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24日 星期日

【阿里山懷古(2)—神木、聲音的顏色、挖金】

陳玉峯

我們悠閒地走到祝山林道0.5K處,也就是森林遊樂區首見殘存的幾株大紅檜前。
那幾株紅檜位於溪溝上,頂梢受風折,成了白枯禿頂,下半幹也爬滿十幾種附生植物,樹相不雅卻搶眼,只因在那樣的位置,杵成一副突兀。
坐在椅上,老丈人談起了為什麼園區還保留了230株稍大或巨大的紅檜。
§殘存大紅檜緣由
「這幾株芽仔令令Benihi(紅檜)位在原阿里山第5及第7林班伐木區下方,屬於最早期,使用人力砍伐及集運的木馬道伐區(註:木馬道就是鋪設木條在地面上,狀似鐵軌,上設簡易的木架箱,一人在前拉,一人在後推的人力運材方式,是就地取材的原始運輸方法之一),當時,伐木是2人合拉、推一把大鋸,較適合砍除中、小徑木,而且,伐倒的木材,必須大剖、再切割,直到可用人力及牛轆(台語讀如牛帽或牛磨,以人力操作的槓桿滑輪組)搬上木馬,再推(拉)出伐木現場,運至集材處,因此,樹木的直徑只選擇一定的大小或以下,巨木即便大費周章砍下了也沒用,運不出去又何必砍?
直到1913年以後,才有集材機引入阿里山,而且早期操作皆須適應、改良。1915年之後,伐木區已上移。因應伐木運材、辦公等人員愈來愈多,宿舍、辦公廳、工廠等建築陸續完備,也就是形成分散的聚落區了。而伐木、運材是粗重又高風險的工作,不時有傷亡。鑑於深山,且死亡者有時屍骸破碎,難以及時外運,只得就地掩埋,於是,選在今之慈雲寺旁,先前數株大檜木未伐區,形成了墳墓地;更後來,慈雲寺、神社也蓋起來了。
也就是說,從祝山林道至慈雲寺連線以下的海拔稍低的區域,是阿里山最早期的人力砍伐、集運區,原始林時代幾乎全屬紅檜及少量的台灣杉,而沒有扁柏;扁柏大抵自沼平以上的山體上半段才會出現。而最早砍伐的紅檜只限於中小徑木,大樹都留了下來。等到有能力集材時,伐木區已上移,加上未砍除的大紅檜區已經建設為宿舍、住宅、墳墓地、佛寺、神社等,因而沒有人會想要去砍它們,反正整個阿里山區檜木原始林多得是。
就這樣,日治時代沒人想砍,國府時代也因若干忌諱,而保留下來這230株紅檜。
199771日,阿里山神木裂倒了半株;1998628日林管處砍掉了殘存的半株,於是,阿里山神木消失了,招牌不見了,林管處只好將慈雲寺旁的最大紅檜命名為『香林神木』,代替聞名國際約1個世紀的阿里山神木,且在之後,沿著最早期人力伐運區殘存的大紅檜,一株一株編號,架設棧道,而成為今之神木步道……
我曾經多次聽人解釋今之阿里山,為何尚存多株大紅檜的緣由,大多荒腔走板、憑空瞎掰,特別是一些帶426的導遊,真他馬的瞎!而上述,可以說是最接近「史實」的敘述。
我們繼續漫步;大塔山腰的眠月線,斷續浮現眼界。
老丈人想起了終戰前後。
§聲音的顏色、學校與千早部隊
1940年以後,軍部要油,民間沿著舊伐木區,去找檜木樹頭、殘材,現地蒸製檜油。當時眠月線的鐵軌,老早就拆除去興建東埔線、霞山線等新伐木線,因而蒸出的檜油,或進出眠月線地區,必須翻過大塔山挑出檜油交給軍部。
大東亞戰事末期,阿里山來了百多人的『千早部隊』,聽說本來想在大塔山頂弄個高射砲,打美國飛機,後來卻不了而了。當時我也被徵召擔任『顧飛機』仔,也就是兩個人一組,背對背站在制高點,監看天空有無敵機來襲,一有動靜馬上報告。
後來,我們只聽聲音就知道是B-24B-29P-38戰鬥機等,而且,不知道誰先說的,我們一聽知是某種飛機,就說出紅仔、黃仔或青仔等,以顏色通報機種,一開始好像是硬拗的,聽聲音卻說出顏色,純憑感覺的,奇怪的是,也沒約定,就自然而然大家都一致了。我說紅的,他也說成紅的,足趣味吔!……
「大東亞戰爭時,阿里山的千早部隊,駐守在萬歲山、大塔山、祝山等制高點。派駐往大塔山及眠月線的阿兵哥,因為眠月鐵道的鐵軌早就抽光了,人無法沿鐵道走,所以他們就在橋上等,釘了一些簡單的木板通行,挑檜油的工人也可利用……」。
我聽著老丈人曾經講了56次或以上的故事,怔怔地望著眠月線那兩道大塔山的崩塌帶,那是在1999921日大地震之後,最大的那波餘震,大塔山才裂崩來,外型上很像一顆大臼齒,撕裂帶的下部像極了根管。另一方面,我也細細品味著聲音與顏色的互換或對轉,偶而想起自己山林行當中,心象、感官、識覺的自然流轉。
§挖金尋寶是普世人性?
老丈人繼續說:
「眠月線的那班兵,在終戰後好像負責去掩埋貴重物品或秘密的東西,但武器等,他們必須移交,我問過一位認識的日本兵,他說他也不知道,因為個人任務做好之外,無從得知別人的工作。
他們住在眠月線的10號隧道裡;他們將第12號隧道兩端出入口掩埋。因此,台灣人都認為他們將黃金等寶貝埋藏其內。
降服後,台灣人興起挖金夢。有人出資挖掘,由陳阿水找了34個工人,前往第12隧道挖了差不多半個月。
陳阿水他們擔心日本人在掩埋的洞口設置機關或炸藥,若從洞口一挖,說不定會被炸死。所以他們從半山腰山洞腹部挖進去……
在台灣的尋寶挖金故事,十有八九都挖不到,而近乎所有聽故事的台灣人,也只關注「挖到了沒?」或「黃金跑到那兒去了?」,因此,我就從俗問了句:
「日本人事實上有沒有藏黃金?」
岳父、母異口同聲回答:「有啊!他們的東西全都不能帶回去啊!有人寄託在台灣友人處,後來也有要回去的啊!」那麼,阿里山的寶藏到底挖出來了沒?
「打洞打了半個月,進去隧道裡面,沒啊!空空啊!甚麼也沒有……
歷來我在台灣聽聞過的挖寶,如同我寫《綠島金夢》,結局都是沒啦!事實上我估計,應該都有挖出,只是台灣人傳統的觀念「財不露白」,對外無論如何不能說出,問題在於誰挖走?日本人在台灣各地的藏寶一向是聲東擊西、故佈疑陣,用膝蓋想也知道,在隧道中藏寶後,還在兩端洞口故意密封起來,這不是成語故事「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卡通版嗎?
這個故事我前後也聽老丈人講了幾次。去年他跟我說的是眠月線的第10號隧道,而部隊是住在第8號山洞,他還強調:「嗚嘸?那個隧道中都是岩層石壁的那種的!天然的石頭……
隔個1年,隧道編號多了2號,但多年來大致都在那幾號徘徊。所以反正就在8-12號隧道間就是啦!
我倒認為整條眠月線都藏寶,我的證據如下:
1999921大地震之後,眠月線鐵路有幾處大崩塌,例如大塔山「那支臼齒型」崩落帶。災變後主管當局「當然」會編列或申請特別鉅金「修復」。於是,花了全國人民納稅錢12千萬元,先行整修從沼平到2號隧道這段,也就是從阿里山旅館區或園區望向大塔山、塔山這邊,半山腰的鐵路。
由於工程浩大又「好大」喜功,所做的明隧道是用一塊一塊方形或不規則大石塊堆砌而成,可能想參加世界建築比賽也未可知?!施工期也很漫長。
921地震後第10年,2009511日及516日,我兩次勘查眠月線至石猴區,沿途記錄每條橋樑、每個隧道。當時我心納悶,4.2K的地震崩塌區新工程,有必要建得如此豪華、奢侈嗎?這種高度變動的崩塌帶建再堅固也沒用,因為地基從下方、從四周流掉啊!而且,真正動工修葺的段落大約在3公里範圍內,平均1公尺耗費4萬元以上,下次地震、颱風、豪大雨呢?
不料不到3個月後,台灣發生88災變,該豪華明隧道又崩掉了!
然後呢?林管處、林務局、農委會、行政院就地「擺爛」,祭出「三不政策」:不修復、不檢討、不張揚,裝聾作啞,什麼事也沒發生!
於是我再度勘查後,將資料備妥,擲監察院「檢舉」。
監察院花了長長一段時程去「監察」,好不容易結果出爐,發了一張公文給我答覆,說是已發函林務局「糾正」!從此再也沒有下文,到如今,該12千萬元的工程還躺在那邊餐風露宿。15個年頭過去了,我反省的結論:我有罪,因為我的檢舉,讓監察委員、調查員、相關公務人員浪費了漫長的辦公時間,耗費了許多紙張油墨,加上郵費等等,得到結論兩個字:「糾正!」我只能將之化約為1個字:幹!
試問,這樣的工程從沒通過車,而嶄新的鐵軌、車站(2號隧道另端)、欄杆、明隧道、尚未使用的材料……在「造福」野生動物?業者賺走了工程款、相關官僚中飽回扣?然後呢?下次的新工程再將12千萬打掉、重來?!在更早之前的投資呢?
我不會計算矣!這段路每公尺該算多少錢?我每走一公尺,相當於撿到一兩黃金吔!(9.21迄今,該條鐵道封閉、禁止通行)所以我說遍地黃金、處處寶藏啊!阿彌陀佛!




所謂「全國海拔最高」的阿里山郵局(2010.11.22)
祝山林道0.5K旁殘存的幾株禿頂紅檜(2010.11.22)
殘檜禿頂(祝山林道0.5K2010.11.22) 





人力運材的木馬道模型(中埔吳鳳園區;2010.8.31)
從阿里山第四分道旅館區屋頂上,眺望慈雲寺方向,殘存的一些紅檜大樹區,正是阿里山最早期的人力伐木、運材範圍(2009.5.16) 
日治時代稱為「萬歲檜」,被KMT降格為「千歲檜」,也是阿里山殘存的大紅檜之一(2010.8.11) 



「香林神木」的基(2010.8.11) 
 以擴大數十倍面積、體積的阿里山受鎮宮周遭,即曾經的阿里山東國民學校,但教學年餘即被千早部隊駐紮、取代(2011.2.5)
 香林神木的樹幹中空,曾經住有一位流浪漢(2010.8.11)



香林國中的前身,是1950年代北興中學的阿里山分部(2010.8.11) 
香林國中外牆殘留反共時代的印記(2010.8.11) 
 大塔山在921餘震掉落的臼齒型崩塌地(2010.9.12)



從旅館區所見臼齒型崩塌地,眠月線前段穿越山腰(2010.9.12) 
 臼齒型崩地(2011.8.15)
 臼齒型崩地(2011.9.12)



眠月線與往祝山鐵路(右線)共線的結束處(2009.5.11) 
眠月線的封口告示牌(2009.10.10) 




眠月線明隧道內鐵道(2009.5.16) 
眠月線明隧道工程等級奢華(2009.5.11) 
眠月線4.2K明隧道在88災變又崩垮的部位(2009.10.10) 



眠月線第10號隧道(2009.5.11) 
眠月線第8號隧道(2009.5.11) 
眠月線4.2K明隧道新崩處,公視柯導正拍攝「勝景」(2009.10.10) 




耗資12千萬的半段眠月線,奢華的明隧道,乍看之下頗似印度宗教的石窟(2009.5.16) 





 眠月線第12號隧道(2009.5.11)
 眠月線耗費鉅資「修復半線」上的月台,15年來只有獼猴在「候車」(2009.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