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7日 星期六

【雲霧中的舞台─旅程】

陳玉峯
境與界從來相應、相輔、相生。
本來「境界」兩字是神靈專用的名詞,指特定神明管轄或照顧得到的時空範圍,後來,人、神的「權力較勁」愈發偏頗,人們也譖用了境界一詞。多年學習台灣宗教哲思之後,我可以確定,命與運隨個人的志與氣而轉;心境與外界恆為表裏,且交互運轉。
驅車走過不少台灣山區的道路,我不確定那條山路可比嘉162甲?生平首度開車開到司機暈車!從梅山東行仰攻之後,大抵自半天村以東,所謂的「三十六彎」繞轉得人車七暈八素。過了太平以降,帶路的彩鑾女士下切嘉154,好意地避開更曲折的狹路。
沿途,我依老習慣,以輪轉圈的公里數及道路的里程牌為坐標,口述錄音植被概況及所見地景。由於跟車,我有些手忙腳亂,而且,颱風前緣不規則的水霧攪局,佈滿視野的詭譎多變,算是李前輩的提醒,台灣文化史一向是撲朔迷離。
其實這條山路本身就是如同大腦與人們的思路,迂迴曲折得無以復加,當初係依人力闢建,幾級道路的規矩與要求尚未問世,但依山體的本然,宿命且認命地蜿蜒,因而折了36個彎,轉了108向,還不止於此!
我首度穿梭162甲,是搭乘嚴清雅村長的吉甫,2016913日的斜雨霏霏,外加迷霧滿天。也就是說,兩次勘調的「能見度」都有限,但在我內心的探照火光,似乎未曾閃爍明滅,只緣外界的遮蔽或開敞,我的視野時而通透,時而黯淡罷了。
太平村村口的海拔標高(2016.9.26)。
而我此行先經瑞里,再往瑞峯的坔埔,專程訪談了李鑾芙(1941年生)、鍾麗花女士(1947年生)、江彩鑾女士(1969年生),逢機口訪簡宗妙先生(1948年生)、陳代靖先生等。先是在江彩鑾女士的引導下,前往李鑾芙先生及鍾麗花伉儷的近百年巒大杉木古茨(戴雲茶場)訪談,再由李鑾芙帶路前往李岳勳前輩出生地的故址(今茶園)憑弔、觀察,再往眺望塔山的景點臨場,復上海鼠山頂的涼亭(標高1,311公尺)眺望草嶺、歷史崩塌區及四鄰。然後,獨自在李前輩故居遺址小憩,復往瑞里,探訪源興宮、瑞里國小。
回程循來時路,且轉往阿里山鐵路的水社寮車站,復經太平望風台(海拔約1千公尺),直接返回台中。

§嘉162甲公路軼史
關於嘉162甲公路之所以讓我開車暈車的莫名因緣,似乎與我的故鄉北港鎮有關,事涉無人可以證實的,台灣華人最早期的開拓史。
傳說顏思齊、鄭芝龍是在今之水林登陸,經北港(古笨港)地區,至少有部份這批移民,輾轉進入梅山地區。

北港鎮圓環的顏思齊拓港紀念碑2010.9.7)。

先前嚴清雅村長跟我解說無可考據的傳說:
「顏思齊部眾等從笨港登陸,並且深入到梅山,且仰攻到太平。這條162甲線,相當於先民最早深入內山的歷史管道。可以說,梅山與太平正是全台最早深入的山區,而鄒族很早就被先民趕出,我們山裏人自稱『原居民』,因而二、三百年來為什麼我們這裏少有『漢蕃問題』。事實上這是鄒族人最美麗的地方,我們太平村更是他們的香格里拉,這些山區曾經流傳許多故事……」
先前我口訪李孟翰先生時,他一樣將祖先牽引至鄭芝龍從日本到台灣的28位弟兄的其中一位李姓先人。
無論能否追溯,梅山乃至太平、瑞峯、瑞里的稗官野史,都牽扯到口傳史上,台灣第一批正式建庒設寨的先民。
這面向是我在各地的調查中,162甲最大的人文特徵。然而,只能註記有此傳說而已。
而我的「先驗」不在於此。明確的一事實(就我而言):自從我調查急水溪流域以及閱讀《禪在台灣》之後,我判斷陳永華反清的宗教隱性設計的要素,大致環繞在三太子、王爺(特別是池王爺)、觀音佛祖等象徵性的「神明」。而我的首度瑞里源興宮之旅,恰好也邂逅如是的「巧合」!如果這些現象要素不足以印證我在追尋的事實,則我只能說,李岳勳前輩的場域或心智能量,左右了我的某些腦波!例如,2016913日嚴村長載我經過太平村聚落前的「望風台」,我有種衝動想要下車看看被列為「危樓」的涼亭,因而926日我自行開車踏勘瑞峯的回程,我終於停車佇足亭中。雖然夕照朦朧、谷霧瀰漫,我只能望見桂竹稀疏的逆光身影,卻教我冥思,李岳勳前輩故居門口望向右側,或有如是況味。
再度巧合的是,2016101日,我閱讀李孟翰先生撰寫回憶其父母的〈永別了,故鄉〉一文,赫然出現1995101日,剛從新光醫院出院的李岳勳前輩(當時76歲),偕同夫人的「返鄉慶生團」,帶著兩部大型遊覽車的友人,就曾在望風台處,下車眺望嘉南平原。孟翰先生敘述:
「在望風台,父親(李岳勳先生)提到年紀大他11歲的本土文學作家張文環先生。他(張文環)於1909年出生於梅山鄉太平村。1968年至1977年,父親遷居台中市期間,曾多次前往日月潭觀光大飯店拜訪過他。在父親心目中,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兄長、鄉賢,難怪在1959年父親出版的《梅山鄉的全貌》裡,曾以很大的篇幅介紹這位『他遷』的『鄉賢』,可惜,張先生已於1978年往生,享年70歲……」
太平村口的望風台(2016.9.26)。

該文提及李前輩這趟返鄉,是生平最後對故鄉的頂禮,他在太和村瞻仰大、小塔山時,身體就大不適,虧得同行深諳護理的曾玲女士急救,多活了4年之譜。
可以說,諸如我說的「巧合」,只不過是多餘的「聯想」,卻總在一心懸念的許多當下,「創造」時空的某種聯結罷了。
淳樸如同山澗清水細流的江彩鑾女士引導我到了她家(茶庒),她先生李瑞楠人在台中上課,她倆的三個女兒,一位唸交大光電研究所,一位二專畢業,一位就讀高中。她爬上山坡階梯喚下正在茶園「沒伎倆」做工的公公,76歲的李鑾芙先生。老先生是李岳勳前輩的堂弟,堂兄弟相差21歲,生涯的重疊度不高或很低。老先生的父親叫李潤,與李岳勳的父親李吾是親兄弟。
老先生採了幾顆甜柿後,引導我下到「載雲茶場」旁的百年古茨(註:往生的傳道法師強調,台語文對生人住的房子要寫成「茨」,死人住或暫住的房子才寫成「厝」,所以有「奉厝」等等用語)。

§意與意境
先打個岔。2007年之前,我的書寫遵循著研究調查、寫報告的一般程序,也就是文獻回溯、調查資料都完成後,才加以分析、歸納、演繹,然後分門別類、釐訂項目或大分章節,再下筆書寫與回饋討論等。後來,我轉向「人生或生命寫作法」,隨著資料、資訊、生活或調查的過程,走到那裏、寫到那裏,或說隨著潛意識、經驗意識、直覺先行,不客觀卻真實,而前者、後者各有其優缺點,但所謂的「學術」必然駁斥後者的雜亂無章、不成規矩等等,然而,後者卻可避開為圓滿而圓滿的矯飾,而且,我一生閱歷所謂的「學界」,謹守西方學術倫理、孜孜不倦的敬業研究者固然不少,不學「有術」的濫竽充數者為數更多,他們假借著這套「學術」的外殼,背離台灣事實,只緣小利,踐踏道義、違背良知、迫害台灣主體意識、創造偽理論,只為討好權勢,更有假台灣意識的騎牆派,一向是紅頂學術的掮客,他們對如李岳勳前輩等,真才實學卻無「學歷」者,排斥得最為劇烈。此所以數十年來,李前輩被主流惡勢力極力湮沒,一生鬱鬱不得志的原因之一,何況李前輩自228事件以降,有段時間被通緝、被監視,而以國內黑名單的身分,終其在世,始終未曾在「學界」翻身。
多年前有次宗教界的研討會上,我遇見林美容教授。我問她關於媽祖的宗教哲學議題,她提起李前輩:「有位李岳勳,他的東西很……奇怪哩,為什麼學界沒人討論,也不願引用他的著作,很怪吔!」。言下之意,李前輩必然是極其份量的思想家、學問家,但卻不知道為何橫遭擱置、隱而不談。
話說回來,目睹李前輩功力者,除了偷偷盜用他的若干思想或學術結晶之外,為何一大票自稱台灣研究者,絕大多數都三緘其口,故意忘掉存在這麼一號台灣宗教哲學的大師?!
我一生身處「學界」,卻幾乎從不甩學界的那套「遊戲規則」,更因自1980年代以降,劇烈地投身於森林運動、種種社會弱勢運動、政治運動,據相關人士或朋友估計,我「樹敵」不下萬人,意外地,我從學位、副教授、教授、大學一、二級主管、副校長等,幾乎「從來也未曾遭遇不順」或「被刁難」的情事。或許我一生「貴人」很多,不必為五斗米折腰,或許自許骨氣神勇,一向走「孤寂路」而無顧忌。此所以適合探索李前輩事蹟及其思想創作的另類主因之一。

這本書的書寫,我採取年輕時代類似「意識流」的筆調。

2017年1月5日 星期四

【雲霧中的舞台—生毛樹分教場】2/2

陳玉峯
§ 歷史回溯
如果《梅山鄉誌》的數據正確,我由年代推算,李前輩1933年由生毛樹分教場畢業,則他恰好是該校第一屆畢業生(註:後來由李有恭先生口中得到證實)。這個學校位於日治時代幼葉林及生毛樹交界處的「浦坑(在今之瑞里村),當時地址是「小梅庄生毛樹三零六番地」,先是1927年(昭和2年)41日設立的「小梅公學校生毛樹分教場」,193641日才獨立稱為「生毛樹公學校」,創校者是賴炳坤先生及在地熱心有識之士如彭砙、吳春義、鄧城等仕紳。
當局核准創校後,就地取材興建三間木造教室,但192741日開學時,教室尚在建築中,故於416日借用源興宮(瑞里村,主祭三太子、王爺、吳鳳等)為臨時教室開始上課。此一分校第一年的「訓導」,即由出力甚多的賴炳坤擔任。學生來源是由創校元老的賴炳坤,挨家挨戶去拜訪、游說居民,好不容易或勉強把子女送去就讀的。第一屆一開始只有一班,男學童三十五名、女學童八名。我推測當時並非同齡者一班,而是各種齡級都有,因而畢業時才只有十四人(c.f.《梅山鄉誌》462-464頁)。
因此,賴炳坤對學生的背景瞭如指掌,且身分為分校的「訓導」、創校催生者,故在1933年春,對少年岳勳講話的語氣如是,不難明白。而主要的施教教師洪恭乾則有若慈母關照,也烙印李前輩一生人格的鑿痕或印痕。洪恭乾是嘉義縣新港鄉人,李岳勳(1959)的《梅山鄉的全貌》155頁有其簡介:
「……師範學校畢業後入山,協助賴炳坤氏開發山村教育事業。為人沉默寡言,但有淵深蘊蓄,有日新之求知心,用以啟發山村子弟,從其門下簇出英才,實為不可多得之師表……洪氏藏書頗多,對世界的歷史地理有淵深蘊蓄,但對理科各種實驗,亦有獨特之處,為少年學子所敬仰。」
同書同頁之簡介賴炳坤如下:
「嘉義人,前清秀才,後畢業師範學校,前來梅山瑞里開創公學校之分教場,及獨立成為一校,又被任為校長一年,並受日本皇家敍從七位勳七等,然後告老返家,於民國29年逝世。賴氏執教森嚴,輩出良才,功在山村。」而《梅山鄉誌》將賴氏歸為生毛樹公學校第一任校長,任職期間列為「一九二七年四月至一九三六年四月」。
而李前輩的母校「生毛樹公學校」於終戰後,1946117日改名為「台南縣小梅鄉第三國民學校」,由洪恭乾擔任第一任校長,但他的任期短(194510月至19464月),我推測其在日本及國府鼎革時期,先受命穩定校園,而後被KMT囑意的人選取代?又,「第三國小」旋於194711日改名為「台南縣梅山鄉瑞里國民學校」,且在1950年改為「嘉義縣梅山鄉瑞里國民學校」。及至19688月,國民義務教育延長為九年,至此更名為今之「嘉義縣梅山鄉瑞里國民小學」。
至於今之「瑞峯國小」(瑞峯村生毛樹191號),其前身則是195391日,由上述「瑞里國民學校」前來設置「瑞峯分班」,一開始沒有教室,僅利用村集會所做為臨時教室,班級亦僅只一班。至195591日,升格為「瑞里國民學校瑞峯分校」,班級增為三班。遲至19581018日才正式成為「瑞峯國民學校」。實施九年國教的196881日,更名為今之「嘉義縣梅山鄉瑞峯國民小學」。
綜上可知,李岳勳前輩的母校應該是「小梅公學校生毛樹分教場」,李前輩是第一屆畢業生。而其母校最早是在祭拜吳鳳等神明的源興宮上課的。其母校最後轉變為今之「瑞里國小」。瑞里國小又生出瑞峯國小。

§文字業障
文字記載是史實、史料之所本,很可惜、可嘆與可憐的是,文字記載從來「掛一漏萬」!我長年口訪,大抵都先收集相關史料,而這些資料都是億兆無數「事實」的剪影,而剪影破碎且少得不成比例,撰寫者卻以當代或個人情境加以推測或臆想,憑藉想像而無限擴張。歷史最大的成分往往是「幻想」,而且,人類絕對比例的歷史不過是權勢者、金字塔頂尖、極其少數人的化粧術或造假競賽。而抱持「素人歷史觀」的我,何嘗不是迷你型的偏見?透視或省思何謂歷史,人不得不謙卑,不得不「宗教」!
數十年來我對文學界最大的疑惑之一:憑藉著將舊有文字烘、烤、炒製,加油添醋,稀釋膨脹,「無中生有;以小做大」,而偏見歸納、武斷演繹,重新煉製一鍋雜菜湯,卻始終不肯向「事實」進行廣泛且深度的瞭解,或向「當事人」求證,遑論客觀、大背景、大社會的洞燭,舉個例子,230年前迄今台灣流行什麼「自然文學」,有人「研究」我的書寫,抵死也不肯向我探詢,卻寫出一簍筐完全沒存在過我腦海的「我的詮釋」,然後硬栽在我身上。難道他人或後世,也要從那堆莫須有的文字障去理解我?或說,大家「迷信」一層又一層的想像創造?也就是永遠造業,創造更多業障?
蟬子何處去?
我要書寫一個人或其事,除了儘可能掌握所有直接、間接的文字,口訪相關人士,大小社會及環境背景,文史工作者的反覆考證,一貫性與轉折蛻變的查察……等等,之外,我通常會走向我要書寫對象的故址,他所走過看不見的足跡,如同李岳勳前輩到廟中先行打坐,觀想若干場域的氛圍,我無預設地去體受,或說找尋、填補諸多抽象世界的聯結。正如西方人以科技機械專挑鬧鬼處,進行反覆偵測調查後,得出的結論:所謂的鬼魂應存在多類型,一類是真正超自然的靈異;一類是「鬼魂」生前的聲波(身體、心理、生理極端狀況下發出的波動或能量),恰好在特定材質、空間的特定部位蓄積、存儲,且在若干特定狀況下,該批「能量」也會依循某些途徑漸次釋放。當然還可能有許多「不可思議」的未知狀況。而我踏尋前人足跡,身處探索對象的先前場域或環境,除了許多文字紀錄的現場證悟之外,一些類似場域或蓄存的「能量」,的確也會在我特定的心志之下,發生微妙的聯結。
我無法想像,不到現場故地去觀察、感受、體會、冥思的撰寫,會是有生命的、活體的、相對真實的「作品」;我認為一大堆糟粕、佔死人便宜的著作就是橫生業障。我喜歡的是如同禪師看見蟬殼,在問出「禪子何處去」的人的耳朵旁,叫聲「嗡……」的領會。
總之,實地踏勘的時程愈多,增加對未知聯結的頻率,而有所心領神會,經常是漫妙與享受。
江彩鑾女士開車前導,引走捷徑,來到瑞里、瑞峰調查(2016.9.26)。
所以,當我書寫到此,我寫不下去,我必須先去李前輩的故居看一下。原本我與嚴清雅村長約好2016926日到太平村,然後他帶我前往瑞峯探尋。結果,25日他來電,說是梅姬颱風將至,擔心山區下雨、落石,且他村中有事待辦,另約日期再來。然而,我似乎不能忍受某種「召喚」的劍及履及,於是去電李孟翰先生先前給我的,他叔叔兒子在瑞峯坔埔的家址及電話。電話應答者是孟翰叔叔的長媳江彩鑾女士,因而26日約定在梅山中油加油站,她願帶我上山。
於是這一整天的瑞峯、瑞里勘調,讓我承接了地氣、理路與筆調。

2017年1月4日 星期三

【雲霧中的舞台—生毛樹分教場】1/2

陳玉峯
§ 貝果與天書
20169月下旬的某天,我接到一訊息:
「陳老師好!我想讀您的新著作,可以和您以物易物嗎?我用大甲十八號麥麵粉,手工製作貝果。如果老師答應,我製作好後,帶去給您。
這兩天來一直在想給您寫訊息。今天來上台中步道學的課程,中場休息時,同學都在討論說,可能也沒幾人能看懂老師的書……還是厚著臉皮來探問,請您撥空回復,萬分感謝!
蔡淑娟敬上」
蔡淑娟小姐拿著自製的貝果5包,前來「以物易物」,交換了我的一推著作(2016.10.6;台中)。
我回說:「太好了!成交!」,心裡卻納悶著我為什麼老是寫讓人家看不懂的書呢?!後來才想到如何「以物易物」?嗯,可以秤重量來抵銷,貝果雖然比同體積的麵包重,但我的書更重,嗯,「划得來」,但是,貝果可以吃,看不懂的書做啥用?當枕頭太硬、墊桌腳怕潮,銅版彩印紙擦屁股也挺不舒適,天啊,我開始同情蔡淑娟了,不行,我絕不能鬆口說一個貝果換兩本!……
知識、智識、精神、性靈何價?價值觀值多少錢?答案一向是流變的偏見,但可以確定台灣變動得太劇烈,也就是所謂時代的變遷。

§ 文章何價?
1933年春末的某一天,雲嘉交界附近的深山林內,交通極其不便的瑞峯「小梅公學校生毛樹分教場」,舉行十四個小學生的畢業典禮,其中一位,是瘦小孱弱的李岳勳。
典禮散會後,兩位教導這批小學生的老師賴炳坤與洪恭乾,刻意叫住李岳勳面談。因為,畢典的前一天,畢業生被老師要求在校的最後一篇作文,題目是「我的志願」。李岳勳在校最拿手的科目是作文,因而洋洋灑灑地以日文書寫志願,文末還把他家門聯上的一句:「天下大業是文章」拿來結尾,看得兩位老師憂心冲冲。
賴、洪分別扮演黑白臉,左右開弓。
「我擔心你的志願……」洪老師毫不留情的話鋒刮下來,「如果你的家庭能夠容許你升學,我就放心,但你的志願跟你家庭的條件差太多!志願做文章?那是極度吃苦不討好的工作,你吃得起嗎?
文章能賣幾個錢?賣不了養你的米,換不了貓額大的土地……」賴炳坤捻著半白的仁丹鬚,半風涼、半調侃的挖苦、刺激。
換不了貓額大小的土地?以貓臉面積及我今居住的台中市邊陲地價平均值計算(連同住屋),貓臉大的面積現值約為一千元,可買數十個貝果。而我的新作《有容乃大》定價一千二百元,費時近一年撰成,一本恰約抵一張貓臉,卻因「沒幾人看得懂」,只好下殺折抵一個貝果,如此看來,現今我的「價值」不及1930年代文章值的數十分之一,則我該可憐誰?
暫時不管貓臉與貝果,再回1933年的師生譚。
 1933年李岳勳前輩從這所小學最早的前身畢業(2016.9.26)。

§ 千古價值是文章
可憐的少年李岳勳,腦海裡閃轉著:「要我改換志願?我得拋棄理想?」
白臉師洪恭乾適時鼓勵他:
「我教十四個今天的畢業生,有的志願當警察,有的想當教員,也有人希望成為大財主,唯獨你的志願最艱難,老師我很滿意,也很得意。因為我屢屢開導你們,不要立志中狀元、光宗耀祖之類的,而該戮力在社會中,成為助益社會的有用的人。雖然作文章賺不了錢,但我希望你能作出對社會、對人類有用的文章!
可是,明天起,你得牽牛,也得上山做粗活,白天勞累,晚間更疲怠,你如何為志願而努力?但這些都是你日後的本錢!
跟你說,要作出有用的大文章,你必須具有比別人更深刻的生命體驗;你得認知社會的表裡;你要修練你的表達技能。你慢慢地走,走在世間路上,仔細地觀察,貼切地感受,反思你的行為,洞燭你的眼界,從萬事、萬物、萬象當中,找出你可切入的材料。
你必須廣泛閱讀、深沉思考,從書中領會古人、前人的智慧與教訓,舉一反三,學會對事物的種種見解,選擇用世的價值。雖然這是極其吃苦的挑戰,只怕你意志薄弱。如果你不因困苦而妥協,老師保證你能作出經世大用、助益天下的大文章……」
三十歲之際的李岳勳,回想起這一天、這段話,寫下:「我記不清經過多久,只覺得我緊抱了畢業證書,在洪老師面前做了誓約的點頷,而步出空洞的校門時,淒愴寂寞正由龍眼林山的落霞之中,開展著蔽天的翅翼……」
 1933年李前輩由此空間走向他坎坷卻精采的人生(2016.9.26)。

我不確定現今人有多少比例,可以適切瞭解1930年代國小教育的師生關係、知識分子在社會中的份量或地位,以及十三歲少年心智的成熟度?1930年代的台灣知識分子,似乎不止於今人的「知識份子」(現今人在古代幾近全數屬於「知識份子」),而是「智識份子」,其社會人格在個人的自我人格中的比例相當地崇高。
我這個1950年代出生的人,多少可以感受李岳勳前輩少年的胸懷,但我受教育以來,乃至於甚至如今,我還耳熟能詳或不時聽到各齡階的人認為,教育或人生的目的,就是要實現自我或自我實現,卻近乎全然搞不清何謂「自我」?!
這些鋪天蓋地的「實現自我」,究其實,最大的成分是獲取功名利祿、物慾享受的實踐,可以說,生物性本能的追求佔盡優勢,卻對「自我」的本質與內涵大抵一無所知。
而少年李岳勳接受時代的氛圍,「經世自期、抗懷千古」的情操還很濃厚,雙師雖然身處窮鄉莽林,那等「骨氣」,無論是被浸染的程度多,抑或自覺性高,呈現出來的,正是時代菁英的價值觀。然而,這等價值觀之與台灣素民(沒讀書者)存有一條或寬或窄的鴻溝。一方面素民普遍崇敬讀書人,但很大成分是經由如「惜字亭」及宗教神話的洗腦,從而產生敬畏的未知情愫;另一方面,是封建帝制皇權的社會結構,或階級觀的根深蒂固所形塑。
也許因為我是稍微長期從事教職的人,注重每個人理解、瞭解、悟解、靈覺的天差地別,一句話、一段文字,無人解讀會齊一(除非是數學公式、定律本身),因而在我嘗試跨越時空之旅時,光憑文字記載是掛一漏萬的,差別的項目、內容必然歧異非常。

影響、形塑少年李岳勳的,是阿里山脈中海拔下部界,瑞峯村坔埔的生界及開拓史的環境,因為他正是1930年代暖溫帶山區典型的「放牛囝仔」,即令接觸的儘是華人、日人墾植及造林的文化,自然山林生態系的感染,或其潛移默化仍然有所關聯,然而卻是華人社會的最大欠缺。少年李岳勳接受的山林「不知名」文化,最可能是二元對立、矛盾的氛圍,最難解析,而我必須前往瑞峯坔埔等地,體會若干蛛絲馬跡。

2017年1月3日 星期二

【雲霧中的舞台—前引】

陳玉峯
漫長或久遠年代以來,每逢檢視地圖時,只要看到「幼葉林(瑞里)」、「生毛樹(瑞峯地區)」,總會飄上一種奇特的感覺,一種說不出口的「魔力」,該去走走看看吧!
這一念,大約盤桓35個年頭,因為心智、智識未到火侯,內因外緣也無湊合?
2016827日我前往板橋訪談李孟翰、許素雲伉儷。我對李家族譜為何宣稱「自第十七世」李玉河先人定居瑞峯村(時間點在清國嘉慶年間),但之前卻憑空消失感到好奇,事實上我直覺先行,甚至遠在讀《禪在台灣》之際,即已產生朦朧的感受。
很有意思的是孟翰先生的回應:
「……你剛問起我的祖先,我們的族譜為何只能追溯到前56代就斷掉了?這有個隱藏的,不能說的秘密」
「那就是政治性的?」我直劈,孟翰先生卻迴繞。
「……我常懷疑,為什麼我的祖先這麼傻,得要躲上山頂尾溜去?我每要前往嘉義,必須走漫長山路,然後到交力坪搭阿里山小火車。我必須翻山越嶺,走上56個小時……(小孩子走得比較慢)
交力坪車站(陳貽賢攝;2016.12.19)。
水社寮鄰近山區景致(陳貽賢攝;2016.12.19),前層最高山頭是頭凍山(1,286公尺);遠方最高山頭是大凍山(1,241公尺)。

我從虛歲三歲(年尾出生,32歲)到六歲都跟阿公住在山上……初中畢業那年暑假,回去住不到2個月,初中一年級暑假,我13歲,45個堂兄弟玩在一起,我儼然孩子王。我們都有一樣的疑惑感(註:先人何以入深山?)大家都想去探討這些故事……
……祖先說回山頂燒火炭,但那能賺什麼錢,我很懷疑……渡台初祖乃至長遠多代都失傳……只知第十七世顯祖叫李玉河,玉河公給兒女的命名是:招文、招弟、招勇,隱約是讀過書的人……
……是否在明鄭時期渡台,這也牽扯到宗教信仰,鄭成功在明朝時代的守護神是什麼?對,玄天上帝,我們梅山玉虛宮供奉的主神就是玄天上帝。梅山旅北同鄉會,長期都有此信仰的聚會,雖然我拜規觀世音菩薩,但若有儀式時,我還是會去參拜,聽說會保平安……
……潘朵拉的盒子一打開來,裡面有好、有壞。讓太多人知道得太清楚了,好人引用,很好;壞人利用,則會帶來大的災難!
……如果不是明鄭時期過來,不然也不會牽扯到後來的台灣獨立運動,包括古戰場,林爽文的小半天……
……顏思齊、鄭芝龍他們28結拜兄弟裡,有一位李後臣先生,記載中說他是福建漳州府南靖縣人,風流灑脫,甚精鈀頭。漳州人的祖先為何斷掉?大家都隱姓埋名。例如說,詩人鄭愁予先生說他是鄭成功的後代,但真正嫡系後代在花蓮,日本人都曾經調查得很清楚;我媽前年去逝送至水上鄉牛稠埔火葬場火化,我才把故事講給內人聽,顏思齊的墳墓在牛稠埔。再說一段插曲,阮開基祖的墓本來在瑞峯,後來他們認為風水不好,不會出堯人,於是搬遷到竹山李勇廟旁,說什麼李勇是我們的先人,實在是瞎扯,李勇是嘉慶君旁護駕的人,我們是反他的人,怎可以放那邊?!我們這代人協助推動又遷回瑞峯……」。
然而,出身師專、曾加入KMT黨籍,也曾長年任職教育部的專門委員,自稱「受過儒家思想教育」的孟翰先生,在我提問,多次打斷他的談話,且始終耐心地扣住先人議題的狀況下,我總算從一段冗長的其他敘述中,篩選出如上的貫串!其實,孟翰先生「示現」的迂迴回答,側面表陳了台灣人、台灣史上,些微的社會現實與人際氛圍,那是今人無法體會的專制強權下,思想管控得滴水不露的恐懼人心之中,再三試探與「分期付款」回答的模式。已屬耆老行列的孟翰先生如此,遑論李岳勳前輩的時代,但李前輩是極其少數菁英的異類。
我將多年來閱讀《禪在台灣》及撰寫《蘇府王爺》的過程中,一直臆想李前輩是「反清志士的後代」(雖然我根本不知他是誰?)的念頭告訴孟翰先生,且在他講出上述片斷後,我就舖白再問:
「這麼說好了,你認為你的祖先會斷絕族譜,是因為逃避清國追緝?如同陳永華暨其追隨者的後代,儘往內山避遷,我從果毅後、龜重溪或急水溪上游,追到梅山鄉來,我好像彌補了很廣闊的留白?」
孟翰先生終於鬆口,可是始終未曾有肯定的答覆:
「我的家族人從來都不承認!唯一一個突變種就是我父親(註:李岳勳),姓李的長輩都交代,千萬別去當官,鋤頭扛著,杉仔多種些才是!」。
我接口:「一當官則祖宗八代就會被翻出、追殺?」
「因為這樣,我才會說我爸打開潘朵拉的盒子,造成很多的問題。我曾搜集很多資料,追查李姓宗親在各地的變遷……福康安帶兵打上小半天,我都比對出地圖的錯誤處,清兵在那個『跌死馬坑』的地方摔下去……異族統治下,流亡海外者的流亡文化,有些人就會隱姓埋名……」
「……兩蔣統治的時代,我父母希望離開這故鄉,因為和你想法相同的人也不一定一個樣(註:似乎指同樣是流亡者或其後代),最大的問題就是利益衝突,我爸的言論妨礙到他們的利益,一般無法了解我爸這本《採訪二年》為何被列為禁書,警備總部下達公文明白告訴我爸它是禁書!……」。
訪談問答內容的時空跳躍太過劇烈,無論孟翰先生的私人追溯、他家族的特定避諱,乃至我毫無明確證據的「感應」,通通無能證實瑞峯李家,以及梅山鄉在台灣史上的「特殊身分」,凡此類型,只存在於台灣次社會的隱性文化之中,緊扣住靈魂、意識的某種非語言的脈衝,如同磁力線,不靠藉鐵粉,張羅不出圖像;有了圖像,依然抓不住那條磁力線的確切存在。
這類形而上的東西烙印在台灣人、台灣文化身上太久、太深,因為它是透過宗教意識在炙燒或烙印,理性語言談不出它正反同體的潛蟄,有時我懷疑它是「基因改造工程」,也激起我近年來呼籲台灣必須進行「文化大革命」,這正是我之所以探索李前輩的內在動力之一。
李孟翰先生讀著父親的一段文字回答我的口訪(2016.8.27;板橋)。
一張圖片或照片如果有了人影,觀看者往往就看不見大背景的內容與細節,且讓我細細說來,從雲霧瀰漫的梅山鄉背景舖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