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9日 星期二

【阿里山懷古(5)─雲筍、藥草、台灣精神】

陳玉峯
§雲筍
今天的阿里山漫步我們只走小小一圈。翻上沼平車站後方,再沿梅園上方步道走回去。沿途,由於玉山箭竹全面枯死的景象,引起老丈人的回憶。
……你六叔從1950年代向林務局標林班,採玉山箭竹筍,人稱雲筍,大抵是從雲霧森林所產出,故稱雲筍。他做到1976年或火燒之前,才完全做木材生意。當時行情太好,採不及賣;他僱請採筍工人,在林班如大塔山19208185,實驗林區2829等地採筍。
採下的竹筍,經蒸氣爐蒸熟後,裝桶泡水運出。
每年大約5月底開始採雲筍,今年採筍處周遭,明年會長出更大支的(註:地下莖養分充足?);較陡峭的林地,筍較細小(註:土壤層較淺薄,地力不足?);竹稈密度較高的地方,長出來的筍也較細小……
有次,我跟他們去採雲筍,大家揹著一袋子,狗趴式四肢著地摸進去,全身當然髒兮兮,好奇妙喔,前面的人往前採,跟在後面的人一樣會採到不少前人遺漏的大筍喔,因為筍會閃躲人咧,足趣味吔!經營竹筍或竹林的人,懂得在春筍發出時,將細小的鏟除,這樣對長出的竹稈及竹叢比較有利……
老丈人僅僅跟隨著採雲筍一次,讓人訝異的是,他記得何其清楚玉山箭竹的生態,連我這個博士論文寫玉山箭竹的,都暗自驚奇!至於他說雲筍會「閃人」,是他的幽默。老丈人一生活在阿里山林,生活內涵就是人與山林的相關,就連性情、脾氣也山林化,一草一木都是在地經驗,即令一大堆外來種,他也瞭如指掌。
「金雀花原本在阿里山種很多,只消用扦插無性生殖就可種出一大堆,但得在冬至前後插條才會活。它的花色多樣,黃、紅、白而以黃花為最多,阿里山居民都自行繁殖……
§青即入藥
談到植物,岳父母聊起了藥用。
「採摘阿里山十大功勞的全株,洗淨後丟進桶中搗碎,然後加進乾淨的水,用手下去一直攪拌,讓黃色的汁液跑出來。接著拿掉碎枝葉等,剩下黃色液汁。靜竚一段時間,讓它沉澱。然後,將上部的清水倒掉,下面的是濃稠的黃泥。將黃泥攪拌均勻,拿起來曬乾。喔!那粉末比消炎粉還要好用!
黃蘗製粉也一樣,當胃藥,也消炎。
大東亞戰爭時,軍部下令要採『仙不利』(註:二年生草本的巒大當藥),據說也是要提煉胃藥。我們這些『在鄉軍人』奉命,每人一個米袋子,前往鹿林山、東埔山、塔塔加地區,所有人一字排開前進,將草原上的『仙不利』草一掃而光,繳交給軍部。
毒藥草(註:毛地黃)則是心臟藥,也是因應軍部要求才大量種植的,從二萬坪開始種起,種上阿里山來……
岳母則對食用植物最有興趣,包括養豬飼料。她說:
「卡早養豬,除了廚餘,我都去砍來整簍三角草(註:戟葉蓼,潮濕地林下大面積蔓生的草本)或鄒葉酸模,全株放進大鍋熬煑。不煑豬不吃……
她每年5月,念念不忘要上小笠原山、祝山採艾草初生的嫩葉,因為山頂陽光充足,艾草屬於次生陽性菊科草本,冬枯。她大量採集,也是在熱水中熬煑後,揉成一團、一團的艾草泥,和著糯米粉,製作甜的、鹹的艾草粿,很可口。我也跟著採製了一、二次。
阿里山至塔塔加一帶的草生地,曾經也盛產巒大蕨的嫩芽(註:火燒後幾年內旺盛生長),來自日本人的慣習,如同低海拔的過溝菜蕨,熬煑而去除植物鹼,做成醬菜,曾經一段時期還外銷日本。
即使到了晚近幾年,岳母偶爾還會採摘「三腳杵」(註:瓦氏鳳尾蕨,大型蕨類之一,因為由長長的主葉柄上來,分三叉展開葉片,因而阿里山人逕自命名為「三腳杵」),「杵」讀如「杜」,撐起來的意思。
「三腳杵」可食的部分其實有限,不過是抽長不久的嫩葉柄,先將厚厚的角質皮撕去,醃漬成醬菜。這是貧困時代,不得已的採摘。我看岳母愛吃的是回憶?!
日治時代阿里山也販賣著一種「富濟糖」,那是採摘林下濕地菊科植物「台灣款冬」,因為它具多汁的長葉柄。取長柄,撕去外皮,糖漬後,製成小孩的零嘴。
林林總總的野生藥用或食用植物,大抵是靠山吃山,窮變則通的人之常情。
§台灣精神
我們沒進去沼平新車站,否則老丈人一定沒完沒了。而面對回程的地景,他又說了:
「全阿里山區最漂亮、最壯觀的檜木林就是第1、第2林班,其次是第34林班。阿里山林班的編定是先伐木、後編定,因而林班界不同於後來各林區之按地形……
日本人先前闢建鐵路時,枕木等都是就地取材。闊葉林如台灣櫸木、殼斗科(欑仔、柯仔、斗仔……)、楠仔等大樹材,用在做橋梁、隧道支柱、枕木等,而且,他們砍樹後立即造林,馬虎不得。當年奮起湖並沒有檜木啊,為什麼杉仔種這麼多?整條阿里山鐵路沿線的造林也一樣,因為起造鐵路工程需要許多木材,且伐木後立即造林的結果。
等到1920年代,阿里山沼平車站、製材工廠、修理工廠陸續完成後,在地製材能力完備,於是,展開原先鐵路工程或其他相關工程的『抽換作業』,也就是過往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的權宜施業工程,其使用的雜木材,品質不如檜木的耐腐、耐久、堅固,因而由阿里山製材廠、嘉義製材廠各自負責不同區段,將橋樑、隧道內的雜木材,逐一更替為檜木材。
工程組利用晚上時間進行抽換隧道支柱、橋梁木等,不能影響到每天的運材車通行。他們一步步抽換,直到19401941年間,才將阿里山森鐵本線(註:早期指北門站到二萬坪,後來泛稱嘉義到沼平,現今是嘉義或北門到第四分道。)抽換完畢。
接著抽換東埔線,東埔線闢建時多用闊葉樹材。剛開始抽換,該等雜木材都還很新、堅固,而正要抽換時,該線伐運作業已經結束……
1941年前後,鋪設水山線伐運鐵道時,將眠月線的鐵軌拆來使用,所須木材都採用阿里山製材工廠出產的檜木。那時,我在做檢尺,就有去檢尺部分隧道用、橋梁用的工程材,我看到現場施工人員直接在現地製材,不必阿里山製材工廠提供,也省下運搬。
這些現地的製材小組,由一位日本人帶隊的一班,這種製材叫做『山地製材』,我就是為他們測量所使用的檜木材材積等。
日本人從事開發建設,上上下下任何人都非常『頂真』,絕無黑白來!
終戰前,我奉派到楠梓仙溪工作站預定地檢尺。當時(19411942年)戰事已吃緊,日本人一樣按部就班加速開發,一樣一絲不苟。
我到楠溪工作站時,有三處工寮基地的地基整得非常工整,正要蓋工寮、宿舍及機關庫。工人們正在『遼』板仔(刨製木板),不管柱仔、壁板、杉仔瓦等,一概現地製作。
他們使用的木材是二級木的台灣鐵杉、台灣雲杉,因為該地檜木很少。現場鋸木工人的經驗是:台灣雲杉的木材較不好鋸,相較起來,紅檜木材很容易鋸。同樣是木材、同樣的鋸子,似乎因為雲杉木材較輕(『怕』),吃鋸力較重、較緊,反正就是不容易鋸下去。
他們從阿里山挑米菜來工作站址。先是由鐵路火車運到新高口,新高口以下就得用人挑,由僱來的挑夫運搬,也運搬釘子、玻璃、工具、各種器材。從新高口先挑到水山溪底過夜,隔天再挑到楠溪15林班的工作站……」。
其實老丈人身受日本教育,一生行事也是日本風格,他會不時引述日本人的優點不足為奇,而之所以從來淡淡地引述日本人的「好」,而近乎完全不批評KMT的不好(註:偶爾一些些批判,多半是我加上的),因為他吃盡KMT腐敗的苦,也養成如何「明哲保身」的方式。在我歷來對他的口訪中,印象最深刻的話語之一,我問他如何比較兩大外來政權的施政,他說:
「日本人很嚴、很凶,但日治時代台灣人活得較有尊嚴;而國民黨時代比較容易賺錢!」
怪怪!什麼跟什麼嘛?!日治次殖民地被其視為清國奴、亡國奴的台灣人,被鄙視為「貪財、怕死、好面子」的台灣人,在老丈人實際人世的體會卻是「較有尊嚴」!而這是相較於KMT上下貪腐而來,只要錢,不要人格、風格、品格,反正沒格、沒品、沒調?!
從這個角度可推衍:
1.      政策、政治固然是顯性文化,整體社會風氣才是人民生活呼吸所能實際體會、感受者。
2.      所謂治台三策、生物學統治法、污名化台灣人的說辭、印象等,很大的一部分來自文字、史誌,之將政治人物特定時空的說法,過度渲染、誇大,且被後世皮毛治學者浮誇成無限上綱而誤導。
3.      其他……
我不想重犯過度推衍,只舉一例,佐證日本人並不認為台灣人貪生怕死。
「台灣慣習研究會」1901年對抗日者,或被處予極刑的台灣人的形容:「立於絞臺時,竟無一人臉為之變色,豈不令人驚奇?」,而這是在1900年代,當時被日本人處死的台灣人,「多為苦力,或船員,或為菜販,或為魚販等下階層之輩……多半為無教育之無賴漢,自非古英雄、古豪傑之所能比……
顯然,1900年代的日本知識分子太不瞭解台灣人、台灣文化了!台灣傳統、傳承的,乃是不立文字的禪門「無功用行」,所謂「下階層」,事實上才是陳永華、鄭成功帶來的台灣精神的始源。我的故鄉北港鎮的義民廟,正殿對聯:「古民族不可輕視;真英雄大抵無名」,反映的,正是台灣文化的特徵,只不幸幾百年來,都被外來強權懷柔、收編台灣所謂的仕紳、知識分子,硬是污名化了台灣人之所致。
我一生行走台灣草根,我的體會、感受,平均或整體而言,台灣四百年移民史迄今,最沒品、最下流的,多是知識分子、上流社會、既得利益的權勢者,而真實的台灣普羅大眾、草根民間,從來都是公義質樸的無名英雄!後來的日本人隱約感受到真實的台灣文化,也就賦予台灣人相當的尊重、敬重。
國府據台之後,先殺的就是日治後期培育出來的台灣文化菁英,而KMT歷來拚命培植的一批批台灣人渣,成功地「以台制台」,導致70餘年社會風氣的全面沉淪,即使如今小英政權全面執政了,龐大的國府餘孽,以及魚目混珠的「偽綠」,特別是青壯世代的若干人士,不斷依附派系,已佔據、將搶占高位者,必也形成小英政權真正的危機!而小英的審慎是她最大的優點,也將是最致命的缺點,因為用人的保守、沿襲舊窠臼,終將拖累新本土政權!
話回老丈人的憶舊,為楠溪工作站留下前所未記載的素民史,就連台灣雲杉較不好下鋸的木材性質,都是我認為的,應予留存的鄉野經驗。

忽略了人地關係、土地倫理,殆即失根的文化。
玉山箭竹新長出的筍,台灣人謂之雲筍。
岳母引進阿里山,曾受阿里山人廣植的澳洲櫻草(2010.3.15)。
岳母陳玉妹女士在小笠原山頂採艾草(2010.5.10)。
艾草嫩葉(2010.5.11)。
阿里山十大功勞(2010.3.15)。
阿里山十大功勞的花及初果(2011.2.4)。
阿里山十大功勞葉緣針刺(2011.2.5)。
阿里山十大功勞葉緣針刺(2010.11.24)。
阿里山十大功勞的紅葉(2010.11.24)。
豬飼料之一的鄒葉酸模(2016.5.28)。
台灣雲杉的針狀葉。
楠梓仙溪工作站的老屋(2011.8.9)。

單位面積玉山箭竹密度愈高,長出的新筍愈小?這可不一定。









2016年8月5日 星期五

【柯P玩完了嗎?】

陳玉峯

幹了近20個月的台北市長,2016年中的民調宣稱柯P走入「死亡交叉」,網路、傳媒一大票唱衰他的言論此起彼落,還有一向眼紅他的人落井下石,幫他訂了一堆悲慘的下場,什麼政論名嘴,也順勢打落水狗似的,彰顯的,不是柯P有多爛,而是這社會的沉淪指數已經跌停板!如果柯P真的一蹶不振,伊沉谷底,最悲哀不是柯P這個人,而是整個社會習氣的墮落。
一個被傳媒「玩瘋」、「紅爆」的人(註:欠缺內涵的玩法),接下來當然是「紫爆」、「黑爆」,世間幾人能免疫?無常從來有常。
我不是要幫柯P講話,我也沒有什麼資格或地位「幫他」講話,何況他上任前幾天,我就在報端撰寫了一篇<再不批就沒機會了!>(註:報紙修改題目,並刪除一些文字),意思就是說再不批判柯P,以後太多人罵而輪不到我了。不只如此,市長選前半年,他的團隊要人曾找我,說是要我擔任他的競選總幹事。因此,我兩次同他會談。
        第一次會談他做筆記,態度不錯;第二次他漸次「長大」,感受已不可愛,何況愈來愈紅的人,是沒辦法有何期待的,我找藉口斷然抽身。為什麼?
P是個專業醫療特定領域的將才,其能力、操守深獲肯定;他是個好人,這完全不是問題;他的父母在鏡頭前的談吐很有教養、為人厚道,家世都是上流社會。而柯P就旁人而言,一路平步青雲,加上久居醫療高位,通常社會患者等,「有求於他」,因而他的「高高在上、口無遮攔」也是人之常情,沒人會苛求他「很會做人」。然而,當他當上台北市長之後,角色扮演截然大變,他似乎未能打從內心轉換,且上此「高峯」之後,他的演化就停止了,畢竟市長一職並非醫生讀讀新報告、使用新儀器、試驗新藥物等面向的「進步」足以應對,而通常人在「成功」之後,底層的缺陷才會外露。另一方面,傳播媒體好長一段時程,不斷餵食他「安非他命」,於是他的頭似乎愈來愈大,加上摸不清底細的各大案,他的逢機亂放炮,埋鑄下每況愈下的窘境,但究其實,他是自掘或被掘坑洞自己跳,怨不得別人。
    我只有短暫跟他交談兩次,無能深入瞭解他,但我懷疑他有無可以互相反省、深沉對話的朋友?因為直覺上他聽進去別人表面的話,卻聽不進自己的內心;他有膝蓋反應,思考在know how轉的很快,但know why的部份,他似乎是個門戶緊閉的古堡,因而我推測很難共事,他受的教育也很令人懷疑,是否人文素養不能恭維?!
        果不其然,他剛當市長不久,台北社運友人「幹譙」連連,大家一提起柯P,有修養的人搖搖頭,沉默不語;直接與其「接觸」者,往往怒不可支。究竟柯P只是「誤闖叢林的小白兔」嗎?我一點也不以為然。
P是乘著時代運會氛圍浮出檯面者,我第一次跟他見面即告訴他:「你躺著悠閒地選就上了,時運如此!」旁側的人(如今是他市府的官員之一)還狐疑地擔憂。我還露骨地告訴他:「這場選舉不是你柯P在打仗,而是社會正在大翻轉,何況你是跟誰選啊!」這些事前話,意義也不大,重點在於柯P事實上遭逢非常的時機,也就是坐享時運。
而要處理非常的事物,成就歷史大事,通常必須要有幾個要素湊合在一起。也就是說,必須要在非常的時機,恰有非常的人才,而且,也要在非常之地位,才可能開創非常的事業。顯然柯P躬逢台灣社會大轉型的非常時機,坐鎮國都非常之地位,剩下來的,端視柯P是否非常的人才?
我認為柯P可以是非常的人才,關鍵之一在於他願不願意潛心內溯他自己的習性、習氣,成長其長年養成的,不完整的人格特徵,或說細節包括扭轉他那超強的自我中心,致命的我執傲慢,善於下放權力(註:先前我已向他建議過),任用多方面比自己行的各種人才。
P本行是醫學、生命科學,沒理由不能洞燭天演道理,每個演化點都具足無窮生機,就看自己願不願意勇於面對與承擔。相對的,我並不認為傳媒、唱衰者足以代表台灣民心,然而,如何逆轉「頹勢」,還是需要各層級的「貴人」相助,包括最親近的家人。
無可諱言者,較之甫一上任的時機,如今要找長輩、平輩、下屬「幫忙」的困難度,徒增數十、百倍,但機運隨態度而轉,事在人為、為時未晚,憑藉權位(錢位)優勢,頭低垂地板,還是可以天真浪漫地走出一番大我社會國家的契運。

浪漫指的是對崇高的大我理想,永不妥協且無私無我的追尋,包括連命都可割捨。何其盼望柯P轉念而態度丕變,成就台北、台灣之福;更祈願濟濟多士效命台灣,在合宜時機,襄贊柯P是幸!

2016年8月3日 星期三

【維瑟爾的火炬─文化部vs.統戰部】

陳玉峯
報端傳來(201672日),納粹大屠殺的倖存者,埃利˙維瑟爾(Elie Wiesel)辭世,享年87。他出生於羅馬尼亞,17歲時被美軍從集中營中救出;他的母親及一位妹妹死在毒氣室,父親亡於集中營;他後來歸化為美國公民;他一生研究哲學、筆耕,他見證納粹集中營的惡行,致力於全球人權捍衛。1986年他獲頒諾貝爾和平獎。他得獎感言的名句:
「中立從來只有助於壓迫者而非受害者;沉默只會助長施虐者而非受虐者。」他一直試圖喚醒人類的冷漠,「愛的相反不是恨而是冷漠;生的相反不是死而是冷漠……」。
一個全家被虐殺的倖存人,在走過極端痛苦、恐怖、無助的歲月中,他對施暴者抱持何等念頭?他對旁觀者、中立者有何期待或看法?他對自己在受暴過程中,萬萬次死抗活虐的心靈中如何自處?人性的煉獄中,或煉獄中的人性,可以結晶出何等內涵及意義?
誰都知道「中立」常只是自私、恐懼、懦弱、逃避的代名詞或同義詞,在暴虐當下,只是間接施虐;誰也明瞭,愛、恨是狹義或自私得失的相對詞,所謂「冷漠」也常全等於「中立」的內容。只是我很困惑,有史以來侵凌、掠奪、屠殺、亡種滅族……司空見慣、罄竹難書;「暴政」只是專制極權的長期「美德」被消滅之前的短暫稱謂;英雄往往是死人,偉大、感人的名詞及說法,總是在冠蓋雲集、吃香喝辣的場合中被歌頌;「死去憑誰問,歸來始自憐」?!
中國作家白樺,在描述日軍少數幾個人押著一大群中國人到江邊,一個一個射殺,他諷刺地說(大意)大家合力吐口口水也可以淹沒日軍,為什麼沒有一個人會率先站出,同樣是死,難道最後一個被槍殺者,臨終「還慶幸比前面的,多活了幾秒鐘?!」;中國20世紀大哲學家熊十力看扁了中國人,他說:
「……中國之社會,難容善類發展是也。中國人缺乏虛懷、深慮、熱誠三大善根……故善類當衰亂,欲自覺覺他,其志恆不發展」!
然而,比對在台灣的「中國人」如何?誰都可以理解,全球任何地區、人種、族群、社會等,沒有全然客觀的「平均值」可相評比,也無需如此比較,但大致予人的「印象」加上逢機的不確定性等等,時而誇大,時而盲目。無論如何,在維瑟爾逝世,以及有人要為台灣與中國的○、○申請諾貝爾和平獎「同時」出現,我就是想吐!為什麼相差那麼恐怖呢?!
人性是沒有答案的一切可能性與不可能。每個人心都涵括極聖潔到極齷齪與邪惡,有時候是因對自己的理念、信仰沒信心,才能活著闡述理念與信仰,活著是懺悔、是原罪,卻預含著隨時可犧牲或備死而助生!
維瑟爾等龐多奮鬥者存在的意義或價值,在於他隨時可以在人類社會特定的啟蒙點(時機與境遇),以肉身或義舉從容獻生,喚醒集體人性短暫或永恆的共鳴,成就正、反人性大鬥爭的大翻轉,讓世人邁向新生機,而他本身或殉難成死人英雄,或以桂冠新造世局,重點不在生死,而在契機的賦予與引爆,生死問題毫不重要。而歷史上最多的殉道、殉義,都是在沉默中發生,事後也死寂。我改寫故鄉(北港)義民廟的對聯:
「大我人生不可輕侮;
真實英雄大抵無名!」
我頻常反省,一口氣苟活所為何來?我一樣在備死,生死本是同一回事,只不過活著在儲備更高雅的智慧與就義的從容。我相信維瑟爾一生孜孜不倦地投入教化,或帶有濃濃的懺悔與原罪,即令他以高齡「善終」,在我心目中,他的死亡,累聚了670年良知的苦行,帶給世人強大的再度省思,鼓舞受苦、受難、受屈、受辱而希望渺茫的世人,一樣可以將這把永世的火炬傳遞下去。
維瑟爾提到的「中立」,是我長年在講堂、演講反覆闡述的駁斥,因為台灣學界一直搞不清「中立」與「客觀」的差異。這也許是我的「偏頗」,這源自我從1980年代投入保育運動以降,對相關學界的最大不滿,更早,則緣自我在台大植物系就讀時,感受到許多師長堅持「高高在上」,而鄙視科普,乃至獻身社會服務的付出者。不管他們有何偉大的地位,坐視自然生態系的淪亡,卻只以之為自身研究進階、拿經費、附庸暴政成幫凶,甚至為當權的伐木製造假學理的「走狗」(註:抱歉,講這話侮辱了狗),大抵就是假借科學中立的神話而營私的偽君子。
中立是置身度外、不理不睬、冷漠逃避、不負責任、不問是非、拋棄良知的懦弱者慣常之所為;相對的,客觀指遇事者,得以超越自我、超越本位,儘可能依據生態中心、世代觀照,作大是大非的選擇,付諸行動,更勇於提前面對「最後的審判」!
自由不是放任。台灣最根源、最嚴重的問題,當然是赤色中國及在台灣的匪諜們,但台灣人本身更是關鍵。台灣主體意識必須是所有認同台灣者個體意識的融合體,不是組合或集合體,是公約數而非多元差異性!欠缺這個融合體或最大公約數的抗爭,且非出自良知、世代、公義、普世正面人性的誠摯,許多的抗爭很可能是赤色暴政操控下,假借民主自由顛覆台灣的數十年老梗行徑。這面向的暴動、顛覆愈來必將愈嚴重,光憑小英政權半個家天下的權位,是抵擋不了的!而必須由全民反制,且反制不只是直接挺身對抗,更龐大的基盤,在於厚植文化的力量、內在正面能力的穩定提升。我歷來主張文化政策的本質及目的在於文化本身,文化部不該為政治目的而設政策,但現今台灣處境與殘酷環境的現實,我主張文化部至少應該拿出一半力量對抗「統戰部」!否則台灣數百、千年來的祖靈,以及二百五十萬年來生界、無生界也將一翻兩瞪眼,只好洗牌、重新再來!
物質、反物質,能量、暗能量,作用力、反作用力,物化乃至靈魂、意識都是如此,這是生界的「宿命」,真實世界的非真實,生死皆然!
對於年輕世代,我要以書寫於20多年前的老文章〈生態智能〉分享與共勉,我相信此短文的內容還沒過時,現今反而更迫切需要提醒:
〈生態智能〉(收錄於陳玉峯,1997,《台灣植被誌(第二卷):高山植被帶與高山植物(上),4-7頁》
19962月,我將美國學者David W. Orr1992年發表的一篇文章〈論智能的一些思考〉,改寫為本文舊稿。而今,20年後,不僅沒有「過時」,反而更迫切需要生態智能,故而20145月,略加修改一、二細節,成為本稿。
~我們正處於你所能想像的,台灣史上最無知的時代……~
~有位精神科醫師要診斷患者究竟有無精神病。他問戴眼鏡的患者說:「如果我把你左邊的耳朵割掉,你會怎樣?」患者答說:「我會聽不見。」醫生再問:「如果我再將你右邊的耳朵也割掉,那會怎樣?」患者說:「那,我會看不見!」醫生嚇一跳問:「為什麼?」患者說:「因為這樣,我的眼鏡就掉下來了!」患者被當場釋放,因為因果關係清晰的人不可能是精神病~
當代所謂文明社會的教育,充斥智能至上的偶像崇拜,整個教育系統也環繞在知識、工技的訓練,一大堆測驗、IQ圖騰,把人的價值定位,趕到了「發展、成長的胡同」,這樣的教育在台灣尤其惡劣。台灣人唸書唸到大專院校,所謂過關斬將的莘莘學子,幾乎沒有不是深埋自卑情結的畸形心智(我二、三十年在大學教書的各班調查盡是如此),好像台灣教育系統下,培育了十多年的教育,教導出個個懷著自卑感的怪胎。
從地球人類發展、生界演化史來看,我們目前所擁有已知「如入化境」的知識,有可能是錯誤的時代偏見;我們殫盡心力培植的所謂「智能」,也有可能是趨向全球毀滅的誤導;我們對智能的瞭解似乎相當有限,而今日所謂的智能,更常只是「聰明」之類的小技倆。
我所認定的智能,必須是「長時期」或「跨世代」的,且大多是「整合性」的;反之,聰明是「短期性」、「反應型」,且傾向於片段知識、殘缺事務的掌握能力。我心目中理想的智能必須具有下列五大特徵。
第一,我們說某人具有好的智能,或某項思考或行動是優秀的,其必須能區辨因果關係,尤其是大因、大果、大是、大非。
有位地理學者曾經講個故事,18世紀時,有個類似今天精神科的醫生,設計了一個據說絕對可靠的辦法,去區別患者是瘋子或神智健全。他在一房間中,一邊裝置水龍頭,另一邊放著拖把與水桶。他把要被診斷的患者關在該房中,然後轉開水龍頭。當水流滿地,那些忙著去找拖把與水桶者被診斷為瘋子;那些跑去關水龍頭的人被視為神智健全者。
曾聽過一位研究日月潭水體生物相的研究生的專題報告,他分析了每月份各生物族群的變遷,畫出狀似完美的變化曲線,並解釋族群消長。我問他知不知道日月潭會洩洪,會因暴雨而一夕水體幾近於全面置換,他答大約知道,追問他:既然水體可能多次替換掉,你的曲線意義何在?他傻在講台上。
199155反核,我與中部的一些大學生北上參加遊行。回來後,課堂上學生提出他的批判:「整個反核隊伍,那麼多吃檳榔、抽煙、垃圾滿地丟的鄉下佬,一個人連自己的生活環保都不能做好,有什麼資格反核?」同學都點頭稱許。我問他,反核是不是為了廣大生界空間、跨越數代時間、尊重生命不可忍受之萬一?反核是不是對公共政策瞭解、質疑並表達理念的公民權?反核是不是對自由民主政治的參與,對後代表達保留選擇權的情操?他答是。再問他,個人生活環保是否與個人環境、文化生活習慣背景有關?他答是。我告訴他:「你唸到大學,所謂知書達禮,在乎個人言行,懂得反省,很好。如果那些反核的『鄉下佬』也像你,懂得調整個人的生活習慣,更好。然而,試問這些『鄉下佬』秉持一份鄉土危機意識,流露純真情感,跟你一樣,並非存私為己,在今日全台人民當中,勇於站出,又有些微認知,這樣的人比率有多少?然而,你把尊重生命生機、表達公眾權的大情操擺在天平的一端,另一端擺上丟紙屑、吐檳榔汁,而且,個人生活環保細節卻遠重於反核的集體良知,試問如此的權衡是否恰當?如果我是你,我會拿起垃圾袋,他丟下我撿起。看見你在撿拾他的垃圾,他應會臉紅,會說對不起,會主動一起撿拾,沒多久,你會看到整個隊伍的自制與自動。」舉座學生啞然。
不幸的是,這社會一大票名流、高智力、高收入的中堅,對社會、國家的一大堆建言,充滿可笑的「拖把與水桶」,不僅分不出大因、大果,儘在雞皮狗蒜事打滾,仗恃體制賦予有形、無形的特權,賣弄膝蓋式聰明與投機。
關於智能的第二個特徵是,要能明辨「know how」與「know why」。知道原子彈怎麼做,會有什麼反應,引起什麼傷殘是「know how」;知道為什麼要做原子彈,決定引爆或摧毀是 know why」。今天,整個社會充斥如何獲致開發、經建,如何更有錢、更有權,如何打倒同胞便是成功,如何營利、提高國民所得,但不知整體環境、生界與世代的災難,不知人心如何沉淪、是非如何不明,一大堆短期近利的知識,其實只是「無知的知識」、「片段零碎的知」、「無方向的知」、「無所節制的知」、「無所託付的知」,這些know how有可能是「致命的知」、「反生命的知」、「助長病態的知」。
真正的智能通常是緩慢運作,近似於智慧,會問出為什麼,再問基於何等理由、終極目的;真正的智能,要擁有全方位的慧根,對廣闊範疇皆具備可以認知的能力,擁有強大的思惟敏感度,一種得以正視可能性的善的能力;真正的智能,要能見及這世界尚未存在的善與是,要看出這世界既有的惡與非;要善於分辨優先率,看出緩急輕重,分析各不等程度的善,釐析相對較重要、最重要的事務,避免落入「急的事往往不重要、重要的事往往不急」的泥淖;要具有足以嗅出正確方向的鼻子。能夠這樣,是謂睿智。
第三,好智能的特徵之一,必須擁有維持善的秩序,要能和其周遭環境和諧共存。畢竟,一個人行為的結果,就是其智能展現的水準;無知的自圓其說,無益於自我辯護。智能的運作,總需要耐性與對極限的感知。好智能的人通常不會作越軌的假定、盲目的樂觀,不致假定人類的聰明才智將不斷成長,足以制服先前塑造的惡魔,核能與核戰就是此類的邪靈。如果說任何社會存有「社會智商」,所謂已開發的社會或文明社會,依此角度,無疑是劣等智商。
第四,好智能不違反道德分際。好智能的行為懂得節制、忠誠、公正,富於同情心、誠實度高,得以和人類美德取得和諧。在此所謂道德,並非基於神學上的理由,也非泛道德論,要知「道德是長期的實際性」,因為這些特性是歷來讓我們活得較美好的基礎。我毋寧以「後果論」的觀點去省視人類的道德。從道德出發,人類易於得知人的有限性、不可靠性,以及我們的無知。
如果我們放縱工具主義的邪靈,勢將導致智能的傾毀,使我們喪失透視事物本質或真相的能力,無能照顧到思惟與行動的周延性、整體性。真正的智能是心靈的馬力。
如果我們聽任道德與智能的腐化,誠如愛默生論自然的名說,會導致語言的腐敗,新意象無法產生,老字眼會被曲解,文字語言會喪失刺激感知、感動人類的力量。時下台灣的政治語言,或所謂的文宣,就是徹徹底底爛透了的語言與文字。
一個人可以是聰明的,卻是毫無智慧;可以在所有的學科得高分,卻在生活與生命被當掉;整個文明可以同時是聰明且愚蠢得無以復加。換句話說,今天工技文明展現令人嘆為觀止的偉大成就,卻無能解決最最基本的公共問題,包括環境的惡化與維生系統的迅速瓦解;電腦世界的日新月異,卻伴隨人類心志的萎縮與腐敗……我們的社會愈來愈聰明,聰明到足以摧毀所有可能性希望的未來,卻愈來愈沒智慧。
第五,好的智能是從自然界的「完整性、穩定性與美感」中,獲致其活水泉源,而「征服自然」的聰明,事實上是摧毀人類心靈與智能的根基,是挖掘人類的本源。整個地球豐富的生命樣相,是心靈的「驚嘆劑」、「奇異果」,更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
我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人類的智能不會是從欠缺豐富生命樣相的蒼白大地演化而來;我們亦有足夠理由相信,對造化的敬畏感,與人類的老祖宗之所以歌唱、詠嘆、寫詩,存有重大的關連。自然力營造的事物,像流水、信風、草花、綠樹、雲雨、霧淞、山系、景觀、動物行為、四季變遷、暗夜星空,以及生命週期的奧祕,賦予人類語言與思想的誕生。爾後依然如此,只不過繁茂逐漸褪色。為此理由,瓦解自然神蹟,沒有不會傷殘人類的智能與心靈。
所謂的聰明才智,已讓我們進一步窄化我們的未來;貧血的利己主義,已叫人步上所有的風險,推向最後的愚蠢與毀滅。我堅信,成熟智能的必然指標,終將反映在以生界生命為中心的智慧之演化。保育地球上所有的生命,才符合自稱為人種的思惟。

因此,我們的教育必須改弦易轍,必須及時培育真正的智能;今後的教育最好引導學生,如何關照自身以外的事物,包括集體智能的養成;我們必須發展自然界第一手的知識,好讓良善的智能可資成長;我們要打破當前教育的牢籠、規則、學術的教條、束縛人心的藩籬,讓自然天書,一頁頁在心靈上展讀;我們要鼓吹連結心靈與物質創造的橋樑,將當前文、理學科自由化,活潑地進行橫向思考;我們堅信, Ph.D.是善念智能的表徵,而非工技機械的冰冷;我們需要延攬各行各業真正智能的人才,走入教育,成為學子的良師益友,以及角色的典範;我們必須引導學生,學習感知自然生命,讓人類的心智重新體會寂靜、謙遜、平寧、整體觀、關聯性、優雅、付出、義務,以及大自然的慰藉,尋回生命的至善與美感。

2016年8月2日 星期二

【阿里山懷古(4)─老藩仔、文化革命、屍道】

陳玉峯
§老藩仔
睹物思人大抵是人之常情。
當我們在沼平七號橋前不遠處,木造六角亭休憩時,老丈人想起了阿里山曾經最會削製「杉仔瓦」的匠師高謙福先生。先是岳父懷疑這涼亭不是純木造卡榫連結,岳母則以雨傘柄指證純木製,兩人有了一番爭執。
「老藩仔(高謙福先生的別號)原本還真勇健。由於一次兒子與人糾紛,他老人家挺身而出,衝出去大罵。對方年輕力壯,倒推他一把,他跌坐在地,好像傷了坐骨,從此動不了,身心急轉而下,且自我放棄,連鬍鬚也不刮,軟叭叭地臥床,2年餘後就過世了!唉……
他為人忠誠,好行公義,熱心助人。地方婚喪喜慶,不分公私都是他在效力,從無怨言,連不認識的人,人家最不喜歡的事,都是他撿去做。卡早,有個叫陳慶甲的人,在二萬坪翻車致死,必須先請檢警、法院派人驗屍過後才能移動,不料鐵路電話中,法院說不必去現場,你們先將屍體搬回阿里山,他們來拍個照片就好了。誰去處理呢?就是高謙福去把被砸得爛、爛、爛的屍骸,一塊一塊挑撿、拼湊完整,給予洗淨,再移放置工寮內,點香祭拜,搞了23天……
受鎮宮起造,正是老藩仔父子義務去削製杉仔瓦、協助搭建起來的。劉○福做得少,但老藩仔父子做好時,卻由他去交付給林管處(註:邀功);阿里山神木被落雷槓死後,是老藩仔爬上樹,釘木板堆土培育紅檜苗木長高的;慈雲寺屋頂的杉仔瓦也是老藩仔製作的……
處長看他老實,阿里山早期的觀光步道如姊妹池到受鎮宮那段落,就是委託老藩仔鋪設的;蓋學校、修車站等等,都有他的汗漬……」
「蓋在慈雲寺屋頂的杉仔瓦,是紅檜木材,老藩仔削製的規格是2厚,2尺長、8吋寬,寬度另有4吋,這是較正式的房舍;製瓦片的木材以紅檜為最佳,軟絲,一般取材自倒木,不要枯立木,特別是使用那些不知倒了幾十、百年的紅檜,還沒腐爛的木材最好!一剖就裂開,很快地製成,因為它的木材絲較直;如果有破裂者,棄之成柴火……」(這種經驗與原住民智慧不謀而合)
台灣在山林開發的年代,產生了種種在地經驗、技術,而且多半是最簡約工具下的智慧結晶,卻是最有效能、效率解決問題的方式,例如日本人在台灣阿里山的林業,因應地形產生中繼(息木)集材法、特殊的落頭鋸或五齒空大鋸、阿里山火車的空氣制動機(剎車用)、橫向鍋爐(臥鼎)等等,還有,我認為很重要的工程切割法,也就是穿越山區的橋樑、公路或鐵路工程,因應台灣的崩塌帶,日本人以類比為「微積分」的思維,不願營建連體嬰的工程,而將整個工程切割為一個個基本單元,哪個單元因崩塌而搗毀,只抽換那個單元,而且特定地段就儲備有隨時可更新的單元。這是我曾經向公路局等單位建議過的本土在地經驗。
1990年代以降,我也曾經向農委會、林務局長等建議,儘早搜集耆老等在地農、林土地的經驗智慧,匯編為長遠的參考資料庫等,結果如何也就不須說了。
老丈人的話,勾起我想起台灣歷來的滄桑,特別是KMT霸權之於台灣,好像健忘、遺棄、蝗蟲過境的掠奪式開發,每開發一地,即摧毀一地原本的特色,次殖民地的蓆捲從來如此。我從1980年代的野外調查中,屢屢感嘆、扼腕於「台灣特色」!
§文化革命
全球有歷史記載以來,任何地區的自然資源運用,形成特定的文明與文化,人類使用自然資源,該等資源的性質、特徵,也蛻變成為該文明與文化的本質、性格或互相輝映的生活型,因為其乃永續生存的法則之一。到了20世紀,地理學者甚至將之歸納、演繹為「地理決定論」,比喻說:「即令將英格魯遜人移居黃土高原,其所創造的文化仍然謂之中華文化」。
相對的,中國有套「文化決定論」,打破全球生界原則。他們堅持「祖宗家法不可廢」,無論移民到世界各地數百年了,一樣抱殘守缺,難以融入在地生態系的運作,忠實反映人地交融、「敬重自然」的土地倫理,強烈彰顯自我中心、自我文化中心的牢不可破。
全球各地到美國各州的移民,也多傳承其原鄉的人文風格,例如黑手黨、猶太人、伊斯蘭等等,但至少融入在地社會而與時俱進(變),雙重或多重主體的合而為一。不幸的是,台灣遭受清國212年、國府70餘年的中國文化決定論(註:鄭氏王朝台獨的特徵,歷來都被政治抹殺掉),徹底從靈魂根底浸染,完全否定台灣原住民乃至早已在地化的台灣文化,其中,尤為嚴重的現象之一,就是台灣自然的山林文化。
日本的崛起,有賴於如福澤諭吉(日本鈔票上人物之一,Fukuzawa Yukichi1834-1901)之《脫亞論》等等「文化大革命」,表面上是「脫亞」,基本上是「反中」;李前總統之所以屢屢主張「脫古改新」,同出一轍,然而,也許是時程不足,他的鼓吹停滯在概念,畢竟他長期處於政治風暴的颱風眼,從而難以向實質內涵掘入。
20083月、20102月,我兩度訪談李前總統,曾經直接向他表述是否可將他殘存的「影響力」擺在文化與教育,而且我也很「自大」地宣稱:「能抓住您的思想精要且傳承、發揚、開創者,捨我其誰?!」李前總統卻說:「我年歲大了,那些看不到了,我只能關切……(2012年選舉)」!我說:「急事不重要,重要事不急;你們每場選舉攏嘛唯一重要,卻一場場大敗,總可以雙管齊下,稍向根本處著力吧?!」
然而,時序有所落差,可能互信基礎也欠缺,只能說因緣不足吧!幸虧如慈林基金會、龐多民間團體默默一直在深耕,我也採取一貫的隱性文化方式,竭心盡力在進行,數十年來我工作愉悅,因為我得享母親母土最渾厚的庇蔭與加持,以及一些友人「無功用行」的襄助。
我相信,也不斷看見我們的見解、主張,一些在地的深層智能,或隱或現、或大或小、或直接或間接,一直在傳播與擴大。近年我一直在鼓吹宗教及教育的革命,我深信今後20年必將大放異彩,而山林智能也將邁出新世紀的突破。
相對的,民進黨政權在表象改革不斷邁進,內裏的文化深耕,還是得由民間逆向教育!
§屍道與詩道
梅園入口即赤色政權時代,或許迎合426或某種不確定的理由,從外地運上阿里山一堆巨大的石塊,雕鑿了一些詩人詩作的所謂「詩路」的起點。
我們從六角涼亭經沼平七號橋,右轉準備上躋沼平車站旁,途經一些「詩塊」,老丈人說:
「這裡就是以前沼平聚落的豬灶,阿里山人吃的豬肉都在這兒殺的,至少殺了十萬隻以上!如果按照阿本仔及台灣人的習俗,最宜立個獸魂碑。結果,他們卻設了一個『詩塊』,不知在想什麼?!……」
這就是KMT的「山林文化」?應了前述:開發一地,就是幹掉該地的歷史記憶、自然特性、生態特徵,強加不相干外來文物的置入或侵略性行銷。從第一塊「詩路介紹」就是不懂阿里山歷史,而這系列笨重的外來大石頭,擺明就是要「鎮壓」在地的靈、魂、魄?
我為那些「詩人」叫屈,他們之中也有我的朋友、長輩,例如像趙老爹等,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多次漫步此間,既無遊客駐足,只有突兀造景橫陳擺爛,最可能是外來客自我感覺良好的公帑浪費,玷汙自然的無為罷了。我想到幾百年華人之對待原住民,只是想不透一批外來文人,為何忍心以一樣的態勢對待阿里山人?
就在「屍塊」旁不遠處,數叢死了約2年的玉山箭竹枯稈,迎著山風擺盪。老丈人對我說:

「真的吔,你說的沒錯啊!阿里山的玉山箭竹都死光了吔!一輩子沒看過這等光景啊!」然後,他談起阿里山採雲筍的歷史。所謂雲筍,就是中海拔森林下,密密麻麻的灌叢玉山箭竹,每年春夏之交冒出來的新筍。有段時程,阿里山人向林務局承攬、申請許多林班,依森林副產物的法規,採纈玉山箭竹筍,加以醃漬,一桶桶外賣,生意好的不得了!
兩老在木造六角亭想起了已故阿里山義人高謙福先生(2016.5.28)。

在拙作《阿里山─永遠的檜木霧林原鄉》書中第50頁的高謙福先生照片。

詩道入口的巨石鐫刻著錯誤的阿里山歷史,只以外來政權顛覆阿里山(1976)的大火為起點,污掉了梅園前身等一切(2016.5.28)。

阿里山豬灶所在,如今被赤色政權樹立外來石塊(2016.5.28)。

阿里山豬灶旁,枯死的玉山箭竹標示著生界大變遷(2016.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