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28日 星期日

屏北人的熱帶農法有待喝彩與探討 —台灣熱帶文化論之四

陳玉峯

屏北農業的熱帶時空多樣化,值得農學界好好
作研究,可向全國作推廣。(網路資料)

仲夏以來老朋友楊國禎教授,頻頻跟我提及他對當今社會之不重視「本土化」的不以為然,且對當權之漠視南台的草根文化發展,頗為氣憤。這是我們在討論台灣溫帶與熱帶文化對決時,他的牢騷。

於是我問:「既然本命土以熱帶、亞熱帶為主,台灣該如何發展熱帶農業?你既然大加反對過往全面性移植溫帶性果蔬,造成山林破壞、土石橫流,我們也批判當局拚命引進外來種,之造成生態系浩刼,試問你要鼓吹熱帶農業,則該不該引進東南亞農作物或農林產品?台灣又如何延續日治時代對熱帶的研發與試驗?」

楊教授如水銀瀉地,一口氣闡述:

「台灣農林土地應先區分已開發或已破壞,以及未破壞的原始生態系,後者應先全數保留、照顧下來,而只在現今已開發地區,從事發揮最大的安全生產力,確保島國在一級生產力的安全性,畢竟人總得要吃、要生存。重點在於,在增加多樣性、產量極致化的過程中,必須探討如何與我們的環境相結合。

包括蔬菜等農作,熱帶地區由於不受霜雪影響,草本植物的芽端逕往上長,多開叉分枝,有如樹枝狀;相對的,溫帶霜雪多,草本植物芽端多貼地匍匐,或長成蓮座狀根生葉,也就是台灣現今最多物種的蔬菜模式。數百年了,台灣始終種植這些無法跟土地、氣候相結合的溫帶作物。事實上,我們該種植符合土地及氣候的物種,並予精細研發才是。

然而,為種植溫帶物種,我們扭曲環境特色,過度使用重肥、除草劑、農藥,我們也欠缺深入瞭解台灣合宜的熱帶蔬果農作,迄今沒有熱帶空間調配、合宜物種的全盤運作技術,根本的原因,掌權者始終欠缺本土認知,也無心深思熟慮。

另一方面,現今全球人吃飲的咖啡、茶葉、香煙、酒類……,都是經由數百、千年來,不斷地試驗,才有今天的品系及食用方法的產生。而台灣將近四百年了,檳榔還維持在原始食法,從未有明顯改進;我們的龍眼(干)停滯在傳統製作或利用,只不過多了吳寶春應用上西式麵包,彰化Muffin蛋糕也大量加進使用,但似乎並未有新創或研發,等等。

目前社會主流價值觀不願擺放足夠的精力、資源或智能在此面向,儘在撿便宜、利用舶來或精品,炫耀自己的上流,更且,表面上傳媒雖再三報導若干本土或草根的努力與成就,但就比例原則而言,尚屬乏善可陳。以現今技術、資源,若能扭轉漠視土地的心態,改採認同且投注更多的心力,不出數年,必可產生耀眼亮麗的相當成果,偏偏政客、上流社會始終停滯在外來優越心態,聽任草根民間苦心經營,卻得不到社會全面的關注、挹注與肯定。

以我老家屏東北部地區而論,農民自行摸索,十幾年來水田幾乎全面消失,他們揚棄過往的溫帶觀念及作法,改採多樣性、全年度分別的適應性,自行摸索。他們深知台灣蔬菜的問題出在夏季,以屏北而言,冬天菜蔬可以栽種者多達4、50種,夏季則不到10種合宜,正因台灣熱帶種源不足之所致,從而逼出朝向中、高海拔種植高冷蔬菜,破壞山林生態體系,從而造成水土不保、土石橫流等等問題。

屏北鄉親、草根,自發地與土地相結合,農民與土地的關係已經發展出嶄新的模式,卻始終得不到學界、政界的重視;他們擺脫大面積或大範圍、統一機耕的溫帶方式,他們遵從熱帶小面積、高歧異、時空多樣化的搭配,發展出熱帶台灣炫麗的奇妙組合與調配。

過往溫帶式農業的系統在屏北已經瓦解,先前水田加上最大面積的蔗田模式殆已完全崩潰。屏北現今年度內可以種植的物種龐多,他們將「田」改變為「園」,「園」有各式各樣長、短期的作物,將之混雜或混植在一起。我認為今之屏北農業的熱帶時空多樣化,值得農學界好好作研究,或可向全國作推廣。

屏北人雖非富有,但生活卻甚穩定,從過往到如今,可以維持自給自足的穩定群,而無論社會如何變遷。他們的耕地面積平均而言甚有限,卻可以在小面積之下維生,或可列為台灣農業的特例。

最最可貴者,屏北人不願隨波逐流,他們冷眼觀察現今社會之偏重以經濟角度衡量事物;他們始終關注腳下的土地,以及頭頂的一片天空;他們跟自己家鄉的環境緊密結合而先進。

要知,農民是社會變遷中最緩慢改變的族群。社會愈不重視他們,他們愈加自尊自重,這也就是為什麼我的家鄉九如,歷來選舉藍綠得票率,通常都維持在35比65的根本原因了……」

我則質疑:「事實上全國草根數十年來各行各業皆有在地研發的成功案例,各種報導也都一再楬櫫,難道算不上得到社會普遍的重視與肯定?」

而楊教授認為尚有更深沉的部分:「數十年來台灣可算是全球最大的實驗室,無論什麼新發現,別的國家都審慎引進做試驗,而不輕易作推廣。台灣一旦引進,馬上同時試驗與推廣,而龐大試驗、推廣操作的結果,卻欠缺系統化的整理、檢討或列管,究竟偌大的觀念、產品,對社會、人民的影響是何,正、負面的結果如何,都不清楚。如同你一向強調的,台灣社會或文化之大分為顯性與隱性,隱性的民間從來只能自求多福,而欠缺足夠的學理研究與長期的追蹤探討,太多案例任憑其自生自滅!而歷來台灣草根的龐多試驗,正是在地最佳的社會、文化、科技的資產,卻乏人重視啊!

2000~2008年或之前,雖然曾有慷慨激昂的本土、鄉土的鼓吹,但多只在歷史、政治、口號文宣著墨,罕見在全方位生活、生產、生計、生態、倫理等等,進行長遠的整理……」

是啊!2013年才看見表象台灣,何時而能成為台灣啊!熱帶文化大革命,絕對是台灣續絕存亡的重大契機吧!


~本文轉載自《民報》2014-09-23

2014年9月27日 星期六

導演王小棣榮獲國家文藝獎


馬頒國家文藝獎 王小棣「有事」拒合影

導演王小棣領獎致詞時,談到國家處境,情緒激動。 (記者潘少棠攝)
〔記者楊媛婷/台北報導〕榮獲國家文藝獎的電影導演王小棣昨天演出一場「缺席」秀,技術性迴避了與馬總統合影的尷尬。
國家文藝獎昨在中山堂舉行頒獎典禮,得獎人畫家陳正雄、建築師陳邁、導演王小棣、舞台設計家王孟超與指揮簡文彬皆親自出席,旅居美國的作家王鼎鈞因年事已高,不宜長途飛行,由太太代出席典禮。

馬離開後才回會場拍照、受訪

依往例,在頒完獎後,馬總統會與全體當屆得獎者合影,但要合照時,舞台上卻獨缺王小棣,原來是她拒絕與馬同台合照,堅持「有事」,一直待在休息室,技術性迴避與馬同台,直到馬離開,王小棣才又回到會場,接受媒體拍照與採訪。

聲樂之父曾道雄 也曾拒絕和馬握手

三年前台灣聲樂之父曾道雄獲頒文藝獎時,同樣拒絕上台接受馬英九致贈的建國百年紀念筆,也不願和馬握手、合照,讓馬很尷尬。王小棣昨天的缺席秀顯得低調,卻也避免了主辦單位的尷尬,國藝會同仁說,王小棣從來不是劍拔弩張,與人對幹的藝術家,她的抗議行動很委婉,卻充分說明了她的意志與決心。
感情豐沛的王小棣,昨天從她的人生導師陳玉峯手中接過獎項時,兩度激動落淚說:「現在是台灣面臨最內憂外患,體質也最虛弱的時刻。」對於得獎她感到相當徬徨,「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王導致詞激動落淚 高呼台灣加油

她強調,台灣是個需要被仔細珍惜的小而美國家,「台灣雖小,卻要承接歷史重擔」、「得思考要如何保護我們美麗的國家,以及民主自由的生活跟經濟模式,農產品與環境保護是大家要努力的方向」,針對國家紛紛亂象,她不禁握拳說:「台灣加油!」
王小棣還流著眼淚感謝陪她一起奮鬥多年,卻來不及看到她得獎的密友黃黎明,她哽咽說出:「黃黎明,這個獎是我們一起拿的。」語畢,現場響起如雷掌聲。
最年輕得主簡文彬則從國家表演藝術中心退休員工吳慧娟手上接下獎項,「覺得自己擔子很重,扛下使命的傳承」,期許自己能像前輩一樣發揮影響力,「讓下一代以我們所努力的目標為目標。」
王鼎鈞透過影片表示,得獎喜訊傳來時,幾乎要「初聞涕淚滿衣裳」,得獎意義對他而言,是在「就木歸土」前,終於可以對國家無罪、對文藝無愧。
陳正雄認為創作是條孤單艱苦的長路,走過一甲子,他還要更努力,不斷突破、創新,再為國家爭光。陳邁則感謝一路貴人相助,「更要飲水思源、愈加努力」。

~本文轉載自《自由時報》 2014-09-25

2014年9月12日 星期五

山中書簡~新康山的萬年謎底 1/4

陳玉峯

    草原開闊得有些單調,天空是立體的藍,藍得很深邃,將視覺上的虛無撐得很飽滿。今天,心態上我是以漫步的悠閒,走在南台灣的高地草原。如同往日,早上一行四人,從埡口沿陡峭的坡地,翻上向陽山,只是此趟新康調查妳卻缺席,前二次,我們都狼狽的被颱風掃下山,想到過往同行的經驗,我總汲營於植物調查,惦記的無非是進度之類的功利,妳則逸致悠閒,拍攝、賞雲、偶而硬拉著我,找尋一些令妳激動的小景致或生物現象;或是徜徉在玉山箭竹舖成的綠海,曬妳那懶洋洋的背;或是抱膝靜坐於石板、枯幹,凝視我在調查樣區中的張惶。坦白說,同行的多次,對妳很嫉妒。可是,現在我卻有酸酸的感覺,些許不習慣,虧得楊一路閒聊。
 
嘉明湖畔破爛的鐵皮屋下,吃過飯,熱茶下肚,才發覺白天忘了累。點上瓦斯燈,讓撕裂的風聲、破鐵皮的劈啪聲,交叉一夜的寧靜。午后行經向陽山冠狀嶺頂,高山山蘿蔔花開得夠放肆,塗滿高地繁星般紫白,這兒的族群已產生顯著的變異,該它表現的八、九月間,才讓我驚覺數量多得嚇人,先前的調查顯然低估了它。奇萊烏頭的花,也開得很興緻。
 
其實,在這自然野地,面對自己專注已久的綠色群芳譜,長久以來我一直用理性冷酷在搜尋,只留下入睡前不甚明顯的遺憾在譴責,總算今天,我稍可縱容感覺的奢侈,以致於在夢境門檻前,不斷浮現沿途中,玉山圓怕迴旋的堅挺,以及深沈典雅的翠綠,一下就把它的尊嚴硬是逼出:挺空壯碩的鐵杉、冷杉林,數大布幕般在游走,那份雄渾與蒼勁,伴我走上思緒的尾音。
                   ——九月七日嘉明湖之夜。

 急著趕路的今天,左膝蓋的刺痛已被喚起。約莫中午,抵達上次我們夜宿的松林,沿途摘了許多玉山懸鉤子解渴。再穿越雲杉林大石谷坡,本想直上連理山,江與吳說裝備太重,且需取水,遂放棄,但仍多走一個半鐘頭,到達鐵杉密林的鞍部,自此下溪澗約一小時可得水源。江二人取水去,我與楊調查大鐵杉林。

 兩頭繩子緊張在樹幹上,雨布兩邊展開,拉成三角形簡單帳幕。他們三位開始備吃,我則整理一天下來的數據。雲霧白茫茫的籠罩過來,水滴偶也撒豆似的撤下幾把,這等安逸,頗是享受。思索著前兩次新康山前的鎩羽而歸,新康山頭一定有什麼秘密不喜歡我的造訪,游走的水霧,隱約醞釀著這種氣氛。
                --九月八日鐵杉林凹鞍營地。


--原載《中外文學》 一九九五年五月

~本文摘自《生態台灣》~

山中書簡~新康山的萬年謎底 2/4

陳玉峯


    大約用去二個小時我們翻上連理山頂,自此往三0八0公尺高地途中,才是原先預定調查的冷杉林天然更新聚落。沿線我調查四個精密樣區,至少應得解開冷杉生態的些微盲點,感覺些許快慰。過了三0八0公尺高地之後,路途中上上下下跳出來打照面的新康山,從山腹不斷的吐放雲霧,有點邪門又彷彿是挑釁,結果,下午四時雨點開始滴落。

    五時以後正式下起雨來,我們在新仙山頂老地方紮營。擔心的事果然再度發生,雨勢漸漸增強,入夜後更見潑辣,風陣也斷續襲來。

   我席地忖度,無論如何明日必須攀登新康,解開幾個世紀以來,從未有植物學者研究的僵局,只是山神顯然.故意佈局,容不得我輕易登臨,我亦暗自祈禱,無論如何不容再度退怯。記得今天是星期六,上山的第四天,很正常的突然惦念著妳的名。

   深山暗夜,同行夥伴的鼾聲格外無助的吐納,我卻難眠,瞪視深深度度的黑幕,讓千軍萬馬翻滾不已的雨珠,敲擊在耳鼓膜的中樞,思考與不思考,模糊得有些潮解。突然,閃電明滅,間歇性的揭開大山大脈夜的迷紗。當銀白的閃光電擊天際,瞬間敞開天幕,恰與冷杉林的剪影,形成黑白絕對的對比,且稍縱即逝的銀光,借助視覺暫留而拖出一小段長長的尾音,每一次觸擊,留給我靈魂快感的一陣痙攣。

   我從未享受上帝的剪影畫如此這般,也唯有閃電雨林中的冷杉,印記得出純淨的美感。明滅之間,我並沒有得失的喜悅與殞落,只可惜文明的機器截留不了如此美妙的神光,我只能讓腦海中不斷的顯影,傳遞予妳分享。

    當然,每當閃光劃空,水茫茫約兩霧中,刺蝟般的雨線分外顯目,提醒我唯美的代價。
                   --九月九日新仙山頂。

    好似註定的,我們必須搏雨直上新康,今晨豪雨更加滂沱。

   人面獅身獸最後的這道謎題正待破解。一路箭竹與芒草、爛泥與石塊,和著上上下下的崎嶇阻擾著我。渾身上下內外早已濕漉,冰寒在風雨中刀刃橫砍,我手腳並用的蠕行,一面忖度先登頂而後調查的勝算。

   這趟路也是波浪狀的山徑,因為人跡罕至,路並不明顯。每當登臨向風稜線,呼嘯怒吼的水霧,怎個冷字能耐!?在下躋最低鞍前,必須攀援一段垂直岩壁,不知是否風雨的撲拍,我兩膝顫抖發軟,所幸是一批落石代替我,貫摔懸崖。

  凹鞍後復經小山稜,真正上登新康山頭。

 上仰的臉迎接滿天撲壓的白雨,真想不透原本如此透明的藍天,怎榨得出大洋借來的雨水?愈接近山頂,風雨叫囂得愈是淒厲。剛開始調查,撐起的傘瞬間破解,於是,楊與江幫我拉緊第二把傘緣。其實我要求不多,但盼記錄簿上可資落筆的方寸,然而,遮得了上方落水,卻擋不住沿指尖滑落的水柱,調查表上好似揮灑潑墨晝。半蹲半爬,完成一個小樣區。

 登上新康山瘦稜頂,不過數塊巨石斜舖。原來,此山的秘密是,不是「真正的高山」。總的說,整個山系完全欠缺玉山圓怕、玉山杜鵑及小孽所代表的高山帶植物特徵,推測應是萬餘年來,最後一次冰河撤退後,藉由冷杉林的拓張,將高山植物悉數撲殺,使得新康山空有「東台首嶽」的英名,卻無高山生態帶之實。此山頂不過是冷杉林火焚之後,次生而出的台灣刺柏譖據,怪不得新康的守護神一再阻絕我的登臨,許是深懼此一真相被揭露。

 勉強拍照後,決定循原路徑下山。回程中,我們展開植群調查,且戰且走。江幫我撐傘、楊高喊植物種名、吳則採集標本,沿著山徑兩側,在風狂、雨驟、霧濃的追逐中,一個個樣區逐次轉化為數據。每當欲換新調查紙,調查簿上的銅筴總是硬結得扳不開,除了因為溫度太低之外,主要是十指浸泡冰水甚久,指甲皆已軟化,使力就曲折。江幫著撐傘的厚手,亦呈現泛白浮腫,二道血縫汨汨冒出紅水。

 先前從新仙營地登上新康足足花了一0一分鐘,回程以調查故、午后二時才抵新仙山,全身早若落水,哆嗦中換上最後一套乾衣物,老天卻仍生勢破了洞,雨花未曾小歇!這陣雨下得真夠狠,也夠俗,俗氣到有若影片中的尋寶故事,寶物到手藏寶處馬上山崩地裂,新康萬年謎底遭破解的怨氣,似乎也是這般地,藉由洪水渲洩。

 吃過麵條、罐頭食品後整理標本,楊與我討論植群的故事,江與吳則純熟的凝視滿天猖狂的風雨。從他倆深鎖的眉頭,我知道風暴逐步逼近中。擔憂妳在山下的憂慮也漸轉濃。然而,以目前尷尬的時刻及體力,實不宜向回程再推進。我們決定等候雨停,明早提前上路。
 
  晚飯燒得很痛苦。油爐教水給泡壞,整個山系沒什麼物品不是濕的,連心底也濕透。入夜後陣陣暴風助虐,雨勢更加亢奮,成排成片劈殺過來,難以想像新康山的情感如此脆弱與任性。拿出胸口前的小記事本寫信給妳,記事本竟也濕了大半,想起卡繆的名句,「大雨不停的下著,終於把大海給淋濕了」。「連續四十個小時大雨,且正持續中」閤上登山日誌前寫下。
                   --九月十日新仙山頂。

--原載《中外文學》 一九九五年五月
~本文摘自《生態台灣》~



山中書簡~新康山的萬年謎底 3/4

陳玉峯


 早晨四時起來,準備早、中餐。陣風劇烈的玩弄冷杉林梢,清翠針葉形成大浪波波連綿傳導,遠處則灰濛一片。我想童話中描繪風神是從大布袋中放出很是傳神,因為眼前的感覺,就像宇宙黑洞裡爆放出來的氣焰。
 
換上濕衣,包裹好原先身上半乾的一套,否則今夜如何長渡?早餐中決定,自新仙直奔南橫向陽站,也就是說,今天將有二十餘公里的風雨行。只是,收拾好標本、裝備、出發時已遲至六時三十分。
 
四天來的腳痛漸次嚴重,我幾乎一路滑行而下,因為這是最省力、最偷懶的方法,但只適用於下坡,奈何速度還是不斷緩降。中途小竚,艱難的捲起褲管,兩膝紅腫得令我吃驚。勉強推進到向陽山頂下的石洞,已是下午四時。
 
雖然步步痛楚,斑點當藥的花依然妖冶,想我山林工作十餘年,至今依然只能裹著一層文明前來,不知熊猴羌鹿,如何在雨中度日?

 江、吳前去撿柴,我在顫抖中更衣,楊雖年青健壯,但顯然也很難消受此番折磨。藉助去漬油生火,但濕材難燒,足足加了兩瓶油,才將柴火燒起,好在江深諳山林個性,拾來的是玉山圓怕耐燒且具香味的材。
 然而,在此祇合山羊棲居的石洞,滴水成幕,生火的濃煙燻眼嗆鼻,天地之大卻苦無處遁逃。我想,我們需要一些幽默。
 妳是知道的,這個楔形穴愈往內面愈窄隘,此刻水柱卻佔領了較寬敞的開口處。捲曲身子躺下,頭頂上銜著石壁,從洞外側看,像極了葬身石獅大口。記得第一次我們夜宿此洞,妳夢見六個人前來詢問,為何霸佔他們的家。後來從布農朋友口中得知,向陽石洞前後停宿六具屍首。然而,就在今夜,豪雨下得比鬼還可怕。
 夜七點餘,洞內三分之一已進水,八點水過中線,九點整個洞頂石壁無處不是水。楊睡外頭,到八點鐘只得抱膝苦笑。江與吳睡在另一小洞穴,情況應比大洞慘。不久後,上濺的泥水與草屑,加入作弄我們的遊戲行列。
 暗默的蒼弩劃起閃電,照露出白天一樣的潑白,但今夜的剪影不再具有美感,好漫長的一夜。
                 --九月十一日向陽石洞內。 石洞的黎明仍然不如往日美麗,灰濛濛的取代朝暾。確定的是今天必須下山。為了不讓濕透的衣物奪走體溫,我必須不停地靠走動後的體熱來對抗,怎奈一步一艱難,左膝已無法彎曲。
 翻爬上巨石圓柏林,我只能藉著想思塵緣事,蹣珊的跨出下個希望。

登臨向陽大絕壁,風力不如預估的大,但強勁仍夠懾人,就在這裡,存有無數奪人魂魄的記錄。海拔遞降,令我眩暈的松林、草海及有刺灌叢出現,我們彷彿力竭的泳者,左右軟弱開弓,撩撥狂舞紛揮的葉劍,一面則探尋腳下有無實地。所謂的步道,如今只是濁流湧竄的水澗,川上氏小蘖、假皂莢、懸鉤子類的刺灌交錯,伸手滿把抓靠前,總經常先抓出一把恐懼。
 途中,楊摔了幾跤,我也滑落多次。接近向陽站前約一.五公里路段最是辛苦。密叢的芒草,黑壓壓的撲殺。有些段落我是閉目游過,腦海中不時亮起嘉明湖暴漲雨水的場景,連續六十五個小時的颱風雨。

 十一時抵達向陽站。站警局只剩一員工,沒柴火、無熱湯,南橫空谷斜雨仍不斷。更不幸的是得知南橫柔腸寸斷,新康山守護神的追殺令業已佈局至此。
 隨著焦慮的滋生,我決定繼續沿南橫挺進,在埡口派出所,打搖鈴電話,期待天池小隊有車接泊。於是抬起早就不聽使喚的左腳、負荷過度的右腳,彷如激烈戰役後傷兵,在能見度極低的雨霧中,行至埡口隧道東口,隧道前一幅驚心動魄的場景,在列隊雲霧跟不上緊鄰的空檔,倏地展現。標高三一七四公尺的關山嶺東南陡坡,數百公尺碎爛山屍蹦瀉谷地,滾石追逐奔岩,土沙尾隨濁流,目睹大山塊潰決的慘烈,瞬間視覺的觸擊,宛若闢天一斧而皮綻肉開。南橫路基則完全匿跡,任憑插翅難渡。只得折回埡口山莊,急電天池。天池的柯警員告知,已電回隊部報平安,且已通知管理處。然而,我知道妳心急如焚,且後天正是中秋,妳深知我個性急躁,必擔憂我強渡關山。
 折返路上,雙腳業已不聽差遺,只剩交叉的麻痺在維持。這時段的風雨頗詭異,斜插的、橫掃的、漸層的、塊斑的、帶刺顆粒的,活似魑魅魍魎傾巢而出,欲作最後對決。然而我腦海中一片空白。
 困在埡口山莊的,有高市警員、鐵路憲兵、一小群師院學生,以及我們四人,連續七十二小時降水,望斷歸路。
 入夜聽風濤雨潮,意境心境別於林野,我情願困於洪荒,也不願滯留山莊,因為雨聲鞭笞在鐵皮屋簷,痛在歸心。凌晨難眠,一幕幕千丈流岩的異象,一直縈迴眼前。而任何動彈,皆提醒我左膝的灼痛,解開十餘年隨身常在山林卻從未使用的軍用三角綳巾,敷些消炎藥膏而覆綁於膝蓋上。這種角巾的正確用法,是子彈貫穿後立即繫上的包紮。
 內外翻滾的風暴使我醒中如夢,夢中猶醒。
                ——九月十二日因於埡口山莊。


--原載《中外文學》 一九九五年五月

~本文摘自《生態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