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15日 星期五

【越南文化國際工作坊開幕致辭(2018.6.16)】


陳玉峯


成大台文系所蔣為文教授投入東南亞,特別是越南與台灣的文化交流與研究、國際學生或研究生的培育等等事工,非常龐大的心力,成果也甚為顯著。2017年的工作坊開幕,我前來分享亞洲的盛會,沒想到今年的規模,前來成大的學界外賓等,成長為兩倍以上,我想全國沒有人可以出其右,蔣老師是我台文系的榮耀,這次國際研討會他更是不遺餘力的付出,全場朋友們一定不會吝惜給蔣老師一個肯定與感謝!
關於越南,我是無知的。
我對越南的記憶,最早是在中學被KMT洗腦的時代,報上幾乎每天都是越戰的新聞,我們被養成一種情緒,南越或美軍贏了那場戰役,我們跟著高興;北越贏了那個地方,我們跟著擔憂!最奇怪的是,美軍明明都打贏啊,怎麼後來是北越統一全越?
我們完全不知道美軍在越南做了多少齷齪、慘不人道的壞事!
我第二階段知道越南的事,是在從事社會運動的19801990年代,故事是電線桿、佈告欄或牆壁上一堆外籍新娘多少錢的廣告,我還口誅筆伐「販賣人口」的控訴。
近年來我認識一位來自北越的移工「阿雪」,她正直、勤快、堅毅、素樸……,她讓我想起失落的,台灣人傳統的美德。
我研究250萬年來,台灣生態系的前世、今生及未來事,我知道台灣自然生命的血緣來自東喜馬拉雅山系、東南亞、中南半島,到日本與中國,過往150萬年來的四大次冰河期、間冰期、小冰期等,台灣與東南亞各國具有不等程度的血緣,以及因海洋隔離後,在地演化的獨特性,而人種文化上,遠比自然生態具備更迅速的交互影響,6千多年前而已,中亞的雅利安人,一支走向西北,進入歐洲,形成歐洲文化的開創者;另支朝向東南挺進,形成了印伊民族或波斯文化,而且在3,500年前以降,進入印度河上游,譜寫了喜馬拉雅山脈所締造的印度文明史。也就是說,現今人類所謂的東西方文明與文化,在6千多年前擁有共同的母體文化,甚至於古中國的封禪文化,也是受到兩河流域金字塔的影響。
因此,代表台灣文化、台灣文學、台灣藝文及台灣主體意識的成大台文系,我特地選出一種植物叫做早田香葉草最典雅的照片,委託世界名牌在德國的V&B公司,訂製了3百個「台文系杯」,也就是今天要贈送給貴賓的小禮物。因為這種植物的兄弟姊妹,分佈在歐洲的阿爾卑斯山脈、在喜馬拉雅山脈、在日本,而在台灣的這物種,又是台灣特產、世界唯一。
我以這樣的精神象徵,歡迎我們越南、日本及自家台灣人的貴賓!感謝朋友們的蒞臨,同時,我也要拜託蔣為文教授,善待我們每一位貴賓,經費有困難或報帳麻煩的,一概算我的。
附帶一點,我何其盼望兩國之間不只是菁英的學術交流,而是全面民間的文化互動,希望下半年我可以考察一趟越南全境。
我想智能、心靈的激盪,就是上帝的恩寵之一,研討會的意義就是見證普世人性的良性互動與再創造。
祝福大會圓滿成功!

2018年6月10日 星期日

【「奴化」與「改革」 ──從信仰本質談台灣宗教(2018.6.12):前言】


陳玉峯


卡傑拉霍所謂「性廟」,廟外壁上很辛苦的4P性交(2008.4.14)。

雲科大哲學教授簡端良先生邀請我談關於台灣宗教反統戰的議題,恰好我寫了短篇〈九旒之神〉,就丟給他說「當前引」。
這個鋪天蓋地、綿延四百年的政教戰爭從來分秒未曾止息,現今蔡政權卻幾乎完全棄守,或說連意識都未曾有一分察覺的致命!如果可以側面調查全國宗教界,我推估大致上全盤盡紅,但是這只是「顯性文化」,台灣從來存在另股自陳永華以降的「隱性文化」,其則根深蒂固、幻化無形,而與之抗衡。
世界上所有的宗教史大抵都是政治史,反之亦常然。只有夠陰謀者才會假設它從來沒發生,特別是現在。

現今台灣宗教的現象(2010.11.13;清水)。

宗教與政治是聖與俗的二元極端,對立卻合體;合體卻對立。而宗教本身,同樣是聖、俗二元的對立與合體,聖、俗等二元概念從來同時、同體並存。舉一表象的例子,古印度太陽神廟或太陽神石雕車的車輪上,雕刻著性愛交歡圖,將人心最鹹溼的艷情,置立於最神聖場域的載體之上,依我解讀:當車輪快速旋轉,或在永恆的時間軸上,聖、俗合一,或說消弭了一切「分別識」。
印度教太陽神廟,車輪上呈現「聖俗合一」(2008.4.8)。


印度教到了10-11世紀,在卡傑拉霍地區(Khajuraho),由於先前來自中亞的許多外來民族入侵(例如白匈奴、古查拉斯、希臘、突厥、月支、塞人、波斯人等),民族大混血,產生了所謂的「拉迦普特人」。這些成分極其混雜的拉迦普特人至少超過36個氏族,且建立大大小小的王國,其中,旃代羅人在9世紀創建了「昌德勒王朝(Chandel)」,他們在1011 世紀興建了80餘座巨石雕鑄且堆疊合成的印度教神廟,如今剩下22座。這些神廟的臺座邊、內外牆、門楣、廊柱、神龕等,雕鑿了許多從單純到甚為複雜的性交雕像,可以說是全球迄今為止,聖、俗同體的極致並列,當然也入列世界自然文化遺產。
印度卡傑拉霍的性廟群,集「聖俗一體」表象的極致(2008.4.14)。

性廟性交浮雕(2008.4.14)。

我舉印度教二、三千年前,以及千年前的,此等抽象且具象的二元對立而合一的現象,是為了鋪陳宗教的聖、俗從來是一,而且,所謂「聖、俗」概念的提出,其實是晚近才產生的,由伊利亞得(Mircea Eliade1907-1986年;羅馬尼亞人)之所創,而他,也是於1928-1932年研習印度文化、宗教等,獲得啟發,從而創生聖、俗的概念之分。
我認為這是西方歐美人士之與東方文化相遇時,頻常發生的,試圖以分析法切入原本是一而無分的一種「精緻的愚蠢」,在我而言,雖然依俗,也使用「聖、俗」的字眼等,但是,我是使用「分別識」來代表更廣泛的一切二元對立的思維,以尋常話而言,一般的思想、思考、辨別、理性語言等等,都是「分別識」,也就是佛教的「第六識」,或一切的思想。
分別識或人類的思考一旦要釐析,二元對立必然發生,所以才會有一大堆數不清的概念發展出來。而佛禪正是要消除、禪除感官識覺、第六識所造成的一切認知,才可能逼近本然的無分別識(智)。
其實,台灣傳統宗教的本質,正是無分別識、無分別智的,人人本就具足的隱性禪門,且它的象徵代表就是「觀音佛祖」,觀進人人、眾生各自有之的「自性(空)」!台灣表面上的萬神、雜神,只不過是本體針對任何外在現象,所映射或應物現形(應現)出來的「妄相」而已,只因政經社會教育等雜染價值觀念愈趨劇烈,台灣宗教的本質或精義愈來愈隱晦,而且,歷來除了李岳勳前輩勇於打破「黑盒子」,楬櫫台灣神的本質之外,再也沒有看過真正台灣傳統宗教(禪門)的闡述了!

台灣傳統宗教的核心價值:自覺。

台灣傳統宗教心法方法論的象徵,三太子。

日治時代左右台灣宗教管理的要人丸井圭治郎(1910年?;翻拍自南瀛佛教會會報)。

幾乎現今顯赫的佛教、佛道合一(媽祖教),都已經是國府治台之後的中國教,我是在2008年前後,才在妙心寺找出李前輩的《禪在台灣》,首度親炙最真實、最貼近台灣主體意識的傳統宗教,因而寫了幾本書,以淺顯的文字,對歷來「聖」隱「俗」張的台灣奴化性麻醉毒劑,之鋪天蓋地感到極度不忍,因而發願振興台灣本然,也在這幾年來,逢機緣闡述、講解台灣的觀音法理,從正面切入宗教革命。
可是台灣傳統宗教正是反清復明或統獨大戰的思想政戰核心交戰區,從明、清帝國交戰,福建的媽祖教遭清帝國的收編,福建的民族主義或倫理情操全然破產之後(註:西方奧威爾的《1984》也是講解此等原理),姚啓聖、萬正色及施琅等如法炮製,用收編媽祖信仰來攻下台灣、統治台灣、監視台灣。
大約30年來,中國對台灣的統戰,手法、技倆與施琅等形同一轍,且更加露骨、多元。而民進黨政權於現實權勢已忙得不可開交,派系內鬥也自顧不暇,何況文化體質本來就極為淺薄不足,加上所謂的「民主、自由」及宗教的「不可侵犯」性,因而在這價值信仰的中樞區塊,幾乎全面棄守,甚至連基本認知常識都渾然不覺,只由台灣傳統純民間極其少數的有識之士零散抗衡,但不成比例。
超級政治化的媽祖教(2010.9.7;北港朝天宮)。

由於宗教本來就是政治的「隱形斗篷」、「偽裝的防護罩」,國府治台以來,宗教界或神職山頭要角之系出情治也司空見慣,政治既可全面染指、培植宗教團體等,本土意識的政治人物卻看不出有任何足以擔任大任的宗教代言人,更可悲的,2018年中,卻出現所謂的「深綠宗教界」「揭竿而起反綠」的「傳言」等等,其實,先前在「反香火金燭案例」中,我已預估宗教統戰全面熾熱化已然開張。而「濁水溪悉達多」於一、二年來終於挺身而出,似乎是台灣知識哲學界的忍無可忍吧?
我今天的演講不可能顧及全方位的宗教覺悟與改革,最大比例的時間只能放在根本處的小部分,更且,台灣傳統宗教的本質或精義甚為深沉、幽微,根植於楞嚴、法華大義的內涵,乃至媽祖、王爺的歷史進程,對台灣人而言根本就是一片荒蕪無知。
因此,我將由:一、台灣價值三大面向;二、台灣文化三大鴻溝;三、台灣宗教的觀音法理等,點到為止。而最致命的因素是:台灣最幽深、最美好的宗教情操,卻是通通在傳播帝制奴化的中國思想!
請開講。(註:民進黨文化依我看,是中國式的碎片,絕非台灣主體文化)
台灣傳統宗教的根源處:靈鳩山(2008.4.19)。


2018年6月9日 星期六

【台東林管處口訪備忘錄 ──個人史觀】


陳玉峯
 
台東林區管理處。



每株植物、每隻動物都有從出生、發育、生存、繁殖、衰老及死亡,或階段殘缺,或提前終結,這是個體生命史。
同一物種,或同一分類群(taxa)化約其世代交替嬗遞的進程摘要,叫做生活史(life cycle)。
探討生命在地球上如何進展、演變及其機制等等,是謂演化史。
瞭解地球形成以來,從無機環境的變遷,到生命演化史,以及其相關,也就是地球現象的一切進程,或謂自然史,也可包括人類發展史。
乃至宇宙史。
文史上的人類歷史,絕大部分或前、中、後期,大抵是成功者、統治集團及其特定人物、家族、族群的興亡紀錄,直到晚近,歷史哲學興起以降,龐多項目或專題史琳瑯滿目、不一而足。
個人或家族史淵源長久,到了現代,萬花筒大爆炸。
每個人從生到死或世代的故事,都有精彩絕倫、美妙萬狀、千奇百怪的際遇與情節、蓋棺論未定,得以撰寫、保存下來者,萬中不得其一。市井小民,人人一傳記,試問你有你的故事,我有我的生命史,他有他的大戲劇,憑什麼我得看你的?
傳記的意義何在?何謂好的傳記?光是忠於「事實」有用嗎?
藉由本文,我略加說明我的「史觀」,以及一生進行的工作大要,同時,針對此度前往台東林管處口訪,試作綱要介紹。
我從1970年代學習植物分類學、植被生態學,發願撰寫一部「台灣自然史──台灣植被誌」(註:依個人條件,大抵已完成),也就是嘗試些微詮釋台灣生界的前世今生,從地體誕生、冰河來回、生命遷徙與天演,形成現今八大植被帶,且花費最大時程調查研究植物社會(植被),以17大冊左右,交代台灣植群。
木麻黄的海灘造林。

第二大部份,嘗試進行「台灣自然資源開拓史」,相當於「台灣政經發展史」,本來依據年代進展,收集龐雜年代史,側重土地暨資源開發利用的撰研,大抵完成骨幹,然而,考量如荻野敏雄(1964)的《朝鮮、滿州、台灣林業發達史論》、中華民國台灣森林志編委會(1993)的《中華民國台灣森林志》,等等,相關圖書、旨趣的製作體例,之與個人志業及價值觀系統大有不同,在考量生涯有限,遂縮小範圍,先只針對阿里山區鑽研,完成《台灣自然資源開拓史系列(一):阿里山˙玉山區②──阿里山:永遠的檜木霧林原鄉》等書,而後中斷。
第三大部分,探討台灣的人地關係、土地倫理,試圖整合成為《台灣文化誌》,因為個人認為,台灣迄今為止,沒有台灣哲學、台灣文化誌的創作。
這面向我迄今沒有系統化的建構,只從1980年代以降,配合社會種種運動、保育暨環保等,從政經、文化、教育、宗教、藝術……任何學門、歧異角度,逢機揮灑,包括獨樹一幟的自然文學與哲思,撰寫了560冊。其中,也有些素人傳記或專書,例如《蘇府王爺》等等。
我一生思維、理路是一貫的。從台灣自然史、資源開發史,到台灣文化誌,其價值觀、文化底蘊皆是連通而一體成形的,而類似的架構,縮小範圍,現在要口訪台東林管處的綱要,我將之歸類為三大要項:
一、台東林管處(前身「關山林區管理處」)所有歷來施業的歷史,包括歷史沿革、林班開發史、林管處歷年大事誌,等等,因此,必須整理全處史料、文獻資料、各林班及小班歷來台帳、各項業務綱要與變遷,相當於各縣、市誌。
這部分是土地史的骨幹,各項訪談的基本歷史背景。
二、口訪台東林管處人員,以個人為主的從業史,包括人物傳記史。由受訪者一生迄今,在林業或相關的從業史,談出所有記憶中的角色扮演、工作紀要、土地故事、經驗智慧,必要時延展成個人傳記。
在台灣歷史進程,以及台東林管處施業史上,受訪人從來置身此一歷史洪流中,透過傳記工作史,讓受訪者彰顯時代進程的特徵,不知不覺中,形成某特定面向的代言人,或被代言人。
這部分,訪談及撰寫人的素養很重要,能否以文學、藝術化的功力,交織個人跟歷史的合體程度,殆即成功與否的關鍵。
由於是史誌,任何相關的照片、文字資料(工作派令等等)、文物、工具等,都需一併收集。
三、土地經驗、在地林業知識、有趣或有意義的資訊之滙整,建立台東林管處林業暨生態資料庫,傳承、累進、修訂、更新,更可使用於人員訓練、解說教育、解說牌或圖書、文宣、摺頁等等。
也就是說,將前述兩大項中,關於在地知識、經驗知識等,整合為專業化的內容,包括影像、照片、文字等,數位化處理,而以百科全書為理想,讓後來者使用,也不斷增加新知識。
以上,只是大項綱要或旨趣。
而口訪必備工具,例如拍照、錄音(影)、借資料紀錄、每項資料基本資訊等,另行上課講解;後續資料整理、建檔等,包括從口訪逐字稿、照片檔等等,之如何系統一貫化,皆在上課中細論。
柳杉疏伐工作計畫。

2018年6月6日 星期三

【不老也不外】

陳玉峯


聽說我開的課有點兒口碑,不管什麼科系所,本國人、外籍生都會來選修,外加校外旁聽生。
這學期有位上學期已修過我課的外籍生又來選修,我逼他退選,因為選不同老師的課,增加多元、多樣知識與思維向度。他不依,堅持續修。
他交來的報告,讓我耳目一新」,列舉幾段分享:
「老師今天提及理解、瞭解、悟覺及靈覺。我記下:理解是理性的運作;瞭解是真正有消化的知識。其實,人際關係也一樣。我大一來校時,幾乎每個同學和老師都問我:你怎會來台灣讀書?你怎會來○○系?一開始我直接回答,我喜歡台灣,他們接著問:何時學中文?父母是台灣人?……根本就是我來校時的『面試』,帶給我很多的困擾,我不知道他們只是單純想聽外國人稱讚台灣,還是想要認識我、交朋友?因為他們隨便問完就鳥獸散,重點是我現在大三了,當初問我問題的人,沒一個記得我的回答。『理解』我當初回答的人,現在無人記得;『瞭解』且記得我的回答的人叫做『朋友』!……
「我剛來成大○○系時,每位學長姐、老師都會跟我說:『每位○○系的老師都人非常好,很有人情味,都會關心所有的學生』等等的,非常好聽的話。因為我很單純,聽到這些話都會相信。經過了兩年多的時間,現在大三的我發現這些都是表面上的話,現實沒有那麼美好。
雖然每位老師都對外籍生的我非常熱情,但有時候會看到有些老師只在乎自己的權利與意見的面貌,例如這學期修一門幾乎每份講義都是英文的必修課,老師常強調台灣及台灣文化的特色及重要性,但是老師自己言行不一,講的跟實際上都不符合……系上許多老師都有自己的想法,而且感覺每個老師都覺得自己講的才是對的,也最喜歡對他們的意見會同感的學生。
我在○○系讀書快滿三年了,我發現我們系上的情況和台灣的現象是一模一樣的,許多人都批判別人的意見來提升自己的地位。
我覺得教育對國家非常重要,因為教育像國家的鏡子,教育環境會反映那個國家的社會。
老師們表面上說『自由』、『民主』,不過最喜歡『聽話』的學生!」
我在講解最簡單的東西最困難,包括我自己生平的案例,乃至泰戈爾的詩句,這位「老外」回應說:「我們生物最基本的東西好像是生與死,最簡單的東西果真是最困難!
這位「外籍生」駁斥某位外國人部落客,之對於台語、台灣文化的誤解與荒謬;他對台灣「大部分的年輕人都默默地聽長輩的話、默默地接受壓力,而出現各種奇怪的社會問題」而頗不以為然(註:可能是他接觸的族群的感受,非全觀);他說:
「我發現許多台灣長輩都叫自己的小孩讀好書、做更好的工作,但有些父母並不是真正希望子女過得更好、更快樂,而是擔憂他們退休或老年的生活,寄託在小孩身上,對這些奇怪的父母來說,這叫做『孝順』。
我覺得這些人的社會運作莫名其妙,世界上還有哪些生物種,是為了上一代而自己努力而收集營養的?
同時,他也具足「正義感與行動力」:
「雖然我是純種○○人,我從小四到小六,在○○中華學校讀書,……小時候我跟著唱○○中華學校的校歌,我完全不知道歌詞在唱什麼。不過現在21歲的我發現這首校歌的歌詞很噁心。○○中華學校現今還在唱!所以我決定這次暑假我要回國去找校長,問她要不要換校歌?因為他們的官網上明明寫著他們使用台灣的教材教科書啊!……
我要求修課學生到我研究室選擇一本書撰寫讀書報告。這位「老外」是唯一挑選「不好看」的《台南的生態綠化》,因為他想了解台南的自然及宗教。他的閱讀報告劈頭就寫:
「雖然台南市政府天天都很用心地向外地(國)人宣傳台南,但我發現許多台南指南上寫的東西,都是新的外來文化。例如:正興街、國華街上的各種冰店、文創店及小巷子裡面亂開的咖啡廳等。這些店家的老闆,都硬要把他們的生意跟台南連結,不過實際上這些文化現象跟本來的台南完全無關……我從來沒看過台南在地人在那裡買東西……
《台南的生態綠化》。


然後,他先敘述看拙作《台南的生態綠化》的「整體心得」:
我發現書裡90%以上的東西都是第一次看到的,可能我是外籍生的關係……我懷疑台灣的學生又能瞭解本書多少?不過,我認真地覺得:台灣人對台灣真的太陌生了……台灣的學生為什麼要唸中國的歷史?我覺得太奇怪了,明明就不是很有關於自己國家的知識,卻始終要去學習其他國家的歷史?我很好奇台灣人讀中國歷史有什麼幫助?……
……台灣的歷史真的很複雜,可能對台灣人而言,身分認同的問題比較難處理,但我相信自己的身分,並不是透過否定其他族群來處理的!而是應該先認識自己,深思自己文化的特色而做出選擇。不是中國人,不是日本人,也不是美國人,所以台灣人才叫做台灣人嗎?我相信絕對不是這樣的,大家應該好好面對自己,也要好好面對台灣!……
這位「不老也不外」的外籍生很努力地「當個人」,他提出的很多想法比平均台灣人更台灣。他「糾正」我對他的國家的微細文化的誤解;他演繹我對「價值原理」的詮釋;他從被分數控制,到逐漸解脫,更強調不要被老師的意見所控制;他開始檢討表象「自由、民主」,直指台灣「多元民主自由」的大病;他吸收了我在講述的,所有知識、現象和懷疑,都值得懷疑。
去年他在修我課時,我給他不高的成績。這學期他的成績也不會是最高的等級行列,但他為自己堅持再修我的課而自我肯定。我推測,他也不會認同一些台灣人會認為我為什麼不能給他高分一些。
目前,他的格調「比」在授他課的一些老師高明多了!

2018年6月5日 星期二

【撞牆】

陳玉峯



朋友傳來榮格(Carl Gustav Jung, 1875-1961,瑞士心理學家;分析心理學創始者)說:
「意識的本質是片面的,每個意識都只能懷有少數同時升起的觀念,同時出現的內容愈多,意識就愈模糊不清、混亂、甚至失去方向。如果一個人可以同時一眼覽盡所有想像得到的意象,清楚地想像到一切,他眼前會開展出什麼樣的神聖世界呢?在意識的形式裡,它當然是無法想像的,但是在無意識的形式裡,它卻是一個事實,因為潛意識是一切潛在心理因素的無法窺見的整體,是潛在本性的『大觀園』。意識的放空和停歇不是容易的事,禪者以長期的修行,把能量張力推到極致,才得以使無意識內容隨時突破到意識的層次……
然後,朋友問我:「你同意這種看法嗎?關於禪。又,你文中曾提及『無始以來』,跟榮格的『潛意識』有關係嗎?之所以這樣問,因為你的『無始以來』,讓我想到一句話:『你知道你不知道的』……
要回答這些「問題」頭很大,因為每個「字辭」在東西方文化、學派、使用者、不同時空或場合,或在每個人的腦海、心理上所代表的內涵都不一樣,要討論先得釐清(註:依據維根斯坦,永遠無法釐清,我同意。)榮格的字辭界說、意義或傾向等,還有更麻煩的「禪」、翻譯等等問題。
我從高中時代生吞活剝包括近代、現代心理分析,早年也跟著盲從使用了明明是雞同鴨說的「時尚」名詞、術語等,特別是翻譯的名詞,太多東西只是望文生義,片面解讀罷了。
如今看榮格的片段,感到西方人對「禪」的「想像」,卻更懷疑東西方的深層文化能否無礙溝通?因為真的是西瓜和蘋果、番茄和香蕉的問題,真的是不同種,染色體無法配對啊!
西方自古崇尚理性、唯物且不斷嘗試建立系統化的知識,他們大抵是從亞里斯多德邏輯出發,建構出清晰、明確的思維理路;東方多從困思邏輯出發,強調整體觀,喜歡朦朧含混的聯想臆測,因而愛因斯坦無法跟泰戈爾溝通,只能在人格風範相互欣賞;而同樣是東方,玄奘大師學了一大套大乘唯識(偏重邏輯思維),也無法在中國傳承、發揚,民族思考方式大異其趣之外,維根斯坦老早已經解析人類文字、語言的歧異性,除了數學、亞里斯多德邏輯、定律、公式等之外,沒有真假值;長年來我一直認為語言、文字,人類只在乎「保存」,卻在一、二千年來,嚴重欠缺鑽研、再進化,只隨著物質文明、生活積習、異文化接觸等,衍展表面式的新語辭,卻在心靈、心理、思想深邃面向,停止了語言、文字的新創造(註:多為小圈圈的術語而已,而非全面生活語)。
榮格前述的一段話,起頭的第一句我就反彈。
他的「意識」在我而言,大抵是思維、感受,而不是印度人或我認知的「意識」。有可能是翻譯的問題,因為何謂榮格的「意識」、「本質」?在我而言,「意識」相當於心靈之上,靈魂的範疇,是一切,不可能是「片段的」。
榮格的話,用我的方式來表達:人類在表達感受,或對於感官接受的訊息要做反應時,習慣上必須聚焦。我們思考的時候也一樣,特別是我們以語言、文字表達或溝通時,更是如此。然而,我們接收到的訊息,以及每項訊息(我懷疑訊息能否釐清為「每一項」,因為「每一項」訊息都是龐大動態交互相關的因素同時作用的。)引起的人心的反應,是複雜到無以復加的,當我們要表達時,只能聚焦在特定的單純項目,否則會不知所云。所以前人說:「一心無法二用」。
接下來我不會像榮格那樣說:「如果可以一眼覽盡所有想像得到的意象……」,因為事實上我們是「一眼覽盡」當下所有能知、能識、能覺、能思、能考,只是我們無能依「分別識」道出而已!依我所感受的「禪」,一開始就以整體全觀方式去否定「分別識」,禪的一切努力也是在破除分別識,禪除這些分別的意識,榮格所謂:「……禪者以長期的修行,把能量張力推到極致,才得以使無意識內容隨時突破到意識的層次……」,我認為是「胡說八道,不知所云」,是榮格依西方分析、理性、分別識的方式,自以為客觀地去形容「禪」!試問何謂「長期修行」、「能量」、「張力」、「推到極致」、「無意識內容隨時突破到意識的層次」?????
試問,六祖慧能要慧可「不思善、不思惡,正在那個時候,什麼是你的本來真面目?」,何等內涵是榮格之所講?太扯了吧!
本文只想強調一句話:沒有什麼意識、無意識、潛意識的區隔,是西方人的分別識硬是要不斷地切割,且砌出一道一道的「牆」,然後拚命去「撞牆」罷了!

2018年6月4日 星期一

【黑冠麻鷺】

陳玉峯


陽台欄台上的兄弟或姊妹(2018.5.31)。
家後院雀榕上綠繡眼的新窩(2018.3.23)。

綠繡眼幼鳥(2018.5.26;黃吾攝)。


2018上半年我家鳥口旺盛,兩窩綠繡眼,一大窩黑冠麻鷺。
先是年初到二月下旬,每逢傍晚、入夜,我在案前不時聽到黑冠麻鷺求偶的怪聲。牠們大概很重視情趣、氣氛,反正就是談情說愛了漫長的一段時程。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後,我偶爾瞧見母鳥或公鳥在榕樹上,在陽台磚欄上。
不記4月某天之後,換上了另類呱叫聲,再度吵翻天。每每我尋聲找怪物,但似遠還近,似近遍尋也不覓。直到有天,我從門口馬路上,日漸積多的白色大鳥屎處,垂直上眺,總算找到了黑冠麻鷺窩。
巢位算是隱蔽,我只隱約看到一隻醜醜的雛鳥。慢慢地,吵雜鬼叫聲愈來愈囂張,我才確定是雛鳥的「靠妖聲」。聲浪愈不像話,門口大鳥屎攤就愈加擴大。
5月上旬,原本規矩、集中巢位下的鳥屎開始走動,不時在我停在門口的車頂、座前大玻璃上,即興揮灑潑墨畫。從此,進出門得膽顫心驚,深怕被落彈擊中。
原來,幼鳥已離巢,鳥爸媽的餵食已非定點。
526日黃昏,我在門口瞥見落地的幼鳥,徘徊在施工中的隔壁前院。我取手機拍照,牠走避,且朝馬路衝出。我擔心牠被車輛撞及,跑得比牠快,將牠逼回我家院中。
我遲疑:我該否「救牠」,抓起牠送回榕樹上?牠在水泥地上的步履分明不穩,是否掉落時摔傷?我要不要像一些噁心吧啦的什麼台灣學者專家,送鳥回巢搏版面、假慈悲?還是像自然頻道的攝影師,噙著淚水,眼睜睜地看著明明輕易可以救援,卻「見死不救」?何謂自然倫理、研究涵養?(我沒在研究牠們,也不刻意觀察)
我進門。我相信鳥爸、鳥媽與幼鳥,可我心一直懸念。
531日,陽台圍欄上不知何時杵立著兩隻大幼鳥,頭頂上頂著多根胎毛。我心終於釋懷,也暗自驚奇,526日該幼鳥明明飛不上1公尺高,牠如何上樹?我明白自然有時這樣,有時那樣。
落地的黑冠麻鷺幼鳥,頂著胎毛(2018.5.26)。
落地阿鷺動畫(2018.5.26)。

這天,我打開落地窗,取手機,拍下這兩隻「大」可愛,也跟牠們說話,牠們側著頭看我,一動也不動。
62日清晨,牠兄弟或姐妹倆,一樣杵在陽台圍欄上。我驅車前往成大參加系友會成立大會及學生畢業典禮之前,先到陽台跟他倆說再見。
高速公路上我想著:再沒幾天,牠倆也將從榕樹及陽台上畢業,牠們會不會回來參加系友會?是否也該繳會費——一條蚯蚓或半隻青蛙?
這天大會及畢業典禮開幕的致辭我向系友及畢業生說的第一段話:
「有一種美,是失卻了才能體會;有很多種美,會讓你想要再看世界一眼。早上我從台中來學校之前再度聽了電影曲〈往事如煙〉,也跟兩隻黑冠麻鷺說再見,就是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