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13日 星期五

「天」才與邊緣人

「天」才與邊緣人
陳玉峯


    日前應邀到某地演講,前一天主事者來電,要我講30分鐘,跟先前與我連絡的1小時,恰好削了一半,我說:「在地人自己講就可以了,廢核人人有責啊!」對方還是強調「老師來比較有號召力」或之類的話,時程訂在晚上823分至53分鐘。

    當我提前一個半鐘頭上高速公路,心頭嘖嘖稱奇:這是什麼樣的團體?金馬、金鐘頒獎?總統大選辯論會?而可以掌控在23分鐘時,準時讓我講?難怪我提前上路,因為我尊敬如此精準的「時控精算師」!

    高速路上手機響起,先後兩通,一通問能否在8點以前到會場,我答可以;第二通我已經在會場邊了說:「你的時間改在8點零5分」我心暗忖:還好我提前到。

    我在現場同幾位認識的朋友打招呼,聆聽或觀看別人的演講及表演,也拍照些許畫面。然後,輪到我了,時間已延後!一個拿麥克風的小朋友對我說:「輪到你了,時間20分鐘!」瞬間我七竅生煙。我說:「……說好30分鐘,你現在突然又變20分,你們自己講好了」我不上台。主事單位七嘴八舌之間,我掉頭走,猛然轉到觀眾席前,連珠砲開講,幾乎不留半個空隔地講完我想說。也許是火大,因而慷慨激昂、陰陽頓挫、鏗鏘有力。說完,立即走人。

    我步行中,幾個人跟我比大拇指,有人表達落淚。走到座車前,有個歐吉桑追過來,先表示對演講的肯定,接著說:「我也是科學家,我叫OOO」他揚起一些寫滿冗長數字的A4紙、紅包袋,還有他披彩帶的照片,彩帶上書:「超越電腦、表演比賽/裁判長」;紅包袋上印滿一些奇怪的文字與數字,例如:
    面積計算比賽:10999999890台尺密碼;333333330000平方公尺;100833332325坪。數學基因相對論‧奈米數學表演比賽,報名處(電話號碼)。世界最高文憑之數學錯誤診斷比賽。算對者公費,算錯者自費。理論就是發明。數學DNA相對論。數學史上的今天……

    前面的數字,我推測跟度量衡在不同制的換算有關,但文字我實在看不出蹊蹺處,因為我無能銜接數學跟DNA的關係。我耐心聽他講,我仔細聽他講,我判斷最大的可能:他是「天才」,而他竟然也自稱「天才」。演講會場主事人一直在旁試圖「幫我解圍」,他不斷告訴「天才」他要跟他談,先讓陳老師走。然而,我真的「很有風度」,一邊諦聽「天才」的述說,一邊跟主事人說:「他mental trouble?你不覺得他很可憐嗎?」我瞭解主事人的好意,但我悲憫「天才」而無能做什麼,唯一能做的是多聽他講一些。我也想到主事者會不會想:「你陳玉峯對演講時間這麼計較,卻寧可花時間聽個瘋子胡扯?!

    如果主事者不會想到這完全是兩回事,且主辦單位若不知反省,則他們與這精神病者有何兩樣?則我的錯誤在於:當他們將30分鐘突在現場砍掉10分鐘,而我生氣,因為,我該對待各式各樣的多元精神病患「一視同仁」?!

   幾天前我在某個廟口,也是演講會場遇見一個婦人,拿著一張充滿不滿政治的怪異文字、咒語,黏著我「宣說」了足足20分鐘。她神智健全,只是無處宣洩她的熱心公事與卑微!我到處遇見社會底層的邊緣人,大概因為我也是個「邊緣人」。

20131210日近午,我在後勁鳳屏宮作調查。榕樹下、座椅上,坐著從臉龐到赤腳、衣著全黑的一個男子,面前擺著一瓶米酒、一瓶保力達B,還有個髒兮兮的即拋型塑膠杯。他酙酒要請我喝。他口齒不清、邋遢得無法形容,這類人的印象,像是台灣社會甚至全世界永不殞滅的「定格」,我從小到老,一直到處見及。他們像是鑲嵌在虛空中的磁磚,冰冷僵硬地印記社會的邊緣與邊緣的社會,從不隨著時代稍作改變。

    我也想到年輕時代聲嘶力竭地「搶救山林、環境」,看到如今因為「看見台灣」讓從來是「瞎眼」的官僚突然「明目」?!沒人會在乎這場老梗的作秀得以演多久!記得當年,因為我投入國土議題,還惹來某大雜誌的執事批評我「只在乎山林,不在乎人」!唉!我只是不在乎從來作「假」的既得利益者。

    今年某大報的年度選字,該報記者問我何字,我答「假」。票選結果高居冠軍。129日該報記者又來電,問我題「假」字的理由、期許,我答了一簍框。隔天的報導却槓掉了我最重要的理由,也把我談話的許多內容乾坤大挪移。這才是更「假」,想或也是一些「天」才的傑作?

    我不在乎或在乎人?我不確定。這個月在某國立大學的廢核演講後,一位教授跑來跟我說,他聽了很感動,眼淚也快要掉下來,但他有話要說:「你講的關於地科的東西都是錯誤的,而且,你在傳播仇恨!」我一輩子迄今,首度聽到這番「震撼」!他舉證我的「錯誤」包括山坡地本來就會崩塌,有人經營、砍掉森林、種上高冷蔬菜等等,有了人的「治理」,「甚至還比天然林更不會崩塌!」我真的會誠懇地反省,並仔細研讀相關「天才」的研究報告。至於我在「傳播仇恨」,如果依循《老子》的因思邏輯,或《金剛經》的「即非詭辭」,則某個角度我「完全同意」;如果依常識,為被迫害者發聲叫做「傳播仇恨」,那麼,迫害、毒害人們的「造孽者」在「傳播慈悲」嗎?用這種方式要我「禁聲、閉嘴」,卻還口說要向我「學習」的人,是否也是「天才」行列人?我不確定,但我真的會打從根源、因果、形而上好好反思!

    這期《天下雜誌》說「好老師得不到被支持」,問題是何謂「好」老師?如果以我教過的學生為例,1~20年後,直接或間接地表達「感恩」、「受用一生」的人可謂不少;如果「好」老師的定義可以從「後果論」來判斷,則我似乎可以算是「好」老師?!但我從2007年辭掉「正教授、副校長」一職後,整整超過64個半月,我始終找不到「工作」,我是「邊緣人」!我這個「好」老師已被大學系統唾棄?因為我會傳播「仇恨」?!

    近個把月來我集中心思、力氣,研究後勁反五輕運動上,宗教、神蹟超凡的角色扮演,領悟到後勁的人文精神正是近四百年來,鄭成功一門孤忠、民族節操所奠定的台灣人格底藴,透過陳永華的苦心經營,旁支流傳下來的傳承聚落在後勁。經由二次與後勁運動耆老的深入訪談,更加悟覺我的優缺點或性格血脈所來自,原來我性靈的「直系血親」在後勁,後勁人的「純真」,也是我一生的另類寫照。

    求真即違俗?我已經「違俗」一甲子了,何妨?!我樂於當「邊緣人」、「天才」,也還是不屑特定的「天才」!


2013年12月11日 星期三

自然與神的研究

陳玉峯

    台灣自然資源的調查、研究,大抵底定於日治時代,最近50年來則增刪不多。奠定此等自然科學基礎的,絕非止於今日台灣工技主義的層次,研究背後的文化情操、哲學價值,毋寧才是科學的活水源頭。

    早年,台灣曾有許許多多深入土地的科學研究者,個個幾乎都是台灣鄉土的傳奇人物,即以並非「大人物級」的植物採集家--相馬禎三郎為例,光是他發現的新種就有24種,包括有名的活化石蕨類「台灣原始觀音座蓮」,都是馬相氏最為人所稱頌的發現。相馬氏鍾情於台灣植物如癡如迷,卻不幸於1917年遽然辭世,留下當時學界的濃濃傷悼,《台灣博物學會會報》第32號即追悼他的專輯,其中有篇松田英二寫的追思文,意外的透露出當年日人研究背後的哲思,引述如下:

        人類只對自然的研究,無論如何是不夠的,這次(面對相馬氏的死)對此事有了強烈的感覺。當然,自然的研究是很高潔的事業,我以為世上沒有比這更重要的大研究。然而,在目睹“死亡"這大事實時,似乎被導引著,要去尋求這世間研究以外的東西。五官所能作的研究之外,更須要有第六感上的研究。

    所謂自然的研究,不是世人所認定的,木與草的研究,不是土與石的研究,也不是蛇與蚱蜢的研究。是透過這些,去感知、敬拜終極的萬物之主,也就是神的研究。

    有人問我植物採集的目的,試作如下的答覆:
    進入山林的目的僅止一個,
    要看看聖父的奇異的事業。

    我的目的在此。說採集、研究,那不過是為觀察更深奧的,廟堂宮殿上的〝某種東西〞的程序而已!

    猶太哲學家斯賓諾莎認為,自然、本質、實體或神皆為同一事物,最大的善,就是能使我們的心靈和自然整體相牽連的知識;心靈知悟得愈多,愈能了解心靈的力量與自然的秩序,心靈便愈容易使自己從無用的事物中解放開來。

    台灣山林奧妙的情愫,在楓紅、露珠,在狂風暴雨淋浴下的每一寸土地,在你我一切的喜悅與憂傷。所謂精密的科學研究,無非是從自然中感悟出更豐富的謙遜、平寧與淡淡的欣喜。然而,秋天不止是感傷!

~原載於《自立晚報》1995.9.23
 ~本文摘自《土地倫理與921大震》

2013年12月9日 星期一

廢核缺你不可!



親愛的朋友們平安:

自11月24日推出陳玉峯教授廢核專書《民國廢核元年》義賣以來,至今(12月8日為止)已經有11位朋友響應,共認購了55本,非常感謝大家的支持。

「廢四核,清核廢」的路還很長,需要更多的人一起來投入,再一次懇請大家一起來共襄盛舉,或大批認購丶或幫忙轉寄訊息、或協助推廣,期早日達成「廢四核、清核廢」的目標。

感謝大家,祝福台灣!



《民國廢核元年─廢四核、清核廢,全國接力行腳()線上訂購



2013年12月7日 星期六

台中廢核行腳開走致辭(2013.12.7)


陳玉峯

有句較少聽聞的台諺:「五人同君、五人同賊」,生似雙手掌攤開,左右各有五隻手指頭,比喻為人處世,不管你做得多好,有五人讚賞你,也會有五人批評你;而無論你做得多差勁,也有五個利益均霑者或媽寶、太座寶、兒女寶會支持你,當然必會有人批評你。這是在高壓專制時代,俗民怨嘆難做人,順了姑意逆嫂意的自我解嘲的話,不盡然意指沒有是非的黑暗時代。
時至尚未建立健康社會規範的現今台灣社會,從過往沒有自由的秩序,走到今天沒有秩序的自由,倡導並執行任何公共政策的權力中心,必然會遭受各方攻奸指摘,此乃常態。然而,所謂民調得以低達9.2%,這恐怕是破天荒、人神共憤才可能啊!也就是說,徹底跨越黨派,沒有意識型態之分的「共識」,甚至其人格都已遭到唾棄,才會產生令人厭惡的地步啊!而最最荒唐的是,這樣的人還可呼風喚雨、一切都是別人的錯、自我感覺良好,我只能說,這是個黑暗時代!
台灣現今的惡政當中,最無可原諒的就是核電、核廢、核魔,以及其擁護、執行者!由全國歷來最大詐騙集團的台電及他馬的政權在使壞!而之前,由執政黨提出的核四公投,命題方式一看就知道是很邪惡的人,才提得出來的陷阱,配合鳥籠公投,加上資訊極端不對等,擺明了這個政權就是很下流、很惡質。
更不幸的是,十多年來台灣的政黨對立,除了私下的利益分贓之外,對攸關人民生計、生活、安全等相關議題,例如龐多降中計畫案以及核電案等等,只要是執政黨提出的,反對黨就否定;反對黨提出的,執政黨就拚命封殺。心態及行為完全摒棄理性、是非善惡、良知的判斷。這些政客的心目中,只有短暫的近利,而不相信會有報應,生前、死後都有審判啊!而且,並非任何議題都可付諸公投,例如在台環境條件下,明知是危害世代、邪惡科技的核電,稍具常識的人都該否定,何況是國家政府層級!
我們在此再度呼籲當局回頭是岸,立即廢四核,限期解決核廢,我更要在此向胡市長喊話,如果你在1028日《看見台灣》特映會上,公開宣稱我是你的「老朋友」為真,那麼,這位「老朋友」向你第二次提出呼籲:請你超越黨派私利,向良知及世代負責,站在主流民意,要求馬先生立即廢核四,只要廢核四在三個月內提出或完成,必可挽救國民黨在接下來的大、小選舉,不致於兵敗如山倒,而且,馬先生已經是個過去式的人了!同時,我也要向胡市長建議,在台中市議員部分,早該培植一些環保專業的人才,例如像台灣生態學會的蔡智豪老師,如果國民黨在西屯區支持蔡智豪進入市議會,打破歷來家天下的老窠臼,讓人民相信胡市長真心革新,關心民眾的身、心、未來,那麼整體局面也將大大不同!
胡市長啊,我一生不求名利,只求台灣有個好將來;我一輩子在台灣的付出,天下人看得很清楚。胡市長啊!你還記得先前你的夫人受難時,純真、善良的台灣人民,大家默默地為夫人祈禱、回向,那樣集體的善念,我相信你沒齒難忘,如今,也該是你回饋台灣善良人民的最佳時機了,站出來廢核,形成政策轉變的最重大關鍵,則天下蒼生永世感戴你胡市長啊!
21世紀台灣的生機,必然落在綠能產業及自主創意,告別20世紀的汙染、危機政策是先決條件,而且,舊時代的政黨對立也該早日更新。我的學生、朋友近23年來,不斷地期待新政黨的成立,一些人士也已經擬訂出時間表,或許明年即可誕生,而環保、保育本來就是先進的政治,加上宗教的革新,許多環保神明已經站出,台灣社會的活力與生機,必將由新世代楬櫫,舊世界的特權資本主義必將轉型,最後,我還是得再三呼籲:

1.      立即廢核四!核一、二、三儘速除役!
2.      尋求國際合作,限期清核廢,還我無核汙環境!
3.      限期制訂永世國土計畫暨世代環境政策,無論任何政黨執政,不管誰當總統、    院長,皆該永世奉行!
4.      全力發展綠能產業,解散怪獸電力公司!
5.      立即修訂鳥籠公投法,還我有效直接民權!
敬祝全國廢核接力行腳成功!感恩!


2013年12月6日 星期五

歡喜戰鬥為台灣


陳玉峯

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幾乎與世隔絕,一生也差不多沒做所謂的「社交」,依據時下觀念或標準,我的SQ 必然不及格?幾十年來我認識的朋友,大多是過往走街頭時代結緣的。因為這種認識朋友的方式,是基於社會公義的大氛圍,我記得很清楚,1991 年5 月6 日台北的反核遊行,一位不認識的鹽寮來的,拄著柺杖的歐吉桑,流著老淚告訴我:「少年吔!台灣愛靠你啊!」我知影,個人生命的意義,很大的一部分是傳承、接力咱台灣的精神、人格與價值觀,也就是台灣靈魂聖火的接棒。每次的街頭行列中,我都看到台灣主體的豪光,在人群頭頂三尺高翻滾。那種感覺就是:咱是同一國的!

也因為我不會「做人」,大部分認識的朋友幾乎沒有私交,欠缺一般「你兄我弟」的交情與負擔,很有可能也因此,我才能堅持在大方向、大原則的未曾動搖。為什麼這麼說?因為「人情世事」充滿欠缺大是非、大智慧、大遠見的小道德、小聰明、圖方便,而無能在結構性、根本性、內在性、一致性等等面向,創建國家主體、集體意識、共同願景的根基與鴻圖。社會上普見「積小善、行大惡」、「有良心地做錯事」、「善意地做壞事」、「蓄意的無知」、「敗大德的溫情主義」、「腐敗型的假寬容、假道德」……,一般台灣人既無能駁斥腐蝕台灣主體性的邪說,有心有識者常常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邪魔橫行霸道,歪理充斥「主流傳媒」而汙名化我們的世代!踐踏我們的靈魂! 

2012 年3 月11 日我們在台中反核,我搭公車前往時看見招牌上有句「格言」:寬容(原諒)敵人,就是善待自己(或類似的話)。途中,我思考著這句話適用與不適用的範疇與弔詭,也想到其終極出典的佛說。然而,這句話不能亂套,而必須明辨。到了台電大樓前群眾集合處,雖然我沒有敵人,但我上台說:「原諒台電就是虐待自己、危害社會、禍衍世代子孫;反核代表我們正在開創這個社會尚未存在的善良與美德,反核就是道德,反核就是公義……」人要死時,通常不是想到做了什麼偉大的事,而是該做還沒做的事!我們是台灣人的好子孫嗎?我們是台灣人的好祖先嗎? 

邱吉爾曾說:「四十歲之前不是自由主義者,沒有勇氣;四十歲之後不是保守主義者,沒有智慧。」拿這句話檢視邱吉爾不也諷刺?這句話放在健康、自主、自由的社會,在某種層面還算妥當,但是,像目前台灣這種偽和平、假自由、非理性優勢、欠缺主體性、不自覺的被汙名化、奴才化的社會,恰當嗎?我相信真正正直、有覺悟、有主體、有公義心、有大智慧的人,年歲增長應該可以是老當益壯、老益彌堅,而隨時可以在最恰當的時刻犧牲奉獻,絕非縮頭阿Q!(請勿侮辱烏龜)

 關於台灣的問題或議題,我只能從渺小有限的個人經驗或角度,提出兩大面向的反思,最後則以個人正在做的事工跟大家分享、討論。

 其一,台灣由板塊擠壓,出海問世的250 萬年來,適逢4 次全球性冰河及間冰時期,因而收容從極地以迄赤道的生靈,涵蓋南北超過4 千公里的生命樣相,形成寒、溫、暖、熱等8 大生態帶的生態系。台灣是地球生命的諾亞方舟。而來台落地生根的生命,遵循台灣土地或自然律(自然主體性)而演化,發展出鬱鬱蒼蒼的福爾摩莎。 

(天演主要現象或綱目另外舉例說明;高山植物、冷杉、鐵杉、檜木、上下闊葉林,西部平原疏林及海岸林等8 大帶及其元素等;物種、特產種、亞種、變種、族群、基因池、種化作用、異域演化等等)

 其二,從原住民時代、荷領、明鄭、清代、日治、國府、扁治及馬治迄今,短短約4 百年來,台灣歷經西洋、東北亞及中國等外來政權統治,大約7 個朝代異文化,加上史前自左鎮人(2~3 萬年)以降的人文世界。其中,影響最為深遠,建構台灣現今最大宗的價值觀中樞系統者,殆為1,052 年來,自北宋以降,中國遭遇兩大外來政權(元、清)統治所造成的國難與教難(萬教歸一宗、改佛為道等),禪宗精髓文化保存的綿延與再創造。台灣恰好也是人文世界的諾亞方舟(另一為日本禪宗)

 (台灣禪文化的綱目例如媽祖信仰、王爺信仰、三太子、台語等等;台灣價值觀或人格總典範─無功用行:無德之德、無善之善、無宗教特定形式的宗教、水牯牛精神等等)

 不幸的是,20 世紀以降或清治以來,關於自然文化方面,台灣在唯用主義、貧窮文化、人本霸道及特權的資本主義影響之下,特別是因為歷來台灣資源的開發利用,從來不是為了島上生靈的長治久安、永續發展為圭臬,而取決於外來政權的境外政治目的,以及島國外貿取向為主決策,因而以掠奪為手段,以耗竭為目標(例如梅花鹿、樟樹、檜木、礦業等天然資源),隔絕自然、土地暨生靈,導致欠缺健全的自然情操與土地倫理的發展,摧毀台灣自然主體性,造就現今天災地變、土石橫流的悲劇或浩劫。

 在人文面向,由於經濟為政治服務、教育為政權鋪路、司法替政霸效勞(事看誰辦、法看誰犯)、宗教為政治化粧,全面施政為鞏固外來既得利益的長存而設計,於是,人文的主體性或自覺的靈魂,反覆受到汙名化、醜陋化,導致台灣人失却自尊、自信,而淪為自卑、自怯與自賤。外來統治者更不斷創造小利、小惠、小善、小德、小名、小義……,培養一批批惡鬼格為其效命,而以台制台。

 最最嚴重的,觀音入理法門的內省功夫如果欠缺主體自覺,很可能淪為「奴隸當久了,建不了國的悲劇」!這面向需要大智慧的觀照啊!

 於是,禪文化的赤真、無功用行的自力聖道,淪為他力主義;自然文化、自然主體的崛起,亦長期滯留於口號、文宣,一直未能深入后土神髓。因此,自然主體(生文)及人文主體(人文)合稱台灣主體的傳承與開創,從來只能以「隱性文化」的模式,作地下化的流行,而顛沛流離、極盡隱晦與扭曲變形!(註,隱性文化的定義或說明,詳見拙作《玉峯觀止─台灣自然、宗教與教育之我見》,陳玉峯,2012a,前衛出版社;無功用行或台灣價值觀、人格或精神的底蘊,實乃奠基於觀音入理法門,詳見拙作《台灣素人─宗教、精神、價值與人格》陳玉峯,2012b,前衛出版社)

 近來我重新投入戰鬥,溫柔、歡喜地戰鬥,發願要設置《山林書院》,也就是台灣自然暨人文哲學學校(詳見部落格email:hillwood.tw@gmail.com),一些培育人才的營隊、專修班也已啟動。期待社會大德、先進們可以擔任《山林書院》的講座,而同願、同見、同行!

 2012 9 7 日,我在虎尾寮、新塭作草根口述史深度訪談,受訪者其中之一,未受教育、不識字的鹽工顏秀琴女士(82 )在言談間,不自覺地哼唱台灣「降服」後一年,台灣基層勞工的歌謠,她說有五段,但她連一段也唱不完整:「……搬請來,走出茨外,一路到車頭。者濟人攏總相仝(這麼多人通通一樣),財產沒半項;五十一冬,好真像美夢,為著台灣不願放;肩頭頂行李者重,有錢請沒工。人濟濟,相諉相擠,載轉來去落地(人這麼多,相互碰撞、擠來擠去,載回去放下吧)……」

 狀似天真、純樸、逗趣的俚歌底下我瞥見似笑還哭的一閃淚光,甚至於她自己也未曾察覺。「……台灣的政權也好,個人家庭的世世代代旅程也罷,總是會有轉運的時刻啊!這麼多的台灣人通通一樣,沒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傳承嗎?五十一年了,曾經的世界強權大日本帝國,只不過是鏡花水月、空思夢想而已,但是為了台灣,這副責任就是不甘願放棄啊!肩膀上的重擔如此沉重,沒有人可以幫你承擔。雖然台灣人這麼多,大家互相計較、互相比評,但是我還是回家鄉,好好地落地生根吧!……」

 我是依隱性文化的方式作詮釋,你可以駁斥胡說八道,但我只是表白一貫的態度。


 2012 3 11 日台中反核的遊行隊伍走到終站後,我遇見黃潮州蔣瑛珠夫婦及其亭亭玉立的女兒,他們製作了一張大相片,標明這是1991 5 6 日台北反核遊行時,他們跟女兒的留影,強調「我們現在一樣反核」!他們跟我說的第一句話:「這是21 年前你拍的!」是啊!才21 年?!51 年?!35 百年?!還是老話:過去戰鬥、現在戰鬥、未來戰鬥、死後戰鬥!我永遠追隨台灣先覺者的腳步,向前走!

2013年12月4日 星期三

山與雲



山 與 雲

陳玉峯

    黎明預產期時分,我風馳電掣地呼嘯在二高,收音機很俗味的「傀儡尪仔」迴旋。聽說電流沿導線飛奔的每一瞬間,磁場同時垂直形成,沒人算得清一輩子存有多少牽扯的磁力線,或說,隨著我們的行徑,交互影響了何等情節?當無知、無助與無奈之際,人們輕易地相信,人生可以化約為掌中數條,胎兒緊握出的褶痕,謂之生命線、感情線、智慧線、或什麼事業線之類的。
 

    我專注於車輪的感覺,然後,追逐朝陽同山系、雲霧曖昧的纏鬥。高速路的日出詭譎多變,它的美,在於每個場景的瞬間更替,它超速了視覺暫留,你無能咀嚼、無法沉思,它直逼直覺的絕對零度,讓所有感官凝結,只剩天地交戰的一幅壯闊。你也可以借助視覺錯亂,清晰地超越光速,指揮著輪轉盤投射似的晨曦,一道道暴射穿透晨霧,刻劃工筆式的黑白對立,二分世界、切割陰陽,只有那不搭調的村莊早炊,極不合群地,悠閒地參透兩界。

 2004126日,例行野調,前往阿里山區;不及百公里的這段高速路,我極度熟悉,以致於每里路盡成陌生,如同攬鏡不識鏡中人。297K出中埔、嘉義匝道口,速度感調回鄉間的藍調,而光影不再遊戲,陽光直接君臨所有。我又重拾舊業,沿路口述錄音花果物候。甫過橫跨八掌溪的五虎寮橋,巴拉草的早花吐放;一年到頭盡在編織愛情夢的山葛,開展朵朵鮮豔。而後,筆直的台18讓人不由自主地狂奔,一路艷紫荊的花瓣迤邐,彷若舞蝶飛飆。


 觸口是個好地名,八掌溪自此出山,山間濃稠的霧氣,隨著西流而逃竄,竹崎丘陵地之後,轉變成冬季陽旱的鹿田,反之,觸口以上,天塹絕壑把關,水濕精靈鎮守,因而觸口明隧道左灣,山間靈氣頓時洋溢,植物相判然分別。
 台灣是個大山島,三分之二領域屬山地,山地與平原的界面綿長,卻無一處地名像觸口,如此寫實與露骨,不僅曾經是文明與洪荒的津樑,更是原漢的風火戰線,虧得軍國強權想像力豐富,白馬代表高風亮節,搭配正氣凜然的紅衣,編杜舊朝代慷慨就義的神話,在人類史上進展最輝煌的20世紀,坐擁教科書版權數十年,如今太廟亦舊在,朱顏不曾改。


 輾輪密實貼地,不像人種號稱一步一腳印,可多數時候是凌虛御空,因而輪距足以幫我標示,二十餘年來草木如何榮衰。今天,22K前後山芙蓉繁花頂盛,我知道牠至少可維持百日的喧嘩;垂懸的台灣蘆竹格局遠大,特別適應台灣的山高谷深、斷崖絕壁,牠是爬岩高手,在千山萬壑找尋其他植物難以望背的岩隙落腳,更且,發展出種子飛傳的功夫;一般物種開花結實常集中於特定有利的時段,台灣蘆竹卻採取細水長流的拖延戰術,將龐大的花序穗緩慢成熟與間歇釋放,以人種的目的論觀點,為了讓飛傳的種子,增加附著在岩壁隙的機會,台灣蘆竹的種源爭取更長時期的播放,好待不定時的雨水滲漏出岩隙,捕捉帶綿毛的種子著床。這套生存機制,推估演化了數十萬年或百萬年以上。


 天演是天文數字逢機的豪賭,短暫蜉遊如我,參得了何等天機我不自知,但數十寒暑山林路,讓我可以感受樹汁液的循環流動,任一物種的存在,都是天地之間的堅貞,以深情定根,完成生命長河史的天職,且不時地延展,創造上帝也無從預測的未來。上帝不是創造萬物,而是創造出創造的原力或生機,然後,欣賞、讚美生命的創造性;生命之所以為生命,其意義即基因演化與文化演化背後的終極性創造。 


 沿路拍攝與紀錄,欣賞與享受,並意外感悟些許意外的思惟。隨興轉進二萬坪,調查了3個樣區。二萬坪擁有阿里山最後的原始闊葉林,散發著讓我酩酊、痴狂、致命的吸引力,但我決定暫不調查牠,姑且保留一份神秘,雖然從林緣幾株長尾柯、校力、鬼櫟,大葉柯,可以鉤勒林型的組成與結構,以及牠的過去與未來,但我毋寧讓他擁有無窮的誘惑,因為,一輩子都在圖個明白,對於實證主義者而言,「調查過了」常會帶有一些輕蔑與褻瀆。


 轉進阿里山園區,直奔小笠原山頂,距離上次調查已25天,正可檢驗冬霜與各物種的枯萎速率,然後,在此獨立山頭坐定,看看地文的詩、散文、俳句或長篇小說,等著日落。


 我所處在的稜頂標高2,484公尺,也就是說,以民國40年花蓮大地震的逆衝高程2公尺計,須要1,242次同等級大斷層逆衝在同一座山頭,或至少600餘次921大震的持續抬舉,而且,山稜不准崩蝕。始堪造就我坐在數千萬年前位於海底的岩層,且出水之後再花了250萬年的時程,才具備呼風喚雨、造雲生霧的格局。說來好笑,這條稜脈被人們劃分為南投與嘉義縣的分界,但劃界人可能不知山塊亦是流體。嘉義縣界是平緩的順向坡,南投境內卻是陡峭的反插坡,光是2004年內,我目睹對高岳發生大約10次的崩落,有隆隆作響的滾動山河,有壓抑低沉的悶哼,佐伴以散漫的蕈狀沙塵揚起,明的是嘉義領土喪失了一部份,暗的是否嘉義入侵南投也未可知。


 每當午後,來自河川幽谷的雲氣便開始集結,從神木溪、阿里山溪、長谷川溪不斷地湧起,這是台灣霧林帶的中心,沒有雲霧決計養不起紅檜與扁柏,雲霧就是阿里山脈的呼吸,我亦斷續在此間吐納24個年頭,凝視、諦聽山腹勻稱的脹與縮。一俟清晨,卻轉化為淺藍的山嵐,但此間變化山也不懂、雲也不知,而「我」是誰?


 「迎風坡雨水多,背風坡雨水少;海拔挺高、降水增加,半山腰達最高,上下皆遞降;颱風雨隨海拔挺高的降雨增高率甚顯著,大陸性氣旋雨則增高率較微小;日出後的谷風、日落後的山風,其方向、速率依地形而變異,坡地平緩的山地較強烈;谷風強烈時,吹上多濕的空氣,山就為雲霧所籠罩植物的種子由谷風沿著山腰吹送,形成一種特殊的植物帶」我想起1936年,西村傳三描繪阿里山區等氣象、天候的萬花筒。


    1930年代的日本人沒什麼精密儀器,他們靠藉施放汽球,人員目視測量,他們以笨拙的苦工,摸索山與雲的脾氣;我也想起105年的阿里山開發史上,唯一明確記載伐木前後,月均溫及年均溫的差異或變化,僅僅佐佐木舜一,於1992年的論述中闡明,阿里山的檜木林被伐後,年均溫升高了3.746月的月均溫升高,皆破了5

 原來山非山,山林才是山,原始林淪亡之後,阿里山的海拔高度大致矮化了7401,000公尺!儘管後來的人造林彌補了若干大破洞,我估計,欲達「見山又是山」的時程,尚待千年。


 人生幾何,我在孤山瞧見山石殞落,雲霧則前來撫慰。思考一生當中我在乎什麼?意義何在?猶記初次閱讀李奧波、繆爾、梭羅的思惟,最大的感嘆是,給我如是環境,我將產生千古翻案的創作,奈何我是台灣,一個被詛咒了千百年的島嶼。一輩子迄今,我花了至少一半時程,挺身對抗開發洪流與海濤,如今鬢髮盡白,山林夢只斷垣殘壁、肢解墳場。


 宇宙間何謂真理?人種演化有何旨意?台灣人走到今天,可以重視什麼?在乎什麼?如果我現在死亡,我有無遺憾?天地冰寒驟降,暮色寒潮覆蓋,我用力思索,試圖找尋一生的不平、憤懣、未了志業或是任何虧欠,我把影像倒帶,以重力加速度瀏覽,卻只找到一幕幕當下已了的平淡。即令現今在此立化,只是落葉一片,沒有任何註記。


 聽說一些高僧大德坐化之際,人問何謂人生,多答一場夢。如是我,夢也不是。我明白無從明白處。假設精誠真可迴向,假設生命真有念力磁場,我要在此祭天禱地,願世人放下一切執與著。自由?民主?爭戰?國族?民族?理性啟蒙?強權、霸權?意識型態?公理、正義?人種不可能在一、二個世紀改變人性,卻可放下太多偏執;人生不可能沒有煩惱與苦痛,但可以轉化。


 我們掌中有線,政治線、經濟線、文化線、教育線、國防線、農業線、自然線線線短路多變,如山似雲、若夢若幻;線線牽引、交互羈絆,無一永恆,而在更新創造。但願台灣人回到造山運動的根源,體悟出世所來自,而雲霧飄渺,動靜如山。我將歸去,不必有何註記。

 ~本文摘自《山海千風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