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22日 星期六

求求您,為孩子找尋一片藍天! —「脫口罩!找藍天影像行動計畫」側寫

陳玉峯
~環保與經濟發展本來就是同一件事,環保會出問題是欲望與良知比例原則的問題;是資本、特權集團「賺多少」的問題;是這代人與後代子孫權益的分配問題;環保從來都是政治清廉度的問題……
政客漂亮到令人嘔吐的信誓旦旦可以休止了!人民明明呼吸道不爽,天空明明就灰濛濛的的一片,遍地明明冤死了許多人,我們卻得看數據表長多少,才能決定健不健康!幹!這是啥小邏輯、理性、客觀或政府!~

要我談空污、環境正義等等,很殘忍!
1990年代有次,尚在民眾日報副刊任職的凃幸枝小姐問我:
「陳老師啊!你長期夜以繼日觀看、撰寫台灣的環境、生態悲劇,你怎能活得下去啊?!」
那時,我仍然處於「哀莫大於心不死!」,只能說:「這是我們的家啊!」
遠在1980年代,眼睜睜看著外來政權肆無忌憚地摧毀母親母土的山林生界,以及工業化後一波波龐雜毒物污染生民,一批批有識之士,夥同各地的環境「難民」終於揭竿而起,各式各樣的抗爭活動此起彼落,好不熱鬧,環境權以及相關法規也不斷創生。
數十年來我始終堅信,從經濟學與生態學原理出發,環保與經濟本來就是「同一家」,從來就是一體兩面的同一件事。環保工作做得好不好,正是資本家、特權集團「賺多少」的問題,也是這代人與後代子孫權益的分配問題,更是欲望與良知比例原則的問題,從來就不是環保與經濟存有衝突的問題。對一個從來不該是問題的假問題不斷渲染、加工加料,製造其矛盾對立與衝突,只是邪惡、貪婪、自私的邪魔,為維持自身既得利益之不斷膨脹,所營造出來的污蔑與造謠!
請問全世界有史以來有幾家工廠,純粹是因為做環保而倒閉與關廠?!偏偏外來政權會同特權財團,數十年來不斷洗腦環保與經濟發展的衝突與對立,更創造罄竹難書的反宣傳,說什麼要謀求兩者的「兼顧」,要什麼「兩全與雙贏」,要尋找幻境的「平衡點」等等,一系列「精緻的愚蠢」,假善而作惡。
再強調一次,做好環保工作本來就是經濟發展的基本成本之一,念頭一轉,邪見與蓄意的無知即應消除。而所謂的政府與公權之所以存在的基本條件,就該是照顧全民、世代與生界,否則跟盜匪有何兩樣?
長年來我的相關演講也從來強調,合理開發四要件或原則:符合經濟與生態環境的永續;不能少數人獲利,多數人受害;不能這代人得利,後代子孫受害;不能唯人得利,地球生界受害。
1993年我在台中市呼籲大家正視空氣污染的議題,該年代中部都會的空氣品質在冬季季節鋒面的影響下,已淪為極度惡化,當我倡議反空污,不僅民間無反應,遑論從來踐踏台灣人民的霸權。而1980年代末葉至1990年代初葉,人們對空污的認知停留在汽機車的排廢,因而我由問卷調查切入,一方面想要理解普通人民的感受及觀念,另方面也可進行側面的宣導或告知。
訪調結論之一,讓人難過的社會風氣是:九成的人認同的事務,只有一成的人表達願意站出來付諸改善的行動,但這只是「口頭意願」,真正要行動時,估計將折半或只剩三分之一不到。
該等年代,我也做許多社會現象的調查,普遍呈現上述這類「九˙一原理」!彰顯的是,長期處於強權暴虐下的「順民」特徵,似乎舉世皆然,或普世人性之一,簡單一句話,對環境污染的社會氛圍是:「高認知、低認同、零改善」。
也就是說,台灣人民對社會、國家的意識、認知水準,尚處於奴隸、流民的狀態,而外來暴政最恐怖的摧殘台灣人民的手段,在於價值觀的改變,包括宗教愚民及教育體制徹底的操控,大量、不斷培養「以台制台」的工具性人渣,然後普施於全民。這是殺神、殺靈、殺掉台灣民族的善根,而且,長期施以小利、小惠,逐步腐蝕人心。試問DPP政權打算做什麼?正在做什麼?
2000年代,我解讀台灣社會價值觀的劇變,從戒嚴到解嚴,從解嚴到解放,從解放到解體,我殷殷盼望所謂的「本土政權」得以在價值人心面向,注入精神、性靈釜底抽薪的真變革,這些變革便當然可以由內閣大臣人選的任用看出決心與智慧,不幸的是,目前為止,大抵是「坐地分賍」的過往屍腐醬氣,絲毫看不到理想與前瞻。而在環境議題上,除了掰幾句喊爽的之外,快半年了,跟KMT時代有何差異?地方政府甚至更爛!
不是我吹毛求疵,不是我嚴苛到不近人情,而是DPP的權貴只學到表面應付的狡猾,不僅沒有反省內溯因果關係的能力,發自內心的真誠度似乎讓人感受不到,更別說實質施政的大刀闊斧。往昔民主前輩的理想、熱情、犧牲、勇猛、正直、遠見……,但不知於今何在?!
奈何之下,我將四、五位什麼「長」級「人物」的Line等,全數刪除。我拒絕送往迎來、逢迎拍馬的噁心交際,有所真誠再說不遲。
試問,從1990年代迄今,台灣投入多少人民血汗錢做環保、做廣告、做表面、做公關?偏偏毒污從土地河川連鎖立體空間無限擴散,到近來形成充滿色彩的一個名詞叫「紫爆」,更從南台往北擴張版圖,形成如今的中台夢魘!這等毒污無孔不入,並非關在室內就不受影響,為何虛假的公權單位只會呼籲大家不要外出,即令放空污假就能免除受害?!
更可恨的,環保空污「監測」了340年,公權單位到現在還「不能確定」污染源?所有三字經、五字經「幹」光之餘,人民還要忍受「科學無法確定」那家煙囪與癌症有「直接、確定的相關」?!這是啥小科學、啥小環保單位?!
稍有科學哲學內涵認知的人都清楚,歸納法不能導致真理,統計相關也不等於因果關係,但環境權記載、政客(包括小英)遣詞用字漂亮到令人嘔吐,而人民明明呼吸道不爽,天空明明就灰濛濛一片,我們卻得看數據表多少,才能決定我們健不健康?這是啥小邏輯、理性或客觀?!
環境污染問題不需要科學無能的百分百證明,天底下沒有這種「科學」,權貴及惡質資本家們不要再利用唯利是圖的「專家」,假借偽科學永遠沒完沒了的口水泡沫,拖延分分秒秒的毒害。更噁心的是一些「統媒」混水摸魚,趁機幫來自中國的毒污脫罪,說什麼中台紫爆,台化不是真凶、中國不是真凶,中火不是真凶……,幹!好像真凶是全民放屁?!統媒發揮「匪諜無孔不入」的功夫,逢洞灌水,見縫插針,一面為中國「洗淨」、一面為污染工廠「漂白」,另一面暗地裏彰顯DPP的無能,整體目的無非是咒死台灣罷了,卻佔盡台灣人七十餘年的便宜,我不相信這批人不會有報應的!
本土污染配合季節風向、地形沉澱、逆溫層效應,當然是常態污染源,但來自境外的污染台灣也無所遁逃,在1970年代早有酸雨危害,遠在1350-1850年的5百年間,來自蒙古戈壁的細砂礫,就在這5百年的小冰河時期,在南台大鬼湖內,沉積了厚厚一疊的直接證據。這段小冰期台灣年均溫較今下降了11.2C 而西風、西北風盛行。然而,今後一旦西或西北風盛行,淹埋台灣的不只是砂礫,而是數十年經濟毒污無法想像的浩劫,但不知台灣政府有無任何對策?!
40年眼睜睜盯著一件件環境悲劇,絕大部分我都無能為力。而回顧數十年控訴的書寫,我真的愈來愈想趁著還能走動,理當選個大污染源,權充人肉炸彈,了盡一生多年前為自己的下註:過去戰鬥、現在戰鬥、將來戰鬥、死後戰鬥。然而,9年來我投入宗教救贖,且在近3年重執教鞭,再度盡全力於教育事工,更在保全、發掘台灣善根,厚植台灣戰力的文化工作上不遺餘力地勘調與書寫。另則隨因緣流轉的意外投入,事實上也將身心緊繃。而肉身極其有限,能耐也屬渺小,再怎麼拚命,永遠都是做太少啊!
從去年開始,20位導演有感於空污已到遍地死人(又死無對證)的地步,再也無法沉默,慷慨跳出籌拍各地、各角度的環境關懷,希望藉由驚心動魄的現場直擊,以影像當砲彈,期能炸開人民與政府被禁錮的良知與作為,他們展開「脫口罩!找藍天影像行動計畫」,且在今年1023日起,於全國各地公播,各場次人才濟濟,節目流程內容豐富,動員30位重量級講師,在本文發布前已然展開。
然而,日前投入志士之一的黃淑梅導演卻來電告急,說是其製作的影片《為孩子找回藍天》的研習工作坊的報名人數個位數,她為同志擔憂,為全國人民的冷漠痛心,她從1999921大地震之後多次頻繁訪問我,她是極少數瞭解我工作內涵者之一,因此,她急氣敗壞地告訴我,她實在不想麻煩我,但情非得已。她講得幾乎聲淚俱下,因為最讓她膽戰心寒者,台灣環污受害者的價值觀,竟然淪落到無可救藥的恐怖,只要有錢可拿,就是斷子絕孫、祖宗鬼魂再毒死幾次也不在乎!因而希望我無論如何,寫一篇文章襄贊他們這群志士的壯舉!
我聞之鼻酸不已!我明白在如今「懶人包」、「速食」、「輕食」文化或「人心短路化」的台灣社會氛圍下,與其要我寫文章呼籲,倒不如請「視網膜」做個反諷短片、林昶佐「重金屬」一下人命惟危有效!黃導演的心我了知,那是在十分焦慮、情急之下,向朋友傾訴的苦痛或排譴的成分多些,另有種「德不孤必有鄰」的古典寄望。
如同人類藝術緣起於共生團體,大部分的倫理、道德或價值系統的道理皆然。在「死馬當活馬醫」的況味下,我漏夜撰寫「籲天錄」,懇請親朋好友稍微佇足襄贊,為我們的孩子保有一口乾淨的呼吸!這是個極其渺小但充滿生命共同體的意義,也是大家切身的問題啊!

空污就是政治問題,我們三十多年前如此認為,現今更昭然。DPP政權時代的考驗在此,再度懇請台灣人站出來幫助DPP政府、幫助自己、救救世代,一旦您踏進「脫口罩!找藍天影像行動計畫」的場域,您的許多休眠的古老細胞必將復活!

2016年10月21日 星期五

來興仔有隻鵝<上>

陳玉峯

陳來興1990畫作〈放浪的人生〉,三筆夭壽簡單的線條滑出的左眼眶及眼珠,直叫關曉榮銳利的靈魂瞬間逼出。

陳來興與筆者合影(2016.9.17;台南)
§鵝大師
台灣藝術怪咖來興兄繪畫的啟蒙大師是一隻鵝。
一九五六年中台灣的那隻鵝,成了小來興仔生命的胎記,也成了台灣繪畫史上無形的銘刻。
「那隻鵝最漂亮的是脖子一路滑下來的樣子,那感覺美妙,我就把它畫了出來,雖然比例並不正,但我在畫時是很果斷性、決定性地,我認定是什麼就是什麼,那個意象,感覺足爽!一筆呵成,但不單調。老師看了說讚!
比例寫實性跟感覺是兩回事……」
事隔約60年,那隻鵝依然活跳跳。

§撇出來爽
知道來興仔這個人,應該是在1992年前後。
1980年代揭開了台灣精神的「文藝復興運動」,草根弱勢的心聲漸次浮上檯面。我認識的一些朋友,大抵都是在街頭抗爭行列上相遇的。
1987年以降,我在台中的兩所大學兼課,鼓吹保育運動。1989年辭掉公職,直接投入林俊義教授的立委選舉,從此大抵是全職的社運類。於是,常常與教師聯盟可愛的一群朋友接觸,也知道有個憨厚的老實人,聽說是畫畫的。
2016918日,我專程到和美找這個人聊天。
閒談中我說一輩子沒做「社交」,來興兄接腔:「這個我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了!」
是啊!我與來興兄就這樣,大概擁有四分之一個世紀的期間,彼此只像是原始森林中,距離遙遠的兩棵樹,我們只知道彼此是「同一國的」。
2015年,蘇董與我帶著成大學生前往慈林基金會,拜會林義雄先生,蘇董看見慈林佈陳著來興兄的鉅畫心生歡喜,回來後由畫家陳聖頌引介,而到了來興仔的畫室相識。2015726日,我在彰化舉辦廣播節目的聽友會及辦公室開張,蘇董邀請來興兄、林秀免嫂光臨,我與來興兄一見如故。2016年暑假,我二度辦聽友會,秀免嫂還是前來捧場。2016917日蘇董在台南辦音樂會,來興仔夫婦又與我在蘇董店面相遇。
用餐前後,來興仔首度與我對話。
扯了半天只為說一句:本來就相識的人,卻得繞了東北與西南,跨時將近25年,總算交談了!
餐桌上,我沒衛生地問了一句:
「在你傑作的畫布上畫下『致命』的一筆爽,還是撇大條時滑出那瞬間爽?」
「當然是拉出來爽,這是切身的問題!」大家捧腹大笑。
大家都是鄉間草地人,彼此肆無忌憚嬉鬧,如同鵝群嘎嘎叫。而來興的中氣與嗓門讓我第一次開了「眼界」,這傢伙渾厚到足以大唱歌劇的低音。
飯前,我拿出望春風電台嚴玉霜台長託我捎給蘇董的一瓶限量好酒,來興仔看到了直淌口水,「不得已」我開瓶讓他先喝了一口。
許是陳年酒香,我無由來興起一念頭,我該跟這位名震國際畫壇的大師認真一談,因為我長年不都在訪談台灣的草根文化?
然而,我始終沒看他的畫作,對他的故事也徹底無知。先前,在慈林樓下大廳後堂瞧見他的鉅作,又教我「不忍卒讀」或不想細細品味,因為,我長年糾葛在台灣的不公不義已經夠不堪了,實在不想走進他把KMT霸凌台灣人七十年的罪孽,刻劃成為凌虐的線條與色彩。我不知道該畫的用意,上述但純粹是種個人的直覺反應罷了。
可是,又有一種劇烈卻沉默的吶喊在心裡翻攪。
該夜我們到了音樂會館,會同林義雄先生、方素敏女士伉儷;鄭邦鎮偕夫人伉儷;妙心寺法師們等,聆聽了一場腦波的按摩,之後,各奔歸途。
隔天早上,無由來的,我撥了電話,我要拜訪來興兄嫂。因為他們上午參加彰化反空汙示威遊行聚會,我們約下午四時在他畫室。

2015830日於彰化,筆者首度舉辦聽友會,陳來興先生致辭,兩人總算相隔大約4分之1個世紀後,再續前緣。

2016917日,在台南首度與來興仔頑童聊天。左起林秀免女士、來興仔與蘇董。


來興仔伉儷與兒子陳凱軍(彰化;2016.9.18)。


§繪畫是什麼碗糕?
我一生都不大「懂」藝評家、教藝術的人在講的,何謂了不起的藝術,而且我夠愚蠢,高二以前誤以為「看懂一幅畫」就是「掌握作畫者想要傳達的旨意或意念,並且看出作畫者作畫時內心在想什麼?」。當然某種程度這樣說也沒錯,再者,還得加上技巧、功力、構圖、色彩、透視、黃金比例、幾何參數等等,基本作畫能力或程度等第的解析,卻忽略自己真實的感受、美感震撼的強度、引發聯想或想像的向度及深度,或最簡單的,直覺好惡的坦然相信自己的領會或感悟。這只是個人先前被誤導,或環境因緣所造就,以及台灣教育形塑沒主體的自卑,或缺乏自信之所致。
隨著無窮對人生困惑的渴望答案,我狼吞虎嚥我們年代中各種知識與資訊,從天文、數學、文學、史學、音樂、哲學、地理、工技、經濟……林林總總,上窮碧落下黃泉,常常一天看完「新潮文庫」叢書的一本,對中國古典文籍乃至佛經,或所謂經、史、子、集,也照「吃」不誤。自我磨練的結果,漸漸理解知識的種種面向,學會了主、客觀的自我解析。
這幾天信手翻了來興兄的文、圖才知道,我們閱讀書類的重疊度很高,或許這也是同時代的必然,但顯然我們各自偏好的思想,竟也雷同。
而大約到了高三,我對繪畫藝術大抵有了相對定見,甚至到了花甲之年也沒啥多少長進。在此,我稍加說明青年時期對繪畫的看法,或我對藝術的認知。因為我要寫來興兄這個人或畫,我必須暴露自己的無知,方可避免誤導別人對來興大師錯誤的解讀。
人類最早的畫作,大約是78萬年前的洞穴等壁畫,主要是功能性的溝通,以及對生、死等原初自然萬象的若干思考,表達人腦對宇宙、環境的想像,基本原因是因為人類是羣體性的共生,從群體生活中發展出來,輔助組織群體的工具性使用。
隨著社會結構的演變愈趨龐大與定型,繪畫等所謂視覺藝術產生了複雜的分化,以及龐多附加價值的效應或用途發生,但上述根本的原則並無太大改變。
我主觀認為,「好的」藝術,就是足以反映時代的夢魘、集體的理想、心聲,或普世的人性,加上符合特定時空的人們的喜好程度、厭惡偏見等,從來都是流變萬端、交互影響的。
文字的藝術叫「文學」,文學與報導最大的不同是,後者看過後沒多久就忘掉了,好的文學大致可以像是鬼魂般地,無預設而三不五時地,出現在神經傳導上;有人跟我說「聽不懂交響曲或某些古典音樂」,我跟他說:「放下懂不懂,多聽幾次,聽到某個程度讓你開始起乩時,就是你的啦!」,然而,如果還是「沒感覺」,那就千萬別虐待自己了!
繪畫呢?歐洲在希臘文明後期,崇尚自然主義,隨著基督宗教幹掉了希臘、羅馬萬神之後,進入了「精神蓋過外表真實」(註:湯因比的話)的中古時代,直到義大利開展的所謂「文藝復興」,把希臘藝術後期的自然主義找回來,更加上時代的新創意,視覺藝術創作者解放了幾百年精神體制的舊典範,重組了他們認定的新現實與新美感觀。
其實,人類的每個世代都在創新,更在進行「文藝復興」。「文藝復興」從來都不是固定化、特指化的專有名詞,但是因為歐洲在宗教全面統治下的時程太漫長且霸道,而時代走向解放,舊典範解體,雨後春筍般多元向度迸放,於是,人文主義興起(註:現今研究生撰寫論文必須嚴謹使用文獻引證或參考文獻,就是人文主義規定下來的遊戲規則之一),現代科學萌芽,哲學、藝文或全方位文明或文化的躍動萬家爭鳴。
到了19世紀,寫實的畫作直逼攝影照片,也因後來照相機的問世,加上社會大變遷,達爾文演化論、生物學、精神醫學等等大躍進,思想、信仰大翻轉,更因到了2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劇烈地打掉了「本質先於存在」的舊理念,不僅哲學興起了「存在主義」(註:20世紀西方三大哲學主流學說之一),寫實主義被攻城掠地,西方畫界的變遷,我已簡述在給朋友的書信中(收錄在陳玉峯,2011,《山‧海‧千風之歌》,162-171)
該文我直接批判「紐約時報」著名藝評家約翰‧羅素之吹捧畢卡索。而畢卡索的偉大與定位(永遠在變)無庸置疑,藝評人的「胡說八道」才是我所厭惡。

§畫作與個人
不囉嗦了我直接說,我看畫的第一步是「有沒有感覺,會不會起雞母皮?!」,如果足以引發我視覺神經衝擊的,我大概就會去探索它的三大面向:
1.普世情懷、集體夢魘或理想反映的程度。
2.時代特徵或典範指標的呈現。
3.個人風格、表達技巧。
其他,加上觀賞者的人生機運、成長環境,個別人格或性格的偏好,等等。
事實上,前兩項甚至三項都有重疊,其他或稱因緣際遇,或稱命與運。
過往數十年,我在山上拍攝自然景致或植物等,我在按下快門的瞬間,就知道好照片的可能性有多高?等到照片(幻燈片)洗出來了,我一一檢驗清晰度、水平線、構圖或主題、四個角落或全畫面有無缺點、比例或色塊重量有無平衡、視覺強度或張力充不充分……,這些檢驗相當於作畫者的風格、技巧或綜合言之叫「天分」,當然其有很大比例是學習、感染而來。
我挑出覺得滿意的作品之後,最後一道手續,將之由幻燈機打放在銀幕上。一投射出來的瞬間,全身起了雞皮疙瘩的,大叫一聲「讚!」或「幹」的!就對了。自己確定,感動不了自己心靈深處的作品,別想要感動別人。
我在自然生界調查、徘徊四十年,我對美學或「美」的本質認定為:在宇宙天體乃至萬物演化的過程中,曾經跟我(個體)同源程度最高者最美!因為演化是分化的,美的本質就是靈魂原鄉認同或合一的程度。探尋美的原鄉的過程,變成了找尋「回家」的路。
台灣主體認同的程度,也就成了台灣藝術核心的問題!其實全球歷史、普世人性皆然,只不過因為台灣歷史的境遇或不幸,教我必須強調這核心!

§來興仔就是來興仔
2016918日我與來興仔伉儷(以及後來晚餐時出現他倆的兒子,陳凱軍先生)暢談之後,回到家裏打開他給我的幾本書或畫冊,想要瞭解歷來台灣對來興兄的藝術的解讀或評論,看看有什麼欠缺的,我來作畫蛇添足的補充。不料隨手一翻後,我不想看了!管他別人多偉大的見解。
為什麼?因為目睹人家說來興仔是「台灣梵谷」,我就「看破腳手」矣!
蜘蛛是蜘蛛、旯犽是旯犽,幹嘛要將「豬母遷去牛墟」!幾十年了,許多台灣人始至終要實踐「台灣的天空很希臘」,要建設台中的「巴黎」、台北的「瑞士」,幹!就是不要讓台灣是台灣!
來興仔誠然受到梵谷筆觸強烈的影響,以及曾經的孺慕,那只不過是生命張力的旗鼓相當,且胃口相符,關鍵是在兩人同樣具有對生命質感強烈的反應,不同的是,折磨梵谷的是母體的宗教文化;席捲來興仔的,是台灣外來霸權的殘忍或凶狠,還有太多的天差地別。
站在另一個角度,人家要說梵谷台灣、台灣梵谷也無不可,我何必犬儒主義式的「誶幹譙」?!沒錯,可以不必激烈地反應,也可「同意」該等聯想。然而,那是從畫面筆觸表象在看,但一旦一開始就置入如是想像,則來興仔的神髓就很容易被矇蔽掉了!
來興仔這個人跟其畫作的神髓,依我感受,在於台灣裸真的剎那靈擊,所有感官視覺毫無分別的統合應現。他把形形色色的知覺,融化為單純的一個意念,而不假思索,「是什麼,就是什麼!」聽,1956年那隻鵝的一聲高吭,傳播跨越過去與未來,烙印1950年代到如今,到將來的台灣印記。他將台灣活體歷史或時空場景,提煉成平版的立體、立體流動的平版!他抓住了不思不想的當下,人的總體感覺,毫不遲疑,開天闢地直砍而下。
我寫到這裏才突然明白,對喔,為什麼我會在台南的餐桌上,將撇大條與他快筆的刷下作瞬間的連結,原來自己也是感覺先行,而後才有語言、文字。
由於他要表達的,是整體感覺的一體成形,他不可能臨摹書畫為寫實,然而他的畫徹底是寫實,寫出台灣將近七十年來,讓人心糾結成團;讓痛苦血淚凝固;讓時空榨揉出一滴滴的淚水或血水;讓孤寂鞭笞成彩色的吶喊;讓張牙舞爪的暴政影武者,被他身心靈奮力的一撞擊,潑灑出畫布上,如同廣島、長崎原爆瞬間,人體蒸發,卻在消失的剎那,留下牆壁上的一道身影。
也就是說,他表達了普世人性、整體心靈的感動;他忠實呈現台灣超過一甲子暴政下的時代特徵、集體夢魘與良知的吶喊;他以獨特個人的裸真,淋漓盡致地控訴這個世界。他是跨越時空,跨越寫實的台灣場域詩人。他的畫作,可以為台灣留下世界集體遺產之一!

§《陳來興畫集》
可是我必須坦白,這之前我從未認真看過他的畫作,基本上,我是在寫他這個人。當我面對畫室中的他及他的畫作,我完全沒有什麼畫家不畫家、藝術不藝術的狗屁嘮叨的假名相或垃圾意念。本文之前段,我稱他為什麼「國際大師」之類的狗腿子吹捧,純粹是「見山是山」到「見山又是山」的從俗罷了。在我心目中,他是一位可愛的真人,如果加上不必要的其他,則成累贅或多餘。
談他的畫,我只以1991年金石畫廊出版的《陳來興畫集》,隨意列舉幾幅,直述個人極度主觀而簡單的感受。至於畫風、畫技、畫藝等「專業化」的評論,不是我這個山人草民能力所能及。我喜歡貝多芬的音樂,並不需要以和聲、對位去詮釋。
畫集封面是他1990年畫的一張台灣廟門口。
來興仔似乎將台灣傳統信仰、鬼神、迷信、鄉野傳奇故事、人們的困惑與想像,交織成為廟體流動的線條,讓我聯想裏面的神明大概是既愛現又神秘,反而廟口行人只成了鬼影罷了。這是傳統夢魘的象徵。
封底一張「風景」畫,一、兩棟像廟塔的建物有點兒鬼影幢幢,右側椰子樹的羽狀葉,簡直在幹譙般;下半圖如馬路、像水溝,流瀉著建物斑駁、破碎的倒影;右下角的慘白水泥面,相映著上方的陰天。全圖訴說著台灣鄉鎮的裂解或變遷。
我喜歡《畫集》中幾張他的自畫像,一大一小的銅鈴眼,那等「神氣」,睥睨傲看人世間;而眼白畫成了背景的血紅色(1989年),大概畫家恨透了時代的不公不義,連左手抱在胸前的小動物也兩眼含怨。這幅或可命名為:「歸懶叭火」!而25F那幅自畫像,可落款標題為「青蕃」!
整本畫冊最溫暖、最柔和,充滿熱情愛意的,就是畫太太林秀免女士的那幾幅,這時候的畫家直似隻可愛的貓咪,桀敖不馴的「誶幹譙」消逝無蹤,就連背景線條也都柔和了起來。太太著紅衣,規矩得簡直是「三從四德」,表情、神韻素雅、純潔。但我從畫中看出,表面完全順從、照顧他無微不至的太太,有種潛藏的尊嚴,我猜來興仔「怕」太太!
題為〈放浪的人生;25F1990〉,在小攤喝啤酒的男人,堅挺的鼻梁,刻畫某種剛毅;朱紅的嘴唇,暗寓著熱血的批判,背景路邊攤當然是台灣的弱勢偏鄉,然而,整幅畫的靈魂,就是三筆夭壽簡單的線條滑出的,男人的左眼眶,以及其內的,銳利、深邃的眼珠。
來興仔這張畫,可以代表他所有畫作的共同性格或特徵,面對人生萬象,人類靈魂感受的,最單純的結晶,他將感官識覺濃縮成為簡單的神韻。
看來興仔的畫,看不出這點精神,大概可以不用看了!
這幅畫,來興仔畫的是他上半輩子的摯友關曉榮先生。他賦予畫面上他的總體性格與靈魂。
來興仔畫筆下的台灣人間世、浮世繪,凡是燈紅酒綠、色慾橫流、牛肉場的裸女……,共同特色大約就是「有眼無珠」,沒有靈魂的臃腫肉身。他「罵」人罵得凶!
〈民族英雄;60F1989〉是佔據全畫面的一個男人,一個偉岸的男神,同樣的,整個台灣時代悲劇的大轉捩,託映在台灣烈士鄭南榕的神情之上。那份溫柔祥和的無窮剛毅與信仰的堅定,完全呈現在那對眼神。這張臉譜截然異於其他所刻畫的人臉,是台灣的神聖時空及人物代表。
他的〈五二○系列〉等,控訴KMT摧殘台灣人的畫作劇力萬鈞,台灣人民成了抱頭低伏的孤魂野鬼。還是一樣,殺紅了眼的軍警,象徵白色恐怖、「國家」暴力的盾牌與鋼盔,在粗壯大腿輾壓的逼境下,沾滿通紅血跡的棍棒正要凌空砍下!時代的夢魘至此一覽無遺,一幅賽勝幾本書的轉型正義。
另如拒馬分隔的兩個慘白世界,受虐抗爭者對決一片陰森白恐的威權衙門,來自十八層地獄的一片漆黑,讓人不寒而慄。
他這本《畫集》,張張都是「夭壽」傑作,他刻畫了一步一血淚的台灣滄桑史,也見證普世良知,如何蹣跚而跌跌撞撞走出民主的光芒;而他的內心世界,則反覆以故鄉、偏鄉的背景,見證在時代巨輪下的扭曲變形;他的人物畫,幾筆到位,直逼感覺中樞,直觀到「慘不忍睹」!
我不想再以貧血的文字,去描述來興仔的世界。他的畫作就是一種魔力,一個擒住所有流變與感受的黑洞。讀者朋友們不妨逕自賞析,不用再看我筆下的多餘。
我好像胡亂看過有人說來興仔「有失藝術家的忠貞」;來興仔「善變煩雜」等等,唉!這徹底是「有眼無珠」,再也沒有什麼比得上來興仔的忠貞與童真,而他的畫作數十年一貫到恐怖,我反而擔憂他早該蛻變卻一直頑固!
2016918日傍晚,在來興仔畫室門外,我倆啜著酒,和著煙霧夕照,來興仔說起晚近一直想要「轉變」,卻苦於抓不到門路。
的確,我沒說出口的是,他後期同一模式的龐多畫作,似乎失卻了青壯年時期的熱血澎湃,但可能也多出歲月的慈悲,然而我比較無感。我有種衝動,想說出一些蛻變的可能,但我緘口,因為不想褻凟他的老童貞。
世間路走長了,不是變得愈加沉默,就常是喋喋不休。本來只想寫出一個意象,卻嘍唆得不好意思起來。下回敘述來興仔與我在他畫室的家常話,那才是真實人生。(待續)
《陳來興畫集》封面的廟宇。

陳來興的〈自畫像〉可命名為〈歸懶叭火〉!

「有眼無珠」的牛肉場。
神格台灣烈士鄭南榕先生。

時代夢魘!


2015418日蘇振輝董事長、楊博名董事長與我,帶著成大學生參訪慈林基會所見,陳來興先生的鉅作。


參訪慈林時,林義雄先生在其演講前與筆者合影(宜蘭;2015.4.18)。


林義雄先生是畫家陳來興一生最敬佩的台灣人之一。圖為慈林參訪團的合影,前排坐者由左至右依序為楊博名先生、林義雄先生、方素敏女士、陳月霞女士、蘇振輝先生(宜蘭;2015.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