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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8月15日 星期三

【記有德之人 ──紀有德老師】

陳玉峯
在小公園等候我的紀有德老師(2018.8.1;台北)。

201881日傍晚近6時,80歲的紀有德老師,枯坐在台北捷運忠孝、新生站的2號出口,小公園的矮花塢牆等候我。
我錯過高鐵及捷運2班車,延遲了半小時才看見他。
看著他硬朗的身子,遲到的愧疚少了許多。
他很興奮。
這種興奮持續了大約30年或以上。
我們來到幾步路外的「鬍鬚張」吃魯肉飯,一家標榜傳統台灣味的小吃店。紀老師是教學一輩子的老師,但他幾乎已經忘卻了所有的北京話,而標榜本土口味店的年輕伙計卻聽不懂他的台灣話,所以由我點了二、三道小菜裹腹。
1947228事件,他9歲。
嘉義火車站因戰亂,宛如一片廢墟。國民黨軍槍斃了包括名畫家陳澄波先生的幾波屠殺,他跑去看。草繩牽圍著屠殺場,他隔了340公尺,看見3具仆地的屍首,上面覆蓋著草蓆。草蓆不只覆蓋著台灣菁英、烈士,也蓋住了紀老師一輩子的輕鬆、愉悅,他似乎不清楚箇中況味。
吃飯中,他模糊地說:
「我一輩子有兩次輕鬆舒解的記憶,一次是美蘇冷戰結束;一次是台灣國代終結,開啟了憲政新頁……」
我不知是感慨、讚嘆或什麼滋味,一個草根鄉野憨厚的老人,沒有美麗的詞藻,沒有「偉大的」志願,輕描淡寫的「舒解」,竟然是全球對峙的解危,以及國家體制歷史性的翻轉,但不知現今2,300萬台灣人,幾人有此胸懷?然而,我知道沒幾個台灣派衷心喜歡他,或說,大家都知道有這麼一個「笨拙」的台灣人,無論什麼大大小小的台灣事他都會出現,但是大部分人都當他是風景中的一部分,只不過他會走動,也會說話;他會捐款,他會幫忙做事,好像也只是這樣?
他幾十年騎著機車,全國各地去探望許許多多「為台灣做事」的人,我無從知道多少人在意或欣賞;他似乎堅持一種點燈的天職,如同花訊的精靈,想為每個花苞開光點眼。
但是今天,就在路邊,我第一次聽他說出他「最不想看見某某人」,而我恰好也看過「某某人」她寫的一本書,沒看幾頁,就把它送回收,因為不喜歡什麼「名人」後代,跟著一些「有名」的人在媚來媚去,反正就是說不出的噁心,雖然我都沒跟這些人打過交道,偏偏他(們)就「很嫉妒」我,好奇怪喔!例如人家邀我的稿,每篇幾千個點閱率還維持「相安無事」,有天我某篇文突然暴增一、二萬點閱,那天之後,我被「邀稿」的未刊登稿件就完全消失了。唉!我沒要「出名」啊,是你們來要稿的啊!
人性很纖細,什麼極端都存在,人得隨時隨地隨因緣做選擇。而我在台灣草根世界,閱歷了許多默默做他們隨順自然的美美的事,總成台灣天地的大背景。我也「看見」幾百年來,背景一再被摧毀,然而,如同次生演替,很快地大地又是一片愉悅的生機。
我今天是到「台灣教授協會」演講台灣人價值核心的禪門「無功用行」。其實,「無功用行」就是如廣大的紀有德老師,是直接在任何人事時地物應現出來的,根本無須言詮。
      道師父靈骨上的菩提樹,葉出葉落了好幾番;就在今天我還是忍不住,拍攝了無德之德、無善之善的紀有德老師。

魯肉飯間思想起(2018.8.1;台北)。

2018年5月4日 星期五

【哀悼老友彭鏡毅教授】

陳玉峯


哀悼彭鏡毅教授!

201852日早晨,楊國禎教授傳來:「彭鏡毅老師昨日逝世!」,聞訊哀痛!
認識彭教授大概是1983年元月,那時我還在台大植物系當助教,而他剛回國不久,在中研院做研究。他主動找我上阿里山採集。
彭教授、陳月霞與我在上到阿里山的第二天,我們搭眠月線火車至終點站石猴,然後開始採集植物標本。
彭教授採集過程之審慎、專注、詳實,觀察之敏銳,記錄之詳細,每份採集品的珍惜,動作之細膩,比藝術家更藝術,比宗教更虔敬,看得我嘖嘖稱奇,讓我感慨:這才像個植物學家啊!
也因為他的一絲不苟、專注不阿,我們錯過了石猴回阿里山的末班車。於是,陳月霞腳穿馬靴,挺著五個月大的肚子,沿著眠月線走回阿里山。沿途,我們聊著研究情趣或其他,但彭教授一樣不放過沿途的每一種植物。
彭教授與我緣起眠月線。

彭教授在台大的碩士論文是做菊科的,我是做植被生態的。所以,菊科或他專精的物種,我向他請教;他不瞭解的物種則問我。我們摸黑才抵達阿里山;那趟採集之旅,彼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該年我碩士論文口試前,請他幫我潤飾、修改論文的英文摘要,他幾乎全面改寫成美式的英文,且賦予文學化的修辭。
口試時,蔡淑華教授讚美:「你」的英文摘要寫得真好!我據實以告。
          彭教授研究的成就斐然,他對台灣植物學的貢獻,自有歷史的見證,不待我贅言。他有段時程,擔任台中國立科博館的館長,在他離開科博館之前,有次我們去看他,他養了烏龜,一副童心未泯,也是自然科學觀察。
眠月線石猴巨石(日治時代名為達摩石),921大震時「頭部」殞落(2009.5.16)。


斷頭的石猴2009.5.16)。


年輕時,我算是「孤僻」,也不懂得「生活」,又堅信研究者的「清高」(曾經台大地理系有位陳正祥教授,研究室門口掛著一木牌,上書:非關研究的談話限時3分鐘!),因而少跟同學、學長、學弟妹互動。雖然彭教授與我亦少互動,或因從生活圈乃至我投入社運等之所致,但彼此之間可說是互相敬重。我很欣賞他治學的嚴謹,他也一向很是禮遇我。他是我在台大植物系生涯中,算是知友、畏友的學長。
人世間有種友誼很是奇特,沒有來往密切,也乏噓寒問暖,但想到彼此,會有一種優雅的正面能量與溫暖。
彭教授沒有遠行,他永遠活在草木天地間,銘記著台灣植物研究史上,一種永恆而親切的典範。時2018.5.2
眠月線今已封鎖。

2018年4月14日 星期六

【陳來興畫作的尋常術語 ──台灣史的表現主義】

陳玉峯

林秀免、陳來興伉儷(2018.3.29;彰化和美)。
秀免姊。
來興兄。


每個時代都是最光明也是最黑暗的時代;最善良也是最邪惡的時代;任何二元對立的字眼,透過個人主觀情緒、感受、反應暨表達的具體陳述,都可以說是「表現主義(ExpressionnismeExpressionism)」的手法。
某一種病名的確立,必然是死了甚多人之後,有所探討而賦予的一種符號;人類文化進程中,標榜的大、小主義,大致上也都是時代生活的衝突、矛盾、對抗於過往慣習、慣例之後,形成的抽象標誌。
據說由畫家於20世紀初楬櫫的「表現主義」,當然是對抗傳統的寫實主義或當代的象徵主義等等,而一反先前對事物的忠實描繪,期待打破表象、形制、表面的客觀,直接從精神內在的主觀思緒、感受爆發,將心象的波動,藉由文字、畫筆、音聲、舞蹈等種種符號來表達,它偏向關懷社會及集體命運,它當然是人道主義的別稱,它或許是西方的菩薩道,卻彰顯表現者絕對的個性,包括主觀、唯心等直覺的猛爆。
這類藝文、文藝或思想界的內容無庸我置喙,讓我納悶的是,以台灣的歷史進程,各階段龐多的歷史悲劇或事件,為何激起的浪濤,乃至呈現的表徵,在「表現主義」的面向,卻是少有洶湧澎湃、裸陳控訴?而在畫壇上,似乎只有少數畫家如陳來興等,「異軍突起」?!(註:別於切割化後的「新表現主義」。)
我關切的在於台灣文化史,而不是一般或傳統的「歷史」。以西方而言,我心目中的「文化史」發軔於伏爾泰受到他情婦的刺激,創發了「歷史哲學」的源頭,然而,台灣截然不同,除了伊能嘉矩一部《台灣文化誌》之外,少見嘗試以深層因果流變的關係,揭露萬象底部的結構主體,光是在傳統「歷史的解釋」面向,徘徊長年。而伊能嘉矩的著作,一樣不是我所認為的「文化史」。這只是個人的偏好,並非對台灣歷史學界的解讀或任何批判。如果談到「不滿」,我對「台灣哲學(史)」、「台灣思想(史)」、「台灣科學哲學(史)」等,才是真的「最不滿」的對象。
我對藝術文化「不學無術」,也懶於吊書袋唬人。因為藝術殆即人類精神語言、符號的外在呈現,卻是要向內在深深掘入所從出的反芻;藝術比宗教更宗教,拜的是全球最最多神的「多神教」,人人都是一神尊,大部分的藝術家則是強烈地形之於外,且接受不等程度的「供奉」後,後天、社會集體或一撮人形塑出的「造神」運動,條件之一即「封禪」,去除掉大部分人的「神威」,半強制地塑造一尊尊「典範」,跟「海鮮法師」差不多。
如果可以過濾掉文化的烙印、自我的色塵或經驗知識的系統,毫無預設地去觀照藝術作品,之與自己直覺的對映,且瞬息引發強烈的衝擊,則差不多可以說:該作品與你有了踏實的銜接或聯結。一般說來,很難發生如此的遭遇,特別是讀了很多「藝術教育」書籍的人;另一極端,已從龐多的藝術理論、文化中覺悟的人,可以輕易地抓出作品的底蘊,且直觀窺近。其實,不管「禪畫」或任何畫作皆然,對不起,我只知道畫就是畫,扯些染色後的流派等,大抵都是蒙眼看畫。
我這樣說,是因為我看陳來興先生的作品就是如此這般,也相當於對「表現主義」的「無門關」。我什麼也沒有,誠實而已。
來興兄與我唸的許多書重疊,近代史以降,我們都從尼采、叔本華、存在主義、現象學、精神醫學等等,20世紀歐美社會急遽變遷與動盪文化中,吸取並不清晰的文化爐渣,以台灣社會的現實逕自對應。來興兄創作學習的有形依據,大抵來自梵谷、孟克之流的「表現主義」,但精神內涵則徹底是台灣。
任何人只要詳加檢視西方「表現主義」的許多畫作,比對來興兄的作品,很容易就看出跡象,因而過往稱呼來興兄為「台灣梵谷」。然而,我在2016年首度正視他的畫作時,對「台灣梵谷」的「尊稱」很反感,因為陳來興明明就是陳來興,台灣從來就是台灣,為什麼要拋棄主體靈魂,穿上畫虎類犬的空殼,難道只因為陳來興模仿了梵谷一大堆螺紋大便型的筆觸,就冠以「台灣梵谷」的名號?如果「台灣梵谷」可以成立,毋寧「台灣孟克」更恰當些!只因梵谷比孟克「有名」?
表現主義畫家孟克的畫作。

不管多少藝評家賦予來興兄什麼詮釋,除了「表現主義」畫風的特徵之外,他創作的本質其實就是台灣史的苦悶的象徵與控訴。而其表現的精髓在於整體直覺穿刺的力道。可惜,他最佳的傑作幾乎全數我都無緣親炙!而我對他的藝術介紹已寫在拙文〈來興仔有隻鵝〉(收錄在《生之態交響曲》,陳玉峯,2017355373頁),本文要交代的重點如下:

為什麼台灣欠缺充分的表現主義畫家或畫作,且得到普遍的共鳴?
最直接的原因當然是:表現主義本來就是歐洲文化,台灣欠缺如是背景。然而,這是最膚淺的見解。真正內在的文化史成因,是因為台灣文化是一種過熟的表現主義,也就是隱性的禪門文化。
純粹「我認為」,「表現主義」因應社會變遷,質疑眼、耳、鼻、舌、身、意等五感或六識,正是對西方傳統自我實踐的大反思,他們以自我破自我,而耽溺於自我;他們逼出了精神官能另一面向的可能性,將心靈難以言說的翻騰,藉助歇斯底里的爆破性符號,直接衝破秩序的迷信,赤裸裸地呈現「真實的」心象告白,相當於潛意識或第七識的動態變遷的攝影,或打坐內溯進入祥和之前的風暴,也就是《金剛經》「調伏其心」流程的寫照。
然而,這一類的自我療傷的方式,通常無法療癒,大抵在耗盡身心燃料之臨界,自殺、瘋狂、提前終結等,壽命夠長的藝術家則常在晚年,流露如同莫泊桑小說《她(女人)的一生》,歷盡滄桑一美人,遲暮之際,在家園編織著毛線,想著一句話:「人生不如想像的美好,也沒想像的那麼壞。」,作為小說的結尾。
而台灣文化的底蘊是禪門觀音法理,自始至終都想逼近靈音究竟,不管「他力」或「自力」,視正、負面的人心萬象,皆是心音(觀音)用來去除六識暴動的考驗,如同台灣的地震,釋放掉地心岩漿流動帶來的板塊壓力,經常地震則大抵是無傷的消除,但若累積太久而一次釋放,殆即「表現主義」。
這是因為台灣外來文明史自從鄭氏王朝滅亡前後,陳永華及他的宗教同志隱入地下化之後,將禪門心法藉由媽祖、王爺、雜神的本體與應現的信仰,以隱性文化的手法,形塑出來的「台灣風景」與性格。這套草根價值觀系統一直是化解苦難的無上心法,相對的,西方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靠藉基督宗教「他力主義」的慰藉,卻因為工業革命以降,生物學、精神醫學、資本主義等,衝擊傳統信仰的結構,乃至世界大戰前後的集團氛圍,從畫壇、音樂、文學、舞蹈、戲劇……莫不陷入空前的震盪與爆發,以思想或哲學而言,20世紀西方三大哲學流派之一的存在主義,正是代表性的「表現主義」大潮流。
陳來興先生及我這輩,吸收的西方文化,大抵正是「表現主義」流傳到台灣的強弩之末,或說戰後出生的本土自覺者,較容易受到影響。
然而,來興兄感染了表現主義的精神與畫風,本質或文化根系卻是徹底的台灣主體,而我則是更貼近土地、自然生界的脈動。另一方面,禪門胎記的「裸真」,在我們身上的烙印,在來興兄的心志,大抵走向社會與歷史;在我的心識,則偏向哲思與土地倫理。
由於世代境遇劇烈變遷,我想台灣史上大概也只有陳來興先生之土生土長,自行摸索的心性投射,留下台灣與西方世界的文化介面的火花絕響,以後幾乎不可能再產生如同來興兄的畫作了,而是諸多所謂的「新表現主義」等等。



來興兄的畫作,最具藝術強度或感染刺激力者,絕大多數以「最便宜」的方式被「收藏」走了,我都無緣親炙。而他後期的畫作,不復青、壯年時期的力道,特別是在他中風之後,然而,201813日,當他與秀免姊出現在馬頭山下的環境運動場域中,台灣土地的靈氣再度喚醒他的原力,他又開始揮灑自如起來。
我時而找他洗洗酒塵。他與秀免姊的裸真,是我一生僅見之藝文人。我們之間的友誼似乎很是傳奇。只因為我看過些微畫壇或藝文人士對他的詮釋,與我的直覺體會差距太大,我才「越界」寫起二、三篇他的「歷史定位」來。
至於讀者若想理解、瞭解何謂「表現主義」,「Google大神」當然可提供簡要、中肯的說明。如果想要以台灣的角度,較深入去瞭解,我推薦彭宇薰教授的專門論著《相互性的迴盪:表現主義繪畫、音樂與舞蹈》(2006;典藏藝術家公司出版),他的著作踏實、體證,幾乎沒有浮誇的詞藻,而是向自身內在的實在作交代。他在自序中提及他對20世紀初期西方文化現象的困惑,恰好與我如出一轍,特別是對音樂作曲家荀白克(Arnold Schönberg18741951年,奧地利人)的感受。然而,這是專論西方的文化現象。
而需要附註的是,上述我的書寫是依台灣主體性,長年來我一貫的脈絡,而非表象的比較。
彭宇薰教授大作。

2018年4月1日 星期日

【靈魂的痙攣 ──陳來興人物畫展】

陳玉峯(成大台灣文學系教授兼系所主任)



我把來興兄一幅畫秀免姊的油畫,拍傳給一位藝術教授,他回訊:「棒!這位畫家好依戀女性喔!」,我回說:「豈止依戀,還依賴!」。
2018329日,我在來興兄畫室的書櫃,瞥見書本封面上的半截裸體畫,剎那傳來一陣顫慄,喔!好美!我拿出書,原來是挪威表現主義畫家孟克(Edvard Munch18631944)的裸女畫。
孟克裸女圖(取自https://www.edvardmunch.org/puberty.jsp)
我只是看見該畫大、小腿及雙手的質感而已。我認為繪畫藝術的特質,就是藉由視覺神經傳導到中樞大腦,乃至魂魄的陣陣酥麻與痙攣,從而決定該畫作對我的價值等第。
因為我久處自然造化截然大異的宇宙美感,相對的,對人文藝術的品味,必也是當下直感的穿透。又因為我是草莽林野人,對所謂藝壇自是陌生,因而生平對台灣畫家的欣賞孤陋寡聞,但對來興兄的畫作卻是情有獨鍾,有可能是因為他的畫作直逼靈性的寫真,加上我們徹底是伸根台灣土地共同的意識與瘋狂的愛戀。
此次來興兄的畫展主題是人物畫,而他的人物畫當然是半個世紀以來台灣人精神映像的浮標,每一幅人物掀起的陣陣漣漪底下,都有一條條歷史的大魚正在掙扎、躍動!
例如他畫「政治人物」,立即讓人浮現「青面獠牙」的印象!

他畫「土豪劣紳」,不用口說,就是「肥腸氣粗」!
他畫「草根弱勢」,如同紙片人風中飄盪,彷同幽靈點綴。

他畫「牛肉場的裸女」,當然是「有眼無珠、有肉無靈」(對不起!牛肉場上的裸女本身的境界更高!)。
幹!因為受限於寫序文的他媽的一千字限制(誰訂的?),我實在寫不出真實來興兄的崇高意識,我只能拜請讀者逕自面對畫作,咀嚼台灣歷史的神髓與靈動!
最後,必須特別強調,除了台灣魂的美麗與哀傷之外,來興兄的畫,事實上絕非一個人的畫作,而是秀免姊與來興兄合體的心路歷程,這似乎是世界畫壇上的絕無僅二(另一即達利)?!有幅秀免姊抱嬰的傑作,堪稱「台灣聖母像」!

台灣250萬年自然史締造地球的奇花異卉,生界的諾亞方舟;四百年文明藝文史終於開出裸真魂魄的畫作奇葩──陳來興!是為序。
畫家陳來興(左)與筆者。

陳玉峯 2018.4;於大肚台地

2018年3月14日 星期三

【生命價值、人性良知的映照 ──柯金源導演三十年巨著新書發表會】

陳玉峯
柯金源導演最新巨著《台灣三十年環境變遷全紀錄》。
柯金源導演(左)在馬頭山(2018.1.3)。


台灣新書發表史上,《我們的島──台灣三十年環境變遷全紀錄》一書可能破紀錄,從201815月,預計在全國各地舉辦十場,各場各依與談人的特徵,作者及主講人的柯金源導演還會另訂主題暢談。而我認為十場還不夠,最好是全民導讀,因為台灣土地生界所承受開發的壓力,以及災難的頻度及強度,雙雙逼近地球的臨界值,偏偏台灣人早已麻木不仁,甚至有人已然喊出:環保?生態?台灣已經不流行了!
俗話說不見棺材不掉淚,但棺材見多了就全然無淚,這叫做「習得性的無助感」,因為已經超過感官識覺的能感範圍,也是人類悲劇史上的大弔詭:「死了二、三個人叫悲劇;死了幾萬、幾十萬人叫統計數字!」,畢竟現代人接受廉價、膚淺、誇張、扭曲的報導太過龐雜,這是人類文化史、思想史上,前所未有的「新腦性麻痺大瘟疫」,具備免疫功能的人,必將崛起於前瞻的未來,而關於台灣環境的議題,我期待就由這本平實、真實的巨著開始。
說來有趣,在台中的發表會,出版社訂出(?)的主題是:「生命價值、人性良知,反映了環境優先的普世價值之具體實踐的力度」!
如果是因為在「哲學星期五」舉辦,才訂出這議題,則「情有可原」;如果是因為我是與談人,從而想出這句語詞不清、文法不通、文意模糊且不符事實,則是自討苦吃、自曝其短,何況,新書發表的主角及重點應該是作者,而我是「與談人」,基本任務是突出主角當襯底。
因此,我將些微想法書寫在此,會場似乎不宜講述。
人類史上近二、三百年來,「環境優先」是句屁話,從來違反事實,更非「普世價值」;「生命價值」光從「價值」的定義開始,就充滿龐大的困惑,我實在看不出現今台灣有多少人講得出自己真實內在的「生命價值」為何,更別說我這個一輩子大困惑的人!
不談哲學思考,因為所謂「哲學」,就是不會有答案的困惑之學,我在年輕時代(約1995年)將哲學界定為永遠的學習:「我不可能告訴你什麼是真理、什麼是生命的意義,但可以確定的是,我們都想知道、都要追尋什麼是真理、什麼是活著的意義。透過不斷的辨證、體悟、挫折與隨時的驚喜,我們始終在接近真理、親炙真理。這種感覺叫做學習」。除非我停止思維活動,或南傳佛教強調的「止息」,否則哲學便是永遠沒有答案的探索之旅,而科學定律、公式的「答案」,是唯物世界的機械論,「答案」之後,尚有更恐怖的質疑。
何謂「意義」?什麼是「價值」?兩者都是人類抽象的精神概念,也是人種演化出的人性內涵之一大部分。「意義」大抵指人類對萬事、萬物、萬象之與「自我」聯結的一種關係,從認知出發,賦予對象的內涵,且在心理上呈現目的的、喜好或排斥的,不等程度的認同傾向。
而「價值」與「意義」存有很大部分的重疊,但「價值」受到群體性的影響更為強大,因為許多人性的特徵是從群體合作的生存策略而來,太多群性的特色都已形成基因密碼的宿存且遺傳。我曾經由猴子及人類小孩的行為,歸納為「價值原理」:「價值是由個人賦予的;價值透過群性而感染或傳染;價值是創造的抽象產物,且經常變成具象或物質性的呈現」。
「環境價值」是晚近年代的產物,是失卻合宜環境條件之後,經由感受體會、理性思維檢討後的衍生性概念,迄今尚未被普遍化,現今人類社會從來沒有「環境優先」的「普世價值」!
20世紀下半葉興起的所謂「深層生態學(Deep Ecology)」(註:現在好像不再流行或強調了,並不是因為已經普遍實踐了,而是因為世代之間的環境背景差異使然;成長在土石流頻繁年代的小孩,一生中最可能認為土石流是本來如此的自然現象,而土石流也本來就是自然現象,卻是因為台灣人破壞相對穩定生態系之後的自然現象,但土石流小孩已不再具備此項認知;19801990年代農業社會念舊的假「自然文學」,如今也近乎全然銷聲匿跡了,因為那個世代的人已進入老年或死亡凋殘,3C新生兒世代大抵不具備如是情感的記憶,1980年代之前的農業文化,殆只成為電動玩具上,少有意義或偶然的布景。)
深層生態學的代表性人物內斯(Arne Næss19122009,挪威哲學家),以倒三角形的層級,說明人類對環境倫理(或價值)的演進:

從其所謂的「前倫理時期」,乃至未來的生態倫理前瞻,作了言之成理或理想式的期待,然而,檢證一下全球環境,依然是沒有綠色植物、空間布滿奇奇怪怪的飛行器的科幻片「優先」,因為人種的智能、良知、遠見、決心,或所謂的價值、意義觀,充其量轉往形而上的宗教信仰發揮,罕有得以在地球實際上的生態系中落實!

只要目前資本主義、形式民主制度繼續下去,價值、意義的改造遙遙無期。而改造的最佳途徑,在高中之前的一切教育。雖然「印痕」說法在理論上站不住腳,對絕大多數人而言,形塑一生內在價值最顯著的時期,的確是在童年。
我何其盼望柯金源導演的這部「全紀錄」,可以擴充他原本撰述或存儲資訊的內涵(註:印出的書雖然厚達500頁,但其文字內容卻已大幅刪減),成為各地區更完整的「全紀錄」,且加以學理上的論述,作為制式教育或社教的教科書,更且,各地區在踵繼柯導的紀錄之後,持續追蹤、研究調查,留下真實世界的經驗與前瞻,取代國家在冷氣室中虛擬實境的「國土計畫」之規劃!
簡單的說,我認為台灣目前為止,關於環境、生態的描繪、論述太偏向「失真」,認知的內涵太多扭曲變態與不實,相關從事探討者也多昧於體制現實「不得不」的「造假」,或虛無談論,事實反映出來的殘酷真相正是:環境或生態價值觀在台灣人的生命價值、良知範疇,「法水稀薄」,少有深度的聯結!
恭喜柯導巨著的問世,柯導也將進入壯老世代,這本書絕不能只成為一本書,它應如同聖言,一粒麥子落地死了,就結出好多粒來!是為與談側記。
柯金源導演追溯台灣檜木的原鄉(20172月;日本木曾)。