「豆腐乳的味道」,有人說「臭味」、「臭香味」,我把它們聚集置袋中一聞:「像瓦斯味」,跟開花時的味道雷同,最好是可以化驗出「異味」的化學物質才算是客觀的「答案」。
自己試吃了幾粒。未全粒軟化前,果皮無法剝,只能刀削,而且極為澀味咬嘴,根本吃不得;一旦後熟,輕易地可剝除果皮;果肉入口即化,類似酪梨,但不像酪梨那樣油膩;甜度不高,但依一般野生果實而言,屬於「好吃」等級。
因此,蘭嶼人說的「Kolitan」,楊宗愈博士將之解釋(或書寫)成:「剝皮才能吃」,如果是我,會說成:「能剝皮才可以吃」,不妨問問達悟族作判斷。至於「臭屁梭」的命名,我認為是花、熟果的「瓦斯味」,而不是吃了放臭屁。
這種樹木被採鑑後,學名有些異動,而1911年早田文藏認為是新種,以福爾摩莎當種小名,命名為Palaquium formosanum,後來在巴丹島、呂宋巴布亞、菲律賓等地才發現。因為台灣先發現且命名,「福爾摩莎」遂屹立不搖。
一般人總認為它是海邊植物,但依我調查經驗,它雖然可以出現在海岸林帶,而且種實是可海漂,符合海岸林植物的特徵,但我傾向於認為之所以在台灣的南、北兩端,以及蘭嶼、綠島的分布,最大的一部分,很可能是原住民從南洋攜帶來台灣種植的;天然海漂而長出者,我不敢說沒有,但比例或機率不高。花東一帶部落亦多所種植,而30餘年前澳底一帶的凱達格蘭原民社運朋友,一直跟我強調,是祖先帶來種植的,不是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