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11日 星期六

【千里步道演講前引】

陳玉峯
有人曾經估算(歐洲)都市人,平均一生大約走了4-8萬公里路,或53百多萬步到16百多萬步,原始人我估計5-10倍以上,然而,這似乎是個無聊的問題,但不大走路的人,免不了會有很多、很大的問題。所謂「文明病或文明症候群」包括不大走路所造成的問題,因為是人就必須走動,人體的設計就是必須運動,否則各種組織、器官會提早萎縮與終結。
「千里步道」檢討、反思文明病,長年來的觀念鼓吹及具體實踐,就我個人的觀點,它的意義在於找回天賦步行權、符合自然人體功學的步行、連結土地生界的認知與情感、追溯人文歷史痕跡乃至連結洪荒生界自然史、創造心靈沉澱的內在省思或屬靈的覺醒、開發在地人體工藝技術,等等。
不管是「步道之學」或「學步之道」,都寓含著體會生命演化的軌跡。

2017年2月9日 星期四

【氣短與自然盲】

陳玉峯
有次我參加某一個獎項的評審,閱聽某一單位的發表,我深知其於生態保育觀念及行為的「偏差」,強烈的「人本」而難進臻「生態中心(ecocentrism)」理念,可是其熱情可感。於是我說:如果你們願意,我將免費主動跟你們演講一場,外加贈送「相對正確」的拙作、圖書。
審查會後隔幾天,該單位來電「熱情」邀約,敲定時間、地點演講。
該獎公布、頒獎之後第三天,該單位來訊:因場地緣故取消你的演講。
我不能說因為該單位沒得獎,所以如此,台灣人「氣短」的現象「本來就是」司空見慣,我更不能說誰人「勢利眼、現實鬼」,但我在乎的是台灣人對知識的好奇心、求知慾,夥同心胸、格局的培育,能否稍稍長進些。
如果該單位還肯找我,我一樣服務到底,絕無罣礙。
相較於民間渺小單位的曲解自然,恐怖萬倍的財團、學術術子、有關機關或機構及傳播媒體(特別是統媒)的扭曲自然、誤導大眾才真「夭壽」!那等產、官、學結成一團,大搞特幹什麼搶救瀕絕生物、打造諾亞方舟,自比「救世主」的荒謬行徑,真讓造物主嘔吐、自然界扼腕,台灣難道始終停滯在人定勝天神話的死角,藉由「科學」反自然,蓄意無知地假善造孽,有「良心」的做錯事,「善意」的做壞事?!

2017年2月8日 星期三

【赴日拍攝前置作業之二】

陳玉峯
就檜木(林)而言,日本與台灣的關係,從自然生態系的前世今生與天演,到純林業文化,不僅是密不可分,更是一脈傳承與蛻變的造化史詩,世界上從來沒有任何有形或無形的事物或現象,比得上檜木之於台、日。
過往我書寫、強調台灣、日本及美洲之所以「唯三地區」存在檜木,乃因67千萬年前北美洲與亞洲陸塊還相連在一起時,檜木的遠古老祖宗恰好在該區,後來陸塊因板塊走動而裂離,而且又歷經65百萬年前的大滅絕事件,最後,全球得以保存檜木族,只剩下美洲與日本。已往生的柳榗教授則認為,今之東海原本為陸地,後來陸沉為東海,因而「中國」的檜木就滅跡。無論如何,2百萬年前,全球僅美洲、日本保有檜木族殆為「事實」。
而台灣島冒出海平面的23百萬年來,躬逢4次大冰河時期,我由檜木演化速率推論,台灣檜木係在150-137萬年前期間,由日本經琉球等陸連而來,而150萬年來,配合台灣地體的快速變動(地震、崩塌及河川向源侵蝕為最主要因素),在隨後的3次大冰河時期及無數小冰河時期的環境汰選中,展開驚人的演化速率,發展出全球獨一無二的「台獨份子」台灣紅檜,以及已有若干在地特化,但仍維持與祖居地祖先日本扁柏同種範圍的台灣扁柏(先前拙文〈台灣檜木林的天演大戲〉已析論成因的可能性)。

2017年2月6日 星期一

【與林務局長話「家常」備忘錄】

陳玉峯
2017113日,林務局長室來電跟我約好23日,局長要來拜訪,且希望晤談時間可以長一些。我想起農委會曹啓鴻主委在上任前,於201655日來訪的柔軟身段、誠懇態度,我也卯足全力,事先準備且撰寫各層級議題的專文,加上一些相關文章,加以說明而贈予其秘書。然而,從5.20上任至今,將近7個月期間不復任何訊息,或施政上有何著墨。此間我曾2次再傳新撰文章或議題給其秘書,一樣石沉大海,因而我判斷,所謂來訪,是禮貌性示意,什麼內容根本是多餘。不止於此,新朝的部長、署長、資政等,幾次晤談之後,我就將所有權勢者的聯絡管道全數刪除,因為,較之KMT及扁政時代,台灣似乎已進入純粹派系壟斷、徹底家天下的裙帶關係網,不再有公共議題的前瞻諮詢等,但更大的可能是,價值觀、利害關係的天差地別。而所謂的地方政府則更加惡劣萬倍,直接以網軍謾罵攻訐異議者。也就是說,除非人民直接猛轟「新」閣到他們無法招架之際,這個本「土」政權根本不屑一顧,他們擺出「朕即民意」的態勢,讓前朝膛乎其後。
即令如此,不論幾級政府單位或民間,不管任何人,一旦表明要「請教、討論、拜訪、溝通」,我數十年一貫的態度,以禮相待、就事論事(註:但不是那類叫個下屬傳話,給你3個時間選擇,到辦公室候傳!),且在有限時間內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做不到,因為涉及知識不同等級;複雜網狀動態關係;每個人知識、經驗、性格、聽覺與心識能力,精神狀態與情緒平衡或反思能耐;議題本質與對方動機、目的、心態等等;自己的有限與無知程度……),盡可能依對方能夠理解的範圍及方式闡述,同時,事前準備歷來主張、見解、模擬前瞻等系列文章,或重點註解,而且,只要對方想要,悉數贈送各種圖書、參考資料等。

2017年2月5日 星期日

【赴日拍攝前置作業之一】

陳玉峯
1899年石田常平「發現」阿里山檜木大森林之後,歷經幾次勘調,日本人認為材積豐富,但運搬是問題,水運或陸運幾經折騰,19025月,總督府特令河合鈰太郎,循石田常平發現之路,經十字路、飯包服山,並深入曾文溪、清水溪、石鼓盤溪集水區綜勘,1903年釐訂經營大概方針,責成林木蓄積量調查及森林鐵路的測量。
190410月,後藤新平率領長谷川謹介(鐵路總工程師)、河合鈰太郎(林業總顧問)、岡田嘉義廳長等,勘查阿里山區,命名主要山川,下達開發大政決心,但因日俄戰爭,日本內閣以財政理由擱置。後藤一行人登上今之萬歲山頂,還在木板上書寫「臨海移山巔」(3尺×6尺),表示開發的決心。
1906年總督府與民營藤田公司訂契約,著手闢建鐵路及開採計畫。後來雙方交惡,19081月,藤田組全面撤離,一切功敗垂成。
19104月,總督府完成行政手續,阿里山官營,416日佈達開發阿里山組織、任官命令,大張旗鼓、重新開張。隔年底,阿里山鐵路主線暢通,191212月,第一批檜木運至北門站,但鐵路正式營運木材,是19134月才開始。
最早砍伐的檜木區落在沼平車站鐵路的下方,以迄二萬坪一帶。整個阿里山區最壯觀,每公頃材積高達3千立方公尺者,位於沼平鐵路線以上,以迄萬歲山、祝山的山坡上。原本,第一任阿里山主任中里正技師等人並不想砍伐,而想將之保留給後世,奈何人事更替頻繁,永田氏一上任,19135月開始全面砍伐這區堪稱全球首屆一指的美林,自此,阿里山區原始林即走向全面滅絕的不歸路。

2017年2月3日 星期五

【雲霧中的舞台─親暱的哥倆好】

陳玉峯
20161010日,為填補坔埔尚未明確的環境氛圍,我前往台中東區後火車站一側的信義街,一家迷你古老的車床工廠,拜訪李有恭伉儷。
工廠旁側路口,有間土地公廟延伸中壇元帥(三太子)的小廟,情境一樣是古老與太過熟稔後的陌生,近廟欺神?
台中後火車站李有恭先生工廠附近的中壇元帥神尊(2016.10.10)。
我準時叩門。車床上馬達咆哮著慣性。有恭先生和藹地招呼我的到來。
窄隘狹長的小空間後段,擺設著兩台機器,79歲的有恭熟稔地操控著車床。他工作,為的是防止老化。而迷你工廠有個小書桌,書桌旁有個馬糞紙盒,盒內有一相框,框著有恭先生在瑞峰的家園照片,正是我先前造訪的,李鑾芙先生住的百年杉仔茨。我訪談沒多久,有恭先生就打開紙盒,解說他的老家。

§ 寂寞而死的獨木
1938年生的有恭先生是李潤先生的兒子,李鑾芙的哥哥。李岳勳先生的爸爸叫李吾。李吾是老大,老二早年往生,老三即李潤,他們三兄弟合計生了10個兒子。這10位堂兄弟依年齡排列,李岳勳排第三,李有恭排第八。第三與第八相差18歲,但兩人特別親近,超有緣分。
有恭先生當然是生毛樹人,他話引就點出地名的變更,是李岳勳前輩的建議,李前輩認為「生毛樹及幼葉林」不雅,將之修改為「瑞峯與瑞里」!
他也說:「李岳勳這名字是光復後才改的,日治時代原名李栽。他是生毛樹分教場第一屆畢業生,第一屆招生不分年齡……」證實了我先前的推論。
接著,有恭先生敘述孩提時代,李前輩家以迄李有恭老家一帶,山坡地上的原貌,乃至講出一段讓人深思的山林話:
「我們屋後,有一片苦茶油樹之外,全面都是原始樹林。那樹木這麼大、這麼大!我說啦,我從故鄉出來都市50多年,現今回想過去,感慨萬千!有次我回山上,跟我弟弟鑾芙說:你種茶得到利益了,都蓋了樓仔茨,你有法度買最好的車,但是想想咱以前那些原始林地樹仔,咱攏甲砍光了!那些原始樹林哪是沒砍掉,不知該有多好啊!對整體環境該有多大的助益啊,太可惜了……
在我13-15歲…(1951-1953年間)左右,那些樹林砍光了,砍來種杉仔、種甘藷、玉米……」
我問:「啊砍樹時,你當下的感受是什麼?」
「那時想說啊樹仔那麼多,怽要緊吧,反正到處都是,綿延滿山都是啊,山林砍不盡的,使不知……喔!如今如果那些樹林還在的話,喔!」
眼前,在都會邊陲的家庭工廠車床邊,有恭先生流露的是半個多世紀之前,故鄉原始山林的胎記,以及台灣人早已遺忘的自然印象與情操;我不死心想要查證的自然底蘊,孕育李岳勳前輩的自然場域,意外地浮現。更讓我訝異的是,他指著百年老茨照片上,屋後的一株大樹,也是江彩鑾女士在我2016926日要離開該老茨之前,指著它跟我說:「原來好美好美的大樹,後來……」的那株,談出了讓我驚艷的感受:
「這欉樹仔是Hinoki,在阮阿公吔時代就足媠吔!以前,那邊整片都是原始闊葉林,全都砍掉了,留下這一株,剩下它。就親像咱人仝款,所有親戚朋友同伴都消失了,剩下咱一個人,足孤單,就一直退化去,很快地也會逝去。我的感覺是按揑啦!阿里山你去過吧?那些檜木砍光了,剩下那株神木,要嘛雷槓著,要嘛颱風,本來森林時嘸問題,後來它孤單一叢,很快地就死去了啊!」
我腦海中浮現1983年夏季,林試所台灣植被生態前輩柳榗教授有天很興奮地叫住我:「陳玉峯啊!你知道台灣檜木林砍光後,保留了幾株母樹,往往沒幾年就死掉的原因嗎?林學界研究多年,沒人知道,我終於知道了,你說呢?」,他刻意停頓再問。
「是因為寂寞而死!」
我自己山林探索數十年,了知大規模崩山地滑而後檜木苗大量應運而生,檜木苗必須在全陽光的3成以上,始克萌長。它們「手拉手、心連心」,緩慢共同成長,蔚為世界級美林。一旦森林砍除,獨留孤木,所有環境壓力從任何方向襲擊而來,特別是森林內的大氣濕度相對恆定,且森林本身可在每天的日循環中,於清晨時段形成林內降水,截留因蒸散作用的水分,讓根系再吸收。單獨一株大樹欠缺社會成員共同營造的環境保濕條件,容易夭折,遑論落雷、強風等,極端型因子的衝擊。
「寂寞」有多層次的解讀,生物之間、生物與環境之間,充滿變動性的交互相關,從物理、化學等無機環境因子的分析,乃至抽象意識的相互連結,絕非唯物觀點或論述所能涵蓋。草根與已故大教授從擬人化切入,可以引發若干聯想或聯結,而在深層結構、深層歷史學(deep history)面向,尚有豐富但不易以理性言語傳達或承載的意涵。
我到坔埔感受與勘查,可以推演該地原始森林的結構、組成與生態相關,但更想感悟形塑李岳勳前輩人格、性格的某種氛圍。從有恭口中可以確定,坔埔海拔約1,200公尺地域,正是紅檜在中部地區分佈的最下界,也是下部闊葉林樹種如大葉楠、香楠的上部界。
李前輩故居雖然位於南向山坡,必也受到塔山以降,阿里山溪溪谷雲霧日週期及年度週期等,雲霧吐納的影響,而李前輩童年時代,乃至其青年離鄉之前,竟日受到原始闊葉林大氛圍的影響,除了已開墾地帶,實乃蓊蓊鬱鬱的林海。原始性靈必有助益於心靈探索的向度,卻也壓抑相當程度的熱情,逼得青少年的他,在文化啟蒙的憧憬中,強烈渴望都會文明,但母體山林文化的印痕,究竟牴觸文明文化的性質,這或許是矛盾性格的初始胚胎。而他雖然受到日人文化強烈的影響,也受到來自母系中國文化的左右,造成他的二層次的性格衝突。第二層次殆即自身哲思的摸索,以及自我理想的張力,偏偏他又在哲學反思最強烈的青、壯年之交,遭逢台灣政權鼎革的劇變,思想價值觀潛蟄下朝向更大、更深層統合的究竟邁進,否則只能走向某種極端,或放棄式的從俗,也就是有才氣者最無法忍受的沉淪。時空際會,教我推測他的性格或有爆烈的傾向,也帶有逃避的頹廢?總之,各類成長背景的扞格,或已埋鑄其複雜思維的多元向度。
有恭先生車床邊的孺慕與慨嘆,勾勒出坔埔生態系的大概,也直接說出李前輩家園的況味:
「他家類似鑾芙現今的杉仔古茨,他外出都市以後,我伯父李吾與他弟弟李岳榮住那兒。李吾外出時,岳榮(十來歲)不敢獨住,我弟鑾芙過來陪他住。感覺上他家很陰,住那邊很『稀微』,足沒伴。後來,人走了,荒廢一段時日,土地被標掉了,隨後拆除,形成現今茶園……
他小時候去生毛樹唸第一屆分教場走的路,大約就是現今的車路。現今車路拓寬時,為避免干預各家業主地,儘量沿舊步道建築……
他家的位置看不到夕陽西下……」
有恭先生也談到他當兵前的環境:
「以前小偷偷雞鴨,現在雞隻無人愛;我住在坔埔20年,沒看過山豬啦,如今鑾芙在養山豬;小時候野生百香果很多,從草嶺到坔埔沿山徑撿,可撿整布袋,如今都不見了……」
李有恭先生的車床(2016.10.10;台中市)。
李有恭先生捧著家園的照片,解說寂寞而死的台灣紅檜(2016.10.10;台中市)。

李有恭先生珍藏家園照片的百年老茨,以及後方的一株紅檜2016.10.10;台中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