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6日 星期三

海與岸 1/2

陳玉峯

 2004  12  11 日,我在這季冬令,第三度野調東台海岸。

 出門略晚,中彰銜接二高已是清晨 7 時。慣性地,總是以公路里程標,或跨下座騎的輪轉圈,記載生涯路,好似地表存有某些永恆參數,足以用來鉻印生命軌跡。可我打從始源明白,我永遠無能瞭解生命存有何等動、靜座標。而所謂意義,更是一種虛數,可我不虛無,相反地,我務實得酷。我恆常刻板又多變地記載自然史,永遠以滴水穿石之姿,忠實投入例行工作。

 二高 230  266K ,一向是我預習雲霧之島的熱身段落。說是熱身,乃因為晨曦塗抹重山群巒,以最具體的朦朧,誘發我野調經驗記憶的浮現,預告無盡的驚喜,總會在疲態漸露間邂逅。野外工作樂趣在此,那種美感不只意外,許是多重不確定、不穩態與逢機的驚訝,正如晨霧不可捉摸的曼妙,不像黃昏的霞光萬丈,溫暖色調莊嚴圓滿,卻是死亡的迴光返照。

 我也恣意享受 265  266K 那片檳榔園的妖冶。檳榔樹的美很是人工,但牠無辜,二十年來農業上山、天災地變,牠是主角,有人宣稱牠是亡國妖姬,我從不如此認為。只有人會亡國,干檳榔何事?然而,捲入山林土地保育運動一、二十年,我認定檳榔是人性邪門的象徵。檳榔之與我,彷同風車之於唐吉柯德,帶有濃濃的美感與荒謬的弔詭。

 每次,遠遠高速瀏覽這片檳榔園的時分,頻常是籠罩在晨光同雲霧纏鬥的挑釁當中,一種極度溫柔的的揄揶。藍調的不調合版,只要是台灣人,無人可否定那等美感與力道,也沒有任何一種催化劑如晨霧,把人心渲染得如此若有似無。

 車行二高,眼睜睜看著,時光飛梭於左右車窗,以及光影、模糊圖像的流變,無力感的同時卻猛催油門,即使油燈亮起,也只能踩到底,然後,不自覺地反芻,好像這世界曾經發生過許多事。年輕是鄉間小路、是都會行車,中年是陽光三疊的一高,老年則是流暢的二高。

 南州交流道走向台灣尾,右出台 1 ,一路上,一段段獨白,記錄在薄如蟬翼的化學長帶。不記得這輩子使用過幾部錄音機,從來我都錄下當下,且在室內倒帶,耗費冗長的生命咀嚼。還有相機,幾十萬張時光切片,一整理就溺死在過去。唉!自然經驗科學實在是老人的學問,考腦袋的古,是自己的歷史學家,但無可否認,也看出生命長河、演化洪流最完整的圖像,是人種心智的胚胎重演,沒有文明的支持,是養不起的智能奢侈。

 台 1 、台 17 交匯後再行 9.5 公里,海峽的藍調就擒住右飄的眼線;再 3.5 公里,落山風也藉助標示牌,宣稱地盤。及至無楓樹的楓港,台 1 公路戛然截尾,這條台灣百年經建成長的中樞神經,號稱 461.547K 終結,只有二、三世代前的台灣人,才書寫得出小數點後三位的精確度。

 相對於新潮流的二高,我曾以不同廠牌汽車,輪距丈量 6 次,從台中到南州,國公局的牌示距離,平均膨脹了約莫 3 公里,誠所謂縮地有術。同樣方式丈量台 1 ,二高的誤差率是台 1  2.01 倍,不知現代台灣主流人士的科學精確度與道德水平線,是否也衰退 2.01 倍?

 楓港左旋,接上南迴台 9 山路,里程牌逆流。我停車拍攝相思樹與黃?的天然林。楓港以南的恆春半島是相思樹的原鄉,日本人「農業台灣、工業日本」的政策奏效,硬把全台丘陵低山的貧瘠地,大植特種相思林,好燒製木炭,提供貧窮世代最通俗的能源。相思樹在台灣的天演故事,乃至全球變遷史,遠比台灣文化史豐沛,只是野地不興解說演唱,和著天地大塊的微風,我只想留下觀景窗的沉默。至於黃荊,從原住民染齒競美的素材,到清末、日治素負盛名的楓港炭,一直是文化與土地倫理的橋樑,只可惜台灣人知者識者不多。想起 1939 年,台灣日本植物學者正宗嚴敬的《植物地理學》教科書,一本徹底本土自然科學研究的結晶,書封面的照片,正是恆春半島相思樹林的本尊,而「台灣光復」已經跨世紀,對本土生界不過略識之與無,令人黯然。

 台 9-471K 之後,楓港溪河床的西瓜田麻麻密密。曾經從空中照片見及,台灣人向天搶地的勤奮,將條條流水的家鄉,編織成密不透風的生產線,提供冬天血甜的瓜果,以及三不五時土石橫流的天老爺稅收。伊屯部落前,我調查樣區,而楓港溪一條蜿蜒支流來會,相交相遇的纏綿,寫下三角洲浮覆地的錦繡,其上,外來象草與銀合歡族群,兀自拉鋸。

 東北季風君臨,路衝、風衝的大花咸豐草早已枯乾,半島脊稜的西側,旱象吹奏幾許蕭瑟,零星苦楝,落葉前忙著為西南半壁補粧,片片秋黃少不了幾絲落寞。克蘭樹已凋零,相思樹還堅持有色的堅貞。季節風的威力,仍然得經土地公的認證,迎風坡乾蘚片片,張貼地文的秘密。暗紅的白臼,是相思綠海的朱唇,訴說每年週期的更替。


【……未完,閱讀(下一頁)】
 ~本文摘自《山海千風之歌》

海與岸 2/2

陳玉峯


 半島中線,台 9-455K 附近,矗立乳白的台東界碑,是歡迎還是示威,沒有一棵樹說得清,這種行為在動物界,頻常以尿液或淚腺來標誌。此後,筆筒樹指示著水濕,數量漸增,東北台冬季的淒風苦雨,在此南隅覓得一房遠親,算是對北客南旅的一份慰藉,姑婆芋、冇骨消、江某、廣葉鋸齒雙蓋蕨都也點頭默認。沾點學術醬來說,恆春半島的骨幹是中央山脈餘脈,盡南岬入海,脊椎突起而中分東西各自半壁江山,東向坡冬季溼冷,西側則下半年陽旱,風水判然相異,植被分庭抗禮,落葉樹及冬枯景觀號稱西南天下特色,溼冷墨綠是東北半壁冬衣。然而,離開山區之後,東海岸的景觀卻神鬼不覺地,背離東台山區命格,改由西南半壁的冬枯型植被僭越。這是冬風挾帶海霧,創造生理旱地,逼迫海崖海岸乾燥,形同西南特徵之所致。因此,一出達仁,台 9-443K 大左彎北上之後,東台海岸滿是 20 世紀中葉,恆春沙漠型植栽的瓊麻殘存,以及次生的銀合歡,而銀合歡本是常綠樹,卻在海霧、東北季風的蒸發下,形成假落葉的白枯。

 我一直在推敲人力染指之前,此片海隅的童貞樣貌,一一搜尋可能的孑遺,過往,我謂之拼湊台灣島的前世、今生,今天補充沙丘林投灌叢、四生臂形草與馬鞍藤的群落,也再度確定,山欖、紅柴在先前,或說洪荒時代,必然是台東海岸大規模的披覆,想像從太平洋瞻仰如是神綠,一眼觸及而全身痙攣。

 合該寂寞,將近 30 年,我從一草、一木點滴認識,採鑑、拍攝植物標本,啟蒙時期踏遍台北近郊,明確記得石碇皇帝殿小徑右轉角有株鐵冬青,岩隙滴水處有叢最後的鐵砲百合;南湖大山高地草原苦雨下,山屋僅剩一片歪斜鐵皮,哆嗦地藉助一盞瓦斯燈,一張張舊報紙壓製一份份當天採集品,子夜貓頭鷹的嘀咕、飛鼠的呼喚,分外空靈的影像永遠明晰,而我未曾自問所為何來; 21 世紀的歲末,加走彎面海客棧小房間內,我獨自重覆吃飯睡覺式的標本壓製,突然想起,有回老朋友看我壓標本,戲謔地問:「年輕時看你壓標本,五十幾歲了你還是壓標本」,回他一句:「你不覺得這是一種幸福?」

 經大武、大鳥,再度拍攝海崖風乾枝椏,衝風處的血桐枯枝活像僵屍、白骨,蔽風部位卻又宛若溫室夏意,其本是常綠,只是環境所逼,故而稱為假落葉。另在台 9-430.8K ,東北及西南兩相鄰坡面,比對調查銀合歡兩樣區,再度佐證同樣灌叢,不同坡向決定了命格、面相的陰陽對決。

 我像工蜂、工蟻,山林就是費洛蒙,看不見的魔咒讓我一頭栽入,一步是否一腳印我不知,只知山海經文浩瀚,分不清展讀的是天書或戀情。太麻里、台東、新橋、都蘭、東河、成功 ,一頁頁反覆閱覽,直到三仙台已近黃昏。其實我閱讀的,絕大部分是自然的墳場,長年來一直在搜尋天然林的遺孤,可嘆的是整條東海岸只是兵燹過後,徒留斷垣殘壁與山林廢墟,而我的採集袋永遠有箱潘朵拉神盒,最後的精靈叫希望。

 礫卵石成灘,說明浪大,將上層細砂淘盡,一般沙灘的物種無法著床。三仙台陸域上,植物依偎在石塊間隙,還得同強風拔河,頑強的林投贏得優勢,撩牙舞刺,叢叢硬挺。解說牌上預測,總有一天,瀆職的潮水終將棄守,砂石將淤積,三仙台將成陸連島。我跨過半圓拱橋,步履蹣跚。

 天色昏暗,看不清三仙尊容,沿著工整棧道,兩旁滿是林投灌叢,間夾臭娘子、黃槿、五節芒、草海桐,典型的有刺灌叢島。當最後一道殘紅自西天褪盡,我閤上調查簿,心也空蕩下來。當我回頭跨上橋階,溯風虎虎,惱人的海濤洶湧澎湃,白花花的碎浪令人眩暈。

 佇立橋上只有兩岸的選擇?人的一生慣常走著前人路,但我懷疑人生可有一條具象大道?似乎所有宗教都有此岸、彼岸,但不知天堂與地獄有無銀河相通?鵲橋是個美美的意念,用凌虛御空的一行鳥雀搭建,不只上下翻騰,引渡的不可能是肉身。

 陌生導致恐懼,恐懼恆不陌生,當神經元的傳遞稍一差池,或某種意識流作用,尋常感覺連鎖位移。決定生、死不算是一種決定,而只是放棄選擇;絕大部分的自殺並非選擇,而是關閉一般思惟,聽從不確定的某種意外。我開始努力地思索生死問題。所有可以建構死亡的場景,完全是生命意識的妄相,活人不可能思考死亡,死亡就是死亡,沒有本質與存在,存在主義沒有死亡的席位。心淳法師邀我去了趟佛陀世界,對談整天,淚流滿面地告知,莊嚴國土、成熟眾生的凡塵事,隔日又忍不住來電,預測明年我將死亡。於是,三仙台的擺渡上,我思索生死。結論之一是,沒有生死問題,只有生的問題。

 三仙台有台無仙,我來了就成仙。這一道道彎曲的拱橋,讓人上上下下、沈沈浮浮、起起落落,過得了就成仙,設計者有無巧思我不知,也不必算計如此的結構體,承風受浪的韌性是否加強,很可能只是模仿朝水面橫拋石塊,看它躍水幾度,而後落海。

 我在台灣島出生,也將在此島死亡,島是我的骨、我的肉、我的魂、我的魄,我與島嶼同化,島嶼與我同化。海岸的最大特徵,就是永恆的噪音,以及生死毗連。禪師偏偏多事,明明處萬頃波濤,卻硬拗成「海自為海、岸自為岸」,那又何必叫海岸?海岸就是陸海交戰,生死折磨的情關!生死本合一,不生不死才有生死問題。要寧靜,請到大海深洋中。

 鵲橋走不盡,人已在此岸。我逼問礁岩壁上成片的刺芒野古草,有誰知道暗夜星辰那顆先眨眼?所有的草穗都搖頭。大大小小的礁岩塊,彷同鬼魅,毫不搭調的逢機聳立卻叫風景。黑暗中不復記得來時路,但每一條路不多是生死路?我們不過是走得太通俗,忘卻了大塊大地,還洋洋得意地宣稱這是康莊大道!

 折回成功人煙處,二道海味佐餐,然後,繼續旅程。

 黑夜無從記錄地景沈睡的物種,只能錄下里程數、行道樹,以及站站聚落的芳名。三仙隧道口、石雨傘、宜彎、?橋與膽曼,烏石鼻、寧埔、白桑安與長濱,一株株瓊崖海棠、欖仁、血桐遊走。我突然選擇加走彎旅店下塌,服務生一直不相信我是獨行的旅者,她年輕,還不明白絕大多數人是孤獨的來去。

 是夜,長聽太平洋低沉的海吼。
 ~本文摘自《山海千風之歌》

2013年11月3日 星期日

《山海千風之歌》~深度抒情、深度憂傷 序


李喬



 最早接觸到玉峯先生的文章是「自然公園書系」。「台灣自然生態叢書」是筆者的生態概念啟蒙冊;多年懸在半空中的「愛台灣」這也才著地安住。有了磅礡如歐亞板塊的「台灣自然史系列」,若菲律賓板塊聳入雲霄的「台灣自然資源開拓史系列」,台灣這才真正有根元脈膊了。

 讀「台灣自然生態叢書」,筆者以「新台灣人的深情」指述。而今捧讀《山、海  千風之歌》,感受是:深度抒情、深度憂傷。全書寫景全在抒情,情溢於景。於是生態呵護、宗教感悟,生命哲學全在裡面。「風霜何事偏傷物,天地無情亦愛人」,玉峯先生近年已然「徹悟」,但是玉峯先生說:「我在台灣島出生…..島是我的骨、我的肉、我的魂、我的魄,我與島嶼同化,島嶼與我同化。」

 玉峯先生最大感歎是:「給我如是環境,我將產生千古翻案的創作;奈何我是台灣,一個被詛咒了千百年的島嶼。」

 於是,談生死,因活得透徹,所以無生死煩惱;寫大地、寫草木林相水文,乃是寫自己。

 所以,文章寫得如此色濃、聲激;所以,逸出紅塵,仍在紅塵。日本西田幾多郎在主客未分的純粹境地悟出「我在場我存在」的哲學,抽象地蹲在禪房裡,或懸掛半空中;玉峯先生的生命姿態卻是實踐者,多美,多實在,當然有點孤寂。

 玉峯先生自謂:這是一本比較單純的「散文集」。筆者苦笑:讀這本書,可能要備一本「註解集」。有心人,倒不必找註解,耐心地,按部就班拜讀玉峯先生的「書群」就可以了。

----這部書大略可分四個系列:「南橫十帖」,天地山河、縱橫俾闔,叫人不敢直視;「李前總統訪談」,是有主見的一種「評傳」李先生;「給許、蘇、楊、根諸友函」,有人間煙火味,世人可以藉以一窺玉峯先生心底那把火。「大鬼湖三記」加上八八災變文字,又「呼天搶地」回到其中心本色。玉峯先生太早了悟一切,又深入太多東西,世人難以「大致掌握」,但認定他是「台灣生態伯公」或「台灣生態城隍」,庶幾近之。

 末了,「祇能」引玉峯先生書中一段文字作結:「但願台灣人回到造山運動的根源,體悟出世所來自,而雲霧飄緲,動靜如山。」「全書彷如一把扇,每一子葉一故事;全書開展可扇出智慧的和風,徐徐吹送。」

                                                  2009.12.15
                                                      玉泉居
 ~本文摘自《山海千風之歌》

拉●乎伊與他的豬 1/2

陳玉峯

拉●乎伊的豬


  乎伊回到部落時帶著一頭豬,沒人知道那豬怎麼來的。部落不是沒有豬,那豬也沒啥不同,同樣豬模豬樣,可是,部落所有的人、豬、狗都討厭乎伊的豬,特別是狗,隨時逐著牠狂吠。原因似乎是,大夥兒看不慣乎伊與豬相處的方式。他們頻常摟抱,豬那長長熱熱的大舌頭,不時舔著乎伊的臉頰,帶著黏黏牽線,冒著蒸汽的涎液,興起時還左右甩,揮灑出咬人狗成熟果實串般的涎滴,逼得族裡的狗七竅生煙。奈何,乎伊就是護著他的豬。當瘋狂的狗兒累下來喘氣之際,只能怔怔地望著乎伊懷中的豬,眼神有說不清空虛的厚度。

    
時日愈久,情況愈惡化,整個部落雞飛狗跳,族人的安寧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戰,逼得長老決議,將
乎伊的豬驅逐出境。憨厚的乎伊連夜向長老們哀求,磨纏到子夜,仁慈的長老同意,明日午時,乎伊的豬必須接受嚴格的考驗。

    
太陽躲在滿天烏雲的背後,山風、谷風相互推擠。喧騰的族人帶著他們的狗,圍堵部落入口,
乎伊的豬被置放在部落門口那條斜坡的中段。長老一聲令下,族人們發出恐怖的怒吼,同時放出狗群,豬有足夠的時間逃離。當人與狗殺伐猛撲的仗勢一發出,豬嚇得慘叫一聲向外竄跳,而乎伊只能無助地在人群中,噙著淚水「哽!哽!哽!哽」地呼喚著他的豬。在轟天炸地的音爆中,豬聽見乎伊微弱的音波,折蹬三回後,突然猛一回頭,向乎伊衝去,狗兒蜂擁而上,一場慘烈的撕殺,夾伴著豬隻徹天的哀嚎。混亂中,豬好不容易奔到乎伊跟前縱躍,乎伊一把抱起遍體鱗傷的豬,長短舌頭交纏。突然,全場一片靜默,雲霧緩緩散開,幾道陽光直射,豬,獲得尊嚴的居留權。 

    
乎伊,南橫梅山布農人,被殖民名「江丁祥」,不記得何時我們相識。大概是一九八五年夏,我任職玉山國家公園,頻常上山調查,需要負重且熟知山林的好手協助。起初,僱請東埔溫泉區的健兒,後來也找梅山部落的族人,乎伊是其一。那時,一次上山工作至少四、五天,最欠缺的食物是水果,並非不肯帶上山,而是不到半天行程,負重的助理二話不說就偷偷幹光,乎伊告訴我,一來水果太重,二來隨時可吃,挑伕急著消滅重量,任憑怎麼叮嚀也沒輒,「報告課長!有個辦法,你帶葡萄柚或酸酸的水果,沒人會偷吃」,果然一舉奏效,原住民咀嚼檳榔的牙床,對葡萄柚絕緣。

    
反正不只是水果事件,自自然然地,
乎伊成為我野調不可或缺的助手。他話少,眼力2.0,負重不吭一聲,交待的工作不用重複第二句。通常天光未亮他先起準備早餐,同時做三明治午餐,因為野調中午燠熱,冷飯難嚥,陳月霞教他如何堆疊三明治。記得有次,在梅山部落備餐,村人圍觀,乎伊絕活一表演就剎不住,轉眼間大小族人幹掉我一週午餐的糧草。

    
乎伊的三明治,烏鴉也愛。有次調查八通關大山,陳月霞拍照費時,乎伊與我先行。時近中午,我急於工作不能等候,遂請乎伊將其背包中陳月霞的餐點,綁在台灣二葉松枝頭。乎伊很細心,綁得很招搖,保證地面爬行的黃鼠狼,瞇著眼也瞧得見。我在山頂做樣區調查,直到陽光斜射山腰上那株怪鐵杉的枝下時分,陳月霞氣吁吁地趕來,一面還嚷嚷,巨嘴鴉叼著一袋鼓鼓的東西朝鞍部飛去。

    
罕有人跟我做野調而耐得住。我恆常透早出發,直到望遠鏡頭分辨不出鬼櫟還是校力才收兵,而標本壓製頻常到午夜,標本少些就口訪同行原住民,或任何壓榨得出經驗智慧、趣聞的在地人鄉野口述史。調查、記錄當下,從無目的論,調查的目的就是調查本身。而
乎伊總是在我一天當中最後一個樣區完成前,先行前往紮營地,迅速搭好帳篷,備晚餐 。當我拖著疲累的身軀抵達營地,乎伊立即端來熱騰騰的檸檬紅茶,那茶味是我一生中,最甜美與享受的極品之一,滿心感恩天地與乎伊。夜間,乎伊了盡責任之後,總不忘到帳前探問,還有事沒,以及翌日計畫,然後,與同伴飲啜老米酒或睡覺去,唯他工作時段從不嗜杯。
 【……未完,閱讀 (下一頁)】

 ~本文摘自《山海千風之歌》

拉●乎伊與他的豬 2/2

陳玉峯
山有山精、地靈,圖中您可找得出一隻怪獸?

   
最險巇的一段脊稜研究調查,是南二段,只因我誤判地圖、錯估行程。當時
乎伊先往塔芬池紮營,我與陳月霞悠閒地沿途調查,夜幕籠罩後,才急於趕路,所謂路,只是沿著稜線上下起伏的凹鞍。由於少算了三至四公里,且路徑全然陌生,又無照明,我們踉蹌摸黑,跌撞急行,顧不得摔了幾跤,也不知有些懸空崩崖就在黝黑的腳下,更不清楚是否走錯路,只順著直覺方向手腳併爬。就在心神慌亂中,驚聞乎伊熟稔的呼喚,當遠遠的微光,明滅在猙獰的枝椏間,我心始告底定。抵達紮營處,夜間八點半。

   
我永遠記得,颱風天的新康山,我低伏在
乎伊半撐半扯的傘下,登記植物名錄及數據。狂風暴雨中,乎伊手指割傷,我的調查簿上,不時滴進血水,我以內衣拭吸紙上血汁,艱難地完成山頂的一頁記錄。那雨水與血墨交染的樣區表,至今猶珍藏在堆積如山的資料檔中。

   
緣於保育業務所需,在庫哈諾辛山腰,我央請
乎伊示範陷阱,逐一記載分解動作,例如在山豬路徑佈置箭竹陣,將一把削尖的玉山箭竹斜插,以狗趨趕,直到山豬狂奔撞上亂箭而亡。又如捕捉山羌、山羊的樹吊,套藍腹鷳的繩結,乃至如何以山鹽青的幹材,燒製獵槍火藥用的炭末,乎伊黑褐短拙的十指,總編織得出山林傳奇。

   
巴奈伊克山屋前,
乎伊搬來厚重石板,以短截樹枝撐起單邊,並繫上細繩拉得遠遠,在開張的石板喉部放誘餌,等山鼠走入口中,繩索一拉即可宵夜烤肉。我學習如何以一把鹽巴、一袋米、一盒火柴,在山中存活的技巧。至於植物,雖是我的專業,但平生第一次吃台灣矢竹的炭烤筍,也是出自乎伊的手藝。

    我知道至少十種捕捉獼猴的方法,但
乎伊告訴我,那泰半是笑話。

    我與
乎伊最後一次的山緣最驚悚,一九八九年九月,在狂颱天候下第三次野調東台首嶽新康山,回程目睹關山嶺山南稜大潰決,整片山體狂瀉,簡直就是鬼哭神號。我們突圍,摸黑走過六百七十公尺長的埡口隧道,乎伊不時拉著我避開坑洞,傳說隧道中活埋了榮民屍骨數十具。事實上,四年間的山林生活,我們與乎伊情同家人,但我仍然費了一段時日,才改掉乎伊「報告課長」的「報告」二字。我們少有對話。在楠梓仙溪永久樣區中等候雨停的時分,各自聆聽千千萬萬雨滴敲落在葉片上;在向陽山石洞裡,我們凝視雲海水平線,預測隔天天候;在新仙山頂深夜大雨中,我們盤坐,細賞閃電銀戟,瞬間切割天際。

   
一九八年代我斷續參與風起雲湧的社運,一九八九年秋,林俊義教授投入選戰,我辭掉公職遷居台中入列。之前,
乎伊貧困不消說,而從來我亦清寒,對乎伊,只能私下給予些許補貼,而他慣吃米酒我有隱憂。我在公職的日子,只能以臨時工僱請他,離職前,乎伊得以巡山員的名義進入玉管處,我暗想,他同我學習植物的專業已足夠,或許往後可發揮。

    
一九九年代我狂熱地投入社會事務,偶而從老同事口中得知,
乎伊酗酒,工作不盡如意;一直惦念著得去看他。多年前他兒子死了,而乎伊也病得吃重,我託人捎錢,想,該抽空走趟梅山。

    
○○五年四月十一日,距一九八八年調查南橫沿線植被,睽違十七年後,終於再度野調南橫。當我穿越樟山村,想起
乎伊當年述說,樟山布農話「拉庫士」,正是樟樹之意,而利稻即「利朵」諧音,意即山枇杷很多的地方。我決定探訪乎伊 

    
抵達梅山口已天黑,暗夜中猛然發現,梅山已完全改觀。下榻活動中心,探問櫃台布農少婦,是否認識
乎伊?少婦不經意答,先生,你太久沒來囉,乎伊幾年前喝了酒,掉到溪谷裡,死掉好久囉!我逃離櫃台,面對著黑漆嗚咽的荖濃溪谷。

    
之後,我壓製著一天下來的標本。活動中心李組長認出我,熱情地招呼,也電繫林總幹事前來,我順便採訪十餘年來的變遷。問及
乎伊,李與林齊說,桃源鄉男子平均壽命五十六,死因以酒後意外為第一。我沈思百年來文化傾軋的結構大痛,偶而,山林行的影像斜斜飄落。

  是夜,我夢見
乎伊與他的豬。

    
總是放不下人間事,回來後還是有些恍惚,於是,去電老同事探詢機關對
乎伊後續撫卹。四月二十五日,老同事來電,乎伊只是斷指,還在梅山,死的是另一位。

   
這次,我一定得問問
乎伊,到底他有沒有一頭豬。


 ~本文摘自《山海千風之歌》

末日建言~從日本地震、海嘯角度環顧環保諸議題

2011.6.17 USA 中澤西台鄉會演講前言)

陳玉峯

  ~一個桶子之所以叫做水桶或尿桶,是在使用過後才知道(也得看看使用人狀況、境遇及逢機的總和,有時是莫名奇妙而決定);達爾文的演化論一個半世紀以來之所以惹人厭、被詬病,並不是因為它的錯誤,而是因為它不是狹義的科學(骯髒的科學、不三不四的科學)、不能預測(天文學家能夠告訴我們幾萬年後的日食,準確到分秒幾乎不差,却沒有任何生物學家可以確定象鼻在3千年後的命運!)、無法重覆作測試、推翻上帝、迫害道德(信仰、情感、慣習)等等。生命沒有定律(laws)、不可逆……,我們不是我們的經驗、智慧之所生;從歷史災難中,我們從來沒有得(學)到完美的教訓,通常只有幸運的人(生存者)美美的相互鼓勵與溫情~

 
  ~「死了數十萬人叫做統計數字;死了一、二個人才謂之悲劇」,這是人類重大的弔詭之一~

 
  ~洶湧海水摧枯拉朽般上撲,汽車像寶麗龍游走,長在地上的房子有如稻穗被收割。駭人的畫面上傳來小男孩平靜的聲音問父親:「我們能做什麼?」,父親回答:「我們不能做什麼」……2011311日海嘯襲擊日本~

 
  ~天然災害只是自然現象,從人本觀點才叫災難,沒有什麼啟示,只是災難。數學概率上不等於0的,在現實世界代表的意義,就是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發生;全球各地的末日預言、台灣「王老師」的521日「大預測」,跟你看這段文字之際,發生浩劫的機率沒有不同~

 
  1999921日台灣大地震之後,在災區作調查。我整體的感受之一:只要台灣人將地震、颱風等自然劇變當成災難的一天,台灣就沒有真正的本土文化~

 
  ~道德的精義之一,在於不會將自己的苦痛、失望、失敗、痛恨、詛咒,包裝成為集體的不幸。任何人在遭逢一切的挫折、困頓與悲慘之際,只要還不會怨天尤人,就不算失敗,也還擁有高尚的美德與修為~

 
  ~當數理、科學、常識上是顯著正確的,現實上公權單位或決策者該做、能做而不做的,叫做災難。國家的災難是社會結構、特定歷史背景、文化習氣等等,隨著一代代決策者循私的程度、貪婪的比例、智慧遠見的高下、良知道德的水準,以及不可逆的逢機,累積加成而埋鑄下來的,凡此權勢者的執私、放縱或愚蠢,往往才是災難的原因。

  ~菩薩畏因、眾生畏果;環保要在因地做,而不是在果地亡羊補牢。但如今,因地、果地皆得拚命地做。要不要核電、石化、面板……,通常不是技術或存活的問題,而是價值的抉擇~
 
    在美友人簡淑津女士傳來赴美首場演講的題目:「從日本地震、海嘯的角度環顧環保諸議題」,我想我能講、該講的科技或know how的東西不多,毋寧在know why或文化的層面著墨,於是,零散的念頭紛沓雜來。

    事實上人類的存在是數十百萬年來,無數次超級天災、地變淘汰過後,天演而出的,我們的基因黑盒子當中,甚至儲備了數十億年對生命的浩劫洗禮過後的,最深沈的記憶或經驗。日本這次311不算什麼,台灣的921更微不足道。問題出在,現代工技文明設計出來的都會空間結構、人口分佈、特定利益下的恐怖災難源(例如核電廠、飛彈等等)……,人類往往是自己麻煩的製造者,即令解決問題的能力也是可圈可點。

    然而,發展成為現今科技文明、工技理性、資本主義、民主制度、功利思想等等西方優勢,是晚近2千多年來的偶然(不管上帝是否帶有特定意義或目的),更且,是奠基在數千(一說8千)年來,地球空前穩定的氣候及地體,乃至外太空來的干擾很可能最低的時期之上,以致於現今文明可由農業、游牧及商業文化中發展而出。

    也就是說,稍把時空的尺度放大,現今文明是在地球生界發展史上,晚近8千年地球「最不正常、最穩定時期」的成果,地球有可能正要回復正常的不穩定的「常態」,而且,終結掉不正常的穩定期的因素,很大的部份或比例,正是人類現今文明所締造。我所知道的地球生界的「失序」,殆以1990年或前後為分水嶺。1990年以降,台灣從高山以迄海邊的自然生態系,開始出現不明原因的大量死亡事件,例如檜木、鐵杉、玉山箭竹、馬尾松、杉木……,儘管有些事件所謂專業可判斷出自何種病蟲害,但其背後存有更關鍵、更巨大的氣候或環境的大變遷之成因;30年來,台灣的海邊植物向北遷移了3080公里。而對照全球各地的研究報告,台灣與世界同步,但台灣的「災難」通常是或將是世界平均值的2倍左右。

    並非危言聳聽,21世紀地球的環境因子的極端現象,有可能是20世紀的1060餘倍,過往歸納科學數據所建立的預測模式,很可能都無用武之地。

      以我過去的「本行」術語來說,地球生界今後類似正處於「平衡中斷理論」(Punctuated Equilibrium)的節骨眼,也就是將傳統達爾文演化的漸進論(gradualism),加上地球內外災難說(catastrophism)的合成,以致於科、屬、種的出現,彷彿都是跳躍式地「猛然出現」。如果21世紀人類沒有滅絕,有可能我們已經發展出從來不曾出現在歷史上的新道德、新價值觀,我們已經開創了現今人類不曾存在過的善。

    依我30多年來台灣的研究調查經驗,以及對世界各地的有限理解與體會,日本人對天災的防備、救難、善後與復建,堪稱全球或人類史上第一。從地震第一時間內飛上天掌握資訊的自衛隊直昇機,中央政府立即啟動救災應變,事權統一而指揮一條鞭且純熟穩重;4分之3的地面部隊立即就位趕赴各災區。幾個小時後,政府宣布,災民到商店購物只消簽名,費用全由政府埋單;受傷者可以立刻就醫,完全不需證件、金錢,安定生民的任何措施無可挑剔。

    最最令人動容的,災民的言行舉止,流露出直似哲學家、思想家、文學家、藝術家的氣質,他們的災難早已內化成為文化的一部份或文化本身,講句刻薄話,日本文化簡直就是在為亡國滅種做準備或量身訂做。面對311時,唯一的敗筆是政府沒能掌控的核電廠。核電廠本身生產最強大的電力,却毀在因停電不能自救,這就是最大反諷

    日本人最大的錯誤,在於明治維新以來的國家總目標,在於西化、科技化融入了霸權的價值觀,在於樣樣爭第一的經濟帝國主義,百年來,日本政策將自己打造成為一座座核電廠。日本人足以以日本人、日本文化為榮,但忘了應以自己的政府為恥!日本擁有種種傲世的成就,但人民的幸福指數不成比例;日本的A片如入化境,但日本人的「性」福分數位居末段班。

    若以上述的標準看台灣,我早該無地自容或立即自殺,試想台灣是什麼樣的政府?美國呢?遑論中國!因此,我不能往生界歷史或時空角度再談下去,我得回到主辦單位給我的考題,從日本311的觀點談環境保護的種種議題。我相信出題的人具有大慈悲、大智慧,不只是想在任何技術面、檢討面跟我討論,也丟給我在人類價值終極處,或屬靈的部分讓我發揮。

    因此,在現實或唯物科學面,如果是我,現在最想做的是,收集日本這一次海嘯過程中,歷史上拍下最龐多的紀錄片,至少1千片以上,分析、歸納、找出可以作為研究、規劃、反思的繁多問題或議題,作為世界各國參考、援用的材料,就像我在9.21大地震之後所做,最平常、基層的調查與認知(請參考陳玉峯,2000,《土地倫理與921大震》),乃至系列國家終極定位或宇宙觀的層層思惟。同理,光從系列影帶,足以帶出環境保護的種種省思,或層層階級的建構(hierachy)。至於台灣,來自海的威脅,遠比來自山上水庫潰決的危機低太多。

    何謂環保(包括自然生態保育)?從特定角度、層級檢視,環保乃每代人面對世代資源與權力的分配問題,當然是全球政治的問題,是人生態度及終極價值觀的議題,是整個生界公義的議題,例如1998~2000年台灣搶救棲蘭檜木林之際,我特別強調我們不只在搶救任何天然林的天賦樹權、自然平權(依循自然律演化的平等權,即令生界本身沒有人類所謂的平權),我們其實也在搶救我們文化的根系、活水源頭。這系列、層級的議題包括:任何當代人得享有免於被污染,或理應擁有健康生存的環境權,合理開發三要件(符合國家或社會整體經濟利益或成本的開發、不能少數人受益多數人受害,以及不能這代人受益但後代人受害),國土保安系列問題,自然生態保育諸多議題,世代資源銀行或下代決定權議題,地景觀光或景觀議題,人地情感、土地倫理、認同暨終極歸依(聖山)等信仰或屬靈議題,科學研究暨科哲等系列議題……;運動同時,我亦探討自然或天然森林的8大價值議題等等(略)。

    只就現實、簡要來說,半個世紀以來,環保議題是全球公認講述最頻繁的議題之一,但實質改善或問題本質改變的程度却乏善可陳,而且,就投資利益比而言,堪稱最不敷成本者;就全球人類共同命運、共同危機及最大公義而論,更是數一數二的困境,但迄今為止,欠缺有效規範及制裁的力量出現(請參考「側談人間佛教與生態倫理」拙文)。這是很殘酷的人性與國際關係、制度、法規等等大難題。因為富人、強國總是有辦法利用人性弱點,拋棄垃圾及毒物到窮人、弱國的家園;1970~1980年代,台灣撿拾第一世界的資源垃圾,造就戴奧辛、綠牡蠣、遍地毒污之際,當時,台灣社會的道德水準很可能比現在高出甚多!

    過往30多年,除了針對環保議題型的運動投入、各種弱勢及政治運動的關懷之外,我花了最大的心力及時間在人才的培育,包括體制內傾家蕩產賣屋及募款3千萬元,在大學設置生態研究所、生態學系;在體制外舉辦了7個梯次的「環境佈道師」培育營隊,但值得安慰的是,許多現今台灣第三代的環保健將,乃至於一些默默在各地進行草根教化者,他(她)們的深根、發芽、茁壯,或都與之相關。

    2007年我辭職離群,自我再教育與沈澱,投入台灣宗教、台灣人精神、信仰、價值的認知與再學習。新近幾個月,大致理解台灣普羅基層或人民的特徵。估計大約半數或以上的台灣人,在價值底層或信仰上,仍然根植於大中華的皇權帝制思想體系,這也是為何4百年來,從無意識的無政府主義,歷經5~6個(外來)政權統治,始終無法建立主體性,或在屬靈層次上,從來與台灣土地生界未曾連結的根本原因(請參考「報馬仔談台灣的隱性文化」、「台灣人的宗教觀斷章取義引介李岳勳先生的《禪在中國》」、「《整頓世局》?如果濟公、天公、媽祖諸神佛也反核、反石化、做環保」、「自然與宗教」簡介,等等),而我正努力的方向,少了些批判,多了在傳統正面的深掘與鼓舞(例如拙文「神主牌台灣人與靈界的橋樑」、「禪除所宗台灣精神與人格」、「報馬仔、抱馬仔?」、「笨港報馬仔文化的演化」等等),畢竟,全台灣的寺、廟、宮、壇、祠、堂等等宗教、信仰場域,全國總數量遠比所有各級學校的總和多甚多,我相信,諸神、佛、仙、濟公、扶鸞、牽魂都談保育、環保之際,台灣可以貢獻給人類的力量將大大提升。

    現在,我正要開創一座民間學院或書院(略)。
    環境保護不只是以科技解決科技所帶來的問題,更根本的,是人類文明歷史及文化的體質的大改變議題。現代文明只是剛剛要嘗試學習與大自然的巨變和平共處,但人類對環境劇變或危機的集體夢魘與恐懼則與日俱增,原始的「末日預言」更是蜂湧而出。

    幾乎全球所有人種都有大自然反撲、末日預言的現象,從原始人到今人,這些天譴之說都具有共同的目的:懲罰罪惡、剷除壞人。近年來沸沸揚揚的馬雅末日說,今年521日台灣島要斷成南北兩截,等等,罄竹難書。創造生物學名二名法的植物學家林奈Linnaeus1707-1778年),也曾收集數十篇這類故事,寫在給兒子的筆記中,直到二次大戰之後才出版,書名《天譴(Nemesis Divina)》。在大師林奈心目中,大自然會履行天意、神意,任何人做壞事,騙得了人騙不了天,如同台灣人所謂的「三尸神」針孔攝影機,無時不刻「全都錄」,而且一定會報應。所有大自然的災難都是為了報復不道德的行為;現代學者、評論家却譴責末日說具有「將詛咒包裝成預言的特質」。

     我分析200988災變之後,高雄仁武鄉「西慈宮」的一本「善書」《整頓世局》,它以扶鸞著書,反覆「期待」超級大地震發生,殺掉壞人,還給好人可以生存的一片天地為目的。其實,1980~2000年間,台灣的電線桿上到處張貼了「天國近了」,現今還在宣說(重疊或之前,最多的標語是反共,包括「匪諜無孔不入」等等)。凡此,基本上與原始人的宗教情懷如出一轍,它的緣起,乃有生就有死,有「正常」就有「意外」,有白天就有黑夜,年週期、季節週期、日週期,都永遠彰顯著生死、毀滅與新生,於是,在無奈、恐懼、絕望之下,反覆流傳這等無聲或有聲的嘶吼。即令如日本,東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一樣在311之後爆出「天譴說」。

    我的重點在於,天譴也好、末日也罷,這股永世的力量,可以賦予環保巨大的助力;末日不是恐慌,而是對人類希望的永恆性建言

    演講不是撰文、著書,而是人與人面對面的溝通,演講人要講也要演,而真正的演,是為當場即興的創作,開創講者本身從未存在過的新智慧。我期待火花,這場演講的主要內容,將隨現地氛圍作調整與變化。


 ~本文摘自《玉峯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