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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8月19日 星期日

【「國」之棟樑 ──蘇國棟傳奇(1)】

陳玉峯

蘇國棟先生(左)與筆者(2018.8.6;雲嶺之丘)。

§奇地怪客
三不五時我就會遇見這樣的人,各種年代的人都有,雖然表達的方式隨著時代風氣或氛圍而改變,但本質應該都一樣,也就是血液裡鋼鐵的成分超量,即便皺紋再多、步履蹣跚策杖,他還是一樣鐵血意志;他,一點兒也不需要堅持,他天生如此;他,在台灣命盤中,佔據了磐石永固的一角,就像經文所說的:以本願力,盡未來際,恆無倦怠!
        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他,上一次見到他是在199910月,921大地震之後,我勘調他的故鄉草嶺。
拙作《21世紀台灣主流的土石亂流》(2002)書中對草嶺勘調(199910月)的照片。

這本書對前後兩大政權的「控訴」現今不只管用,還更迫切!


其實,草嶺這地名早已透露地體高度的變動性,華人在此地區生存的二、三百年來,地震、超級大地滑烙印在「堀坔山」及隔著清水溪對岸的「倒交山」,也就是說,從北方草嶺大崩塌滑落的地層,下衝清水溪谷,還剎不住而上衝對面山,然後土石層翻轉倒蓋而停止。史上已知,發生了五次。
如此頻繁的遞變,古人將之命名於山名。
不只如此,我從植被生態的角度,可由「草嶺」解讀由於地體變動頻繁,土壤來不及充分化育,整體而言也因反覆演替,導致局部區域停滯於五節芒等高草植群,因而形成「草嶺」地名的由來。
不只地體的高度動盪,草嶺與其對岸的梅山瑞里、瑞峯,我視為鄭氏王朝反清遺民的後代,遁入最深內山的族群,整個歷史及文化充滿極其複雜的反差,也孕育諸多傳奇人物,不管正向或負面,蘇國棟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也就是說,草嶺山區殆為台灣地體最是猙獰善變、人文最為詭譎奇特的地理區。走進草嶺山區,較為敏銳的人,很快地,即時感受到山神地靈的躁動不安,全身毛孔頓生緊張之感。
§打死不退的宣教師
我不知何時何地認識這號人物,應該是19801990年代我在街頭運動之際。
蘇國棟前輩1936年出生,身高與我相若,體態則壯碩得多。他是哪種「阿難式佛教」的力行者:諸惡莫做、眾善奉行,而且近乎嚴苛。1991年他聽到我解析高山茶農每淨賺1塊錢,台灣社會就必須賠上3344塊錢之後,迄今他完全拒喝高山茶!不像我,什麼茶都喝。
1980年代認識他以來,坦白說,我「很怕」跟他談話。因為他的嗓門大,連珠砲既威力,續航力更是驚人。由於他很是欣賞我,所以我才更是想要避開他,但我衷心感佩他的精神,擇善固執、持之永恆。他是台灣環保聯盟的成員中,幾乎是唯一一位偏重在自然山林保育者,畢竟,環盟從一開創,就是著重在環境人為汙染的區塊,欠缺自然生態保育的人才,而他大概是因為一輩子居家山林草嶺,因而打從他第一次聽我演講之後,就一直對我「寄以厚望」。
而他,對政治或公共事務的熱衷,無法用「瘋狂」來形容,而是一種如同地心引力般,除非光速,否則我只能說他就是政治本身;他,力爭所有是非,是非一旦不平,他的經文唸得比任何和尚都勤快;他,現今83歲,拄著拐杖,台灣大小的主體運動每役必與。
他住在田中的榮民之家(榮譽國民之家),因為1958823日至105日期間,歷史上著名的國共大戰金門的「823砲戰」,他就是駐軍之一。他說:「砲戰死不了,後來又延役了4個月才退伍,領了一張榮民證」,因而有資格住進種種條件優渥的榮家。
他是徹底草根人物中,我所知道的,正氣十足因而不受人歡迎,卻又敏感纖細入秋毫,而若依世俗、時尚,他大概可被歸類於「一事無成的無名英雄」吧?然而,他正是我心目中,台灣價值的典範之一,「無功用行」而毫無所得的奇人。
田中榮民之家大門口的馬路(201886日)。

§雲嶺之丘、雲林之恥?
20187月,他打了好幾通電話,一直催促我務必上一趟草嶺上方,雲林古坑與南投交界的番子田山稜頂(1,630公尺),一處一邊是廣大茶園、一邊是伐除林木,2018年剛剛破壞山林搞創出來的「新景點」,他把它叫做「雲林之恥」;他的朋友以台語唸成「伊娘起丘」;官方或大小政客卻自詡為縣政大賣點,而國棟先生無論如何,非得逼我一探究竟不可。
我瞭解為什麼他非要我到現場的內在緣由。
他一生在故鄉山林地的閱歷,具足自然運作的體悟,他清楚罕有人瞭解,更不用說絕大多數的人只想從這片土地榨盡最後一滴血水。他很孤獨,但他不信「真理」喚不回,他相信我可以見證他心目中的理念與是非。事實上,從某個角度說來,的確如此,然而他似乎不甚清楚,我遠比他能想像的還要孤獨,這方面可能得要他駕返瑤池之後才會明白!
於是,201886日,我驅車先到彰化八卦山麓的田中榮家接他,我們一齊跑了一趟他的原鄉之旅。

2018年8月15日 星期三

【記有德之人 ──紀有德老師】

陳玉峯
在小公園等候我的紀有德老師(2018.8.1;台北)。

201881日傍晚近6時,80歲的紀有德老師,枯坐在台北捷運忠孝、新生站的2號出口,小公園的矮花塢牆等候我。
我錯過高鐵及捷運2班車,延遲了半小時才看見他。
看著他硬朗的身子,遲到的愧疚少了許多。
他很興奮。
這種興奮持續了大約30年或以上。
我們來到幾步路外的「鬍鬚張」吃魯肉飯,一家標榜傳統台灣味的小吃店。紀老師是教學一輩子的老師,但他幾乎已經忘卻了所有的北京話,而標榜本土口味店的年輕伙計卻聽不懂他的台灣話,所以由我點了二、三道小菜裹腹。
1947228事件,他9歲。
嘉義火車站因戰亂,宛如一片廢墟。國民黨軍槍斃了包括名畫家陳澄波先生的幾波屠殺,他跑去看。草繩牽圍著屠殺場,他隔了340公尺,看見3具仆地的屍首,上面覆蓋著草蓆。草蓆不只覆蓋著台灣菁英、烈士,也蓋住了紀老師一輩子的輕鬆、愉悅,他似乎不清楚箇中況味。
吃飯中,他模糊地說:
「我一輩子有兩次輕鬆舒解的記憶,一次是美蘇冷戰結束;一次是台灣國代終結,開啟了憲政新頁……」
我不知是感慨、讚嘆或什麼滋味,一個草根鄉野憨厚的老人,沒有美麗的詞藻,沒有「偉大的」志願,輕描淡寫的「舒解」,竟然是全球對峙的解危,以及國家體制歷史性的翻轉,但不知現今2,300萬台灣人,幾人有此胸懷?然而,我知道沒幾個台灣派衷心喜歡他,或說,大家都知道有這麼一個「笨拙」的台灣人,無論什麼大大小小的台灣事他都會出現,但是大部分人都當他是風景中的一部分,只不過他會走動,也會說話;他會捐款,他會幫忙做事,好像也只是這樣?
他幾十年騎著機車,全國各地去探望許許多多「為台灣做事」的人,我無從知道多少人在意或欣賞;他似乎堅持一種點燈的天職,如同花訊的精靈,想為每個花苞開光點眼。
但是今天,就在路邊,我第一次聽他說出他「最不想看見某某人」,而我恰好也看過「某某人」她寫的一本書,沒看幾頁,就把它送回收,因為不喜歡什麼「名人」後代,跟著一些「有名」的人在媚來媚去,反正就是說不出的噁心,雖然我都沒跟這些人打過交道,偏偏他(們)就「很嫉妒」我,好奇怪喔!例如人家邀我的稿,每篇幾千個點閱率還維持「相安無事」,有天我某篇文突然暴增一、二萬點閱,那天之後,我被「邀稿」的未刊登稿件就完全消失了。唉!我沒要「出名」啊,是你們來要稿的啊!
人性很纖細,什麼極端都存在,人得隨時隨地隨因緣做選擇。而我在台灣草根世界,閱歷了許多默默做他們隨順自然的美美的事,總成台灣天地的大背景。我也「看見」幾百年來,背景一再被摧毀,然而,如同次生演替,很快地大地又是一片愉悅的生機。
我今天是到「台灣教授協會」演講台灣人價值核心的禪門「無功用行」。其實,「無功用行」就是如廣大的紀有德老師,是直接在任何人事時地物應現出來的,根本無須言詮。
      道師父靈骨上的菩提樹,葉出葉落了好幾番;就在今天我還是忍不住,拍攝了無德之德、無善之善的紀有德老師。

魯肉飯間思想起(2018.8.1;台北)。

2018年5月4日 星期五

【哀悼老友彭鏡毅教授】

陳玉峯


哀悼彭鏡毅教授!

201852日早晨,楊國禎教授傳來:「彭鏡毅老師昨日逝世!」,聞訊哀痛!
認識彭教授大概是1983年元月,那時我還在台大植物系當助教,而他剛回國不久,在中研院做研究。他主動找我上阿里山採集。
彭教授、陳月霞與我在上到阿里山的第二天,我們搭眠月線火車至終點站石猴,然後開始採集植物標本。
彭教授採集過程之審慎、專注、詳實,觀察之敏銳,記錄之詳細,每份採集品的珍惜,動作之細膩,比藝術家更藝術,比宗教更虔敬,看得我嘖嘖稱奇,讓我感慨:這才像個植物學家啊!
也因為他的一絲不苟、專注不阿,我們錯過了石猴回阿里山的末班車。於是,陳月霞腳穿馬靴,挺著五個月大的肚子,沿著眠月線走回阿里山。沿途,我們聊著研究情趣或其他,但彭教授一樣不放過沿途的每一種植物。
彭教授與我緣起眠月線。

彭教授在台大的碩士論文是做菊科的,我是做植被生態的。所以,菊科或他專精的物種,我向他請教;他不瞭解的物種則問我。我們摸黑才抵達阿里山;那趟採集之旅,彼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該年我碩士論文口試前,請他幫我潤飾、修改論文的英文摘要,他幾乎全面改寫成美式的英文,且賦予文學化的修辭。
口試時,蔡淑華教授讚美:「你」的英文摘要寫得真好!我據實以告。
          彭教授研究的成就斐然,他對台灣植物學的貢獻,自有歷史的見證,不待我贅言。他有段時程,擔任台中國立科博館的館長,在他離開科博館之前,有次我們去看他,他養了烏龜,一副童心未泯,也是自然科學觀察。
眠月線石猴巨石(日治時代名為達摩石),921大震時「頭部」殞落(2009.5.16)。


斷頭的石猴2009.5.16)。


年輕時,我算是「孤僻」,也不懂得「生活」,又堅信研究者的「清高」(曾經台大地理系有位陳正祥教授,研究室門口掛著一木牌,上書:非關研究的談話限時3分鐘!),因而少跟同學、學長、學弟妹互動。雖然彭教授與我亦少互動,或因從生活圈乃至我投入社運等之所致,但彼此之間可說是互相敬重。我很欣賞他治學的嚴謹,他也一向很是禮遇我。他是我在台大植物系生涯中,算是知友、畏友的學長。
人世間有種友誼很是奇特,沒有來往密切,也乏噓寒問暖,但想到彼此,會有一種優雅的正面能量與溫暖。
彭教授沒有遠行,他永遠活在草木天地間,銘記著台灣植物研究史上,一種永恆而親切的典範。時2018.5.2
眠月線今已封鎖。

2018年4月14日 星期六

【陳來興畫作的尋常術語 ──台灣史的表現主義】

陳玉峯

林秀免、陳來興伉儷(2018.3.29;彰化和美)。
秀免姊。
來興兄。


每個時代都是最光明也是最黑暗的時代;最善良也是最邪惡的時代;任何二元對立的字眼,透過個人主觀情緒、感受、反應暨表達的具體陳述,都可以說是「表現主義(ExpressionnismeExpressionism)」的手法。
某一種病名的確立,必然是死了甚多人之後,有所探討而賦予的一種符號;人類文化進程中,標榜的大、小主義,大致上也都是時代生活的衝突、矛盾、對抗於過往慣習、慣例之後,形成的抽象標誌。
據說由畫家於20世紀初楬櫫的「表現主義」,當然是對抗傳統的寫實主義或當代的象徵主義等等,而一反先前對事物的忠實描繪,期待打破表象、形制、表面的客觀,直接從精神內在的主觀思緒、感受爆發,將心象的波動,藉由文字、畫筆、音聲、舞蹈等種種符號來表達,它偏向關懷社會及集體命運,它當然是人道主義的別稱,它或許是西方的菩薩道,卻彰顯表現者絕對的個性,包括主觀、唯心等直覺的猛爆。
這類藝文、文藝或思想界的內容無庸我置喙,讓我納悶的是,以台灣的歷史進程,各階段龐多的歷史悲劇或事件,為何激起的浪濤,乃至呈現的表徵,在「表現主義」的面向,卻是少有洶湧澎湃、裸陳控訴?而在畫壇上,似乎只有少數畫家如陳來興等,「異軍突起」?!(註:別於切割化後的「新表現主義」。)
我關切的在於台灣文化史,而不是一般或傳統的「歷史」。以西方而言,我心目中的「文化史」發軔於伏爾泰受到他情婦的刺激,創發了「歷史哲學」的源頭,然而,台灣截然不同,除了伊能嘉矩一部《台灣文化誌》之外,少見嘗試以深層因果流變的關係,揭露萬象底部的結構主體,光是在傳統「歷史的解釋」面向,徘徊長年。而伊能嘉矩的著作,一樣不是我所認為的「文化史」。這只是個人的偏好,並非對台灣歷史學界的解讀或任何批判。如果談到「不滿」,我對「台灣哲學(史)」、「台灣思想(史)」、「台灣科學哲學(史)」等,才是真的「最不滿」的對象。
我對藝術文化「不學無術」,也懶於吊書袋唬人。因為藝術殆即人類精神語言、符號的外在呈現,卻是要向內在深深掘入所從出的反芻;藝術比宗教更宗教,拜的是全球最最多神的「多神教」,人人都是一神尊,大部分的藝術家則是強烈地形之於外,且接受不等程度的「供奉」後,後天、社會集體或一撮人形塑出的「造神」運動,條件之一即「封禪」,去除掉大部分人的「神威」,半強制地塑造一尊尊「典範」,跟「海鮮法師」差不多。
如果可以過濾掉文化的烙印、自我的色塵或經驗知識的系統,毫無預設地去觀照藝術作品,之與自己直覺的對映,且瞬息引發強烈的衝擊,則差不多可以說:該作品與你有了踏實的銜接或聯結。一般說來,很難發生如此的遭遇,特別是讀了很多「藝術教育」書籍的人;另一極端,已從龐多的藝術理論、文化中覺悟的人,可以輕易地抓出作品的底蘊,且直觀窺近。其實,不管「禪畫」或任何畫作皆然,對不起,我只知道畫就是畫,扯些染色後的流派等,大抵都是蒙眼看畫。
我這樣說,是因為我看陳來興先生的作品就是如此這般,也相當於對「表現主義」的「無門關」。我什麼也沒有,誠實而已。
來興兄與我唸的許多書重疊,近代史以降,我們都從尼采、叔本華、存在主義、現象學、精神醫學等等,20世紀歐美社會急遽變遷與動盪文化中,吸取並不清晰的文化爐渣,以台灣社會的現實逕自對應。來興兄創作學習的有形依據,大抵來自梵谷、孟克之流的「表現主義」,但精神內涵則徹底是台灣。
任何人只要詳加檢視西方「表現主義」的許多畫作,比對來興兄的作品,很容易就看出跡象,因而過往稱呼來興兄為「台灣梵谷」。然而,我在2016年首度正視他的畫作時,對「台灣梵谷」的「尊稱」很反感,因為陳來興明明就是陳來興,台灣從來就是台灣,為什麼要拋棄主體靈魂,穿上畫虎類犬的空殼,難道只因為陳來興模仿了梵谷一大堆螺紋大便型的筆觸,就冠以「台灣梵谷」的名號?如果「台灣梵谷」可以成立,毋寧「台灣孟克」更恰當些!只因梵谷比孟克「有名」?
表現主義畫家孟克的畫作。

不管多少藝評家賦予來興兄什麼詮釋,除了「表現主義」畫風的特徵之外,他創作的本質其實就是台灣史的苦悶的象徵與控訴。而其表現的精髓在於整體直覺穿刺的力道。可惜,他最佳的傑作幾乎全數我都無緣親炙!而我對他的藝術介紹已寫在拙文〈來興仔有隻鵝〉(收錄在《生之態交響曲》,陳玉峯,2017355373頁),本文要交代的重點如下:

為什麼台灣欠缺充分的表現主義畫家或畫作,且得到普遍的共鳴?
最直接的原因當然是:表現主義本來就是歐洲文化,台灣欠缺如是背景。然而,這是最膚淺的見解。真正內在的文化史成因,是因為台灣文化是一種過熟的表現主義,也就是隱性的禪門文化。
純粹「我認為」,「表現主義」因應社會變遷,質疑眼、耳、鼻、舌、身、意等五感或六識,正是對西方傳統自我實踐的大反思,他們以自我破自我,而耽溺於自我;他們逼出了精神官能另一面向的可能性,將心靈難以言說的翻騰,藉助歇斯底里的爆破性符號,直接衝破秩序的迷信,赤裸裸地呈現「真實的」心象告白,相當於潛意識或第七識的動態變遷的攝影,或打坐內溯進入祥和之前的風暴,也就是《金剛經》「調伏其心」流程的寫照。
然而,這一類的自我療傷的方式,通常無法療癒,大抵在耗盡身心燃料之臨界,自殺、瘋狂、提前終結等,壽命夠長的藝術家則常在晚年,流露如同莫泊桑小說《她(女人)的一生》,歷盡滄桑一美人,遲暮之際,在家園編織著毛線,想著一句話:「人生不如想像的美好,也沒想像的那麼壞。」,作為小說的結尾。
而台灣文化的底蘊是禪門觀音法理,自始至終都想逼近靈音究竟,不管「他力」或「自力」,視正、負面的人心萬象,皆是心音(觀音)用來去除六識暴動的考驗,如同台灣的地震,釋放掉地心岩漿流動帶來的板塊壓力,經常地震則大抵是無傷的消除,但若累積太久而一次釋放,殆即「表現主義」。
這是因為台灣外來文明史自從鄭氏王朝滅亡前後,陳永華及他的宗教同志隱入地下化之後,將禪門心法藉由媽祖、王爺、雜神的本體與應現的信仰,以隱性文化的手法,形塑出來的「台灣風景」與性格。這套草根價值觀系統一直是化解苦難的無上心法,相對的,西方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靠藉基督宗教「他力主義」的慰藉,卻因為工業革命以降,生物學、精神醫學、資本主義等,衝擊傳統信仰的結構,乃至世界大戰前後的集團氛圍,從畫壇、音樂、文學、舞蹈、戲劇……莫不陷入空前的震盪與爆發,以思想或哲學而言,20世紀西方三大哲學流派之一的存在主義,正是代表性的「表現主義」大潮流。
陳來興先生及我這輩,吸收的西方文化,大抵正是「表現主義」流傳到台灣的強弩之末,或說戰後出生的本土自覺者,較容易受到影響。
然而,來興兄感染了表現主義的精神與畫風,本質或文化根系卻是徹底的台灣主體,而我則是更貼近土地、自然生界的脈動。另一方面,禪門胎記的「裸真」,在我們身上的烙印,在來興兄的心志,大抵走向社會與歷史;在我的心識,則偏向哲思與土地倫理。
由於世代境遇劇烈變遷,我想台灣史上大概也只有陳來興先生之土生土長,自行摸索的心性投射,留下台灣與西方世界的文化介面的火花絕響,以後幾乎不可能再產生如同來興兄的畫作了,而是諸多所謂的「新表現主義」等等。



來興兄的畫作,最具藝術強度或感染刺激力者,絕大多數以「最便宜」的方式被「收藏」走了,我都無緣親炙。而他後期的畫作,不復青、壯年時期的力道,特別是在他中風之後,然而,201813日,當他與秀免姊出現在馬頭山下的環境運動場域中,台灣土地的靈氣再度喚醒他的原力,他又開始揮灑自如起來。
我時而找他洗洗酒塵。他與秀免姊的裸真,是我一生僅見之藝文人。我們之間的友誼似乎很是傳奇。只因為我看過些微畫壇或藝文人士對他的詮釋,與我的直覺體會差距太大,我才「越界」寫起二、三篇他的「歷史定位」來。
至於讀者若想理解、瞭解何謂「表現主義」,「Google大神」當然可提供簡要、中肯的說明。如果想要以台灣的角度,較深入去瞭解,我推薦彭宇薰教授的專門論著《相互性的迴盪:表現主義繪畫、音樂與舞蹈》(2006;典藏藝術家公司出版),他的著作踏實、體證,幾乎沒有浮誇的詞藻,而是向自身內在的實在作交代。他在自序中提及他對20世紀初期西方文化現象的困惑,恰好與我如出一轍,特別是對音樂作曲家荀白克(Arnold Schönberg18741951年,奧地利人)的感受。然而,這是專論西方的文化現象。
而需要附註的是,上述我的書寫是依台灣主體性,長年來我一貫的脈絡,而非表象的比較。
彭宇薰教授大作。

2018年4月1日 星期日

【靈魂的痙攣 ──陳來興人物畫展】

陳玉峯(成大台灣文學系教授兼系所主任)



我把來興兄一幅畫秀免姊的油畫,拍傳給一位藝術教授,他回訊:「棒!這位畫家好依戀女性喔!」,我回說:「豈止依戀,還依賴!」。
2018329日,我在來興兄畫室的書櫃,瞥見書本封面上的半截裸體畫,剎那傳來一陣顫慄,喔!好美!我拿出書,原來是挪威表現主義畫家孟克(Edvard Munch18631944)的裸女畫。
孟克裸女圖(取自https://www.edvardmunch.org/puberty.jsp)
我只是看見該畫大、小腿及雙手的質感而已。我認為繪畫藝術的特質,就是藉由視覺神經傳導到中樞大腦,乃至魂魄的陣陣酥麻與痙攣,從而決定該畫作對我的價值等第。
因為我久處自然造化截然大異的宇宙美感,相對的,對人文藝術的品味,必也是當下直感的穿透。又因為我是草莽林野人,對所謂藝壇自是陌生,因而生平對台灣畫家的欣賞孤陋寡聞,但對來興兄的畫作卻是情有獨鍾,有可能是因為他的畫作直逼靈性的寫真,加上我們徹底是伸根台灣土地共同的意識與瘋狂的愛戀。
此次來興兄的畫展主題是人物畫,而他的人物畫當然是半個世紀以來台灣人精神映像的浮標,每一幅人物掀起的陣陣漣漪底下,都有一條條歷史的大魚正在掙扎、躍動!
例如他畫「政治人物」,立即讓人浮現「青面獠牙」的印象!

他畫「土豪劣紳」,不用口說,就是「肥腸氣粗」!
他畫「草根弱勢」,如同紙片人風中飄盪,彷同幽靈點綴。

他畫「牛肉場的裸女」,當然是「有眼無珠、有肉無靈」(對不起!牛肉場上的裸女本身的境界更高!)。
幹!因為受限於寫序文的他媽的一千字限制(誰訂的?),我實在寫不出真實來興兄的崇高意識,我只能拜請讀者逕自面對畫作,咀嚼台灣歷史的神髓與靈動!
最後,必須特別強調,除了台灣魂的美麗與哀傷之外,來興兄的畫,事實上絕非一個人的畫作,而是秀免姊與來興兄合體的心路歷程,這似乎是世界畫壇上的絕無僅二(另一即達利)?!有幅秀免姊抱嬰的傑作,堪稱「台灣聖母像」!

台灣250萬年自然史締造地球的奇花異卉,生界的諾亞方舟;四百年文明藝文史終於開出裸真魂魄的畫作奇葩──陳來興!是為序。
畫家陳來興(左)與筆者。

陳玉峯 2018.4;於大肚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