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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3月30日 星期五

【兩大媽祖信仰的鬥爭】

陳玉峯

北港朝天宮(2010.9.7)。


朝代更替或政權轉移前後,最容易發生「忠奸」之辨或志節的質疑,這是永遠無法避免的人性慣習,連神明也無能倖免。
我出生於北港鎮,1959年八七水災時,我67個半月大,赤腳坐在床沿,踢戲著滾滾洪水,形成我童年的少數印象之一,也算是沖積平原的故鄉,頻頻接受北港溪河川改道在個人身上的印記,真是逝水流年。
相較於北港近四百年北港溪河道變遷史,我童年的洪水經歷微不足道。
據說1621年顏思齊、鄭芝龍登陸笨港(北港古地名,我比較採信「笨港」地名是洪雅原住民的稱呼──Pookan,華人音譯而來),在今之水林鄉及北港鎮總共設置了十個寨,所謂的「寨」,大致即以木製柵欄圍起的武裝防衛營地,如果以石頭為主,大概會寫成「砦」,等等。也就是說立即就地取材設柵,代表當地有森林或足夠的樹木,我推演大致是苦楝、榕樹、朴樹、血桐、構樹、紅樹林樹種或灌木等。
我北港的鄉親考據出來,除了後寨的位置以外,其他九寨都已明確,計有主寨(大本營)、左寨(左翼營)、右寨(右翼營)、前寨(先鋒營)、糧草寨(屯糧處)、海防寨(海口鎮守營)、哨船寨(掌理船隊)、北寨(後衛營)、後寨(集訓營)及撫番寨(同原住民交涉區)。當時防範的敵對者有原住民及荷蘭人。
顏思齊與鄭芝龍在北港的事蹟,在拙作《台灣植被誌》系列當中,我將之列為台灣華人開拓史上,真正落地入籍的開始,而這個歷史起點,直到八七水災的1959年,才在北港鎮的圓環噴水池上,由當時的「台灣省政府」設置了「顏思齊先生開拓台灣登陸紀念碑」。
北港圓環的顏思齊拓港紀念碑(2010.9.7)。
我不知道我一生關懷台灣草根文化,從來不願攀附權勢的性格,是否跟北港的歷史特徵有無相關,卻曾經有台大林曜松教授公開演講時指著我說:「台灣生態界有兩大怪咖,一位是眼睛永遠向上看,就是○○○院士;一位是眼睛永遠向下看,就是你陳玉峯!」,事實上並非如此,我應該是看向立體時空360度全方位,而鎖定在公義之所在,以致於被人視為最不懂得攀炎附勢吧!
如果說冥冥之中自有牽連,我只能說我從小跟隨父母祖母輩進出北港朝天宮有關吧?而朝天宮自古即反清禪門的大本營,但歷經政教極其複雜的纏鬥,現今留下來的文字痕跡,我只能一切存疑,或說,即令在一片和稀泥的是非莫辨流氣中,我只能相信尚有至高澄明的正氣在俯視。
說來好笑,北港圓環的顏思齊紀念碑在我青年期前推童騃,始終是個模糊失真的印象。它之於我,只是國小釣魚的場域。我有一個水缸,裝盛釣自噴水池中的吳郭魚,我想要養上一百條,可是不管我怎麼釣,水缸中的魚隻始終無法突破99條。小時候的我,似乎是想要有個完滿的整數,但現實世間難容?
北港拓墾史先於台灣外來政權統治史。1661年鄭成功打下台灣時,古北港殆已形成街肆。而文字史說:鄭成功的叛將打下台灣的11年後,閩僧樹壁和尚「奉請」湄州媽祖神像來到北港(1694年)。如同一大堆台灣廟宇緣起的老梗故事,反正就是攜帶神像者小憩後,神像卻「賴」在該地,代表神明要落籍該地,外加靈驗的神話情節,1700年北港朝天宮的原型「天妃廟」,就由「笨港街外九庒居民」捐資合建矣。
1703年,嘉義人劉卻在笨港二度反清起義失敗,被捕遇害。
1724年,笨港街建置汀州媽祖廟(笨南港媽祖廟)。
1750年,北(笨)港溪河川改道,將笨港街一分為二,也形成南港與北港的地理分家;1765年的統計,南港及北港街的納稅商家合計599家。
此後,乃至之前,包括漳、泉械鬥、反清起義事件、清國政令頻改、追緝反清勢力、懷柔收編聚落及代表性廟宇等等,根本的政治或意識鬥爭的「事實」,全然被湮滅,或改寫成符合政治的「正確性」!
1797年,北港溪再度大變遷,洪水氾濫、河道南移,南港及北港街災情慘重。
我只列舉以上二、三則老家滄桑,而本文想談的,是北港媽祖的「忠奸」議題。
李岳勳(19723841),在整理媽祖信仰的史料時,宣稱:「媽祖是被滿清政府利用以征服台灣反清運動的一大象徵」,而「媽祖信仰的歷史記載,在凡是具有正義感的人讀來,是很不愉快的東西……」。
他敘述,北港朝天宮珍藏一本1767年(乾隆32)第二版的《昭應錄》,這書跟媽祖神話的「母本」,明初的《顯聖錄》最大的不同,在於將叛將施琅率領清兵打下台灣的部分,全數予以刪除。然而,為避免太過明顯,另刪除清國之前的幾則「聖蹟」,並保留施琅在平海受難受到媽祖救起的一則。
李氏認為《昭應錄》是閩南人對清國利用媽祖去鎮壓反清的媽祖信徒,所做的消極的抗議。而媽祖信仰的「忠奸」之分,最具代表性的,呈現在新港的奉天宮與北港的朝天宮。他敘述這兩家媽祖廟的母體是笨港天妃廟,而笨港天妃廟正是台灣民間信仰的總本山,用以對抗施琅所扶植的台南大天后宮。
然而,笨港的天妃廟逐漸被清國的政治力滲透,而恰好在1797年,洪水沖毀天妃廟,重要資材及神像在水師提督王得祿的資助下,移至新港,興建了今之新港奉天宮。
新港奉天宮媽祖廟(2018.3.27)。
新港媽祖廟的千里眼是藍(綠)的(2018.3.27)。
新港媽祖的順風耳是紅的(2018.3.27)。
就是街道圖案也呈現紅藍(綠)對調的暗示,但一般不會去注意(2018.3.27)。
北港人掃墓掛紙跟新港人也不同(2018.3.27)。
新港人掃墓的掛紙(2018.3.27)。
我今年在父親墳頭的掛紙(2018.3.27)。
北港人雖然失卻了「祖廟神像」等,仍然秉持原本的民族氣節,重建了今之北港朝天宮,統領以《昭應錄》為依據的反清志節信仰系統,對抗以《天妃顯聖錄》為根據的清國官方及半官方的信仰系統。
此間絕非如此簡化敘述所能交代,但兩極或二元對立的意識鬥爭的確存在,而且不只是在系統、陣營、個人,甚至在每個人的心識中也是如此糾纏,然而,有史以來,似乎也只有李氏在《禪在台灣》一書(1972年),勇於如此剖析,後來,他在1986年又寫了《魍港媽祖》一書,以簡白口語,再度陳述了一次。而他解釋,北港朝天宮媽祖廟之所以被台灣民間視為「反清」精神的總代表,是因為北港(古笨港)被誤認為古魍港(即今之布袋好美里),而古魍港媽祖神像比鄭成功還更早來到台灣,且從來沒有被「外族清國」「摸過頭」,算是從未被「政治」玷汙過的「台灣唯一」,於是,陰錯陽差,北港媽祖繼承了自荷蘭時代以降,主體意識的台灣精神應現。
可能是台灣年代最古老的魍港媽祖(2012.6.3)。
魍港媽祖的劍帶(2012.6.3)。


魍港媽祖斑駁的神尊一部分(2012.6.3)。

魍港(好美里)太聖宮(2012.6.3)。

魍港(好美里)太聖宮的外牌樓(2012.6.3)。
歷史與事實是互相極盡荒謬、戲劇的幻象,而存活似乎遠勝於道理。如果真有「神明」,必也至少保留真相的一部分,更且最重要的,在於「過化存神」,也就是台灣精神的法脈傳承,即令所有人、所有現實世間法都否定它!
我這個北港子弟,跟李岳勳先生一樣,曾經在小時候被母親引介給媽祖當「義子」(註:台灣傳統民間很普遍的人神關係之一),而我一生以自然理學為師,卻自2011年識得李前輩著作,且在2012年自然而然前往好美里太聖宮,得蔡隆德先生之助,瞻仰「剜肉」為子民治病的魍港媽祖本尊,原來,我一生受到無形台灣精神的護持與應現!而我也輕易看出從未有人道破的,反清與順清的媽祖廟的表徵,在於千里眼與順風耳的紅色、藍色對調!北港媽祖的千里眼是紅色的。
20122013年我在研撰《蘇府王爺》一書的過程中,算是看透中國與台灣的政教鬥爭,四百年如出一轍,如今卻更膚淺與盲目!而台灣主體繫賴的觀音法理,能否在這一波較之古代更是一面倒的戰役中殺出重圍,也考驗著神性、人性之能否逼近靈性?!
魍港媽祖挖神尊的「肉」為子民治病(2012.6.3)。

在魍港媽祖照片前的蔡德隆先生及其母親顏秀琴女士(2012.6.3)。
北港朝天宮紅色的千里眼(2010.9.7)。

北港朝天宮藍色的順風耳(2010.9.7)。

屏東慈鳳宮的千里眼是藍色的(2012.10.27)。

屏東慈鳳宮的順風耳是紅色的(2012.10.27)。



2018年3月6日 星期二

【《自然與宗教》隨筆16 ──微妙心法】


陳玉峯

幾乎每一天我就po出這系列隨筆一篇,我知道閱讀的朋友很難「消化」,除非心智經驗久處類似的薰習(但也可能誤解更深),或更恰當地說,我們的心理、心智具有較多的重疊段落或可共鳴。
因此,在此,作一中場休息。至於有無下半場,我現在不知道。
先作個前文歸納:
1.此系列之前各篇都只有在講同一件事,加上歷史、生活遭遇點滴、引導等等,試圖破除「文字障」,直逼核心議題,也就是世界上許多宗教共同的目標:消除或放下不等程度的「自我」!而「自我」即經驗知識系統的不斷累積所建立,也是人類一切文明、文化創發的動力引據,因而形成創造與痛苦二元對立的根本問題。
2.宗教要嘗試提供人心終極的慰藉,更要協助所有因感官識覺、意志、思考探索所帶來的困擾及痛苦,不管是貪、嗔、癡、無明或任何名相,因而隨著族群、文化、時空背景、無窮境遇、個體差異或所有異變,產生數不清的暫時性的「解決方案」,包括告訴你「這是唯一真理」、「不容絲毫置疑的經典」等等,還有天文數字的「胡說八道」。
3.幾乎所有「問題」終究得回到每個人自心去自己承擔、化解。過往我戲謔地宣稱:「自由人99%的煩惱是自找的,剩下的1%通常也不例外!」,蘇格拉底的話一樣管用:認識你自己。至於如何認識,或記載這些解套的方式、案例、歸結、說法……,佔據人類文字史極高的比例,然後不斷傳承、再創造,且隨時空迸發無窮新的問題,似乎從來沒有解決問題,只是延展更龐大精緻的愚蠢與苦痛。能否「自覺」是主要關鍵。
4.我只偏重在台灣傳統禪文化的小部分,而且依據我認為最足以代表傳統台灣文化的,李岳勳前輩的《禪在台灣》一書的前半部進行導讀。只希望台灣的「斷代文化」能夠稍微「止血」一下,台灣人及其禪文化真的很棒!它就是為什麼台灣人「夭壽好」、「社會安定度極高」的根源頭,但也形成台灣人的缺陷,此即台諺:「有一好,嘸二好!」。
5.其他。
而我說必須暫停是因為不想「誤導」,這是我數十年來的「優點」,因為當有人快要或已經「相信」、「迷信」我的「說法」時,我必須將之打回「原點」,否則很可能會形成一般的「他力主義」,或尋常「宗教事業」式的一堆○○?我只在乎每個人獨立自覺的主體,我一個「信徒」也不要,否則,我早「該」去當廟公,而不是在教育界。
系列隨筆再寫下去,可以有幾個主動線:其一,往所謂做學問的方向去,這會造成大多數人望之卻步;其二,循上課問答議題逢機發揮,持續「隨筆」;其三,特定議題講徹底,等等。
無論如何,有項問題或該注意的現象在此提醒。
朋友問我:「你相信唸經超渡的力量?經文本身為何能夠承載這種力量?我第一次唸黃檗的《傳心法要》時,感受到一些清心寡慾的精神力量,我那時曾懷疑是否古文本身的美感讓我如此。但我一方面覺得神奇,一方面也覺得那是一種強大制約的力量。」
這位朋友每次丟問題來,每次我都不假思索,隨口應去:
「虔信(faith,或印度的「巴克蒂」)一直是人類精神力中,最具效應或療效的途徑,它具有龐多的名詞與內涵,在聲音的部分就發展成為所謂的『密語』;在文字的部分是謂『經典』;在特定個案叫『靈驗、奇蹟、神蹟……』,基本上是當事者先前接受過的概念、經驗知識常識在支撐。至於客觀上有沒有超自然的力量,或眾人匯集的某種超自然的能量,沒有人能普世證明(因為都訴諸科學),但也不能完全否定。
我們的心才是決定『有、無』的關鍵或鑰匙。你想到『古文本身的美感』是不是讓你感受到的原因,你這『一想』,正應了我剛的回答。經文只是經文,是人心讓其有力量,經文是象徵的對象或承載的代表之一……」
再加句:「你久處藝術氛圍,你對經文的感覺也會往那方向傾向,解釋當然往那邊傾去,而其實佛法似乎就是要拔除所有的『傾向』,回到不會傾向而能傾向任何角度的那個原點。」
朋友了然地回答:「回到那個原點,生命有無限可能」,然後繼續說:
「有段聖經的話: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 and the Word was with God, and the Word was God. 我問資深修女,the Word我們翻譯為『聖言』,意思是最初天主的言語,聖經說起初就有聖言,聖言和天主同在,聖言就是天主。為什麼是Word?這『字』代表什麼?聖言為什麼是天主?
修女回答:不太容易解釋。天主透過耶穌誕生成人,祂也傳達天主的語言,祂是天主的語言,祂是真理、道路和生命。天主的旨意透過耶穌表達。天主是愛,一切愛的根源。」
我回:「一般南傳佛教強調『止息』,就是放下框架、特定傾向,連想都沒想要放下什麼,或也沒有放下的念頭,於是,天主就是我們心的原點,但要講出來,就得找個象徵物,就WordWhatever,不用懂就『懂』了,一解釋就不懂了!
修女的回答完全沒有人們想要知道的理由,而是以『虔信』代替解釋。而且,就人類溝通的語言而言,很難找出更好的說法啊!」
我加補一句:「我看書或文字,通常不會掉入文字假象的陷阱(聽人家說話、說法也一樣)。
讀者們,你看懂我們的對話嗎?事實上無論是《心經》、《金剛經》、馬祖道一、石頭希遷、黃檗的《傳法心要》或這類的語言文字,都只是想要傳達無法傳達的心的如實感受,the Word完完全全一樣!然而,你一看那些禪言禪語,你的腦筋就打結,例如「萬法唯心造」、「凡所見色,皆是見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心」之類的,狀似相反相背的弔詭,那是因為我們的常識、知識、經驗,大抵係以「合理、合乎邏輯」為標準,用來建立「自我」的一種認知系統,總成阻隔我們和最內在主體的層層障礙。而我在長年來讀書、看文字,很容易跳開講述者自己建構出來的假象或陷阱,更不斷跳開自己試圖「合理化」自己的傾向。所以不太容易陷入一大堆文字障、語言障。
這是一類微妙的「心法」,不被自己的認知系統所綁架。
年輕朋友們,「看不懂」我寫什麼,一點都不必擔心,千萬不要硬要求懂,更別說裝懂。看得下去,其實你已「懂」了,只是常態或現今社會的慣習,阻礙你真實內在的感受罷了,有些時刻、機緣下,你就「啊!原來如此!」。
 



2018年3月4日 星期日

【《自然與宗教》隨筆15 ── 一個影子生三個兒子(Ⅱ)】

陳玉峯


台灣人思考模式的特徵之一:一個影子生三個兒子,也就是過度聯想、跳躍思考太嚴重。根源的成因,台灣人的禪文化不斷嘗試要觀進內在靈音,但一般人觀不進,徒然停滯在現象界、世俗面,思考亂竄,因果律扭曲,奇怪的聯想特別發達,這大致上是由對禪門「公案」的「苦苦相逼」而來。
傳統生活中,也形成「猜燈謎」的民俗與流風,互相推波助瀾。更致命的現實因素,清帝國追殺反清遺民,遺民只能藉助祕語、謎語掩護。綜合其他因素,例如同原住民融合,草根大眾大抵不識文字,等等,將禪文化轉化為台灣人的「認識論」,「不栽影、栽影」之類的「不可以知知,不可以識識」的心識概念使然。
這等思考的慣習,是在生活場景中從小形塑,即令後來接受西化的制式教育,但西化僅止於皮毛、外殼,欠缺西方理性文化綿長的背景薰陶,後來大學又取消「邏輯課」,更因所謂「自由化」的放任,於是近230年,火星文、腦筋急轉彎、訛音搞怪字氾濫,讓一些「國文老師」對錯別字的校正不勝其煩。
本文只談稍早年代的「過度聯想」。
李岳勳(1972)在考證、解讀媽祖神話中,充滿了這類高度想像力的聯結。雖然此等思考,全球各民族都具備,也相近於當代美國所謂的「旁側思考(lateral thinking)」,但我再三斟酌後,還是認為台灣人最為強烈。
李氏解析林默(娘)神話,林默小姐在織布當中打了瞌睡,正當此時,她的父親及哥哥正分別駕駛小船,在江海上遭遇狂風怒濤而命在須臾。林默的靈魂出竅,瞬間穿過蟲洞到達巨浪濤天的海上,她的腳,踏定在父親的船身,手緊握著哥哥那艘船的舵。而在家裡的她,手抓著織布機的梭(杼),腳踩著機軸,顯現出驚恐懼怕漏失掉什麼東西。
正當緊張、緊張、緊張的時候,她媽媽看見她的怪模樣,趕快叫醒她。這一急叫,驚醒了她,手中的梭子也應聲掉落在地。她一醒來,哭著跟媽媽說:
老爸沒事,哥哥死在海上了!
後來人家來通報,果然是這樣。
父親回來後敘述,在海上驚慌失措中,感覺有股神秘的力量鎮住他的船舵,而且將他兒子的船牢牢拉近,但是沒多久,兒子的舵斷掉了,船也翻覆了。
這則神話題為「機上救親」。
林默自從「窺井得符」以後,她法力高強;她常常身體在家裡,靈神在外面顯神通,而神話故事明明可以編成輕易地將父兄拯救,為何需要死一個哥哥?這裡面,隱藏著禪門的「方法論」,而且,藉神話談禪機。機關就在織布機正是禪門經常使用的隱寓,而且,編撰神話的年代大抵在宋帝國之「改佛為道」前後,算是佛教不得不與道教「合體」的時代,因而「禪言禪語」無意間也會留下鑿痕。
這則「掉梭存機」或「失兄存父」的寓言,李岳勳前輩以高度的聯想、冥思,寫了八、九千字的詮釋,不只是陽光三疊,直是匪夷所思,以現代人西化或唯物論、亞里斯多德邏輯的思考方式,絕大多數人大概會斥之以「無稽之說」,事實上李氏全書這類思考或表述方式,強烈且大量地呈現,難怪很難被後世所謂「學界」所接受(註:這只是部分原因),然而,這正是「以今非古」的普遍誤謬,也是台灣人始終被「誤解」的因素之一,禪的子民只好自求解脫吧!
為避免連我這二手簡化的解說朋友們也讀不下去,我避開李氏許多「台灣思考模式」,直接表達其象徵的涵義。讀者如果有興趣深究「台灣邏輯」,請逕讀李氏原書(116126頁)。
撰寫神話或寓言的時代背景,媽祖信仰發生地的泉州,有位臨濟系的洞淵禪師(活躍在公元1,100年前後)留下的「公案」(《五燈會元》卷12):
人問:如何是佛?
師答:金沙照影。
人問:如何是道?
師答:玉女拋梭。
人問:佛與道相去幾何?
師答:龜毛長一丈,兔角長八尺。
後面一問答很容易理解,烏龜根本沒有毛,兔子也沒有角,本來就沒有的東西如何比較?何必比較?而前兩問答,正是當時佛道被皇帝下令「合一」的縮影,識時務的禪師不得不的迂迴作答。
我再說一次,今人要讀古書,必須先除掉時代背景的落差,更要瞭解不管佛或道,最基本的目的,都想脫離人世間龐多的痛苦,也想探索什麼是世界的本體,人們如何「得道」或「成佛」?而幾千年的答案,都鎖定在人們作繭自縛,也就是起因於貪嗔癡,以及經驗及知識系統的層層疊疊,阻礙我們本來純淨的心,只要將這些知識、常識的業障除去,我們就可以解脫,當然,生物本能的慾望,世俗一切的追求,你必須丟掉。
這就是基本結構。
但是,直白這樣說,通常被視為「沒學問」,沒人要聽。而且,最主要的是因為每個不同時空,每個人不同的遭遇或情境都不同,每個人的根基或天賦更是天差地別,因而教化也隨之千變萬化使然。因此,讀書先去背景差異,找出主結構、大因大果,剩下來的,大抵是每個人的習氣、性格及遭遇的議題如何自己擺平。
話回原題。
該等年代,在政治現實的壓迫下,佛教的形式被迫道教化了!你可以想像佛陀穿上道袍、頭戴道冠,手持一把拂塵,一副打蒼蠅的模樣是何等滑稽。我不清楚當時佛教其他的宗派是如何因應,但禪宗似乎綽綽有餘,因為「本體在後,應現在前」的逆境適應法,應很容易打發俗世的框限,特別是在由觀音轉變為媽祖的神話,必然雜揉了佛、道原理。
如同莊子的「以指喻指之非指」,媽祖神話是「以海喻海之非海也」,這「海」當然是「心海」、「意識海」,這是背景,也就是「靈、魂、魄」、「音、意、識」這三重概念界;神話故事的人物是一個家庭的「祖、父母、兄妹」三世,雖然「祖」沒現身,但其為此家所來自,相當於「靈」、「音」;神話第三個結構是「織布機及織布者主角」,織布比喻時空經緯交織成「布」,本來靈或音或原我是抽象無形的,每一個交結點就呈現一個我或自我,交織成布,即經驗世界的知識系統或自我。隨著閱歷、知識的學習過程,愈來愈多層,層層疊疊愈厚重,「自我」感也愈強,也愈發隔絕自己同靈、音、祖之察覺。因而除非解構掉後天累積的色塵、知識或經驗,以及思維方式,是無法見性、悟道的。
老子的「棄聖絕智」,跟孔子問答的「寓言」,以及莊周的破塵除格、徹底反經驗知識,恰與佛教大乘的若干旨意,有了至少思路、理路上的「相通」,但終極性的「東西」不同。太多人認為禪宗乃佛教中國化或老莊化的部分原因在此。事實上正因為部分模糊、部分契合,外來宗教才可能本土化;而佛教的八大宗最後僅只淨土宗與禪宗真正在中國、日韓及台灣落地生根,前者以普羅大眾為對象,後者流於知識分子或傾向細密哲思的族群。然而,無論佛、道,兩者都想從政治及儒教現實人生或現世主義中出離,但這也是在中國最為困難的事。李岳勳前輩稱呼儒教為「實學」,我這個沒學問的,粗魯地說成「現實鬼」!
再回原題。
林默小姐出神時,「手持梭,足踏機軸,而顏色頓變」,象徵她雖已窺進靈界,卻仍然抓住現實、體制、知識的「自我」,她想要「兩全其美」,但在禪而言,這是斷然不可能的事,此時,母親叫醒她,恰好給她「頓機之悟」,她的「梭」掉了,也就是「停止織布」(放棄色塵、知識系統或廢學)了,相當於「自我」脫落了。「自我」一放下,相對等的「哥哥」也同時消失,這正是「人境雙泯」,然而,林默小姐為什麼不能像佛陀,連父母也都「超渡掉」呢?
李岳勳先生對此「救父」的解釋太牽強了、太跳躍了,我直接認為這是在中國做不到的事,畢竟三綱五紀的倫理一脫掉,根本無法在古中國立足,加上此等時代佛禪已被改為道教了,何況常民更不能接受「不孝」。
在我來說,許多「公案」、經典的主結構都是在「禪除自我」變換花樣而已,我甚至於講得更徹底:超越DNA對你的控制,甚至超越物理、化學或科學定律。然而,「太真」得不到「共鳴」啊!
我這篇文是要講台灣人思考模式的特徵,正是因為長年受到被逼禪悟的「困境」,偏偏愈「悟」愈笨,思考就詭譎多變,而不知「止息」!而李氏在解析林默神話的「掉梭存機」還以「孟母三遷」及「牛郎織女」來解析,講得「頭頭是道」。
一開始孟母住在墳場邊,孟子遊戲、行為就模仿拜死人的樣子;孟母遷到菜市場旁住,小孩的孟子學會的是扮買賣的家家酒;孟母第三次遷住在學校旁,孟子又學會了「俎豆揖讓進退」儒學的形式。孟母滿意了。
可是沒多久,孟子大概是天才兒童,自滿了,覺得沒啥好學了。母親火大了,拿刀砍斷她辛苦織出來的布,警告孟子:「子之廢學,若吾斷斯機也!」,逼得孟子只好繼續苦讀勤學。(《列女傳》劉向)
李氏說:中國(儒教)的學,是要在現實面找出生命的意義,學些死物事,不行啊!(墳墓旁)二遷到菜市場,象徵轉向心理或哲學面向找意義,但是只能找到二元論、編織自我的色塵罷了,因此,第三遷,進入宗教找人生意義。但是孟子不怎麼「上進」,所以孟母「斷機杼」。
弔詭出現了!儒教或是我們現代人學到的,都說「孟母三遷」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環境教育,但是佛、道恰好相反,人生意義要從宗教自覺去領悟,要領悟就必須「廢學」,禪除自我,「廢學」不是儒教的「荒廢學業」,而是「要覺悟必須廢學」、「因覺悟而不再學」!
注意:「學」字,是「覺」字的未完成。「學」的目的是要「覺」,所以「學者」、「學子」就是沒有覺悟的人!
但是,孟子是儒家的「名牌」、「大咖」,佛道除了老子、莊子敢去揶揄孔孟以外,歷代無人敢造次。道家不敢攖其鋒,只好另編「牛郎織女」的故事來諷刺。道教認為人要悟道,必須把二元論、凡塵經驗知識丟掉,也就是「玉女拋梭」才能超越二元論而「成道」,才能不死成仙。而織女太笨了,誤以為認真編織(知識)才能和牛郎相聚,不料愈織(愈學)愈笨,其實只要「廢學」、「逃學」就可以「私奔」了!
OK了,不再嚕嗦了。
現在,朋友們大概可以瞭解糾纏在這等成佛、成道的人,既成不了佛,也無法得道者太龐多了,而且,腦筋大致上也被磨成杯弓蛇影矣,也就是台諺:「一個影子生三個兒子」之所指。
     唉!如此思維難怪西方的亞里斯多德邏輯學不通,不同民族文化阻礙了一些優、缺點罷了,全球人種的智商大致上都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